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话语略生硬,她脸蛋儿一鼓一鼓的,像啤酒倒进杯子里最上面一层浮沫,装饰性强,气泡感十足。
“她家庭美满,生活幸福,但脆弱,自负,共情能力很强。”纪敛冬说完也不离开,就揣着手望着她,茶色眸子敛了阴影,一脸“这下你满意了”的表情。
西鹬将剧本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前:“纪老师,如果我现在说我想去送送她,还来得及吗?”
这姑娘一整天都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要是再看不出她内心的挣扎与矛盾,真妄为演员了,他调笑:“纠结了大半天,终于想通了?”
西鹬有种心事被说破的窘迫感,小脸一皱:“你怎么知道?”她觉得自己隐藏地挺好的。
纪敛冬无情拆穿:“你从上午就一直心事重重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都发毛。”
“我只是昨天信息量太大,一时没缓过来而已。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她有她的难处,而我来到这世界上,遇到许多糟糕的事情,但美好的事情也很多啊。”西鹬看看他又转头看凝着水珠的月季,由衷地笑出来,“再说,去送送人家,又不会少块肉。我也想看看真实的火车长什么样子呢。”
纪敛冬笑,他学着陈引的语气:“嗯,我们西鹬真女侠,一笑泯恩仇。”
西鹬拱起鼻子,扮了个俏皮鬼脸:“我可不想做什么女侠。”
“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西鹬没想过,她灵机一动,手伸进纪敛冬裤子口袋一通乱摸,掏出车钥匙:“想坐上你的副驾。”遇事不决绕弯子满嘴跑火车她在行。
纪敛冬被她这番大胆的超过安全距离的举动怔在原地,有种嫌疑人被警察搜身的被迫袒露之感,他颇为无奈地说:“行,出发。”
火车站离鸽子街有段距离,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荒原尽头是旷野,工厂被拦腰折断。巨型尖塔的肺里,咳出滚滚白烟。野生杉从泥土里爬出,像出走的神经末梢。钢铁脚手架几何拼接,窄而高,心脏无处安放。
一路上西鹬都在感慨窗外的景色。比课本图片更真实,比她幻想的世界更荒无人烟。
她漆黑的瞳孔求知若渴:“那群白色的瘦腰的大烟囱是什么?”
纪敛冬薄薄的眼镜片反射着睿智的光:“发电厂的冷却塔,里面有一个圆形的蓄水池,对火电厂里的机器有降温冷却作用,防止它们因为持续工作导致的高温高压而受损。那个烟其实是水蒸气。”
“狸水镇环山抱水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空旷平坦的地面。” 山太高,视线会受阻,西鹬很喜欢这种一眼能望到底的感觉。
纪敛冬看了眼窗外:“这里原本也是一群小山丘的,几年前为了发展夷为平地了。”
“这你都知道?”
他理所当然道:“咱们既然来拍戏,当然是要做足功课了。”只是做的有点歪,奈何狸水镇的资料太少啊。
像第一次冬季飞往南方过冬的候鸟,西鹬对陌生的事物保有十二分的好奇心,这一路话没停过,看见一只不知名的鸟便问他什么品种,看见一群蝴蝶便问他蝴蝶的迁徙特点,看见一丛蓝色小野花便问他移植到院子里的可能性。
纪敛冬被她一股脑的问题问得发蒙,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指的那只鸟长什么样便又听到她马不停蹄地追问另一个物种。
他答得略显费劲,但又不想敷衍西鹬的问题,是小学课堂里孩子们最喜欢的那种老师,脾气好到一种可以任凭欺负的地步。他音量稍稍提高,但语气平和:“西鹬,语速慢一点,好不好?”
他经常问她“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西鹬常常被他三言两语蛊惑,简直是语言的温柔乡。
但他从来不会要求她不喜欢的事情,他问出来,总带着讨好与恳求。
衬托得她十分蛮不讲理。
西鹬一下子如同被掏光棉花内芯的玩偶娃娃,脑袋耷拉下来:“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有点太安静,想跟你找点话聊。”
她突然的道歉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今天车上她话确实比平时多不少。
纪敛冬非常富有同理心地想到她一股脑说这么多话很明显在排解自己的不安情绪。
他刚刚怎么没发现?
他语调像烧不开的水,略带安抚意味:“紧张了?”
西鹬拇指与食指贴紧,然后颤巍巍拉出一道细缝,举到他眼前:“只有那么一点点。”
纪敛冬被她逗笑,下巴微扬:“你前面的把手拉开,里面有一只随身听。”
西鹬拉开把手,哗啦啦一大叠文件争相出逃,她扒拉来扒拉去,怎么也摸不到随身听的边,索性全部拿出来帮忙叠整齐。
西鹬一份一份地浏览着封面:“哥哥,你的合同就这么乱放,不怕找不着吗?”
纪敛冬漫不经心地扶着方向盘,说道:“都是很久以前的,没什么用处,留作纪念。”
车窗半开着,压进车内的气流风吹得白纸飒飒响,白花花的文件中掉出一张泛黄的相片,西鹬俯身捡起,看到相片中的人时忍不住惊呼:“诶,这是你多大的时候?”
纪敛冬不用看都知道是哪张:“大二的时候,在哈尔滨拍戏。”
“你可以当作我是被冻得懒得做表情。”年代太久远,他一时间真想不起这张照片的背后故事。
相片中少年清俊又儒雅,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鼻头和耳朵被冻得红扑扑的,像一只青苹果染上樱桃的颜色。没有过多表情,冷冷得略有不屑地看着镜头,不太张扬,但意气风发。背景是彩色圆顶教堂,下了许多雪。
西鹬越看照片越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