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浩迷惑地望着她,文不对题地说:
“你真美,美得奇异,美得清新,你的眼睛像个梦……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纤弱得像一株草,优美得像一首诗。”
“晚安,江先生!”诗苹说,转身对帐篷走去。江浩没有移动,却低低地说了一句:
“不要躲开我,我并不比那条蛇更可怕。”
“你并不比那条蛇更可怕,”诗苹站住说,“但比那条蛇更危险!”
转过身子,她隐进了帐篷里。
3
山上第三天。午后,天空突然被一阵厚密的乌云布满,天马上黑了下来,山风狂啸怒卷着,一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燕珍大叫着:
“我的妈呀!好像山要崩了呢!”
江浩抬头看看天,静静地说:
“要下大雨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道耀目的电光划空而过,紧接着一声霹雳,震耳欲聋。美嘉发出一声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顷刻之间,雨点“刷”地洒了下来,雷声不断地响着,每响一次,似乎整个的山都在震动。夏人豪高声叫大家向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躲去,但狂风怒卷之下,每个人都步履维艰。克文搀住诗苹,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阵风卷来,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跄了一下,诗苹对他摇摇头说:
“我可以照顾自己,你小心,背的东西那么重!”
夏人豪首先到达岩石下,解下了背上的行囊,他立即跑过来接应后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递给他,然后返身抱起美嘉,跨过一条深沟,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儿。回过身子,他又依样把燕珍送了过去。诗苹摇着头说:
“我自己可以走!”
话刚说完,一阵风迎面扑来,她往旁边侧了一下,脚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稳,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树枝,但没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速地向山下滚去。克文努力想赶过去抢救,却没法胜过那强暴有力的风雨,每迈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险。江浩对诗苹蹿过去,身手矫捷得像一只猩猩,连滑带滚,他扑向诗苹,刚好在诗苹对一块大石头撞去的当儿抓住了她的手,诗苹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冲的趋势。好不容易,她站了起来,倚在树干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块割破的伤口,衣服头发,和脸上是一片泥泞。她喘着气说:
“谢谢你,第二次救了我!”
江浩出神地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握住她的手也没有放松。诗苹拂了散乱的头发,雨水从他们的头上一直流下来,两人都湿得像才从水里爬起来的鸭子。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
“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接触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里面燃烧着火焰。
克文终于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一路地喊着诗苹,诗苹抽回了自己的手,高声地说:
“我很好,我没有受伤!”
克文喘着气,站在诗苹面前,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角上,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诗苹,急急地问:
“你确信没有受伤?”
“没有!真的没有!”诗苹说。
“我真懊悔让你来爬山,你已经两度遭遇危险了!”
“我并不懊悔参加爬山,真的,克文,我很高兴我来了!这山……”她仰头向上望,大雨中的山显得无比的神秘、壮伟和高不可测。人在山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尘。她叹息地说:“这山是这么高,这么伟大!”
雨势来得快也收得快,没多久雨停了,太阳又穿出了云层,灼热地照着山头。除了从山顶向下直泻的水可以看出下过雨外,其他地方已找不出雨的痕迹了。山路变得更加难走,泥泞而陡峻。美嘉滑了一下,弄得满身泥浆,因为江浩正在默默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她,她开始对江浩大肆攻击:
“你是怎么回事,看到我摔跤也不拉一把,跟你出来爬山简直是倒透了楣!风吹,日晒,雨淋,以后我再爬山就不是人!”
江浩望着美嘉,那眼色就像她是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这使美嘉更形愤怒,她跳着脚说:“你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又怎样?”江浩冷冷地问,干脆转身离得美嘉远远的。美嘉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喊:
“我告诉你,我们解除婚约,解除婚约!”
“哎,你们这一对是怎么回事?从上山就闹别扭!”克文说,一面拉了美嘉说,“别和他吵,过一会儿他就会来向你道歉了。”
这天夜里,诗苹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按照行程,明天清早八点钟就可以到达山顶了。到了,旅程的终点就快到了!诗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正像一桌丰盛的筵席,现在就等着上最后一道菜,然后就该散席了,那些坐在一个桌子上互相恭维的客人马上就将各走各的路,又漠不相关了。她翻了一个身,三天来的疲倦袭击着她,她感到浑身酸痛,下午摔跤跌破的地方也隐隐作痛,连头里都是昏昏沉沉的。身边的燕珍发出模糊的呓语,但她可以听清夏人杰三个字。她转头看了燕珍一眼,黑暗中无法辨识她的脸,这个少女显然在捕捉着爱情,但她能捉到吗?
诗苹开始感到燥热,虽然气温很低,冷风正从帐幕的缝里灌进来。她觉得口渴,渴望有一口水喝。爬出了睡袋,她穿上厚厚的毛衣,悄悄地溜到帐篷外面。冷风扑向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在黑暗里,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几乎惊叫了起来,立即,她听到江浩的声音:
“是我,请跟我来!”
她茫然地跟着他走到一块大山石底下,气温低得惊人,她在发着抖。
“我在你帐篷外面站了两小时,我猜想你或者会出来。”他说,声音低低的。
她不说话,仍然在发抖。猛然闯,他强而有力的手臂拥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倒进了他的怀星,他乌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带着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脸上滑动,额角、眼睛、鼻子,最后落在嘴唇上。
“不要,”她模糊地、软弱地说,“请不要!”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紧,紧得她透不过气来,他的嘴唇压着她的唇,他的手环抱着她的腰和背。她闭上眼睛,感到恐惧,感到甜蜜,感到说不出的各种复杂的情绪。但,接着,一切思想离开她,她也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回吻了他。那个失落的“我”回来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热情如火的“我”又觉醒了!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脏在剧烈地撞击着胸膛。
“诗苹,这是你的名字,是吗?我听到他这样叫你!”
“不要提到他,请不要!”她说。
他们继续吻着,他解开自己那件晴雨两用的风衣,把她包了进去,她小小的身子紧贴着他的……两条软软的胳膊勾着他的脖子。
“诗苹,离开他,你是我的!”他说,“我小小的诗苹,像一株小草,一株幸运草!”他又吻她,然后审视着她的脸,她的眼睛。
“不!”她挣扎地说,“我不是你的,你的幸运草在那边,那边帐篷里!她会带给你金钱和名誉!我却空无所有!”
“你带给我心灵的宁静与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将消灭的真‘我’!我要你,诗苹,我从没有这样强烈地要一样东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东西我都不要了!”
“你会要的,当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里去的时候,你会要其他那些东西的。”
他凝视她,她轻轻地说:
“我说过,我只相信‘现在’,我不相信‘未来’,现在我在你怀里,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来。下了山,你将是李美嘉的未婚夫,我是赵克文的妻子,我们所有的只是‘现在’!”
他继续凝视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然后盯住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要你!我告诉你我要你!”
她不再说话,只把面颊紧紧地贴在他那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上。他搂住她,感到她在剧烈地颤抖,他把她裹得更紧,问:
“你冷吗?”
“不。”
“你在发抖!”
她搂紧了他的腰,内心有一个小声音在警告地叫她回去,叫她摆脱这个男孩子,但那声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叹息了一声说:
“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
他托起了她的下巴,于是,他们又接吻了,她闭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摇动,她晕眩,她也快乐。“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地想,“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在江浩身上,心底那个警告的小声音迅透地隐没了。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奋斗了三天,终于要到达山顶了,每个人都有种无法抑制的兴奋。他们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营地,除了水壶以外,他们随身不带任何东西。因为,按计划他们八时就可以到达山顶,十时就可返回营地,然后就该动身下山了。这一段上去是没有路的,他们必须从一条泉水沟里走上去。水很浅,只齐足踝,但坡度极陡,而且水里的岩石其滑无比,水又冰冷彻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还艰难。美嘉紧紧抓住江浩的手,几每步路都要颠踬一下。燕珍在走这一段路的时间内,所叫“我的妈”的次数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还要多,有一次几乎整个身子溜进了水里,夏人杰拉了她一把,她又几乎全身倒进了夏人杰的怀里。克文一面吃力地支持着自己的体重,一面扶持着诗苹。诗苹已经栽倒了好几次,整个裤管都是湿漉漉的,汗珠沿着额角滚下来。每当克文来扶她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已地避开了眼光。“我并不适宜做个坏女人,我不懂得欺骗和掩饰。”她想,“良心,这也是一个人的负担,人活在世界上,负担大多了。”
终于,他们走到了这条水沟的尽头,几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顶。夏氏兄弟跳跃着,彼此拍打着肩膀,然后欢呼着向那最高点的三角标记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着跑了过去。克文慢慢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喘气,诗苹望着他,一刹那间,一丝似乎怜悯的感情在她心头悸动。“到底他已经四十岁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斗不过自己的年龄。”她想,同时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随着那三兄弟,脸上有几分惆怅的神情。
山上的风奇大,美嘉拿出一条手帕,顺着风一抛,手帕立即被风卷得无影无踪。夏人雄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面红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声地大喊:
“我们征服了大雪山!”
接着,三兄弟就手臂搭着手臂地跳了起来,一面跳一面喊:
“啦啦啦,啦啦啦,大雪山在我们的脚底下!啦啦啦,啦啦啦……”
“看这三只猴子!”燕珍笑着说,莫名其妙地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们的定例,哪怕他们爬上了一个三尺高的土坡儿,他们也会表演这一手!”克文笑着说。
诗苹迎风而立,远处许多山顶都在他们的脚下,有好几朵云彩从下面飘过。诗苹开始领悟到江浩以前说全世界都在脚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视着前方,眼睛里竟没来由地充满了泪水。她觉得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
江浩高高地站在那儿,脸上有种崇高的、严肃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是我最纯洁的时候,没有野心,没有奢求,但愿‘人’的欲望再也不要来烦扰我!”
“你在说些什么?”美嘉诧异地望着江浩,但江浩太专心了,并没有听到。
诗苹看着远远的天,太阳刚刚上升,又红又圆又大,四周的天边被染成一片绯红色,蔚为奇观。诗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
“我真想大叫一声!”
“叫吧,为什么不叫呢?”克文说,深深地注视着诗苹。
诗苹用手在嘴边围了一个圆形,高声地叫:
“啊——嗬——啊——嗬——啊!”
声音向四周散开去。
“啊,我觉得我的声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尽头!”诗苹说,眼睛又湿润了。
在山顶上停留了约半小时,大家都渐渐感到奇寒彻骨,山风像刀子一样凛冽,吹得肌肤发痛,刚刚上山时的汗早已被风吹干了。因为是夏季,山头没有雪,但气温约在零度左右。半小时后,他们开始依原路下山。美嘉叹了口气,不满地说:
“我真不懂,我们这样千辛万苦地跑到山顶,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只为了停留半小时,又要下山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本来就是这样。”江浩说,他脸上有一种新的领悟的神情。“我们已经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为没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寻着诗苹的,后者立即把眼光调开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
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速度却快了许多。在营地,他们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预计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场。不知为什么,下山时大家的情绪都比上山时低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江浩的脸上开始显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诗苹始终拉着克文的胳膊,像个畏怯的小女孩依附着她父亲一般。克文望望她,温柔地问:
“你累吗?”
“不,但我希望快点到山下。”她轻轻地说。
克文迷惑地望着她,不解她脸上那个近乎求助的表情。
4
黄昏的时候,他们在水边扎了营。
诗苹拿了毛巾,独自到水边去洗手脸,她渴望有一个单独思索的时间,因此她一直走到水的上游。洗完了脸,她站起身来,江浩像个石像般站在她身后,脸上一无表情,只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
“啊!”诗苹轻轻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要躲避我?”他逼视着她,“为什么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垂下了头,注视着手里的湿毛巾。他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毫无反抗地,做梦似的让他牵着走。他们隐进了旁边的树林里。落日的光芒斜照在水上,反映着水红色的霞光。半个天空都被晚霞染红了,连那绿的草、绿的树似乎都带着红色。
“诗苹!”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视她眼睛。
她想转开头去,挣扎着说:
“让我们回去,他们会找寻我们,他们会疑心的!”
“让他们疑心去!”他说,把她拉近了自己。
“不,请你!”她无力地转开了头,“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不能对不起良心!”
“诗苹,”他望着她,“我们不是为了他们而活着,生命是我们自己的,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
“但是我们却生活在他们中间!”她低低地、无奈地说。
他凝视了她一段很长的时间。
“诗苹,和他离婚,请你答应我。嫁给我!”
“你不是真心的,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不是真心的,你是什么意思?”他愤愤地问。
“我是说,等下了山,你会觉得自己糊涂了,到了山下,又在人群中生活的时候,你会发现没有金钱和名誉,人的世界并不容易混,那时候,你会懊悔。”
“有了你,我不要金钱和名誉。”他鲁莽地说,声音中夹着愤怒和烦躁。
“你要的,你会要的,”诗苹固执地说,“我们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我们不能脱离这个社会而生活。你贫穷过,也奋斗过,才会有今天的成就,我也一样。假如我们结合,我们又将和生活挣扎,于是,有一天我们会彼此不满,彼此怨恨,爱情在生活的担子下被磨得黯然无光,你的那个有野心的‘我’又将抬头……”
“不要再说了!”他大声打断了她,猛然拥紧了她,低下头去吻住她的嘴唇,她想挣扎,但却浑身无力。于是她的手环抱住了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时间、空间、山和水都不存在了。
“诗苹,”他低声说,眼睛对着她的眼睛,鼻子对着她的鼻子。“诗苹,认识你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恋爱,我一直以为爱着美嘉,现在我才知道我对美嘉只有野心,没有爱意。这以前,我并不晓得爱情会使人像害疟疾似的发冷发热,会使整个心和身子都悬在半空里一般,会每一根纤维都去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看到你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觉得自己被妒忌燃烧得要爆炸。哦,诗苹……”他狂热地吻她,吻了又吻,她喘息着,努力试着把头转开。
“放开我,请你!”她说,但却更紧地靠着他。“他们一定在找我们了。放开我,我不会和你结合,但我会记住你,永远记住你,你和那枚幸运草……”她的眼光模糊,内心掠过一抹刺痛。幸运草,它将带给人幸福,但,幸福在哪儿?
“我要你,随你怎么说,我要你!”他的嘴唇继续在她的嘴唇上移动。
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使他们迅速地抬起了头来。美嘉苍白着脸站在树林边,紧紧地盯着他们。落日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眼光里的神色就像看到一个可怕的野兽一般,双手握紧了拳,嘴巴诧异地张成了一个〇形。
在一刹那间,三个人之间弥漫着一种难堪的沉默,然后,美嘉的眼珠转动了,突然,她爆发地对诗苹大叫了起来,一连串的话像流水般使人吃惊地倾倒了出来:
“好!赵太太,你这条毒蛇,你这个阴险的狐狸!赵克文还不能满足你,你还要来勾引别人的未婚夫!你这个卑鄙的、下流的、无耻的女人,你嫁给赵克文的金钱,再来诱惑别的男人!天下有个大傻瓜赵克文娶你,又有个大傻瓜江浩来接受你的诱惑!你怎么会不害羞?你怎么这样不要脸?赵克文对你那么好,你的良心呢?你简直是条毒蛇!毒蛇!”她剧烈地喘着气,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转过头对江浩喊,“江浩,你不要再来骗我,你说过有了我,天下的女人全不在你的眼里,记得吗?现在……现在……”她的嘴唇颤抖着,泪珠涌了出来,嘶哑地说,“我恨你,江浩,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转过身子,她对着森林乱草中狂奔而去,一面跑一面喊,“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
好半天,诗苹无法恢复神志,只呆呆地站在那儿,江浩也一样。过了好久,她才突然抬起头来,急急地对江浩说:“你还不去把她追回来!”
一句话提醒了江浩,他看了诗苹一眼,就对着美嘉跑走的地方追了过去。诗苹望着江浩的身影消失,乏力地在地上坐了下来,把头埋在手心里。就这样,她一直坐着,脑子里像是一片空白,没有意识,也没有思想。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她听到一片人声在呼喊,其中夹着克文的声音,在焦灼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惊醒了过来,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她正孤零零地坐在黑暗的森林中。
“赵太太!赵太太!”
“江浩,美嘉!”
“诗苹!你们在哪里?”
诗苹听着这些呼声,努力支持自己站了起来,她觉得头晕目眩,有些站立不稳。扶着树木,她走出了树林,克文很快地发现了她,他向她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说:
“你们在干什么?大家都在找你们呢!”诗苹默然不语,克文诧异地望着她。
“怎么?诗苹,你没有不舒服吧?你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江浩和李美嘉呢?他们不和你在一起?”
“李美嘉跑了,江浩追她去了!”诗苹疲乏地说。
“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什么?”克文追问。
“李美嘉跑了,”诗苹重复地说,“克文,你还不懂吗?江浩去追她了!”说完,她向帐篷走去,三兄弟和燕珍都围了过来,但诗苹一语不发地钻进了帐篷。克文追过去,扶住营门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诗苹?”
“请你让我安静一下,我要好好地想一想!请你!”
克文木立着,咬紧了嘴唇,手指几乎握碎了帐篷的帆布。
一小时后,江浩跑回了营地,他的脸色惨白,黑眼珠显得特别地黑。
“我找不到美嘉,”他说,“夏人豪,我们必须燃上火把,分头到山里去找!”
克文对江浩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说:
“我很想揍你一顿,但我要帮你先把美嘉找回来!”
江浩直望着克文的脸,坦率地说:
“你可以揍我,我是情不自己。”然后又轻轻加了一句,“她怎样,她好吗?”
克文望着江浩,他的眼睛愤怒地燃烧着。但,他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冷淡而简短地说:
“江浩,你错了,美嘉和你才是一对!我告诉你,你不要再去招惹诗苹!”
江浩望着克文,然后返身去点火把说:
“我要先去找美嘉!”
诗苹钻出了帐篷,她仍然苍白,但却显得坚决。她迅速地走到克文身边说:
“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找美嘉!”
“你最好去睡一下,你看起来像是生病了!”克文温柔地说。
“不!”诗苹说,“我要去!”
夏氏兄弟诧异地望了望诗苹、克文和江浩,奇怪着发生了什么事情。燕珍却以她女性最敏锐的感觉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脸上带着领悟的神情,注视着诗苹。
大家很快地燃上了火把,夜已经深了,月亮和星星俯视着大地,带着点嘲弄的味道。他们分散开向山的每一个角落里搜寻,一面高声呼唤着,摇晃着火把。在这样的深山里,想找寻一个人,正像大海捞针般的艰难。山上草深没胫,他们钻了进去,忘了对蛇的恐惧。到处此起彼应地响着呼叫声:
“美嘉!”
“美嘉!”
“美嘉!”
最后,他们在森林里碰了头,每个人都显得垂头丧气。江浩抬头望着山,这山是如此的高,如此的大,第一次,他慑服于山的力量之下了。夏氏兄弟用火把无意识地在附近照着,克文仍在高声地叫着美嘉。忽然,他们听到一个轻微的、近乎呻吟的声音,大家都向着声音的发源搜过去,江浩高声地喊:
“美嘉,你在哪儿?”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这次已经很清楚地可以辨出是一声啜泣。大家跑了过去,于是,在火把照耀下,他们发现了美嘉。她瑟缩在一棵大树底下,衣服都撕破了,头发零乱地披在额际,大眼珠里有眼泪还有恐惧。她双手抱着肩膀,正在发着抖,那样子显得无比地孤独无助,也无比地美丽。
“美嘉,”江浩冲了过去,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重复地喊,“美嘉,美嘉!”
“在那树叶后面,”美嘉颤抖地抓住江浩说,“有一对眼睛在看我!”
每一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夏人豪本能地伸手到肩膀上去拿猎枪,这才想起来猎枪并没有带在身边,他喃喃地自语着说:
“奇怪,每次需要猎枪的时候,它总是不在身边!”
夏人雄和夏人杰同时举起火把,向树叶后面搜寻,但,什么东西都没有。燕珍眼尖,高声地叫了起来:
“啊,鹿!”
大家看过去,一只美丽的公鹿正向森林里逃走了。
“没事了!美嘉,我们到营地去吧!”江浩说,搀着美嘉站起来,声音出奇地温柔。
他们回到营地,大家都不说话。夜很深了,营火噼啪地响着,这是山里最后的一个夜。诗苹坐得离火很近,注视着火焰,她心里有一百种情绪在交织着,有一刹那,她竟想到死,想到解脱。她的目光如梦,神情显得茫然若失。半天之后,她感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抬起头来,克文正深深地注视着她。
“去睡吧!夜深了,明天还要走一天山路呢!”他说。
她站起身来,顺从地钻进了帐篷。帐篷里,美嘉还没有睡,正双手抱膝坐在那儿,对营外的星光出神。诗苹望着她,轻轻地说:
“请原谅我!”
美嘉有点吃惊,脸立即红了,也轻轻地说:“也请原谅我,我说了许多没教养的话。”
诗苹钻进睡袋。但,这是个无眠之夜,美嘉却依然很快地睡着了,燕珍整夜说着呓语,叫着夏人杰的名字。
天亮了,他们拔了营,向山下走去。最后一天的山路比起以前的是好走得多,下山的速度非常地快。一路上,美嘉始终拉着江浩的手,对江浩问东问西,经过这一次事件,她对江浩似乎反而柔顺了。江浩则相反地十分沉默。诗苹一路上几乎没有讲过话,克文小心地照顾着她,但也默默不言。只有燕珍在三兄弟中谈论不休,可是,三兄弟却显然不大感兴趣。
黄昏又来临了,他们已经距离林场不远,到了林场,他们预料可以受到很丰盛的招待,然后可以搭车子直驶山下,今夜,他们将可以在城里过了。诗苹默默走着,一直若有所思地,当克文伸手帮她下一个山坡的时候,她忽然抬头望着克文,摇摇头说:
“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在发生这一切之后,我不可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我要离开你,独自去过日子。”
克文握紧了她的手说:
“一切都会好转的,相信我。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快到山下了。”
“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骂我?”她问。
“我爱你!”他简单地回答,诗苹愕然地望着他,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天黑了,林场的灯光已隐约可见,美嘉深深地叹口气说:
“看到了灯光真好,我多希望躺在沙发里,喝一碗好汤。”
“我只想洗个热水澡!”燕珍说,又加了一句,“我的妈,这几天总算挨过去了!”
江浩脸色憔悴,始终在深思着,美嘉望着他说: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又回到人的世界了!”
他惨然一笑,笑得很无奈,很凄惶。习惯地搜寻着诗苹的眼光,后者正紧倚着克文,眼睛依然望着远方。
“那有什么不好,快到家了,妈一定早就惦记着了!”美嘉说。
诗苹机械地移动着步子,“再会了!山!”她想,心中掠过一抹刺痛。莫名其妙的眼泪充塞在眼眶里。“有时候,”她默默地想,“我们对许多事情是无可奈何的,看那些灯光,那儿是人的世界,我讨厌它,但我还是要回到那儿去,没有人能逃开这个世界!”她伸手去拿手帕,一样东西落了下来,她俯身拾起它,是那片枯黄的幸运草,她审视着它,嘲讽地微笑着。“我们怎么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幸运草?”她想。“或者遍地皆是,只是我们忽略了它,没有去把它摘下来!也可能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幸运草,这只是片变态的叶子而已。”
“哦,”夏人杰打了个哈欠,对夏人豪说,“我想起了,星期六晚上还有个舞会,我要去请周小姐!”
“今天星期几?”美嘉问。
“大概是星期三。”夏人豪说。
“对了,星期五你要到美国大使馆去办签证,别忘了!”美嘉对江浩说。
“没有忘。”江浩无力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灯光已近在眼前了,在那儿,迎接着他们的有饭菜、有热水、有文明,还有一份无奈的人生。
山很快地被抛在后面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