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女婴(2 / 2)

天将白 四百八十寺 3219 字 2024-02-28

“三嬢嬢,说实话,小小姐平日里在闺阁养着,即便是我也不大认得出的,不过你等哈儿……”

正说着,门口传来脚步声,杜管家赶紧对着来人行礼,“老夫人,少奶奶,四小姐。”

三嬢嬢转身去看,一时目不暇接。领头的上了些年纪的太太,头上束着黑色绣青花的抹额,正中间是一颗绿油油的鹅蛋形翡翠,衬着那额前一抹银丝煞是好看。老太太双目慈祥,却自有一副威仪。一旁搀着她的是位身形高挑的女子,窄鹅蛋脸,眉眼大气端正,看上去聪颖干练。奇的是另一位女子,棕发深目高鼻,三嬢嬢还不曾见过如此长相的女人,之前渝州来过些洋人,也有带着女眷的,但眼前这女子和洋人又有不同,她见那些洋人,眼睛珠子各色各样,像玻璃珠子一样,乍一看怪吓人的,可眼前这女子却美得很。

三人皆着素色服装,并无想象中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想来是给那杜公子戴孝,并且府里又刚出了这么大的事。

杜管家还未说什么场面话,三位女子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到三嬢嬢怀中的女娃身上。

而此时沿江而下,返航沪城的汽船“风影号”上空空如也,早没了十天前的热闹。

来自英吉利的船长奥伯伦·令伍德生于一个航海世家,他被渝州人用当地方言亲切地称作“舵把子”,就连他的姓Lingwood,因为和“令狐”发音相似,也就被当地人认作了“令狐”。

这一趟试航,路途中虽也遭遇大大小小的困境,但总体来说有惊无险,是成功的。现在返回沪城,是要对船体进行检修和护养,另外他还要回一趟英吉利,回去汇报这次北上川江的航行。

刚刚在宜州卸下了旅客,奥伯伦决定放松一下,便叫来了徒弟掌舵,自己去船舱中的储藏室里,打算取他的威士忌喝两杯。

储藏间里光线昏暗,温度也比外面低了几度。奥伯伦的苏格兰威士忌让他锁在了木箱子里,怕船工偷着喝。他取了酒,刚一转身,就听木架那边“咚”的一声。

“该死的耗子!”奥伯伦嘀咕了一声,又赘了句英吉利国骂。

“咚!”又是一声,比刚才还嚣张。

奥伯伦感觉受到了挑衅,一股怒气升腾上来,大步流星地往木架那边走。

眼前的景象让他那双蓝眼睛倏地放大,可以说是惊恐了:木架旁的地板上,一个身着雪青色绸缎袄子的女娃,正边往前爬边滚着一瓶牛奶,女娃抬头看到奥伯伦,一双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与淘气,一咧嘴,“咯咯咯”笑了起来。

“我的圣母玛利亚啊!”奥伯伦掩面大呼。

江水上游,渝州城杜府中,那老少三位女子满眼殷切地一同看向那女娃,眼中光芒又都齐刷刷黯了下去,老夫人眼圈一红,摇了摇头。

杜管家这便明白了,心下想着怎么打发三嬢嬢。这边三嬢嬢一看三位太太小姐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一急之下便将那女娃擎在手中,“太太,小姐,你们看这娃娃多俊啊!”

杜管家赶紧拦她,“三嬢嬢,辛苦你带娃娃跑了一趟,稍事歇息就请回吧。”

杜老夫人抬了抬手示意他收声,转脸对三嬢嬢道:“这位小嫂子一早便抱着孩子走上来,想必一路辛苦了,杜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身代全家老小感谢你惦记着,”又转脸对杜管家道,“切不要怠慢人家,挑拣些好吃的好穿的给孩子,回头差人一并送下去。”

三嬢嬢怔了怔,这杜老夫人讲话慢声慢气不说,调调也和她见过的人不一样,她那口音,字正腔圆的,一点也不像这巴蜀地界的乡音,倒像北方的官话。

说话间杜管家早已允诺下来,三人及随从这就要走,那被唤作“四小姐”的女子却转回头,又将三嬢嬢怀中的女娃看了看,神色间似有些犹豫。

说来也奇,一直不声不响的女娃,这时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着那女子的方向抓着,口中还咿咿呀呀的。

这奶声奶气的响动像是触到了一旁那胡人女子的神经,就见她眼圈一红,随即掩面啜泣起来。

杜老夫人见状叹了口气,“我这儿媳刚刚失了幼女,你莫要见怪。”

“啷个会见怪噻,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晓得的。”三嬢嬢倒是真真同情起这家的女人了。

“母亲,”那高个儿的四小姐挽起老太太的手臂,“依我看,来了也是缘分,若这女娃真被人所弃,不如我们留下来养着,等将来找到了吟儿,也给她做个伴。”

三嬢嬢一听这话,刚刚那点情绪也没了,又成了那个玩转于市井间的三嬢嬢了,只听她一声抽泣,颤声道:“这娃儿可怜啊,我就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娃儿,怎地就有人这么狠心,把她抛在江边那乱石堆里呢!你们看看这身细皮嫩肉的,这标致的模样儿,再看看这身上的小袄子,小被子,样样都是上好的绸缎上好的刺绣,我本想着这是杜府的千金肯定没错,如今既不是,我这穷苦婆子可真真要给她养糟蹋了……”

杜老夫人略一思忖,走了过来,“让我看看这娃儿。”说着抬手翻看女娃身上的包被衣物,又将她的脸蛋儿捏了捏,眼中透出些许慈爱。

三嬢嬢见状赶紧道:“老夫人,我看府上家大业大的……不然就留下吧,”又压低了声儿,“说不定也能安慰安慰太太小姐们……”说着朝那伤心的胡人女子努了努嘴。

杜老夫人一声叹息,抬头道:“也罢,留下吧!杜管家!”

“在!”

“去库房领二百两白银赏给这位小嫂子。”

“是!”

三嬢嬢下山的时候步子轻快多了,虽说心里还是有遗憾的,二百两银子跟黄金千两比,差是差远了,可就是二百两银子,她三嬢嬢活到这岁数也没见过,再加上从女娃身上私扣下的那项链,说不定还能更值钱呢!

川江下游,“风影”号上,且说那奥伯伦活了三十有五,却从未和婴孩打过交道。船上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学徒,也是男子,他们想不出这娃儿有多大,需要吃什么,一直到停泊沪城前,就每日拿牛奶和燕麦糊喂她,而这孩子竟也吃得欢实,不但如此,每天还笑嘻嘻的,淘气得很,给这枯燥的航行带来了不少乐趣。

一上岸,奥伯伦赶紧去邮政署分别给宜州和渝州两地的码头都发了电报,告知“风影号”上发现女婴的事。接下来他在沪城待了一周,两封电报却像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奥伯伦有所不知,当时的大旗王朝正处于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前夕,各路势力为了不同的利益纷纷揭竿而起,而“反洋”正是这其中的一股暗流,尤其是在渝州开埠后,长江上游这座城池的门户一开,若没有凶险川江这道天然屏障,洋鬼子们的坚船利炮恐怕早从这里开到广袤的中西部地区了。

而作为第一艘自营轮船“风影号”的洋船长,奥伯伦早已被那股势力盯上,他的两封发给川江沿岸码头的电报,也早被拦截。

一周后,奥伯伦等不了了,他抱着女婴,叩响了离静安寺不远的圣玛丽修道院的大门,他在大旗的朋友——同样是来自英吉利的玛丽安嬷嬷接待了他。那一天,他将女婴托付给了玛丽安嬷嬷和这座闹中取静的修道院。

“看上去有一岁了,”嬷嬷接过女婴,看着她闪烁异彩的瞳仁,这个孩子和当地的孩子有点不一样,“你该给她取个名字,一个丹华国名字。”

奥伯伦沉吟片刻,“这里的人给了我一个丹华国姓氏‘令狐’,她就也姓‘令狐’吧,孩子是在‘风影号’上发现的,她的名字……就叫‘令狐影’。”

奥伯伦这一走,便走了许多年。

三年后,曾经的大旗王朝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这片深沉而多舛的土地经历了连年征战,进入了“旧国”纪年。

到了旧国十三年,病重的玛丽安嬷嬷给远在英吉利的奥伯伦写信,说她已将一生奉献给主,无甚遗憾,唯一的牵挂就是年方十六的养女令狐影,等她撒手人寰,这年轻女子将会无依无靠,她在信中问奥伯伦,能否送令狐影去英吉利,送到他身边继续完成学业。

这一年秋,玛丽安嬷嬷归天,她在临终时摸着年轻女子的头,宽慰道:“孩子,夜幕和黎明交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