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姐!”
傅小棠眼睛一转,看到了绍泉,笑了笑说:
“是你,小宋!怎么有工夫来,明天没有考试?”
“就是有考试也会来的。”绍泉说,一面把宗尧介绍给傅小棠,傅小棠对宗尧上上下下看了看,点点头说:
“李先生第一次来吧?”
“并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话剧,”宗尧说,“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见面。”
“你和小宋是同学呀?”
“是同学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听他谈你。所以,对你我也相当熟了。”
“是吗?”傅小棠瞬了瞬绍泉,嘴边浮起一个含蓄的微笑。正要说什么,有人来催促准备出场了,宗尧对傅小棠深深地望了一眼,匆匆地说:
“傅小姐,散了场我们来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尧对绍泉说:
“追女孩子,别那么温吞吞,拿出点魄力来,据我看来,这位傅小棠对你并不是毫无意思呀!”
“你别说大话,散了场怎么找她?”
“约她去吃消夜。”
“别忘了那个大块头!”
“如果你连斗那个大块头的勇气都没有,你还追什么傅小棠?”
最后一幕还没散场,宗尧附在绍泉耳边,叫他尽快去弄一辆小汽车来,如果弄不到,就叫三辆黄包车等在后门口。然后,他预先到了后台,没多久,落幕铜锣一响,傅小棠走了进来,对宗尧挥了挥手,又去前台谢了幕。宗尧赶过去,抓住她的手臂说:
“别卸妆了,马上就走,免得那个大蟑螂来找麻烦!”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块头那副长相,和宗尧的形容,不禁为之捧腹。于是,她跑进化妆室,拿了一件披风,也不卸妆,就跟着宗尧溜出后门,绍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车等在那儿,三人刚刚坐定,就看到大块头的车子开来。他们风驰电掣地开了过去。傅小棠回头望了大块头的车子一眼,就放声大笑了起来。宗尧说:
“别笑,当心他明天来找你麻烦!”
“我才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地甩甩头,说,“看他能不能吃掉我!”
“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症。”宗尧说。
“你知道我的外号是什么?”
“不知道。”宗尧摇摇头。
“他们叫我波斯猫。”
“哈!大蟑螂吃波斯猫!”宗尧也大笑起来了,说,“简直可以画一张漫画,大蟑螂吃波斯猫,被反咬一口。”
于是,他们三人都纵声大笑了。
深夜,宗尧和绍泉回到了他们的小屋里,宗尧说:
“这位傅小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难以接近嘛!”
“真的,”绍泉不解地皱着属说,“她今天很反常。我问你,宗尧,你怎么把她约出来的?”
“怎么约?我就叫她快跟我走!”
“她就跟你出来了?没有拒绝?没有推托?”
“没有呀,她大方极了,一点忸怩都没有,拿了披风就跟我出来了。”
“是吗?这倒怪了。”绍泉深思地望着宗尧,宗尧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好努力,祝你成功!睡觉吧!”
绍泉仍然呆望着宗尧,宗尧站在书桌前面,拿起书桌上的一个镜框,里面是洁漪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再放下来。脱去了长衫,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即就鼾声大起了。绍泉躺在另一张床上,彻夜翻腾到天亮。
“宗尧,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经陪了你四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
“绍泉,你要面对现实,追女孩子不能总是两人搭档,你总要单枪匹马地去作战的!”
“不知怎么,你不在我就毫无办法,有了你,空气就又生动又活泼,缺了你就沉闷得要命。”
“你需要受训练!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约,如何?”
“最后一次!”
“OK!”
宗尧把一顶农人用的斗笠戴在头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坐着。他手边的钓鱼竿伸出在前面那条小溪上,浮标静静地漂在水面,微微地动荡着。
这是个十分美好的下午,初冬的太阳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净的蓝色,几朵白云在缓缓地移动。宗尧并没有睡着,他只是眯起眼睛来,悄悄地注视另外那两个游伴。绍泉和傅小棠都站在岸边,注视着溪水,绍泉不知在对傅小棠说些什么。傅小棠穿着一件白毛衣,一条绿呢西服裤,披散的长发上系了一条绿发带,长发却被风任意地吹拂着。她一只手拉着一枝柳条,身子摇摇晃晃地前后摆动。没一会,她的头往后一仰,宗尧听到了她爽朗的声音在大声说:
“如果等他钓到鱼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尧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就干脆把帽子整个拉下来,遮住了脸,真的阖目假寐起来。冬日的阳光熏人欲醉,只一会儿,宗尧已朦朦胧胧了。就在这朦胧之中他感到鼻子一阵痒酥酥的,他皱皱眉,用手揉揉鼻子,继续小睡。但,那痒酥酥的东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额头上,又滑下来,溜进他的脖子里,他一惊,伸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里爬的东西,睁眼一看,他抓住的一根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握着。他拉掉了斗笠,坐正了身子皱紧眉头说:
“绍泉到哪里去了?”
“我打发他去买水果去了。”
“你打发他?”
“嗯。不可以吗?”
宗尧咬住下嘴唇,沉思地望着,面前这张美丽的脸,那对大而黑的眸子正固执而热烈地凝视着他。她是半跪半坐在宗尧的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她呼吸中的那股热气。他默默不语,她说:
“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愿一直做姜太公,没有人打扰。”
“嫌我打扰了你?”
“嗯。”
“那么,很容易,赶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尧冷淡而生硬地说,把那顶斗笠又遮到脸上去。可是,立即,斗笠被人扯了下来,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地贴近了他,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她急促地问:
“宗尧,你为什么一定要逃避我?”
宗尧抓住了她的手,也急促地说:
“你别傻,小棠,睁大眼睛看清楚,绍泉温文忠厚,才华洋溢,你放过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她提高了声音,胸脯紧张地起伏着,“我为什么要管他?他的才华关我什么事?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些!宗尧,别骗你自己!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已经对我说明了!我了解得很清楚,宗尧,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昏了头了!”
“宗尧,你是个男子汉吗?”傅小棠眯起了眼睛,压低声音有力地问,她的脸离他的那么近,两人的呼吸使空气都炙热了。“宗尧,为什么你要逃避?为什么你不承认?你爱我,不是吗?你第一次见我就爱了我,不是吗?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对我说明一切!宗尧,你为什么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对我当面说你不爱我?”
“小棠,听我说……”宗尧的声音沙哑而紧张。
“宗尧,别说了,你为绍泉做的工作已经够多了。宗尧,别!”她摇着她的头,披散的头发拂到他的脸上,然后,她扑过来,她的手勾紧了他的脖子,她嘴唇灼热地贴着他的。宗尧也颤栗地揽住了她,越揽越紧,他的嘴唇饥渴地追索着她的,她的长发把两个人的头都埋了起来。终于,他猛然推开了她,从草地上跳了起来,他的面色苍白凝肃,呼吸急促紧张,哑着声音说:
“小棠,离开我,请你!”
“我不!”回答是简短,固执,而坚定的。
“小棠,我告诉你,你没有权利让我做一个负心人!”
“你指绍泉吗?我从没有爱过他!宗尧,你太忠于朋友了!”
“不只绍泉,小棠,在成都,有一个女孩子正等着我寒假去和她结婚。”
傅小棠猛地站了起来,仰着头望着他,她的眼睛闪烁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
“你爱她?”她问。
“是的。”
“现在还爱着她?”她继续问。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天没有说话,终于挣扎地说:
“我想……”
“你不用想,你已经不爱她了!”傅小棠坚定地说,热烈地望着他,“你不爱她了,你遇到我之后就不爱她了,是吗?是吗?”
“小棠,别逼我!”宗尧的眼睛发红,浑身颤抖。
“宗尧,别躲开我,”傅小棠又贴近了他,狂热地说,“我从没有恋过爱,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完了。宗尧,你不知道我多爱你……而你也爱我,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这是罪过的!”宗尧叫。
“爱我是罪过吗?”傅小棠毅然地甩了一下头,把一头长发抛到脑后,大叫着说,“可是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知道我要你,我不管绍泉,不管你成都的女朋友!我只要你!要你!我不顾世界上的一切,不顾天和地,我只要你!”泪水滚到她的面颊上,她啜泣着,掉转身向后面跑去。宗尧像生根似的站在那儿,不能移动。傅小棠边哭边跑,却一头撞在捧了一大堆水果走来的绍泉身上,她把他猛烈地推开,水果散了一地,她像箭一般跑走了。绍泉怔怔地说: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宗尧依然呆呆地站着,绍泉走了过去,不解地问:
“怎么了?宗尧,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别惹我!”宗尧大声地说,就往地下一坐,曲起膝盖,把头埋在膝盖里。
绍泉完全愣住了。
宗尧在他的小室中踱着步子,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再走回来,整个晚上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几百个来回。绍泉用手枕着头,呆呆地仰视着天花板,不时发出一两声深长而无奈的叹息。空气是沉重而凝肃的,两人谁也不开口。然后,宗尧停在书桌前面,凝视着洁漪的那张照片,咬了咬牙,他猛地把那张照片倒扣在桌子上,又继续踱着步子。绍泉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耐地说:
“你能不能停止这样走来走去,你把我的头都弄昏了!”
“你少管我!”宗尧没好气地说。
“我才懒得管你呢!”绍泉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却又接着说了一句:“你最好回成都去!”
宗尧站定了,直望着绍泉说:
“我为什么要回成都去?我知道,你就想赶走我,我就偏不回成都去!”
“你回不回去与我什么相干?”绍泉气愤愤地说,“反正你是个风流种子,是个大众情人,你尽可对女孩子不负责任,始乱终弃!”
宗尧冲到绍泉的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着牙说:
“我告诉你,你少惹我,当心我揍扁你!”
“我不怕你,宗尧,”绍泉冷冷地说,“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有个影子在成都,‘影’失去了‘形’是不能单独存在的。”
“这关你什么屁事?你只是怕我接近傅小棠!”
“别提傅小棠,我是为了你好。”
“你为了我好?哼!绍泉,你只是为了傅小棠!但是,我告诉你,我并没有对不起你,我发誓半个月以来我没有见过傅小棠一面!”
“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们不见面,一个整天在这屋子里像被困的野兽那样跑来跑去,一个在剧团里天天摔东西骂人,演坏每一个剧本。我说,宗尧,你还是立刻回成都的好,已经放寒假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我不要你管!你少管我!”宗尧大叫。
“我就要管你!你应该马上走!你要对洁漪负责任!”绍泉也大声叫。
“不要提洁漪!”
“我就要提,你对不起洁漪!对不起洁漪!对不起洁漪!对不起……”
宗尧对着绍泉的下巴挥去一拳头,绍泉倒在床上,立即他跳了起来,也猛扑宗尧。像两只激怒的野兽,他们展开了一场恶战,室内的桌子椅子都翻了,茶杯水瓶摔了一地,两人缠在一起,红着眼睛,拼命扑打着。终于,绍泉先倒在地上,无力反击了。宗尧喘着气站着,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划破了,在滴着血。他吃力地把绍泉拉起来,扶到床上。然后,他反身向室外跑去,绍泉挣扎着抬起身子来,大喊着说:
“宗尧,已经半夜一点钟了,你到哪里去?”
“别管我!”宗尧叫了一声,冲到外面去了。
半夜三点钟,宗尧像个病患者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傅小棠旅馆里的房间,苍白着脸坐在傅小棠推给他的椅子里,傅小棠拉住了他,审视着他的脸:
“你怎么了?你和谁打了架?”
宗尧把傅小棠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拥住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他喘息地说:“小棠,我爱你,我爱你,我再也没有办法,我挣扎过,可是,你的吸引力比什么都强!”
“宗尧!”傅小棠大喊了一声,啜泣地把头埋进了宗尧胸前的衣服里。
绍泉: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问你,但是,你是宗尧的好友,我们又曾经共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除了给你写信之外,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你一定会立刻回我信的,是吗?
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到宗尧的片纸只字了,我写去的信全没有回音,寒假已去了一半,也见不着他的人影,我实在心乱如麻。他是不是病了?还是有什么意外?你能立即回我一封信吗?我需要知道实情,有任何事,都请你坦白告诉我,别隐瞒我,好吗?我和宗尧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你面前,也不掩饰我的焦灼和不安了。连宵恶梦频频,心惊肉跳,悬念之情,难以言喻。心乱无法多写盼即赐复。
后山的老榆树颇念故友,但愿你有暇能再来成都,和它一叙。
即祝
愉快
洁漪
绍泉把信纸放了下来,沉思地用手支着颐,默默地凝视着书桌上那个有着洁漪照片的镜框。照片里那莹澈的眸子依然那样单纯、信赖地注视着这间小屋,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世界,这充满了纷扰迷惘的感情的人生……绍泉叹了口气,学宗尧的办法,把那个镜框倒扣在桌子上。只要看不到这对眼睛,好像就可以逃避掉一些良心的负荷。慢慢地,他站起身来,穿上一件长衫,拿着那封信,走出了小屋,搭车到重庆市区去。
走进旅馆,站在傅小棠房间的门口,他敲了敲门。门立即开了,傅小棠正在梳妆台前梳妆。披散的浓发像雾似的充满了迷惑的力量,热情的明眸愉快而生动地望着他,高兴地说:
“嗨!绍泉,好久不见!”
绍泉看看给他开门的宗尧,宗尧看来也满面春风,他拉住绍泉的手,笑着说:
“来得正好,绍泉,愿不愿意做我们的结婚证人?”
“怎么?”绍泉愣住了,皱拢了眉头,呆呆地望着宗尧,“宗尧,你们是认真的?”
“婚姻的事还儿戏吗?”宗尧笑着说,“小棠已经辞去剧团的工作了,我们预备下星期六结婚,请你做证人,怎样?干吗那样愁眉苦脸的?”
“绍泉,”傅小棠走了过来,微笑地望着他说,“别做出那副样子来,我把我们剧团里的小百灵鸟介绍给你好不好?她很喜欢你,说你是中国古典美男子呢!”
绍泉紧锁着眉,对宗尧说:
“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谈。”
宗尧愣了一会,就跟着绍泉走出去,傅小棠在里面笑着说:
“别人只说女人喜欢鬼鬼祟崇的,你们男人也这样故作神秘!”
在走廊里,绍泉把洁漪的信掏出来给宗尧看,宗尧默默地看完了,闭了闭眼睛,靠在墙上,默默无语。绍泉紧追着问:
“宗尧,你预备如何交代洁漪?你要我怎么样回她的信?你说!”
宗尧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偶。
“宗尧,你说呀!你到底预备怎么办?”
宗尧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傅小棠的房门,吞吞吐吐地说:“我离——不开——小棠。”
“那么,你要我告诉洁漪,你已经移情别恋了?”
宗尧不语。
“宗尧,你决定了是不是?”
“绍泉,”宗尧再望望傅小棠的房门,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他拉住绍泉的衣袖,困难地说,“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注定要做一个负心人,不是对洁漪负心,就是对小棠负心。绍泉,我没有办法,洁漪清丽雅洁,像一泓池水,小棠热情奔放,像一团火焰,我承认,我现在已被小棠烧熔了,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我只有对洁漪负心了,洁漪是个宽大而温柔的女子,她会谅解我的。”
“你要我把一切详情坦白告诉洁漪?”绍泉问。
“是的,你告诉她吧!”
“宗尧!”绍泉反对地叫。
“绍泉,我没有办法,反正,我离不开小棠!”宗尧绝望地叫,转身冲进了小棠的房间里。
绍泉呆呆立着,半天后,才叹了口长气走了。
这天夜里,绍泉费了一整夜的时间,写了撕,撕了写,到天亮,才写好了一封信给洁漪。他依照了宗尧的意思,把真实的事情全写了进去,只是,用尽了心机,写得十分委婉,又加入了许多他自己的劝慰和自责,如果他不拖着宗尧去接近傅小棠,这事或者不会发生,所以,他自认是无法辞其咎的。
信寄出去了一星期,没有收到回信。一天下午,绍泉走进他和宗尧合住的小屋,却赫然发现一个少女正坐在书桌前面。
“洁漪!”绍泉惊异地叫。
洁漪抬起那对充满哀伤的眸子来,静静地望着他。她苍白憔悴,瘦弱伶仃,看来孤苦无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怀里抱着她心爱的古筝,像个幽灵般坐着。绍泉被她的憔悴和衰弱所震惊,不禁又叫了一声:
“洁漪!”
“我要见见宗尧。”她轻轻地说,声音苦涩而低沉。
“好,洁漪,你等着,我马上去找他来。”绍泉急急地说,立即跑出去,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直奔重庆市区。
一小时后,绍泉和宗尧一起回到小屋里。洁漪还是和刚才绍泉离开时一样地坐着,一动也没动。宗尧走了进来,看到了洁漪,禁不住颤栗地说:
“洁漪!”叫了这一声,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之后,才咽了一口口水,艰涩地说,“洁漪,请原谅我,我对不起你。”
洁漪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宗尧,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轻声说:
“宗尧,你最爱听我弹古筝,是吗?要不要听我弹一个曲子,算我跟你告别。”于是,她把筝平放在膝上,立即弹了起来,随着一段震颤的乐声之后,她柔声地和着音乐,唱了起来:
昔君与我兮,
形影潜结,
今君与我兮,
云飞雨绝。
昔君与我兮,
音响相合,
今君与我兮,
落叶去柯!
昔君与我兮,
金石无亏,
今君与我兮,
星灭光离!
唱完,她抬起眼睛来,直到这时,大颗的泪珠才沿着她的面颊向下滚落。宗尧和绍泉都被她的神色和歌声所震慑住了,谁都无法说话。洁漪在桌上巡视,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把古筝的琴弦一齐挑断。然后,她把琴抛在地下,惨然一笑说:
“从前伯牙为知己毁琴,我也一直认为你是我唯一的知音,从今起,我也不再弹筝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门外就走。宗尧追到门口,叫着说:
“洁漪,别走!”
洁漪站住了,头也不回地说:
“马上有一班车子开成都,我要去赶车子。你回去吧,我并不怪你,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那么,就此而止吧!让绍泉送我上车,你回去吧!代我问候那位傅小姐!”
她这段话说得冰冷而坚定,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宗尧像被钉死似的站在门口,无法移动。绍泉追上了洁漪,沉默地护送她到车站。
到了车站,她忽然颠踬了一下,绍泉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稳了,脸色十分苍白。绍泉注视着她,忽然,他大吃了一惊,在洁漪挺起背脊的一刹那,他看出她身体的变化了,那件长大衣不能掩尽她的臃肿态。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地说:
“洁漪,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她茫然地问。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脸色更白了。
“一直想写信告诉他,”她困难地说,“但是怕影响他念书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假就会回来结婚,四五个月的身孕不会看出来的,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谁知道……”她的声音哽塞住了。
“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绍泉问。
“告诉他?”她甩了甩头,直望着绍泉说,“假若他已经不爱我了,我为什么要用这一块肉来拖住他?他的个性我了解,他会对这孩子负责任的,但是,我要这样一个勉强的丈夫做什么?他会恨我一辈子,记住我是用这种方式来捉住他的。不,我不会这样做的。”
“洁漪!”绍泉急急地叫,“你是个傻瓜!他该对这孩子负责任!你应该让他负起责任来!”
“不!”洁漪摇着头,“夫妇之间,如果剩下的只有责任的时候,就是最可悲的时候了!”
“听着!洁漪!”绍泉叫,“你等在这儿!我去把宗尧叫来,你就是不和他结婚,以后也得有个妥善的安排!你等着,别上车!”
“不要!绍泉!”洁漪叫着,但绍泉已迈开大步向回头跑走了。
当宗尧跟着绍泉气喘吁吁地赶来,洁漪已经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车,仆仆于渝蓉公路上了。绍泉抓住宗尧的衣领,喘着气,瞪大了眼睛说:
“你得追上洁漪,假如你不负上责任,我会把你的眼珠打出来!”
“我乘明天的车子去成都。”宗尧静静地说,“你放心,绍泉,我不会让那孩子没有父亲!”
“小棠那儿?”绍泉犹豫地问。
“我等会儿去跟她说明。”
绍泉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站在车站,宗尧茫然地注视着远方,眼睛里是一片泪光。
宗尧倚着车窗坐着,再有五分钟,车子要开行了。他把前额抵在窗玻璃上,一阵酸楚的感觉像大浪般冲击着他,他的眼睛朦胧了。在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对又哭又笑的眼睛,那火一般烧灼的眼睛,这眼睛像一块烙铁,从他心上的创口上烙过去。这阵尖锐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车子快开了,忽然,他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住,他看到一个人正对着这边挥手,同时又喊又叫地狂奔而来,等他跑近了,宗尧才看出是绍泉。是的,他来送行了,于是,他把手伸出车窗,对绍泉挥了挥。
“宗——尧——”绍泉在叫,一面仍然跑着。
“绍泉!再见!”他也叫。
“宗尧!小棠——”
底下的话没听清楚,车子开动了。他大声问:
“小棠怎样了?”
“小棠自杀了!”
宗尧跳起来,冲到车门口,不顾已开行的车子,拉开了车门,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车子扬起一阵灰尘,开走了。绍泉跑了过来,剧烈地喘着气。宗尧站起身,居然没有受伤,他一把抓住了绍泉的衣服,急急地问:
“她死了?”
绍泉猛烈地摇摇头。
“没有死,在医院里急救。”绍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发现的,她不知道吞了什么,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惨极了!”
“有救没有?”
“我不知道。”
宗尧疯狂地向市区跑去。
在医院里,急救了二十四小时的傅小棠终于脱离了险期。宗尧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当医生宣布危险期已过,他把头扑在她的枕边。
“上帝,”他喃喃地叫,“哦,上帝!”
绍泉走过去,轻轻地摇了摇他。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泪痕狼藉的脸来。绍泉低声说:
“我想,你不会离开她了?”
宗尧握紧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着。他一语不发地把这只手拿起来,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洁漪怎么办?”绍泉问。
宗尧愁苦而哀恳地望了绍泉一眼。
“既然这样,”绍泉说,深深地望着宗尧,“我也不愿意洁漪的孩子没有父亲,宗尧,你愿意把那孩子给我吗?”
宗尧惊异地望着他。
“绍泉,你的意思是?”他嗫嚅地问。
“我到成都去,如果洁漪答应的话,我想在阴历年前和她结婚。”绍泉宁静地说。
“绍泉,”宗尧激动地说,“我谢谢你。”
“别谢我,”绍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见到洁漪,就深深地爱上了她,但,那时候她是你的,我心里也还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叹了一口气。“命运真是件奇怪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还是谢你。”宗尧说,又轻轻加了一句,“好好待洁漪。还有——那个孩子。”
“你放心,宗尧。”
于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第二天,绍泉搭车去了成都。
这年除夕,绍泉在成都和洁漪结了婚。宗尧却先一日偕同傅小棠从重庆飞了昆明。此后,宗尧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们在山间隐居了起来,也有人说,他们双双飞了美国。反正,他们再也没有消息了,或者,在他们两人的天地里,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洁漪生了一个女孩子。那是她和绍泉唯一的一个孩子,因为,从生产之后,洁漪就缠绵病榻。她死于一九四二年底,那时她的小女儿才刚会走路。
绍泉明白,洁漪只是宗尧的一个影子,失去了宗尧之后,这影子就在逐渐涣散中,最后,终于幻灭了。绍泉记得自己以前讲过的话:
“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单独存在的。”
而今,影子终于消失了。宗尧抛开了他的影子,绍泉只抓住了一个影痕。
他埋葬了洁漪,带着小女儿离开了成都。
从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