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健康是最重要的。”卡列宁皱着眉头,用强调的语气简短解释了一句。
“唔,好吧,你是对的,”裴湘因为不小心地小小错怪了人家,立刻眉眼弯弯地展现了一个略带腼腆的友好笑容,然后眼睁睁地发现卡列宁这家伙突然变得更加面无表情了,“……你确实是对的,我打心底认同你的话,健康最重要!多谢关心,卡列宁先生,我不会本末倒置的。”
“不客气,阿切尔夫人。”卡列宁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又喝了一口。
片刻后,似乎今天分外口渴的卡列宁终于放下了茶杯,继续说道:
“夫人,依照我们上次的谈话内容来推断,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仍然没有放松对瑞吉娜·波福特的警惕,并在这几日对她以及和她具有重要关系的人进行了调查?”
“是的,因为瑞吉娜·波福特的关系,我对范妮·瑞茵产生了一些好奇心,并打算亲自出门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她。当然,遇不见也不要紧,温泉浴场那边还有索利·拉什沃思夫人可以结交。另外如你所说,那里的环境对我恢复健康十分有益。所以呀,哪怕什么人都不遇见,这趟旅行也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说到这里,裴湘想到卡列宁之后要留在纽约继续调查汤姆·拉宁等人,还要寻找那个失踪的前秘书和前秘书的初恋情人,以及这位先生至今为止都没有打消的对纽兰·阿切尔和艾伦·奥兰斯卡的怀疑,便干脆仔细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某些想法。
“我这次出门,会邀请艾伦·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一同前行,这就相当于将她和我的丈夫阿切尔先生分开了。而我之前也提过,我感觉到瑞吉娜·波福特十分支持这段婚外恋,所以,我想借机看看那位波福特夫人到底有多在乎好友的爱情。嗯,她会不会因为我这个分开艾伦和阿切尔的举动而采取某些反击手段?
“卡列宁先生,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对波福特夫人的怀疑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无论怎么解释,她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如此伤害我。那么,这次就权当是一场实验了。倘若波福特夫人当真因为我带走了艾伦而有所异动,那也可以变相证明她的不正常了。而我们之后再考虑她的问题时,就可以多依靠一些我的直觉,而非只相信理智逻辑。唔,其实说起来,我真心觉得我所谓的‘直觉’也是有理论依据的,就是暂时找不到学说支持而已。”
“你要试探她……”
卡列宁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沉默片刻后,他更加严肃地盯着裴湘,沉声问道:
“夫人,请你一定果断地否定我此刻的荒谬猜测。”
“什么猜测?”
“我竟然觉得,你所期待的,不仅仅是波福特夫人可能会产生的不快反应,而是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者们的再次行动!因为你十分清楚,只要你一直待在纽约、待在家族的庇佑之下,已经失手一次的真凶必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可一旦你离开纽约、甚至是美国,去了家族势力照拂不到的欧洲,那么,那些之前要将你置于死地的家伙,极有可能会再次动手的。而你也正在以一种十分期待的跃跃欲试的心情,等着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向你挥起死神的镰刀……夫人,是我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吗?”
在卡列宁的沉沉目光中,裴湘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状,卡列宁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再次皱了一下眉头,并试探问道:
“你点头,是承认我猜错了?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有以身犯险做诱饵的打算,对吗?”
裴湘忍不住微微转开脸庞,目光落在了卡列宁身后的那些描金墙纸上。
“你当然猜错了,我可没有那样的勇气再次将自己置于险境当中。”
卡列宁没说话,只是起身换了个位置落座,再次迎上了裴湘的飘忽视线。
见状,裴湘只好低头观察地毯上的花纹,口中则不紧不慢又异常真挚地解释道: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凶手确实还有二次动手的可能。哎,那我这次出门一定要多带一些可信之人。嗯,其实仔细想想,可能并没有你刚刚描述的那么危险。卡列宁先生,我离开美国确实是等于离开了家族照拂,可也等于打乱了那些幕后黑手在纽约这边的各种布置。再加上韦兰家族和你的属下已经锁定了所有可疑人选,一旦他们要在同样人生地不熟的国外动手,肯定会露出更多的马脚的。反倒是留在纽约,他们极有可能依靠熟悉的人脉力量钻空子得逞。哎,这样一分析,其实我在国外反而更加安全了。”
闻言,卡列宁认真地看了一眼裴湘,发现她已经打定主意不承认自己那个亲身犯险的想法了。而他既没有充分立场阻止,还竟然被她的后半段分析渐渐说服了,于是便只好无奈闭嘴,不再追问。
沉默半晌后,卡列宁提出了一个新建议。
“既然出去后依旧要继续调查,那就是事关合作内容。夫人,我建议你把米哈伊尔带上吧,他虽然不是非常能胜任私人秘书一职,但在保护人和警戒救护方面还是很专长的。正好,我的新任私人秘书已经抵达纽约了,也该让米哈伊尔去做些他擅长的任务了。”
裴湘自然不反感和米哈伊尔同行。说实话,要不是米哈伊尔算是卡列宁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手下,她都想撬个墙角了。再有就是,她之前确实觉得让米哈伊尔当私人秘书有些不合适,现在倒想看看他在专业领域的表现了。
“行,我非常乐意和米哈伊尔先生同行,也会郑重考虑他在安全方面的每一个提议的。请你放心吧,卡列宁先生,我们之间的合作一定会坚持到最后的,而且必将是最终取得胜利的一方。”
闻言,卡列宁又敛眉琢磨了一会儿裴湘出国后的安全问题,并在心里迅速罗列好了之后要私下里交代给米哈伊尔的注意事项,然后才接着之前的话题缓声询问道:
“正如我们十分清楚却谁也没有挑明的那样,此时的阿切尔先生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都‘恰好’在华盛顿。想来,那里的景色和居住环境足够怡人舒适,以至于那二位一直流连忘返。既然如此,你确定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会因为你的一封信和一个提议,就抛下她喜欢的——华盛顿的一切,跟着你远离美国去欧洲度假?”
闻言,裴湘嫣然一笑,一点儿也不介意正面挑明丈夫的婚外情丑闻,她干脆而直接地说道:
“以我对艾伦的观察和了解,她绝对会答应的,而且还不是那种不甘不愿地勉强答应。她说不定还会一路对我照顾有加,并且非常乐意花费心思让我享受旅行的快乐。还有就是,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本身就多才多艺,又善于和人交往,也难怪纽兰·阿切尔喜欢欣赏。唔,在我看来,她会是极好的旅行伙伴的。哎,我现在就已经预见到了,卡尔斯巴德之旅必定不会让我感到失望的。”
“你倒是……”
卡列宁瞧着提起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时眼中毫无阴霾的裴湘,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复杂滋味。
他也说不清楚那是无声叹息还是淡淡的痛惜,亦或者是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总之,之前那种困扰卡列宁的局促紧张感觉忽然间再次冒了出来,并且这次更加难以忽视。
裴湘等了一会儿,见卡列宁这家伙在她面前越发惜字如金了,以前虽然不像在旁人面前那样谈笑风生,但最起码还能把话说完,现在竟然开始只说半句话了!
“卡列宁先生,你是不是……”
此刻,裴湘突然反应过来,这位先生也许不是在严格恪守某种社交交往规则。而是……他好像在别扭着什么。于是便打算趁着今天的见面机会问清楚。
“夫人,有两封来自华盛顿方面的加急信函。”管家的声音打断了裴湘的问话,也让卡列宁在不知道的时候“逃过一劫”。
“好的,请把信件给我吧,我现在就看。倘若需要回信的话,一会儿再喊你,温德森先生。”
谢过管家后,暂时忽略了自己刚刚要问什么的裴湘先是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两个信封上不同的寄信地点,然后才将新送到的信件摆在了茶几上。
她随手将来自阿切尔的回信拨到一旁,而后用她那漂亮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属于艾伦·奥兰斯卡的信件,含笑问道:
“卡列宁先生,现在答案就在眼前了。瞧,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之前的推测是十分正确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不仅会答应我的提议,还会非常关心我。如果你不信的话,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卡列宁异常谨慎地看了一眼此时在他心中仿佛拥有巫术魔法的裴湘,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待他勉强压下心底那股的莫名不得劲儿后,才用一种异常矜持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回答到:
“我比较相信你的推测,夫人,因此不会和你打这个几乎注定会输的赌。不过,我稍稍有些好奇的是,如果我答应了,你希望从我这里赢走什么呢?”
对于卡列宁如此谨慎的表现,裴湘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个失望的表情。随即,她轻笑着眨了眨眼睛,摆手拒绝道:
“既然你不答应和我打赌,那我就没必要把赌注内容告诉你。免得你自以为抓住了我的软肋,然后在以后的谈判中要挟我。”
“既然是我自以为的软肋,又怎么能要挟到夫人你?”
“或许会歪打正着呢。”
“不,那一定是一场并非出自我本意的意外,”卡列宁摇头道,“我肯定不会故意要挟一个合作良好的朋友的。如果在将来的某次谈判中,我的话让你感到为难了,那绝非我本意,而是意外巧合。”
听到卡列宁提到“朋友”这个词,裴湘眸光微闪,心道也不知道这个称呼是他的客气说法,还是真的把她当做朋友。要是真的话,那他对她这个朋友,和对其他的朋友可不太一样,难道是因为之前的那些暧昧谣言而刻意避嫌吗?
想到这里,裴湘一边拆阅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信函,一边有些分心地想着米哈伊尔之前跟她闲聊的那些内容。
那位卷发秘书先生好像提起过,这位卡列宁先生在同女子的接触交往方面,其实是非常传统且古板的。哪怕他在俄国的许多熟人都崇尚那种婚后“自由恋爱”,他仍然非常尊重教义赋予婚姻的神圣责任和忠诚义务。
当然,米哈伊尔还对裴湘偷偷吐槽过,他说自家上司似乎并不关心爱情为何物。他对待婚姻的态度,有时候给米哈伊尔的感觉,就像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上帝告诉卡列宁应该把责任、忠诚和温情留给妻子,那他就心安理得地照做,并且还会严格执行。也就是说,谁是卡列宁的妻子,他就对谁好,但反过来,他并不是因为深爱谁,才非谁不娶,才把忠诚、责任和温情送给那个特定的人……
“这样说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视线,倒也说得通了。虽然他和其他女士都能正常说笑来往,但我和他有之前的那些误会存在,他在我面前沉默严肃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据说不久后他就会回国相亲订婚了……”
裴湘匆匆浏览过艾伦的回信,发现信中内容果然和她预料的差不多,于是便将信函递给了对面的卡列宁,然后接着拆阅纽兰·阿切尔的回信。
她花费了更短的时间读完了第二封信,之后就端起咖啡慢慢品尝起来。
“夫人,我不得不说,你对你的表姐相当了解。恕我唐突,嗯,冒昧问一句,阿切尔先生对这次旅行有什么看法?”
“阿切尔么,”看过回信后的裴湘笑着摇了摇头,温温和和地说道,“他在信里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或许应该再等等,等到我父亲韦兰先生有时间了,可以一家人一起出门旅行。当然,他还补充说,如果亨特医生的建议需要严格执行的话,那他支持我尽快出行。然后还提议说,我可以在艾伦的帮助下多读一些真正的好书,那会让我的精神世界也得到很好的滋养的,而心灵上的平静丰盈,也会有利于身体恢复的。”
“非常周到的答复。”卡列宁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眼中划过一抹嘲讽之色。
他心道,周到是周到,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提当丈夫的该做些什么来帮助照顾妻子。还有就是——也许是他对阿切尔先生存有些许偏见。他怎么觉得,纽兰·阿切尔一开始提出的延后出行日期的建议,其实是别有用心呢?是不是觉得这件事耽误了他的爱情游戏?
想到这里,卡列宁垂眸瞧了一眼那张被裴湘随意丢在桌上的写满阿切尔先生字迹的信纸,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种他自己都觉得诧异的义愤填膺和冲动不平。
于是,有些话便脱口而出:
“夫人,倘若你将来因为选择离开谁——我是指不论是实质性的分开还是形式上和实质上都分开了,继而需要暂时避开舆论风头,或者拓展新的社交圈子,我认为彼得堡其实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那里的上流社会的风气要比这边开放一些。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感到非常迷惑,美国这个将自由独立精神写进宪法里的年轻国家,为什么上流社会的风气竟然比古老的欧洲各国还要保守?”
闻言,裴湘在脑海中慢吞吞地琢磨了一下什么叫做“形式上和实质上都分开了”,而后渐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指——正式离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