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抱着她分到的三个罐头,看着春喜也会像老汉们那样从烟袋里挖烟草,装烟锅,她心就柔融融地化开了:他装烟的手势和他哥一模一样。他穿着“一顺跑儿”的日本皮靴正和一个老婆儿说什么笑话,帮她挎起装了五个罐头的篮子往山下走,老婆儿的孙子孙女前前后后地绕在他身边。
不少人说得先吃一个罐头才有力气走二十里路。他们找来锹、镐,砸开了罐头,有人说不对呀,闻着不香嘛。
从砸开的铁皮口子里冒出的是白的和绿的酱酱。日本鬼再吃得奇异,也不会吃这东西吧,大伙讨论。一个人用手沾了一点儿白酱酱,闻了闻,大叫一声:“这是啥肉罐头?这是油漆!”
没一个人走得动了。孩子们全哭起来,他们爬的力气也没了。贺镇的人想起什么了,叫道:“美蒋特务刘树根呢?快毙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药死咱哩!”
人们这才想起刘树根来。他的阴谋可够大,差点让大伙的肠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点儿,史屯整个公社的人都毁了。他们到处找刘树根,人人的拳头都捏得铁硬,他们已经在心里把几十个刘树根捶烂了。这个兵痞,壮丁油子,从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亩赖地就盼着美蒋打回来。人们说:捶烂他!剁了他!给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锅炸炸!……哎呀,那可费油!多少日子没见过一颗油星子了!
刘树根就是没了。他家窑洞上了锁。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没了。人们不知道,刘树根那天得了五个罐头的奖励,回到家找刀开了一个罐头,当场昏死过去。老婆又泼冷水又扎人中,他醒过来说:“村里人马上就要来了,他们非捶烂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说:“你也不知那罐头里装的漆呀!”
刘树根说:“我是不知道。可我也不是美蒋特务,他们说你是,你就是了呗。他们一开罐头,见里头不是肉,非把我剁剁,汆成丸子……”说着他就瘫成一摊,等着挨剁了。
老婆做过窑姐儿,见识比村里女人多,赶紧收拾了衣服、铺盖,趁全村还在山上喜庆罐头大丰收,她拖起刘树根就走。通县城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是被人吃秃的草,吃死的树,一条瘦狗被谁家扔了,死在路沟里,扁薄得像一条狗形毯子。走了一程,新坟上的老鸦们见人来了,盘旋在人的头顶。它们想,盘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冲下来。它们常常这样撵着暂时还在挪动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种麦之前,史春喜把全公社的党团员、劳模、积极分子、干部、复员军人全叫到原先的孙家百货店开会。
春喜一下子老了十岁,眼光都有点花似的,眯细眼对人们宣布,最危急的时刻到来了。
葡萄的脸也肿得发木,手里还是照样忙得很,用个线拐子打麻线。她能把碎烂的断麻全打成光溜牢实的麻线。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紧开会的时间把一团烂麻打出线来。
麦种、牲口,都是大问题。咱公社的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麦种钱也还没落实。春喜说着,迈开老汉的步子,在前台来回走。公社在这年春天把麦种全借给社员们吃了。
听了一小时,大家听懂了史书记的意思:他卖了自己的手表、小荷的缝纫机,凑出一份子钱给社里买麦种。他从军队复员,领的复员费置下的几件东西都献给社里了。大家明白,这是该他们献的时候了。他们中没一个人有缝纫机、手表可献。家里就一口锅一把勺,还献出去炼成了钢,到现在还没把锅勺置办齐。
葡萄的手舞动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会儿照亮一下。冬喜不会把土堆在下头,盖上布再铺一层麦,最后把麦种也当“火箭”放上天去。不过她还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里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个挥手,一个垂眼,一个皱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还了魂。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时候,她会心疼春喜:为了点麦种,把他愁得比他哥还老。
春喜的说话声音和在了葡萄线拐子飞转的声音里,听着就是冬喜啊。她抬起头,用肿小了的眼朝他看着。她好久没这样做梦地看一个男人了。麦种麦种,那时她和琴师朱梅看着抹窑洞的新泥和着的麦种发出麦苗来,对看了一眼。洞房里的红蜡烛吐出肉肉的火舌,温温地舔一下,又舔一下。那被舔臊了的空气动起来,把墙上的青嫩麦苗弄得痒痒的,贱贱的,一拱,一闪。琴师就和葡萄做起同一个梦来。
她现在身上也痒痒的、贱贱的。她想春喜和她咋就这么冤家?她为啥就非得在他身上找到冬喜才不恼他?她的眼光没有空抛,散会时冤家来了,用他第三条嗓音对她说:“开会不准迟到,不准盯着我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