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村 五(2 / 2)

张公案 大风刮过 19818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酣梦中,似被什么推了推,陈筹随手一拨,翻了个身儿,有吃吃笑声,在耳边忽近忽远。

“怎么这就睡了?”

“陈郎……陈郎……”

香气馥郁,杏花如云,袅娜身影绰约立在薄雾中,他待要走过去,长草裹足,腿脚难抬。吃力地一步步前行,薄雾忽浓,他扶住大树,欲挥去雾气,前方突然亮起两点幽幽绿光。

陈筹啊的一声,从床上直坐起身。

猛喘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佛祖在上,玉帝保佑……梦而已,梦而已……

推开被褥,他又僵住。

身着内袍,被褥掖压成筒,外衣整齐叠放在椅上,靴子干干净净,摆在床前。

陈筹弹身下床,撞出门喊小二。

“昨晚可是你等扶我上床?”

小二一脸茫然:“昨晚小的们来送洗漱热水,客官已经睡了,便就未曾打扰。”

陈筹直着眼睛:“不是你们扶我上了床,脱了我的衣裳,帮我盖了被子刷了鞋?!”

小二瑟缩道:“客官,但凡客人休息了,我等绝不会打扰。昨夜真不曾进去。”

陈筹一把揪住他:“那昨晚可有看到旁人进我房中?”

小二颤抖道:“客官,随身行李,须自己看管,楼下大堂里牌子写明了,若有短少小店恕不赔偿……”

陈筹再将他揪近一些:“我没短东西!真没人进我屋?真没人?!!!”

小二牙齿咯咯打架,掌柜带着两三个壮汉赶来,左右扯开陈筹:“客官,放开小店伙计,有话好说。”

陈筹踉跄回屋,砸上房门,抱头在屋中来回乱走。

不对,不对,这事不对!

冷静!冷静!

张屏素来说得对,世上鬼怪之事,多是有人弄鬼!

是了,张屏。

陈筹顿住脚步,如果张屏在此,他会怎么看?

他拿了个枕头,竖在椅子上,假装是张屏,自己站在椅旁,思索片刻,学张屏平日的声音:“陈兄,鬼怪事,不可信。定有其因。”

再走到椅子对面,盯着枕头:“那、那会是何因?这也忒离奇了。”

又站回椅子旁边,皱眉:“你当先想一想……”

你当先想一想,之前种种,有哪些点值得推敲。

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樵夫?破庙?绿……绿眼珠……

陈筹打个哆嗦,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想。

还有……毛……

小二趴在门边,只听陈筹一个人的声音或高或低喃喃不停,咋舌回头道:“掌柜的,这人看来真有病。昨晚上看他穿得花花绿绿的就觉得不对头,没想到真是个疯子,咋弄?”

掌柜的道:“不咋弄,疯不疯,能付房钱就是客。没钱再说没钱的事。顶多弄死。”

绿眼珠,毛……也可能是做梦。

但是那件棉氅,还有包袱里的茶叶蛋……

陈筹从叠放整齐的外袍下扯出包袱,一声大叫扎入小二贴在门上的耳中。

小二惊得一跌,脚下一滑,竟撞开了房门。

只见陈筹站在椅子旁,面无人色。

手里捧着一件黄褐色棉氅,脚旁地上还有两只崭新的厚袜。

陈筹脑中空白一片,只能不断喃喃重复:“鬼!有鬼……有鬼……鬼……”

其他房的客人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掌柜的赶紧道:“客官,小店乃正经店铺,当初选址的时候请法师看过,绝不可能有鬼,从来也没闹过鬼。如果有鬼,应该是客官自己带来的鬼。”

陈筹直愣愣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清醒了些许,手一抖,烫到一般将棉氅丢在地上,乱七八糟扎住包袱:“退房,我要退房!”

全县衙的人都觉得,张屏憔悴了。

打从陈筹走后,张大人每日起得比小公鸡早,睡得比猫头鹰晚,成天不见笑,除了进卷宗库,就是回小宅,插门独自在房中时,常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在走来走去。眼也凹了,脸上的骨头更嶙峋了,还时常有些沧桑的青黑胡茬。扒饭的时候,眼都是直的。加上知府大人不甚待见,无缘伴驾,更平添悲凉。人人见到其穿梭在回廊下的幽灵般的背影,都不禁暗暗感叹,知府大人作孽哪……

县衙上下为这次知府大人巡查之事皆使出了上辈子出娘胎的力气。雪后放晴,高知府继续巡查,深入远村。各个村落都出动壮丁,打扫道路。邵知县吩咐,知府大人不喜扰民,路方便通行即可,不必过于干净。乡吏愚钝,难以把握其中分寸,索性就命在路边留些残雪,随意装点。晌午太阳一晒,有雪融化,到晚间,路面结冰难行,不及回辕。幸而邵知县机警,早早知会各个乡里预备下榻之处,当夜便就宿在一处文庙。乡中文庙不大,正殿明伦堂上夫子塑像年代已久,但一尘不染,蒲团显有叩痕,铜鼎累积香屑。高知府遂赞曰:“方寸庙堂,扬德化高远。”所宿厢房是小小一间,木床古旧,被褥粗棉素里。乡长惭愧曰,厢房原是给家贫或考前苦读的学子留宿之用,竟让知府大人纡尊宿于此,实在惶恐。

高知府道:“本府亦是圣人门生,正该宿于此。”含笑抚摸蓝青被面,“好极,好极。”

邵知县欢喜不胜,退出厢房后,又赞赏了一番乡长。

乡长道:“皆遵大人教诲,卑职不敢居功。”又悄悄道,已让各村传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间,闲杂人等但敢接近文庙,一律杖责,尤其那些想生儿子来摸圣人脚趾的村妇。村头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万一,绝不会节外生枝。

次日清晨,文庙中献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里蕻、芝麻叶等几样小菜,并几样面点和农家土腌咸蛋。咸蛋乃是野鸭蛋腌制,较寻常家鸭蛋略小。生蛋的野鸭绿首紫翼,只宿在文庙附近的白塘湖苇荡中,以湖中小银鱼为食。野鸭蛋腌制时不可用草木灰或黄泥,仅以农家新蒸的头壶粟酒加细井盐浸之,瓷罐封存。蛋白嫩莹如玉膏,咸淡适宜,蛋黄绯红,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锅腾出,入炉微烤,一半软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饼,或加绿豆芽、面筋,用刚出笼屉,软而韧的水烙馍卷之,滋味绝妙。

高知府各尝其一,微微颔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会心一笑:“圣人之所,合当食此。”

随行有人凑趣道:“惜无人先于大人尝。”

邵知县接道:“仁人在席,因无埃墨堕之矣。”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乡长一揖:“谢大人嘉赏本乡教化已脱蛮愚。”

满座皆哄笑抚掌,高知府亦笑曰:“尔等未曾领悟,孙乡长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饭资。”

乡长立刻再一揖:“小小伎俩,难逃大人利眼,惭愧惭愧!此餐卑职请了,只当领罚。”

众人更抚案大笑。

再起驾继续巡视,仍是样样圆满。下午返回县城,进了城门,邵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行驾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楼的一扇窗突然大开,闪出一条红脸长须汉子,抡着一把大刀,冲知府大人的官轿一声暴吼:“哈!喝!”

侍卫顿时疾声道:“有刺客!”

屋上护卫弓弩齐发,持刀汉子一晃不见,身法敏捷。众护卫纵身踏瓦,奔向那窗,轿旁统领高声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伤及!方便审问!”

邵知县捏着一把冷汗出轿观望,开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栈,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请罪。不多时,众侍卫押出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轿前。邵知府探头一望,头壳一嗡——居然是那对疯叔侄。

陈筹拍下房钱,连滚带爬逃出客栈,牵马惶惶奔于道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大仙大仙,晚生一介庸庸凡夫,难承厚意,寰宇之中,诸多佼佼俊才,盼大仙早早移爱!

世上本无鬼神,多是有人作怪。

但这也忒怪了!

为什么总是我摊上这种事?

陈筹迎风涕零,哽咽之时,吞进凉气,连连打嗝。

不知是昨晚吃太饱还是反复思虑分散了精神,一路没歇几口气,居然日头已偏西,肚里也没觉着饿,忽见听到一阵歌声。

“茫茫雾霭,沧沧流霞,道兮高远,道兮足下……”

陈筹精神一凛,只见斜阳下,一道服长髯老者骑着一头瘦驴,踏歌而来。周遭白皑皑旷野,不见人家,怎么又钻出个道人?陈筹不由得停住脚步,牵马谨慎站在道旁。

老者行到近前,止歌停驴:“施主,贫道有礼了。”

陈筹眯眼打量,拱了拱手:“小生见过道长。雪地荒凉,道长何行此处?”

老道呵呵笑道:“行游四方,不觉到此。施主又如何在此处?”

陈筹道:“欲去泉阳。”

老道颔首:“前方再有几里就是泉阳地界,两县交界处,乡集颇为热闹。施主若欲投宿,甚是方便。”

陈筹道:“多谢,但道长所行方向,得过十几里路才有人家,夜路难行,如何留宿?”

老道含笑:“但凭自然,行多少,是多少,停时自有缘法。便如施主,无需心存疑虑,缘法到时,一切自解。”

陈筹不断和自己说,小心谨慎,小心谨慎,但还是没忍住嘴:“道长此言何解?”

老道但笑不语。不知为何,陈筹望着眼前之人,内心竟有一股莫名信赖与亲切,不似方才那般无着无落的惶恐,又不禁一揖:“不瞒道长。小生路途之上,遇上了一些……不可思议之事。”

老道笑曰:“既为不可思议,便不必多思,不必多虑。施主乃福泽深厚之人,无需疑惧邪祟,顺其自然即可。”

陈筹听此言竟暗应这两天的怪事,便如乌云之中,窥见一丝阳光,再深深一揖:“小生鲁钝,难以看破,求道长开示!”

老道呵呵道:“施主免礼,贫道方才只是随口乱语尔,施主今后事,早已明明白白,何需他人多言?也罢,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便与施主占一签。”取出一个竹筒,陈筹忙捧上钱,老道摆手,“此乃施主缘分,贫道不需卦资。”

陈筹拈了一签,签文曰:“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陈筹怔怔,老道捋须:“此签贫道亦不多解,施主心中自知。”道一声别,又骑驴而去。

陈筹晕晕乎乎,继续前行,走了不多时,果然到了那乡镇上,两三条小街,官家驿馆、客栈、酒肆、店铺一应俱全。已是掌灯时分,一片灯火绚烂,出乎意料地热闹。

陈筹正要往客栈中进,忽而听得一阵鞭炮吹打声,不由得问:“谁家这时候办喜事?”

小二道:“不是喜事,是土地庙中做庙会。我方土地,极其灵验,年年此时做庙会,这是上晚供。”

陈筹思量,这两天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去庙里上个香,说不定能解一解,在客房放下行李,便朝那吹打处去,没走几步,就见一处庙宇,香烟冲天,人头攒拥,男女老少捧着红绸香烛推来挤去。陈筹几乎是被人潮推进了庙中,便也买香拜了拜。神座旁有一桌案,摆着签筒卦图,陈筹心中一动,走到案旁:“道长,可能卜卦?”

老道竖起两根手指:“一签十文。”

陈筹付钱,擎着签筒,瞅准空隙,抢跪到神像前蒲团上,默祷摇筒,一根竹签啪嗒落下,陈筹捡起,交与道人。

老道笑道:“施主好福气,此上上大吉签。”将签文纸条递给陈筹。

陈筹展开一看,心中咯噔一下。

红纸上写着四行签诗:“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下附小字——“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陈筹心湖但起激荡,不由抬头,头顶再被雷劈般一震,一阵恍惚。

神台之上的土地像三缕长须,眉目慈和,竟然像极了傍晚时他遇到的老道!

鼓响三声,知府大人升堂。

邵知县侍立于侧,县衙众官吏,以张屏为首,站在案下旁观。

众侍卫押着捆成粽子的二人入内。

邓绪脸上红色油彩已蹭掉不少,露出淡黄本色,齐腹美髯半边歪垂到腰下,左右四望:“噫,怎的这般熟悉?”又瞪眼昂然,“上座何人?”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大胆贼人,本府尚未问话,竟敢出言相诘!”

邓绪一声暴喝:“大胆鼠辈,敢称汉寿亭侯为贼?关某定要斩下尔的狗头!”

柳桐倚温声道:“将军,此乃东吴大殿,将军自然熟悉,既已单刀赴会,何妨泰然处之,看他们有何花样。”

邓绪微微皱眉,似在沉思,忽而双目一眯:“关某单刀赴会,季常,你怎会在此?你的眉毛怎么黑了?”

柳桐倚道:“军师命属下暗暗跟随。唯恐雪天撞色,将军看不清属下的脸,故而染了。”

邓绪再眯了眯眼:“喔。但关某记得,单刀赴会,应不是下雪的时节。”

柳桐倚道:“将军壮举,感天动地,纷降瑞雪。”

高知府埋首袖中,邵知县道:“大人?”

高知府一击桌案:“谁来告诉本府,堂下到底是什么人?!”

邵知县颤声回道:“是一对疯叔侄,下官曾抓过这二人。”

邓绪道:“季常,你听见了么?他们怎么称呼你我?青龙偃月刀何在?”

柳桐倚道:“将军镇定,莫要中了东吴激将之计。”

高知府再按住额头,大袖遮面,似在顺气,邵知县忙又低声道:“这对叔侄,好像只有叔叔疯,侄儿还好。”

高知府摆摆手:“那便先把叔叔牵下去,只留侄儿待本府审问。”

众侍卫将哇呀呀嘶吼的邓绪押出公堂,柳桐倚行礼道:“学生参见知府大人。”

高知府咳了一声:“看来没了叔叔,侄儿是正常多了。堂下犯人,报上名来。尔既如斯自称,竟还是个读书人,身份文牒何在?”

柳桐倚道:“学生曲临县生员梅庸,身份文牒俱在客栈房中行囊内,大人只管验看。”

高知府道:“曲临县,乃京兆府治下,尔到我沐天郡何干?”

柳桐倚道:“家叔有疾,来此求医。”

高知府挑眉:“何等名医在京中求不到,非得舍近求远,来这小小宜平?”

柳桐倚道:“家人曾带叔父到京城医治过,不见起色,到宜平求治亦算是病急乱投医。”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好个病急乱投医!那你叔父到底是什么病症?都投了哪个医?本府即刻命人将县中大夫都带来,与你一一对质。”

柳桐倚低头,一时未答,高知府再一拍惊堂木:“速速回话!”

柳桐倚迟疑了一下,道:“家叔的病,乃是失心疯……发病的情形症状,方才大人也都看到了……”

高知府又一拍惊堂木,震断他话头:“失心疯?好个失心疯!以为在堂上装疯卖傻,便能瞒过本府?预先算得本府归程,埋伏于途,意图行刺,如此心智谋划,真疯出了慧根!这般的失心疯,本府也想得一得。”

柳桐倚连忙跪伏在地:“大人明鉴!家叔真的不是想行刺大人!他手里那把刀,是纸糊的,大人可让诸位差爷呈堂验看。冲撞大人行驾,罪当重罚,但家叔与学生绝对不是刺客!大人请只管搜查客栈与家叔和学生身上,绝无利器!大人英明,恳请明察!”

堂下侍卫呈上那把大刀,在捕拿时侍卫与邓绪厮打,刀已断成几段,七零八落,拼接不全,的确是纸糊的,连棍子都是硬纸卷成,涂抹了颜色,亦验了空心内,没有藏毒。

高知府问:“房里都仔细搜过了?”

侍卫答曰,都搜遍了,连屋瓦地砖都掀开了,的确没有其他凶器。

柳桐倚又道:“大人,此足证叔父与学生的清白!”

高知府微微眯起双目:“既然物证如此,本府不能妄断你叔侄之罪,便权且信你所言。你叔父疯成这样,怎么就让你一个侄儿带其前来?”

柳桐倚道:“叔父未有子嗣,家里经商,因宜平不甚远,所以着学生与一个下仆陪伴,盘资用尽,下仆回去取钱未归,只剩下学生一人,一时没有按住叔父,冲撞了大人的行驾。叔父发病不甚知事,罪在学生,请大人问责。”

高知府微微颔首:“答得好啊,既能圆上说辞,又凸显孝心。只是,本府方才问你,前来宜平,是寻哪位名医看诊,为何含糊不答?”转首向旁侧,“邵知县,县中哪个大夫,擅医失心疯之症?临郡县民都慕名前来看诊,想你应知。”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汗:“这……大人恕罪,下官从未听闻!”

高知府又看向旁听的众吏:“尔等可知是谁?”

张屏在一旁低头不吭声,高知府偏偏点名道:“张县丞?”

张屏出列施礼道:“下官初到宜平,所知寥寥,言不足证。”

高知府似笑非笑:“编纂县志,必有人物一项,诸业良秀,皆要录之述其所长,不曾察考?”

张屏道:“不曾,未修到伎艺目。”

高知府轻笑一声:“尔修书倒如屎壳郎推球,现料现攒。”视线再扫向其余人,“罢了,尔等之中,居宜平十载以上者,答本府此问。”

张屏身侧其余人皆上前喏喏请罪,李主簿道:“大人恕罪,卑职无能,三代居于此县,不曾听闻县里有擅医失心疯的名医。”

唐书吏亦道:“卑职家四代居于宜平,亦不曾听闻。县里唯独大鼓巷的扁鹊堂,跌打伤药算得一绝。”

高知府看向堂下柳桐倚:“世代居于本县者都未听闻的名医,你倒是从哪里听来,到底名医姓甚名谁,住在哪条街哪道巷子?”

柳桐倚眼神有些闪烁:“学生……学生……”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速速招来!”

柳桐倚道:“学生带家叔看过不少大夫,一时不能道尽……”

高知府冷笑:“好个不能道尽,宜平多大点的地方,把所有懂医术的传来,堂上恐怕也站不满。含糊迟疑,莫非有鬼?是不能道尽,还是根本没有?最近所看的那位大夫姓甚名谁总记得罢,快快从实招出,免得本府用刑!”

柳桐倚犹豫了一下,垂首:“最近为家叔看治的,姓……黄。”

邵知县皱眉道:“本县记得,县里南关只有善仁医馆有位黄大夫,下针极好,去年春上仙逝了。”

高知府再砸惊堂木:“难道鬼给你叔父看的病?”

柳桐倚忙道:“回大人,给学生叔父诊治的这位,住在东关小磨桥头,姓黄,本名似乎叫翠翠。”

邵知县和李主簿等人都是一惊。

高知府道:“嗯?是个女子?宜平县真人才济济,竟还出了位女神医?”

邵知县道:“禀、禀大人,这个黄婆子,下官倒是知道。据说接生不错,胎位不正、早产晚产,凡找了她,多能保母子平安。”

高知府又一砸惊堂木:“好个信口雌黄!失心疯找产婆何干?难道来看治的,不是你叔父,而是你婶娘?来人,上夹棍!”

柳桐倚再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学生不敢撒谎。找那黄婆,是因她有……有驱邪除祟之法……”

高知府一拍桌案,陡然起身:“竟是巫蛊之术?!本府平生最恨此邪说!有病不治,整治些歪门邪道,真是岂有此理!”

柳桐倚一脸苦涩:“大人,这亦是病急乱投医,叔父总不见好,各种药都吃尽了。的确是因为端了家里那窝黄鼠狼之后,家叔方才发了失心疯……”

高知府大怒:“混账!人生于世间,头顶青天,脚下实地,呼吸吐纳,荡荡清气,何来鬼神?你乃读书之人,竟也信这些东西,如何对得起圣人教训?!!”

柳桐倚默默无言。

邵知县忙劝高知府息怒,高知府仰天一叹:“本府承蒙圣恩,窃踞此位,自知无能,日夜兢兢。不想治下县城,竟以巫蛊邪术遐迩所闻,本府何颜见圣?何颜以对百姓?!”

邵知县哆哆嗦嗦与县衙众吏一同伏地请罪,张屏也跟着跪了。

高知府再一拂袖,唤人取来纸笔,掷到柳桐倚面前:“将所会装神弄鬼者统统写下,本府自会提审客栈及近旁之人与你对质,若少写一个名字,本府绝不轻饶!”

陈筹回到客栈,不能入眠。

一则思绪纷乱,二来这两天猎奇之事太多,不敢合眼。

他挺在床上,双眼直直,看着无尽浓夜,忽然,似乎听到一丝轻轻的脚步声。

娘啊……

香气,甜甜的脂粉香气,如浸泡在蜜糖中的鲜花,缭绕入鼻。

陈筹闭上眼,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一道比浓夜更浓的影子飘到了他床边,馨香吁在他脸颊耳畔:“陈郎,你是在睡,还是醒着?”

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滑进了他的衣襟,抚上他心口的肌肤,陈筹激灵了一下,猛地睁开眼,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面前有张女人的脸,满屋子幽幽绿光,烈焰红唇近在咫尺。

陈筹对上女人的视线,嗷一声爬起身,搂着被子缩到床角,双手抱住连连作揖。

“仙子饶命!仙子,晚生只是粗鄙不堪一介凡夫,靠近便有污仙子的仙气!求仙子莫要再纡尊降贵……”

女子嘟起嘴:“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陈郎是我心中最好的男子。”

娘!!!

陈筹搂紧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一点:“那是……仙子见过的男人太少了……世间风流倜傥的男子多得是,真的!”

女子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去看其他男子,与我有缘的就是你啊。陈郎,你干吗总在往后躲?怕我吗?难道奴长得不美,样貌很吓人?”

怕死了——

陈筹抱着被子,打了个哆嗦:“不、不,仙子美艳绝伦!”

凭良心说,这女子长得的确很美,但是,煞白皮肤映着绿油油的光,真的……

玉帝!佛祖!观音大士!山神土地!谁来救救我!!!!!

女子嫣然一笑:“陈郎,奴与你宿世有缘,因此夤夜前来,以身相许。良宵短暂,莫要辜负……”说着竟就要解衣,陈筹才发现,大冬天,这女子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衫,下面是银红色的肚……肚兜!

陈筹用力贴紧墙壁:“仙子,天寒地冻,且把衣服穿好,免得伤风受凉……”

女子掩口哧哧笑道:“陈郎真是有趣,难道嫌弃奴?”

陈筹结结巴巴:“晚生怎敢嫌弃仙子,但,真的、真的……恕难从命!”

女子挑起眉,忽而又扑哧一笑,拢上衣襟:“陈郎果然是正人君子,乃姊姊可以托付终身之人。”闪离床畔。

陈筹晕晕乎乎,愣愣怔怔挟紧被子。

女子看看他,又朝一旁看了看:“哎呀,这可怎么好?一个呢,在床旮旯里,一个呢,在屋犄角里,都不想出来,难道要耗到天亮。唉……看得发急。”

?????

忽而,门窗四闭的屋中,似扬起了一阵微风。

那风带着融融暖意,浅浅的异常熟悉的花香,冲散了刚才那女子身上的甜浓香味,一个秀美的身影缓缓走入陈筹视线。

陈筹的呼吸一窒。

“离……离绾?”

怎么可能?!!!

她怎会在这里!!!!!!

她……

陈筹完全不能再思考,那熟悉的身影远远站在床边,定定望着他,陈筹踉跄冲下床:“离……”

脚下一绊。

好像是,踩到了被子——

陈筹一头扎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

离绾!

离绾!!

离绾!!!

砰砰——

陈筹弹起身,没有,没有离绾。

怎么会在床上?

好像天亮了?

怎么……

门砰砰响着,陈筹在屋内团团乱转。没有!哪里都没有!怎么会没有!

明明就……

房门响得像打雷。

“客官,客官——”

陈筹一把拉开门,小二一脸如释重负:“客官,恕小的冒昧。昨夜客官入住时,气色疲倦。小的见已经午时,客官还未起身,唯恐客官雪天着凉,这才唐突打扰,望请恕……”

陈筹猛地掐住他:“我房里的人哪儿去了?”

小二两眼瞪大:“客、客官,一直不就你一个人?”

陈筹眼珠血红,狠狠摇晃小二:“真没其他人?昨夜我房中有什么动静?”

小二伸着舌头喘气,左右上来几个小伙计拉住陈筹,小二方咳嗽几声道:“客官,真没有,昨夜就是小的当值。夜里安静得很。”

陈筹踉跄后退,觉得脚下踩的地在摇晃。

陈筹回到屋里,把行李翻了一遍,又将屋子掀了个底朝天,连桌底床下都爬进去查了,没有任何物品。

他从床下爬出,嗅嗅床边褥子,也没有其他味道,比如,甜甜的香气。

客栈小二小心翼翼探头到陈筹身侧:“客官,是要再住一宿,还是退房?”

陈筹摇晃站起身:“退房。”

牵着小马浑浑噩噩走在道上,正行到那间土地庙前,满地爆竹纸屑不曾打扫,门口大树上挂满许愿红绸。

陈筹又掏出怀中的签纸看了看。

“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苍天,苍天,你到底是耍我,还是赏我?究竟什么是天意?

几个小童追逐嬉戏,误把陈筹一撞,签文纸飘落在地,陈筹弯腰去捡,有快马拉着马车迅速驰来。

陈筹连忙起身闪避,那马车经过眼前,车帘飘飞,窗内女子侧颜秀丽如杏花。

陈筹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追,手臂一扯,想起明明牵着一匹马,赶紧要上马,脚下一滑,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小马咴一声转头钻进人群,陈筹跌跌撞撞爬起追上,再一回头,那马车早不见踪影。

陈筹翻身上马,催马疾奔,前方是个岔路口,陈筹拦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人道:“公子所见,应是搭客的驿车,往渡头去的。”指向左侧道路。

陈筹道谢,再纵马狂奔,前方果见河道,渡头停着的正是那辆马车。

车内是空的。

一艘大船刚离岸行出一段。

渡头船工拦住要甩衣下河的陈筹:“公子,大船看似行得慢,实则甚快。追不上的。”

陈筹翻包袱找钱,欲要租船,船工皆摇头:“江水有冰,小船行不太快,多少钱也不敢追。一个时辰后还有一趟船,公子可搭。”

陈筹又一把揪住船工:“是和这艘去一个地方么?去哪里?!”

船工连连点头:“是,是。这里的大船都只到郡府。”

高知府一堂审完,甩出一叠名单,命随行的州府侍卫擒拿。

不单是曾给那对疯叔侄看过病的,连客栈掌柜伙计、茶棚老板、巷口卖烧饼的一家等等也俱被捕获。

一时间宜平县风声鹤唳。

跳个大神竟也是罪,且罪坐十族以上。知府大人就差把嗅过那对疯叔侄裤脚的狗也抓回衙门了。凶残得不可思议。

连邵知县都斗胆进言,拐弯抹角曰这样是否会令百姓惶惶,落小人话柄。高知府搁出一句“本府自有道理”,邵知县只能喏喏退下。

抓回的人,高知府一一亲自审讯,经过亦十分神妙。

侍卫将人带到案前,高知府大略询问姓名籍贯,有一些根本问也不问,直接一点头,或放出,或继续回去蹲。

被放的和继续扣押的对了对供词,很多答得都差不多,似乎扣或放,就是看知府大人顺不顺眼。

县衙的灯火彻夜通明,被抓者的亲属聚集在大门前等待消息或号哭鸣冤。附近的鸡颇受惊吓,报晓乱了时辰。

高知府审了一个通宵,到天亮仍不回行馆休息,曰“治下愚昧邪风一日不清,本府一日不得安寝”。李主簿与礼房唐书吏、刑房刘书吏、吏房赵书吏等袖手缩着脖子在廊下探望,州府随从侍卫来来去去,恍然有种县衙变成了州府衙门的错觉。

从抓捕到审讯,高知府支使的,都是随行带来的人,除却几个县衙衙役给州府侍卫们带了带路之外,其余人都只能陪着知府大人干熬。李主簿等干坐了一夜,知府大人未进膳,他们也不敢吃夜宵,到了这个时辰,亦不敢挑头去吃早点,只觉得浑身发虚,后心冰凉,都到外面小步来回挪动,活络血脉,忽而见张屏远远从院子那头来,李主簿招招手,小声道:“张大人,张大人。”

张屏掀起眼皮朝这里看看,走了过来。李主簿笼着手道:“张大人熬了一夜,看来精神还甚足,果然少壮体格好哪!”

张屏道:“张某刚过来。”再看了看李主簿等人,“几位大人衙门里待了一宿?”

李主簿等人都哽了一下,张屏嘴角油汪汪的,牙上还缀着一片韭菜叶,看来刚吃完早饭。刘书吏抬手往嘴边比划了一下,示意张屏留意门牙,小心翼翼问:“张大人回去睡了?”

张屏嘬嘬牙花,将那片韭菜叶嘬下:“昨日酉时离衙,不是和平常一样么?”

李主簿几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愣还是该叹,不想张屏竟就这样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李主簿婉转道:“知府大人彻夜审案,我等岂能擅离职守。”

张屏道:“哦,张某以为,既无需我等协助,留也没用,便照旧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李主簿几人只得呵呵赔笑,张屏再看看他们:“几位难道还未吃饭?”

几人都说没吃,李主簿道:“张大人吃过了?”

张屏道:“刚在路口吃过。忽然想吃油角,便未让厨房备饭。”

唐书吏道:“张大人真爱体察民生。路口老姚家铺子,油角极好,豆腐脑的浇汤真是老母鸡高汤熬的,蛋皮薄韧如绸,香菇碎绝不用菇梗。只是人多。”

张屏道:“正是在他家吃的,油角焦脆,韭馅甚鲜,不禁吃了四个。油糕亦甚好,还有茶叶蛋十分入味。”

几人被他说得肚里一阵抓挠,刘书吏道:“张大人胃口真好。”

张屏竟笑了一下:“今日铺子里人倒不甚多,几位既来不及用饭,张某就再去买一些回来。”

几人赶紧道谢,连称不用。

“哪能让张大人替卑职等带饭,使不得!”

“不可,万万不可,这饭卑职哪里敢吃。”

张屏道:“诸位休要客气,张某较闲,随手之事,不费力气。”

一句话中,淡淡沧桑,浅浅寂寥,几人都感受到了,再坚持推辞。刘书吏扯开话题:“是了,张大人,卑职正要请教,这次案子,卑职等无用,不能协力,亦看不甚懂。为何知府大人竟如此重视。大人的老师陶老尚书执掌刑部,张大人可曾听闻有什么前例?本朝刑律之中,对跳大神之类的事,从未有……”

李主簿打断道:“刘掌房,此话僭越了,知府大人看重此事,必有重大干系。或是朝廷欲出新令,但张大人到本县已久,朝中新近之事,恐怕他也不知道。张大人忙于编修县志,县中刑讼事都不曾过问,何用此事烦他?”

刘书吏连连揖道:“张大人,是卑职一时糊涂,乱说了话,张大人莫怪罪。”

张屏道:“刘掌房说得对,何须道歉?此事内中另有关窍。”

李主簿几人都不禁互望了一眼,他几人饿得狠了,胃空脑钝,未能细细雕琢言语,恭维激将之辞粗粗罗就,搭配僵拙,没想到张屏一口吞下了这枚直钩。

刘书吏恳切道:“卑职实在愚钝,望张大人详尽指点。”

张屏道:“朝廷最近好似在查乱党。”

几人吃了一惊,刘书吏颤声道:“乱、乱党?”

李主簿左右看看,小声道:“张大人,这事可不能乱说啊。当下熙熙盛世,怎会有人作乱?”

张屏神色平常道:“非匪祸兵乱,只是有人造谣,借鬼神之说。”

唐书吏恍然:“怪不得知府大人突然此时巡查各县,此事不可说大,又不能小待。”眼一直,“难道……祸根在沐天郡?”

张屏道:“各地都有,不能详断。知府大人或只是例行。”

刘书吏道:“我们宜平真没有这种兴风作浪的逆贼啊!依卑职看,倒是那对疯叔侄,从外地前来,到宜平求什么医,十分可疑。”

赵书吏道:“但看着又像真疯。这叔侄俩在街上蹦跶许多天了,还曾被抓进县衙过,当真有什么,敢如斯招摇么?”

李主簿因此事亦捏着一把汗,基于前事,不便多言,勉强笑了笑道:“都不好说。张大人怎么看?”

张屏道:“只堂上见过,不好判断。”

李主簿等人默默解析了一下这句话与张屏的神情,似依稀嗅到一丝不甘与向往。

刘书吏笑道:“张大人,休怪卑职多事。大人京中断案的事迹,属下等都曾耳闻,唯钦佩赞叹而已。大人对朝廷欲查之事可有见解?”

张屏沉默片刻,道:“不能详查,故无见解。”

几人咂着这句话,只觉得不甘之意比前言更甚,都呵呵笑着,再岔开话题,张屏寥寥应对了几句,袖着手走开。

几人望其背影,刘书吏道:“久闻张大人嗜查案,看来并非妄传。”

李主簿道:“刘掌房,你也是的,张大人如今专心编修县志,何必在他面前提这些有的没的。”

刘书吏道:“李大人,你是不知,卑职前几天听老田说,张大人外出舆地时,曾去那邪门的辜家庄地界看过,又找过朱老大人问话,只是修县志,哪用得着做这些。当时我就纳闷,刚才听了张大人的话,方才恍然明白。”其余几人皆一脸领悟。

李主簿道:“唉,我等廊下家雀,既不知凌云之志,亦不便多言。散了罢。”便踱回屋中,另外几人便也各自散了。

谁知过了一时,李主簿在房中坐,忽然嗅到一阵油香,一个小厮拎着几个提盒,在门外道:“大人,小的在此伺候。”

李主簿唤其入,小厮将一个提盒捧到案上:“张大人命小人送来。”

李主簿打开提盒,里面是油角、油糕、茶叶蛋等物,还有一碗豆腐脑。小厮道:“大人请趁热吃,天寒易凉,油角就不酥脆了。”又行礼道,“小的先请告退。”

李主簿点头,待其出门,不禁尾随,探头观望,看那小厮又到吏房门口,须臾闪入,另还有一个小厮刚从刑房闪出,手里也拎着食盒。

过得一时,刚才廊下一同站着的刘书吏、赵书吏、唐书吏等都纷纷于门口探望,李主簿率先走到廊下,刘书吏左右看看,挪过来悄声道:“李大人,你也有?”

李主簿点点头。

刘书吏一脸复杂,唐书吏也凑了过来:“张大人这是怎了?卑职竟有些惶恐。”

李主簿道:“看来我等一向都误解了张大人,他虽看似冷峻,实则内心炙热。既然张大人如此关怀我等,便感激领受。”

炸货充饥,吃了这顿早饭,到了晌午,李主簿都丝毫不觉得饿,打个嗝,还是韭菜味儿,看看桌上沙漏,遂踱去看看邵知县那边有什么示下,正走在廊下,眼角视线瞟见花窗外两个熟悉身影。李主簿放轻脚步,走到回廊月门边,一张望,居然是张屏和刘书吏站在靠墙的灌木旁。瞧见李主簿,刘书吏的表情有点慌乱,张屏仍是面无表情。

待从邵知县那边回来,李主簿遥遥见刘书吏的身影在刑房门口闪了一下,再往前行,刘书吏好似不经意一样自门内走出,还惊喜地笑了一下:“主簿大人。”

李主簿笑道:“刘掌房有事?”

刘书吏道:“没事,都晌午了,坐得腿麻,出来走走,晒个暖。”

上午一起说话的唐书吏、赵书吏也都踱出来,东拉西扯了一阵儿,刘书吏终于憋不住一样小声道:“告诉诸公一件事,千万别外传,方才,张大人来找我,让我办件事,真是愁死我了。”

唐书吏道:“莫不是中午还要请吃饭?这回单请刘掌房一个,没我等的份儿?”

刘书吏苦着脸:“唐老弟,别取笑我了。”再左右一望,又压低些声音,“张大人居然是要我带他去……”手往大牢方向一比。

诸人失色。

赵书吏道:“那你怎么回的?”

刘书吏道:“我哪敢答应,就说我没钥匙,因知府大人要审案,都上交了。”特意看了李主簿一眼,李主簿只做旁听,但笑不语。

唐书吏悄悄道:“刘兄啊,这个事,你确实不好做。知府大人不能得罪,张大人也不像会屈此许久的人,谁知道他掺合这些事是否真的只是自作主张?听说,朝中护着他的,可不止陶尚书一个。”

赵书吏道:“确实,张大人还年轻,人之运势高低,谁能判断?唉唉……”

刘书吏被这么一说,脸色更艰辛了。

到了傍晚,张屏正要回小宅,前方墙角忽而闪出一人:“张大人。”

张屏抬眼看清是刘书吏,停下脚步。刘书吏左右看看,一抬衣袖,露出一把钥匙,悄声道:“大人,知府大人回行馆了,但大人不能多看,否则卑职真的这辈子都完了。”

张屏点点头:“张某明白。”拱拱手,“多谢刘掌房。”

刘书吏苦着脸:“卑职不敢承大人谢,只望大人莫久留。”引着张屏,匆匆走向大牢。

牢房外把守森严,除开原本守卫,还有几个州府侍卫,侍卫率先喝道:“来此何干?”

刘书吏掏出刑房的令牌和一本册子:“奉命盘查一个案子的犯人。”

侍卫狐疑地上下将他二人一扫:“为何不堂审?”

刘书吏道:“堂审恐怕打草惊蛇,再则……”

侍卫夺过令牌册子,翻看了一遍,竟就让开:“速速进去,速速出来,不得意图其他!”

刘书吏擦擦汗,拱拱手:“多谢各位,多谢各位。”和张屏匆匆进了大门,牢差见州府的人都放了,自也不多阻拦。

进得牢内,扑面一股骚臭烘烘的暖气,牢头很识趣地没有跟随,刘书吏挥了挥袖子,说话都不敢张嘴:“大人,牢中腌臜,且忍着些。”

张屏面无表情,他第一次来县衙大牢,与之相比,刑部牢房简直就是京城鸿运楼的天字一号房。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栏杆空隙处手臂舞动,黑压压的影子蠕动匍匐,每走一步,鞋底似都被地面黏了一下,转角牢房内,骂声刺耳。

刘书吏走过去,作势喝道:“肃静!县丞大人在此,不得喧哗!”

一个人伸着脖子道:“就是知府在,老子也得骂,他奶奶的为了俩疯子把老子抓来蹲冤狱,耳根还不得清静,唱屁,老子揍他祖宗三十六辈!”

一侧耳,果然听得一阵嗷嗷唱戏声,貌似是邓绪,张屏仍面无表情地站着,刘书吏跺脚:“真不像话!牢里竟还唱戏,被知府大人知道还了得!”便向那里走去,张屏跟上。

但见角落一间牢房,只蹲了两个人,正是邓绪和柳桐倚。邓绪正在角落舞着稻草唱:“……天啊天,你不开眼……竟设难关将员陷……过不去,难合眼……难……合……眼……”

刘书吏咳嗽了一声,柳桐倚起身施礼,邓绪一蹿而起,扑到栏杆边:“东皋公,可是天亮了?!”猛挠自己的头,“这里!看这里!白了没?!白不白?!”

刘书吏喝道:“张县丞在此,胡言乱语个甚……”张屏抬手示意,刘书吏便住口。

邓绪直着眼睛道:“张县丞是谁?东皋公何在?东皋公何在?”面皮涨红,颈暴青筋。张屏上前两步,邓绪抓住栏杆:“东皋公?”却是望着年纪较大的刘书吏,“东皋公,我的头白了没?”忽而揪住一把头发,失声道,“没有,怎么还是有黑的!怎么还不白!”喉咙喝喝两声,一把扑住柳桐倚,“小主,伍员有罪!天都亮了,头还不白!过不了昭关了……”

柳桐倚抱住他道:“莫急,窗外透入的,是月光,天还没亮,慢慢来,一定会白的。”

邓绪哽咽:“真的?”

柳桐倚道:“真的,伍大人请先去角落静候,若盘膝运气,白得更快。”

邓绪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真的就到角落里盘膝打坐。柳桐倚方才又拱手,悄声道:“惭愧,惭愧。”

刘书吏向张屏道:“张大人,卑职看这叔侄二人是有些蹊跷,堂上时还是关云长,这会儿变成伍子胥了。”

张屏不说话,柳桐倚拱手道:“二位大人,实在是冤枉。家叔的病情就是如此。初发病的时候,曾经袒身露体,仅胯部围一草席,话也不说,整日乱叫,碗筷都不会使,只用手抓生瓜果与烤的大块肉吃。后来看了无数大夫,各种法子用一遍,总算变成了太上老君和姜子牙。来到贵县后,再治了一时,竟变成了关云长,从商周春秋到汉末,学生以为,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就进展到本朝。谁料,一进大牢,又变成伍子胥,回到春秋……”

话到这里,邓绪捶着膝盖又开始唱:“天啊天,你不开眼……”

张屏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向外走去,柳桐倚疾声道:“大人莫走,学生叔侄真的冤枉哪!!”

出了牢房门,刘书吏看了看依然没什么表情的张屏,小声道:“大人怎么看?”

张屏沉默不言。

次日,天刚寅时,县衙忽起喧闹,大牢火光陡亮,鸡惊啼,狗乱吠,张屏小宅的院门忽被撞开,一队手执火把的侍卫一拥而入,一丛雪亮枪尖指向睡眼惺忪一脸呆滞的值夜小厮:“张屏何在?”

小厮两股战战,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朝一个方向一比画,众侍卫哗啦啦杀过去,踹开房门,张屏正站在床边,身上挂着刚穿进一只袖子的夹袄,侍卫头目一摆手:“拿下!”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张屏五花大绑,拖到县衙,推进大堂。

堂内灯火通明,高知府端坐上方,四周衙役侍卫陈列森严,堂下瑟瑟跪着蓬头赤足衣衫不整的刘书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