“阿婆,你怎么会答应他们住在我们家?”西鹬用手指戳了戳楼上的方向。
阿婆极其厌烦社交,除了买卖面具的,她再没见过什么访客,也很少见阿婆出门。逢年过节,家家户户走街串巷,门庭若市,她们二人,冷冷清清一如往常。
她能接受两个男人住在家里,简直是个奇迹。
“是故人。”阿婆凝望着颤抖的烛光,在回忆里苟延残喘。
“北平的故人?”阿婆的前半生,西鹬除了这个地名外,一无所知。
“她的孩子。”
西鹬听得云里雾里,很识趣没有问下去。
她不知道这个“她”到底指谁。大概是个很重要的人。
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阿婆藏了许多年,无人打听。
西音桦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将手边的木匣子推到西鹬面前。
“明早帮阿婆把这个送给徐师傅。”
“这是什么?”
“天然沉水香,他一定喜欢。”西音桦露出安定的微笑,“这辈子也算还清了。”
“什么意思?”西鹬越听越糊涂。
像交出了生命中最后一件物品似的,西音桦的脸色依旧平静如水:“小鱼,阿婆快死了。”
西音桦连续梦见死神很多天。
听说人临死前人生的所有桥段都会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内转一遍,她已经看过这场电影七遍。
“可是你现在还好好的。”没病没痛,除了腿脚不太好,阿婆是她见过最健康的老太太。她不相信她是个将死之人。
难道说,人活到一定岁数,便拥有了预知自己生命值得能力?
“小鱼,人都会死的。阿婆活了快八十年,早已没什么眷恋,”烛光闪动,她差点坐化成枯木,“我很庆幸,我们情感淡泊,没有痛苦的生离死别。”
在西鹬的记忆里,西音桦是个情感单一,情绪单调的人。无喜无悲,不责罚,不宽慰,从不感情用事。像是教完她所识所知随时会毫无留恋地离开一样。
一个被挖空心脏的人。
西鹬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这么平静,这么空白。
“死后把阿婆葬在后山那颗橘子树下好不好?”
“好。”
“要火化,灵魂会轻些,飞的更远。”
“好。”
“遗照选年轻时候的,那时候样子美。”
“现在也美。”
“以后的路阿婆不会陪你了,毕竟这么长的路,小鱼也是自己走过来的。”
不会过多依赖,没有多余亲情,西音桦的教育很成功。少了这些,人生能断掉许多痛楚。
她不会明白,拥有完整心脏的初出尘世的孩子有多爆裂地渴求爱。
西鹬很想流泪,人世伦常告诉她,亲人离去,家属落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瞧阿婆如此豁达,就想变得比她还豁达。
她们之间没有许多爱,没有灼烧反应,也不会出现牙疼症状。
但是她流下大量眼泪。
清晨的雾气是半熟不熟的蛋清,山上钟声匍匐而下,耳廓微麻。
西鹬高中之前经常替阿婆跑腿,上山送香。阿婆常称主持为“老朋友”,她却从未见过两人会面。
今天的香,格外沉。
乔悉寺僧人不多,一个主持,两三青衣。
西鹬背着书包踏入寺门的时候,无垢正从钟楼上下来。
“无垢,今天你敲钟啊?”
“小鱼。”
阿婆告诉西鹬,她出生第一百天带上的长命锁是这位小师傅送的,那年他七岁。
“我来送香,”西鹬拍拍她书包里的木匣子,“主持呢?”
“师傅近来身体抱恙,在屋里休息。”
西鹬将木盒子送进无垢怀里,他打开木盒,神色微动:“沉水香?”
“昨晚阿婆交给我的,说主持一定喜欢。”
院子里的石凳带着清晨的微凉,西鹬坐下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替我谢谢她老人家。主持做了一辈子的人工沉水香,古稀之年竟然得到了一块天然的。”
寺庙光靠香火难以度日,老主持素来喜欢自己调香制香,顺便靠这手艺谋了个‘妙香和尚’的称号。庙里的青衣自然继承了制香的衣钵。
“稍等,我前几天调制了一款香,很适合你,我去拿给你。”
无垢风尘仆仆去,风尘仆仆来:“我按照黄庭坚的香方配的。你说巧不巧,里头正需要一味沉香,如果用上自然形成的沉香,香味一定更清明。”
无垢掀开白瓷盖子,取一颗乌色丸子置于香炉,明火点燃。
清淡如梅,浩浩汤汤一场大雪。
“好好闻!”西鹬接过无垢递来的白瓷罐子,“这香有名字吗?”
“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