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玉站在树下良久,恰好能看见墙角上一片辽阔澄空,好似一泓碧湖,倒把上苑的垂柳绿茵都比了下去。他等候了多久,就远望了多久,神色坦然。一群宫女站在不远处,言谈粥粥,他都隐约听见。若是别的少年,即使不恼,也会好奇回头望一眼,他却处之淡然,并不回望。
出阁的宦官见到他这样少年老成的模样,也暗自赞叹,笑着拘礼道:“世子,陛下现在得了闲,正要宣见你呢。”
韬玉整理了一下衣冠袍角,对宦官道:“有劳公公。”低下头跟着走入琼华阁中。此阁在弘道元年便整修一番,殿室深广恢弘,水磨的金砖锃亮如镜。韬玉俯首时几乎能映出脸来,他不禁暗惊,收敛心神,紧紧跟随者宦官的步伐。
直到殿中,宦官退到一旁,小声提醒他,“世子,见过陛下。”
他立刻拜倒,口呼万岁。
“这就是晋王的长子?”皇帝笑着说道,“倒和晋王一模一样,年少就如此知礼,起来吧。”
韬玉跪谢后才缓缓站起。皇帝又赐了座,他谨慎地坐了半边,这才抬头望了一眼。皇帝身着夹纱常服,坐在御座前,姿态随意,唇畔含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更衬得他雍然俊雅。韬玉心道:这就是父亲的三弟,不禁暗自唏嘘。
他从懂事起就听过多种宫闱传闻,对皇帝的熟悉程度几乎不下于自己的父亲,他本是先帝的第三子,年少时就封做齐王。后来逢后家作乱,太子被废,这才窜起。先帝临终前,将晋王封藩,留下诏书扶他登基。这位本来已与皇位无缘的皇子才侥幸得了帝位。
韬玉从这些信息中分辨不出这位皇帝的一丝长处,他的经历通常与侥幸、幸运等词联系在一起。偏偏就是这样,把他文韬武略的父亲远远地排挤出皇城,晋王王府的下人们谈论,将这一切归咎于天命。韬玉时常好奇,如今得见圣颜,又为远在晋阳的父亲抱屈不已。
韬玉低头不语,睿绎饶有兴趣地注视了他片刻,才又开口道:“太原长史在奏章里说当地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囫囵常空,外户不闭,升平堪比京城,看来晋王贤能主政,并没有闲着。”
韬玉心中一悸,额上冒出汗来,重新拜倒在地,说道:“父王兢兢业业,不敢有负皇恩,地方政令并非完全父王之功,太守长史居功至伟。”
睿绎笑着一摆手,“今日是叔侄叙话,不涉国事,不必这样拘礼。”一旁的宦官赶紧上前扶起韬玉,笑道:“世子不用紧张,就算说错一两句也不妨事,陛下不会怪罪。”韬玉应声点头,心中却更加谨言慎行。
睿绎问过一两句晋阳的境况,又转而问课业问题。韬玉来之前就得了吩咐,十分学问只敢显露七成,稍涉政事,答得异常平庸,京中随意挑出一个贵族少年,恐怕都答得比他更有见地。
韬玉回答的空当,趁机抬头看睿绎的脸色。只见他笑容和煦,似乎半点不在意,心又缓缓放下。刚才那一句诘问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之作。
据韬玉所知,皇帝与先帝的性子截然不同,他生性跳脱风流,对待事物没有常性,后宫妃子的得宠像走马观花一般的轮转,从即位到如今四年,宰相也换了两个。宫内宫外的人都摸不清他的喜好,这一点一直为人所诟病。朝中众臣也觉得纳闷:当初两位皇子相比,晋王果决,似乎与先帝更有几分相似,为何先帝最后选择的确实齐王?
大概是因为玉太妃……韬玉骤然起了这个念头,却不敢再想下去。
睿绎问了几句后,刚起头的兴致已经淡了,露出一丝意兴阑珊来。宦官识得眼色,便提醒时辰晚了。韬玉见状也松了口气,御前答话费神费力,只不过一个时辰,他背脊上已起了汗,难受不已,正想借故退下。此时从阁外跑来一个宦官,直接来到御前,低声向皇帝说了几句。
韬玉见睿绎探究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就知事情与自己相关。果然睿绎道:“太妃想要见你。”
韬玉心中咯噔一响,应诺了一声。他原以为是宦官带他前去,谁知睿绎转到阁后,须臾便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竟是亲自带他前去。韬玉受宠若惊,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一路上,睿绎沉默不语,随行宦官也不敢出声,绕过宸湖,远远瞧见几株银杏,茵茵华盖掩着朱墙碧瓦,将殿宇楼台深深藏起。
皇帝一众来到东侧殿前,宫女们打起竹帘守候在侧,随行人等无一人出声,进了这处殿堂如同进了另一个天地。
韬玉情不自禁放轻了脚步,晋阳王府素来将这位玉太妃视为禁忌,不轻易谈论,他年纪尚幼,不懂其中内情,心底依稀藏有几分好奇。身边突然没了声响,他转头向皇帝看去,只见睿绎在殿外捋平衣角,略正衣冠,在入殿的一刹那,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温柔。
他忐忑地跟随入内,殿堂宽敞,几个女官随侍,胡床上坐着一个人。他望向她,呼吸为之一顿,心里惊叹,原来这就是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