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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言。他给我留下了这样的记忆:右手提着一只陈旧的帆布旅行袋,左手拿着一根竹笛,破旧的球鞋上满是泥土地走来,这是他从农村回到父母家中的情景。当他住上几天返回农村时,仍然是相同的情景,只是那双破旧的球鞋上没有了泥土,母亲替他将球鞋清洗干净了。他回到家中的几天里,总是坐在窗口,吹奏他的竹笛。乐曲断断续续,都是当时革命歌曲的旋律,一可是这些革命旋律在他的笛声里没有了激昂的气势,似乎变成了靡靡之音。没有吹奏竹笛的时候,他坐在窗口发呆。有时候我们走到窗前和他说话,他的眼睛看着我们,却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原来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在农村插队几年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不爱说话了。也许是笛声代替了他的说话,他的千言万语可能都在吹奏之中。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我走在自己居住的这条小巷时,只要听到竹笛响起,我就知道他回家了。这是我们巷子里唯一的笛声,也是他生命存在的信号。偶尔的时候,他会吹奏出货郎卖梨膏糖的笛声,让巷子里嘴馋的孩子们满头大汗地奔跑过来。看到孩子们上当的表情,他会发出几声开心的大笑,随即又沦陷到沉默之中。
这个我小时候心目中的革命象征,在我们小学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死去了。死去之前他回到了家中,这次他住了十几天,他不愿意回到乡下。有几次我从他窗前经过时,听到他的父亲在里面大声斥骂他,骂他好吃懒做,因为他不肯回到乡下。他声音软弱地申辩,说自己很累,没有力气下田地干农活。他父亲的骂声更加响亮了,骂他懒得像是一个资产阶级。我听到他父亲振振有词地说:“懒汉都觉得自己没有力气。”
他母亲觉得家里不能整天吵架,儿子也不能一直这么住下 去,如果长期赖在城里不回乡下,会被别人认为有思想问题。母亲好言好语地劝他回到乡下去,他同意了。临走时母亲为他煮了两个鸡蛋,放进了他的口袋,这在当时可是昂贵的食物。我看到了他的离去,他骨瘦如柴脸色发黄,右手提着那只破旧旅行袋,左手拿着那根竹笛,脚上还是那双破旧球鞋,他低头走去的样子有气无力。我看到他哭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抬起拿着竹笛的左手,用袖口擦着眼泪。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行走在人世间。几天以后,他在乡下昏迷了,被几个农民用门板抬进了我们的县医院,确诊为黄疸肝炎晚期,然后他死在了驶往上海的救护车里。我的医生父亲告诉我,送到县医院时,他的肝脏已经缩得很小了,而且像石头一样坚硬。他死去以后,我少年时期唯一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