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文清和沫儿去街上请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画像。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是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个重要节日,从今日开始,便要进入过年的准备当中了。据说这一天是灶王爷升天汇报善恶之日,而且作为一家之主,灶王爷在升天之前要对所住家庭“点人数”,好到天庭向玉帝汇报。因此,各家各户在外的游子都匆匆忙忙,赶在黄昏前到家。街上的店铺也早早地关门打烊,让忙了一年的小伙计们回家“报名”。
行人的神色匆匆感染了整个冬日,一向繁华从容的都城似乎都动了起来。街头巷尾,巧手的小贩守着土制的烤炉,一脸喜气地吆喝着:“发面火烧啦!”松软的甜饼在烤炉上滋滋地冒着香味。旁边摆卖黄白色的小糖瓜儿、芝麻酥糖,小贩一唱一和地叫道:“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灶爷的糖瓜儿!又酥又甜嘞!”
几个总角小丫头一边吃着芝麻糖,一边咿咿呀呀地追着唱:“腊月二十三儿,发面火烧加糖瓜儿。糖瓜儿粘住你的牙,上天只能说好话儿;糖瓜儿粘住你的嘴儿,就像喝了蜂蜜水儿……”旁边一个小子恶作剧,将一个点燃的炮仗偷偷丢到小丫头群里,砰地一声响,几个小丫头尖叫着跑开,小子们却放肆地哈哈大笑。
两人在前街的杂货铺子里请了一张灶王爷,又按照婉娘的授意买了一斤芝麻糖和糖瓜儿,闷闷地看着那些个小子笑着跳着疯玩。文清道:“走吧。”
前面街道拐弯处,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沫儿探头看了一眼,隐约听到一人说冥思派什么的,便拉着文清过去看。
众人对着墙壁指指点点,围得水泄不通。文清拿了东西站在外围,沫儿伸着脖子往里挤。一个男子道:“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旁边有人符合道:“就是!这种人,就应该千刀万剐才对!”
一人唏嘘道:“死都死了,你们还这么刻薄做什么?”
另一人嘲讽道:“你还同情她?你不会是冥思派的吧?”
墙面上贴着一张公告,曰冥思派堂主香木在狱中畏罪自杀,死有余辜等等。沫儿心念一动,从人缝中钻了出去,兴冲冲对文清道:“那个坏女人死了!”
一语未了,背后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感觉十分不舒服,沫儿急忙回头,还是刚才的一群人,在对着告示指点议论,并无异样。沫儿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回过头高兴道:“走吧,告诉婉娘这个好消息。”
一瞬间,背后的阴冷又来了。沫儿如芒在背,心中不安,拉起文清跑了回去。
※※※
正堂一个虬髯大汉,面目黝黑,皮肤粗糙,身着布衣短衫,底下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腋下夹着一个粗布包裹,局促地坐在半边椅子上,见文清沫儿回来,慌忙站起来。婉娘笑道:“您坐。这是我的两个小伙计。”
大汉憨厚地朝两人点点头。文清去斟茶,沫儿却盯着大汉认真地看了又看。
婉娘笑道:“胡先生,您说的我已经记下了,一月之后您来取香粉。”
胡先生将手放入怀中摸索了良久,拿出一颗不规则形状的小石子来,表面光滑,乌黑闪亮,恋恋不舍地掂量了一番,递予婉娘,嗫嚅道:“这个……就送予婉娘做定金。”
婉娘瞥了一眼,并未接过,反而盈盈笑道:“胡先生,您可要考虑好了。值与不值,您再思量。”
胡先生显出害羞的样子,两只大手拘谨搓了几下,道:“我已经决定了。”
婉娘叹道:“既如此,我就不说什么了。如果胡先生反悔,请在七日之内来闻香榭。过了七日,可就没办法啦。”
胡先生腾地站了起来,一揖到底,一张黑脸红光满面,嘿嘿了两声道:“那我就不打扰婉娘了,告辞。”
三人送了胡先生出门,沫儿盯着他的背景看了半晌,扭头追上婉娘道:“这人来做什么?”
婉娘优雅地甩着手绢儿,将手里的乌色石子抛起来,喜笑颜开道:“来我闻香榭,还能做什么?”
沫儿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后,不做声。文清想起刚才街上所见,兴奋地跳起来叫道:“那个坏堂主死了!三哥是不是有救了?”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们,道:“嗯,死了。”
文清乐呵呵笑道:“我们刚才看到官府贴出的告示了。”
沫儿却疑惑地道:“婉娘,她……真的死了?”沫儿曾记得,抓获香木时,婉娘明明说没有伤害她的本源,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死了呢?
婉娘若无其事道:“死了——死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罢了。”沫儿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思绪纷飞理不出头绪来。
跟着婉娘走回中堂,两人正要细问如何救三哥,只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文清开了门。公蛎探头探脑的,满脸堆笑道:“请问婉娘在家否?”
文清老实答道:“在家,请进。”公蛎闪到一边,一个年约十四五岁满头珠翠的少女走了进来,正是鳌公府的明珠小公主。小公主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公蛎,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
龙涎香事件之后,柳中平带着宝儿回了长安,老头儿出去云游,闻香榭众人便再未见到过小公主和公蛎。
沫儿一见是她,心里甚是讨厌,犹如没看见一般,也不过去招呼。倒是婉娘依然十分热情地迎过来,笑盈盈道:“小公主可是来定制香露?”
小公主一看沫儿的表情,便知因上次之事,脸色顿时不很好看,却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声喝道:“公蛎!”
公蛎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朝婉娘施了一礼,小眼睛骨碌碌瞟瞟小公主,又偷偷看看婉娘,期期艾艾地道:“婉娘,今日我家小公主来,是有事求婉娘。”
文清斟了茶来,放在桌面上就走。婉娘淡然笑道:“小公主言重了。我不过一介凡妇,实难承担公主一个求字。”
小公主眉头一皱,一拍桌子带着哭声喝道:“你们这样子做什么?人家摔了你的龙涎香,可也赔了你一箱原料……再说,谁让你们鬼鬼祟祟的,没一人告诉我龙涎香的用途……”说着说着小嘴一瘪,泪眼哗哗地流了下来,倒好像都是别人的错似的。
婉娘忍不住好笑起来,递给小公主一条锦帕,道:“小公主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小公主一把拉过锦帕,呜咽道:“人家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到处找能够治心悸症的方子……老乌龟告诉了我爷爷,爷爷骂死了我……他也再不肯原谅我啦……”一时哭得梨花带雨,万分委屈。
沫儿在一旁鄙夷道:“哼,还不是自找的?骄横跋扈,自以为是!”
小公主听了,跳了起来,对沫儿怒目而视。沫儿也毫不示弱,两人犹如乌眼鸡一般,都将眼睛瞪得溜圆。婉娘掩口笑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小公主还是放开心怀,忘了此事。”谁知小公主一听,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沫儿咧着嘴,皱眉道:“最讨厌女孩子,讲不过就哭。”
婉娘无奈,只好问旁边的公蛎:“你家公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公蛎激动得眉毛抖动,结结巴巴道:“婉娘,婉娘……”
婉娘嗔道:“抖什么?快说!”
公蛎伸着脖子吞咽了口水,道:“柳中平来洛阳了……”小公主捶着椅子哭道:“不许提他的名字!”
公蛎连忙挤出一个抱歉的表情,继续道:“是是……他来洛阳了,带着宝儿,可是……”文清和沫儿连忙围了上去。
“……可是柳中平无论如何不肯见我家公主……”小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公蛎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大家都听明白了。
这两三个月,对于小公主来说,犹如三年一般漫长。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无可挽回。她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对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
失恋和伤痛能让一个人快速地成长,对小公主也是如此。在悔恨彷徨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依仗爷爷的关系,四处奔走,试图去找一些治疗心悸症的药物和方子。对于她和柳中平的关系,小公主已经想通,便是爷爷不反对,她和柳中平也是没有结果的,更不用说发生了龙涎香一事。
如今,她已经不希冀与柳中平发生什么了,却铁了心要救宝儿。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宝儿,还有几分同自己、同柳中平、同婉娘赌气的意味,这个决心如同她刚爱上柳中平一样,盲目而固执——她会证明给他看,她的能力比婉娘一点也不弱。而且,她决定,只要宝儿医好,她转身就走,绝不会再缠着柳中平——她的善良和洒脱一定会让柳中平小小地后悔一下子。
上个月,她硬是不顾天寒地冻,跑去长安,带着诸多药材和吃的玩的,说要送给宝儿。柳中平虽然安排人陪着她和公蛎四处游玩,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肯见她,只托下人送话出来,说宝儿很好,让她不用惦记。小公主委委屈屈地在长安待了几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味同嚼蜡,只好回来。
但她并未死心,背着爷爷托了渭河老友,帮她盯着柳中平的动向。今日一早,便传来消息,说柳中平带着宝儿来神都了。小公主兴奋异常,上午带着公蛎直奔客栈,却仍被拒之门外。
婉娘听了,茫然道:“公主要见他?这个事情,婉娘可帮不了。”
公蛎吸溜着鼻子,看了看仍在一旁抽泣的小公主,迟疑道:“不是这个……是宝儿。”
文清急道:“宝儿到底怎么样了?”
小公主捶着桌子哭道:“宝儿马上就要死啦!”
柳中平不见小公主,小公主没法,只好给了伙计一锭银子,要他装做送水进去,打探屋里的情形。伙计出来道,里面的小女孩瘦得一把骨头,只见进气不见出气,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
小公主思虑再三,只有来求婉娘,希望婉娘走一趟,见见柳中平,至少了解下宝儿的情况。
婉娘看着泪眼婆娑的小公主,莞尔一笑,道:“这个自然没问题。只是今天不行。”
公蛎舔着嘴唇,谄媚道:“婉娘,我知道你最好的了……”小公主不服气地瞪了公蛎一眼。“宝儿要是治不好,小公主一辈子都会难过的。再说,宝儿这么喜欢你,她来神都,肯定也想见你。”
婉娘嗔道:“三个月不见,公蛎的口才见长呢。”心道小公主终于懂事了,转头真诚道:“小公主,实不相瞒,我今晚有重要事情要做,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看望宝儿一事,你尽管放心,只要一忙完榭里的事,我马上就去。”
公主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推脱,但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来朝公蛎一努嘴巴。公蛎连忙将腰间一个大荷包解了下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点头哈腰道:“这是我家公主这几个月来搜寻的宝贝,都是和治疗心悸症有关的,婉娘看能用到不?”
文清和沫儿都凑过来看。三五颗不规则的褐色石子,一颗红色心形珠子,还有一个白色的圆形玉珠,两个巴掌大的金色鳞片。婉娘饶有兴趣地看了又看,嘻嘻笑道:“难为小公主找到这些东西。”
小公主噘了噘嘴巴,低声道:“我拿了金鳞,还被爷爷好一顿骂呢!”然后不情愿道:“这些东西给你,你看能不能用得上。”
公蛎殷勤地将东西拢在一起,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婉娘有办法的,是不是?”
婉娘拿起鳞片,对着天空照了照,笑道:“我试试吧。”
〔二〕
送走小公主和公蛎,天已经擦黑。如今天短夜长,天黑得早些。沫儿和文清去看了黄三,文清坐在床边和他说了一会话,告诉他今天上街的见闻,沫儿还特别告诉他香木死了,巴不得他听到这个消息能够突然醒过来。
两人胡乱吃了饭,见婉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样子,不由得焦急。沫儿连声催促,要婉娘赶紧去看看黄三。
婉娘却道:“急什么?”在厨房摆了糖瓜、苹果等贡品,将旧的灶王爷揭下换上今天买的新的,然后点上一炷香,神神叨叨地念叨着:“老灶爷老灶奶奶一路走好。多说好话,普降吉祥啦。”
如此这般折腾了良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直到即将亥时,婉娘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将躺椅搬至房屋中间,叫道:“文清沫儿,你们俩去将三哥背到这边来。”
两人大喜,但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黄三弄将过来,将其头南脚北放好。婉娘凝视着黄三,轻声道:“三哥,一定不要放弃。”黄三面色如常,浑身冰冷。
婉娘绕着黄三,摆放了七支蜡烛。郑重交代道:“文清沫儿,各守一支蜡烛,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炷香的时间内,要保证蜡烛不灭。”
文清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还好办些,我本担心我笨手笨脚的会帮倒忙。是不是只要蜡烛一炷香工夫不灭,三哥就醒过来了?”
沫儿担心事情没那么简单,却没说出来。
婉娘瞟了一眼沫儿,轻描淡写道:“正是。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只管护住蜡烛。”
文清咧嘴笑了起来,十分兴奋。沫儿却脸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我们只有三人,怎么办?”
婉娘朝后门叫道:“快进来吧。”后门打开,一股冷气冲进房间。四个人鱼贯而入,分别身着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的衣服。婉娘一一介绍,黑衣人乌冬是个黑脸膛的壮汉,白衣人罗汉个子高挑,身形潇洒,黄衣人蓝一稍微单薄些,脸色略显苍白,而红衣人赤子神态羞涩,举止拘谨,犹如一个文弱书生。
文清和沫儿连忙行礼。沫儿眼睛骨碌碌看着四人。乌冬朝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文清呆愣愣地傻笑道:“正好七个人,这下好啦。”
婉娘看沫儿一脸好奇,飞快道:“先救三哥要紧。”转向四人道:“罗汉守天权、乌冬守玉衡、蓝一守开阳、赤子守摇光。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四人一凛,朝婉娘一抱拳,各守在一支蜡烛旁。
※※※
婉娘看了看天时,道:“时间还早,不用这么紧张。”说着拿出一个黑色石匣,戴了手套,从里面拿出一个球形的块茎,放在石臼中,对文清道:“快点,研碎,淘一次即可。”
这块根茎看上去十分普通,里面裹着层层叠叠的瓣儿,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皮。沫儿道:“看上去像是水仙花的根。有用吗?”
婉娘淡淡道:“这是海棱香木。”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对他和文清讲过的,可惜两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海棱香木原产于佛教圣地西牛贺州,传说其比曼殊莎华更具灵气,外表柔美,含有剧毒。海棱香木在盛夏时会渗出白色乳状液体,收集了晒干后磨制成白色粉末,这种白色粉末燃烧时有噼啪响声,如同滴水,同时产生黑气。人畜如果嗅入黑气,眼前会产生幻象,头脑麻痹,精神亢奋,行为癫狂,若长时间接触则会力竭吐血而亡,是一种隐蔽的毒药。但它的根茎和花,却是做香粉的优质原料,兼容众香之长。因海棱香木数量极少,如今很是少见。当日婉娘也只是作为传说提起。
沫儿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是蠢笨,早就该猜到香木堂主的身份了。只是不知道香木堂主如何得道竟然能够幻化人形。
文清将球形块茎研碎了,又细细地淘了一遍。婉娘将粉末融入原酒,装入小瓶放入怀中。
此时已经亥时。婉娘吩咐几人做好准备,将门窗全部打开,然后点燃蜡烛,又将石匣中拿出一枝香点燃。一缕香味传来,沫儿皱着鼻子,惊叫道:“百花魂!婉娘你……”沫儿本想说“你用错了”,突然想起医病寻源之理,便戛然而止。
婉娘退回到天枢位,朝众人点点头,道:“开始了。”
香味若有若无,盘桓萦绕在黄三周围。经历过几次冥思派老巢历险,沫儿对百花魂已经了解,无非就是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将心中所想放大,并以一种残忍的景象呈现出来。
相拥而泣的爹娘,病入膏肓的方怡师太,都在向沫儿招手。脑浆迸裂的张麻子恶狠狠地扑来,穿过沫儿的身体消失不见。
沫儿冷静地看着这些幻象,坚决得像一颗钉子。跟前的蜡烛燃得很好,一点风也没有。他甚至可以抬起头观察下周围的情况。
婉娘面带微笑,若有所思。那四个人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唯独文清,两手护着油灯,额头冒汗,一脸紧张。
沫儿很想安慰一下文清,却担心呼出的气息将前面如豆的灯头吹灭,只看了看他,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一缕阴风呼啸着而来,与盘旋的烟雾混合在一起。沫儿跟前的烛光微闪。乌冬罗汉等人都紧张起来,挺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盯着蜡烛。沫儿不明所以,也无暇发问,只管学着他们的样子,紧紧地护着烛火。
又有阴风过来,吹得沫儿的脖子痒痒的。几条白色的影子似乎被含了百花魂的香火所吸引,飘飘荡荡扭在一起,发出唧唧吱吱的尖叫。
文清不知看到了什么,牙齿抖动,涕泪横流,但却保持着姿势不变。影子扭动着朝四周分开,分成数条细长的白影,在七支烛火上方环绕了几圈后又重新合在一起,朝黄三猛扑过去,隐入其体内不见。
沫儿松了一口气,魂魄归位,三哥应该没事了。香只燃了一半,沫儿转向婉娘,正想说话,却见对面乌冬眉头紧皱如临大敌,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黄三猛地坐了起来,带起来的风吹得周围的几支烛火一明一暗,差点熄灭。黄三的体内,一个淡淡的黑影狞笑着将所有的魂魄驱出。
白影四处纷飞,尖叫着冲出圈外。黑影朝文清的烛火扑去,却仿佛烫着了一般缩了回去,又扑向赤子。赤子咬紧牙关死命护着烛火,头顶冒出缕缕白气,全部飘向了外围。
再一看,罗汉乌冬蓝一三人也好不到哪去,精气外泄,魂魄离身,只凭着意念在勉强支持。沫儿大急,却束手无策。说时迟那时快,婉娘从怀中淘出刚研磨调制的香木根茎,哗啦啦撒在黄三身上,腾起一种奇怪的青涩味道。黑影痛苦地嘶叫着,抛开赤子,扭曲着朝婉娘张开大口,整张脸俨然是黄三的模样,瞬间又变成了香木堂主。
青涩味道越来越浓,周围仿佛着了火一般泛出微红的光,香木堂主的一张脸在红光中不住地变换着形状,一会儿是各种各样的人脸,一会儿则是各种各样的花卉。
眼看香即将燃尽,黑影仍未完全消失,圈外盘桓的白影已经越来越淡。沫儿明白,这个黑影肯定是香木之毒,黑影不散,魂魄就难以归位。咬咬牙,抓起怀里的群芳髓——他上次留下的,一直没舍得用——朝黑影洒去,黑影隐隐成了一株花草的样子,被一片香雾笼罩,瞬间灰飞烟灭。
香燃尽了。
沫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叫道:“好啦!”却见罗汉等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脚下。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自己护着的蜡烛已经灭了。
犹如大冬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沫儿瞬间手脚冰冷。婉娘表情严肃,从荷包中拿出几颗东西,飞快递给他们四人,说道:“罗汉你们四个快吞下。”又拿一颗托着黄三的下巴,塞进了他嘴里。
四人头上出现亮光,外泄的精气源源不断地回归。黄三却毫无动静。
沫儿心知是自己莽撞差点铸成大错,不由得心头大乱。婉娘扭头看他一脸惶恐,笑道:“傻小子,慌什么?还不赶紧去安慰下文清?”
沫儿这才注意到,文清怒目圆睁,面部抽搐,满脸的泪水,双手却紧紧地护着烛火,连忙上去拉他,叫了几声,他犹如没有听见一般。
沫儿慌忙倒出一些群芳髓抹在文清的鼻子和衣襟下。文清“啊”一声大叫,瘫软在地上。
〔三〕
转眼到了除夕,洛阳城中一片祥和。勤谨的人家已经将年货准备完毕,早早地在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淘气的孩子已经等不及天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
文清因为吸入百花魂的气味看到自己爹娘惨死的一幕,受到些刺激。沫儿本来担心他想不开,没想到他只是大哭了一场,抽泣着擦干眼泪对沫儿道:“爹娘已经去世了,香木也死了。我们要好好活着。”沫儿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羞惭。相对文清,自己确实敏感有余,大气不足。
黄三在继续沉睡了三天后终于醒了,但仍十分虚弱。文清和沫儿喜极而泣,围着黄三又跳又笑,干活都比以前积极些。
黄三未愈,那些传统的红豆包、肉菜包、芝麻叶等也没了时间准备,只在街上买了需要祭祀用的红枣糕和油角,今日只需将各种肉食做好,再备一些晚上的饺子即可。
文清搬了躺椅放在厨房,黄三围着毯子坐在上面,帮着做一些轻巧的活儿。两人将买好的猪头、猪脚洗干净,把火钳放在炉火中烧得红红的,将上面残留的猪毛烙得干干净净,再冲洗干净了放在大锅里煮上。婉娘捏着鼻子对着猪大肠猛皱眉头,宣称受不了这个猪屎味儿,还不如丢掉算了。
沫儿一想起肥得流油的猪大肠,觉得猪屎味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便自告奋勇要去清洗。黄三在旁边指点着,文清烧了一大锅热水,将猪肚、猪肠放在盆里用生粉反复揉搓,直至将上面油腻腻的黄色黏液完全洗净。
做完这些,天已经擦黑。婉娘亲自动手和面,文清将白萝卜切粗丝,放在开水里焯过,趁热挤出水分后剁碎;将上好的猪肉剁成肉泥与萝卜搅拌在一起,再放上大量的大葱,加些调料和麻油,一盆鲜香的萝卜馅便拌好了。
炉火烧得旺旺的,大块的猪肉,整个的猪头,肥肥白白的猪肚猪肠在大铁锅中翻滚,桂皮八角和着猪肉的香味,整个厨房都香喷喷的。
沫儿吞咽着口水,吸着鼻子道:“好香啊!我来尝尝熟不熟。”
婉娘一根筷子敲到他的头上,嗔道:“馋嘴猫!这才多大一会儿?”
文清憨憨笑道:“是挺香的,就是不敢开门,一院子都是猪屎的味儿。”
沫儿挤眉弄眼道:“猪大肠就是带些猪屎味才好吃呢。”婉娘恶心得不行,文清和黄三都笑了。
面醒好了。婉娘挽起衣袖,围着围腰,拿着小擀面杖得意道:“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四人围着火炉,闻着肉香,一边包饺子,一边天南地北地瞎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沫儿的饺子包得乱七八糟,有几个甚至用了两张皮儿才包得上。婉娘宣称“谁包的谁吃”,愣是将沫儿包的那些个歪瓜裂枣、皮厚馅少的饺子放在一边,准备单独煮给他吃,引起沫儿大声抗议。
几人正在说笑,婉娘突然偏头听了听,道:“有客人来。”
沫儿不情愿地洗了手,嘟哝道:“真讨厌。过年了还来人。”
婉娘嗔道:“做生意呢,不管何时有客人来,都要笑脸相迎才对。”
来人身着一件紧袖窄边黑色皂衣,脚穿一双黑色厚底官靴,腰板挺得绷直,竟然是老四,原来的短须也没有了,脸上的痞气和暴戾全无,整个人的精神气色大变。老四看到沫儿,尴尬一笑,拱手道:“在下老四,求见闻香榭主人。”
沫儿还记恨他以前抓自己的事儿,不客气道:“大过年的,你来做什么?”
文清连忙往里请,道:“快请进来吧。”偷偷拉拉沫儿的衣袖。沫儿斜一眼老四,气鼓鼓道:“哼,别以为你背了三哥回来,就是好人。”
老四低头笑道:“是,在下不是好人。”这样一来,沫儿倒不好说什么了,喝道:“进来吧。”
老四弯腰从脚边拿起一个麻袋,跟着走了进来。婉娘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饺子,一边包一边叫道:“就来这边吧。”
老四过去抱拳道:“姑娘好。”
婉娘笑盈盈道:“官爷除夕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老四做出一个惭愧的表情,道:“姑娘这样说,在下就无地自容了。”说着将麻袋抖了抖,道:“在下一介莽夫,从来不辨是非,感谢姑娘让老四重新做人。该过年了,我来给姑娘送一些年货。”
这些话说得文绉绉的,与沫儿当日所见大不相同。沫儿绕着他转了一圈,挠头不止。
老四见沫儿的样子,愈加尴尬,轻咳了两声,道:“不瞒您说,我老四活了将近三十岁,一直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跟着他们做些不法的勾当。可是这次,我突然明白了,人生在世,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儿。”这几句话说得发自肺腑,让人动容。
那晚老四刚走出园子,便遇到了婉娘。婉娘讲了上面一段话,并阐述了对城中百姓的利害,然后丢给他一张冥思派老巢地图和机关歌诀,称“去不去报官”随他,由他自己选择。
人的思想,有时就如同禁锢在一层薄薄的油布下面的泉水,如果没有发生外力或者什么重大事件,这层油布也许永远都不会打开,里面的思绪只能按照既定的路径循环。可能有人永远都想不到,生活可以换另一种活法。老四也同样。没人指点他时,他只是和老花老木一样,尽管他比老木聪明,也没有老花刻薄,却毫无疑问属于乌合之众的一个。
老四当时已经知道他们所做之事肯定和冥思派有关,对冥思派的妖邪残暴也心存不满,但只想着不再为其所用,却不曾站住大义上认真思考过此事。如今婉娘一席劝阻之话,对老四犹如醍醐灌顶,整个人突然豁然开朗,正义感犹如喷涌的泉水,一发而不可收——他堂堂男儿,为什么不可以为民除害,而要做个冷漠的旁观着甚至是帮凶?
因剿灭冥思派有功,加上在追捕过程中的表现,老四被捕头看中进入衙门做了捕快。上任十几天来,不时有深受冥思派之害的百姓到衙门去当面致谢,称之为“英雄”。他的生活从此打开了另外一扇门。
人的正义感和荣誉感一旦激发,其爆发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对一个小人物来说尤其如此。这件事成为老四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活得这么明白过。
※※※
老四将麻袋拎进厨房,看到黄三已醒,十分高兴。沫儿和文清听说他来送年货,便对他的麻袋感了兴趣,又不好意思当人家面打开,便装模作样地站在麻袋旁边,时不时用脚踢踢,希望里面都是好吃的。
婉娘邀请他留下一起吃饺子,老四道:“还要巡街。过年时节也是盗贼猖獗的时候,不敢松懈。”便起身告辞。
老四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回头道:“关于冥思派一事,姑娘有无发现其他疑点?”
婉娘茫然道:“什么疑点?”
老四看了看四周,低声道:“那个香木堂主死了。”
婉娘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老四踌躇道:“不是这个。是她死的蹊跷。看守的牢头说听到她前一晚夜里自言自语了半宿,大声呼喊着要自杀,声音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十分诡异。她是朝廷重犯,吓得几个看守轮流值班,守了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一看,她还是就这么没了气。也没见她带一点毒药或者吞服其他什么东西,浑身上下无一点伤痕。”
婉娘道:“可能就是趁看守打个盹儿、转个脸儿的工夫就服毒了呢。”
老四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她阴险狡猾,身上还藏着毒药也说不定。也不知道她与上头有什么牵连,如此重要的朝廷钦犯,官府派仵作检验了尸体,下午就张了榜告知天下,草草掩埋了事。”
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可叹她……”看了一眼文清和沫儿,收住不说。
老四皱着眉头,继续说道:“这原本不算什么。她死了就死了。可是昨天下午我当值,听人说城西乱坟岗子那边有贼人出没,我便走过去查看。”
乱坟岗子位于城西偏北一处小山坳处。刚开始,官府将一些行刑的犯人或者无人认领的尸体埋在那里,时间久了,有一些贫困人家死了人,无钱入殓,也送去那里,浅浅地挖个坑胡乱埋了。因此这一片荒坟遍地,尸骨横陈,野狗黄鼠狼横行,夜间磷火点点,阴风习习,一片鬼哭狼嚎之声,甚是阴森可怕。
老四新任捕快,正满腹热情,仗着胆大,又是白天,也不叫帮手,自己去了乱坟岗子。贼人倒没见,却发现一座新坟被扒开了。
“那座新坟正是香木的,因当日埋葬时我也在场,所以十分留意。”老四见香木坟墓被盗,便走近了看。“我也是好奇,想是不是又有盗墓贼,可能会留下什么线索。”
香木人人憎恨,埋葬她时,几个牢头不过挖了个浅坑,将她用席子裹了,上面胡乱封了几铁锹土,丢了几块石头上去,免得野狗将尸身刨出来吃掉。可如今,石块丢在一边,席子高高拱起,像是被人拉扯出来了。
老四围着席子转了几圈,忍不住用佩刀挑起来,却发现,香木的尸身并未被盗,而是膨胀变大,并从其胸口长出了一株通体红色的植株,样子非花非草,随着吹进的风微微摆动,妖媚异常。
香木下葬不过几日,且如今寒冬腊月,北风呼啸,什么种子能够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发芽生长?老四越看越觉得诡异,慌忙将席子盖好,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城。
婉娘听了,笑道:“听说她对各种花草熟悉得很,估计私藏了什么花草的种子,机缘巧合便发了芽。没什么问题。”可沫儿分明看到婉娘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老四长出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姑娘说没事,应该就是没事。”又朝婉娘深深鞠了一躬。
婉娘略一沉思,回头道:“沫儿去将你剩下的群芳髓拿来。”沫儿迟疑了一下,瞪一眼老四,蹬蹬蹬跑进中堂,拿了群芳髓往老四怀里一丢,在旁边撅着嘴不说话。
婉娘道:“这个你拿去,虽然没什么大用,要是哪天神思不宁可以拿出来闻一下。”老四大喜,连连称谢,高高兴兴地走了。
※※※
婉娘回转身,见沫儿撅嘴使气,讥笑道:“小气鬼!快去看看他送了什么年货来吧。”
沫儿皱巴着一张小脸,嘟囔道:“我的群芳髓……谁让他以前打我,哼,我可是很记仇的。”嘴里说着,却和文清冲进厨房,不由分说打开了麻袋。里面半只羊,两只鸡,还有一大包木耳、花菇和一些不知名的干菜。沫儿一见没有好吃的烧鸡、糕点,不禁泄了气,道:“讨厌的老四,送年货还不送些当下能吃的。”
文清搓着手喜滋滋道:“这么多羊肉,三哥,我们做羊肉饺子如何?”
一转身,却见黄三拄着一条柴火棍站在门后,脸色苍白。见婉娘进来,朝婉娘打了个手势问道:“她怎么样?”
黄三醒来至今,三人不约而同,都避免提起冥思派和香木堂主,就像此事不曾发生过一般。如今见黄三问,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都看向婉娘,不知该如何回答。
婉娘看着黄三,平静地说道:“三哥,她死了。”
黄三抖了起来,文清和沫儿连忙过去扶住。婉娘缓缓道:“三哥,有些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你若还执著于此事,谁也救不了你了。”
黄三踉踉跄跄地跌坐在躺椅上,脸上忽悲忽喜,愣了片刻,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婉娘笑道:“想开了?”
黄三点点头,嘶哑着道:“多谢婉娘。”沫儿原本见过黄三说话,所以也不甚在意,只是嘻嘻笑着拉住黄三的胳膊。文清却一愣,然后跳着扑了过去,搂住黄三激动不已:“三哥,你可以说话了!你可以说话了!”
黄三慈爱地摸摸文清沫儿的头,长叹道:“好孩子。”婉娘莞尔一笑道:“不为其他,就是为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黄三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婉娘包着饺子,十分随意地说道:“为值得付出的人付出才有意义。”
沫儿拿起一个饺子皮儿,涎着脸道:“比如我,是不是?”
婉娘拿起擀面杖,作势要打,板着脸道:“还说嘴?每次就你偷奸耍滑。昨天轮到你洗衣服,你将所有的衣服泡了两个时辰,害得我的一件烟萝软纱小袄染了色。这月扣五十文工钱。”
黄三看着婉娘和沫儿斗嘴,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罗汉他们怎么样?”
婉娘若有若无看了一眼沫儿,道:“没事了,你放心。”
文清去将猪头翻了一个个儿,将已经卤熟的几块肉用小肉叉挑着放进盆子里,沫儿也不理会婉娘说的扣工钱一事,伸手去撕了一块肉,递给黄三,自己拿了一根肉骨头,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热情地招呼文清:“饿死了,先啃个骨头再包饺子。”
婉娘拿面杖敲着桌子,连声叫苦:“我招沫儿这个小东西可算赔到家了!”
沫儿吞下一口肉,翻着白眼道:“谁让你找我的?”
※※※
吃了饺子,文清扶了黄三回到中堂,沫儿和婉娘继续将剩余的面和馅儿包完。见黄三出去,沫儿小声道:“婉娘,你说香木到底怎么了?”
婉娘沉思道:“我只当她换了地方重新开始修炼,没想到她竟然借助乱坟岗子这个地方……算了,暂时还不要紧。”
沫儿好奇道:“三哥和香木是……”
婉娘淡淡道:“三哥是养花人。”沫儿愈加不解,追问道:“养花人?难道他种植海陵香木?”
婉娘叹道:“你不懂。这原本是一段孽缘。”
黄三孩童时期,跟着花商到西牛贺州购置花木,无意在一处佛堂后的山石下发现一株通体鲜红的花草。那年大旱,这花草也已经奄奄一息,黄三不知怎么地,如着了魔一般,割破手指,用血灌溉,待其恢复生机后小心翼翼地带回了神州。
这株花草便是海陵香木。她极具灵气,又趁地利之便接受了多年香火,本来只差最后一关便可修成女形,却逢大旱。万事万物都难逃自然之律,修炼多年的海陵香木也是如此。如此干旱之秋,海陵香木几乎就要枯死在这后山石上。
黄三从此对这株花草入了迷。海陵香木得黄三鲜血灌溉,很快突破关卡,幻化成女形。可是海陵香木并非良善之物,依仗黄三的娇宠,向来为所欲为。十几年前,香木功力渐深,已经可以完全脱离本形,便凭借自己对花草习性的了解,在神都洛阳开了香料行。此时黄三已经成年,依然无怨无悔地追随香木。其时婉娘刚到洛阳,曾就香料配伍向香木请教,也算是有半个师徒之实。
后来冥思派因索魂敛财被官府清剿,香木的索魂吟在祭台上被易青以异能抗拒,阴阳十二祭被毁,香木遭受重创,几乎折回原形。黄三虽然知道她罪有应得,但还是舍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殒,舍身将其救出,利用残余的百花魂,将自己的容貌、魂魄、声音等都赠予香木。
黄三魂魄不全,神志便不如以往清醒,常常有其他事情不记得,唯独照顾香木细心体贴,从不会忘。但香木醒来,见自己变成了黄三的容貌,不但不感激,反而更加暴戾,对黄三非打即骂,且对自己残害民众的行径无一丝悔改之意。后关了香料行,径自拿了银钱离开洛阳,将神志不清的黄三抛在街上。
婉娘此前与黄三有数面之缘,知其对香木用情至深。有一日在街上偶遇黄三,见他衣衫褴褛,失魂落魄,受尽街头混混欺负,心中不忍,便将其带回了闻香榭,用曼殊莎华之灵补其神志,但竭尽全力也无法完全治愈其失语之症,黄三只能在午夜子时开口说话。
黄三从此在闻香榭里做了伙计。他跟随香木多年,对各种花草的性情极为了解,成为婉娘的得力助手。对于香木,他选择了遗忘,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可是生活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几月前,香木趁黄三进货之时找到他,要他帮她重新找回美貌,即重新启动阴阳十二祭。黄三禁不住香木的眼泪和哀求,还是答应了她,却因为助纣为虐而倍感纠结。
后面的事情沫儿已经知道了。黄三在香木心里永远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可怜黄三,一腔真情白白浪费在了香木身上。
〔四〕
大年熬夜,文清和沫儿一直坚持到过了子时方才去睡。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外面噼啪的鞭炮声惊醒了。床头上,已经摆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文清是一件圆领华文锦青丝棉袍,沫儿则是一件水蓝色掐丝翻领窄袖胡服,两人一样的黑色牛皮短靴。衣服上面,放着一枝翠绿的柏树枝,寓意“百事如意”;旁边还放着一个红色小荷包。沫儿捏了捏,还沉甸甸的,心里乐开了花。
漫天繁星,天色尚早。所有的灯笼都点上了,照得房屋如同白昼,寓意“光明满堂”。婉娘在楼下大声叫文清沫儿:“今天可不兴赖床的,快起床啦!”
沫儿慌忙将新衣服穿好,喜滋滋地下了楼。文清看到沫儿,眼睛一亮,道:“沫儿真好看。”沫儿白他一眼。
婉娘在堂屋点上柏枝火,四人围着火要一边烤一边祝愿:百花开,百事利,霉气去,喜气来。
烤完柏枝火,婉娘去煮了饺子,点燃香烛,在中堂供奉处、老灶爷处简单祭奠,文清沫儿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便去院中放鞭炮。九个两踢脚、一挂五千响的大红袍放完,整个闻香榭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吃过早饭,天还未亮。黄三拄着一条木棍,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荷包来,一人发了一个,嘶哑道:“好孩子,去街上买鞭炮吧。”沫儿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半两制的精致小银锭,顿时高兴地跳了起来,连忙拱手,口里老气横秋地说道:“恭喜——发财!”
拿出婉娘一大早放在床头上的荷包,里面却只有二十文。沫儿愤愤道:“小气鬼!”
婉娘远远地应道:“说谁呢?”摆着腰肢走了过来,见沫儿手里拿着一个小银锭,促狭一笑道:“哟,沫儿有钱了!嗯,提醒一下,过会儿再见到他人,给的压岁钱一律充公——那是我闻香榭积累的人脉呢。”
沫儿远远逃开,龇牙咧嘴道:“就不给!你要好意思,你也收压岁钱好了!”
婉娘大言不惭道:“好主意!文清沫儿,我今天去给你们俩讨压岁钱去。”
※※※
街上热闹非凡,四处是闲逛的人群。路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歇业,但大量的流动商贩足以弥补其不足。孩子们领了压岁钱,正四处找地方花呢。那些吹糖人的、捏泥人的,卖风车拨浪鼓儿,卖糖果糕点的,卖短鞭小炮烟花爆竹的,一个个不遗余力,卯足了劲儿吆喝。卖头饰的老婆婆,戴了满头的羽毛丝巾,故意摇晃着脑袋让羽毛抖动起来。卖木制刀剑的老爷爷,顾不上自己年老腿疼,拿出刀剑,一边挥舞一边吆喝:“青龙偃月刀嘞!挥舞起来赛关爷!七星龙渊剑呐,斩妖除魔利如铁!”
沫儿买了一把龙渊剑,文清挑了一把九环虎头刀,两人在街上你追我赶地厮杀。婉娘跟着一溜小跑,连声抱怨,早知道不带他们俩出来了。
※※※
走过一个街区,绕过新中桥到了铜陀坊,沫儿走得累了,叫道:“去哪里?今儿大年初一呢!”
婉娘神秘一笑:“说了给你俩讨压岁钱呢!”
再往东走,街道两边都是客栈和年节期间继续营业的大商铺。沫儿突然想到,叫道:“我们去看宝儿,是不是?”
二十三那天,婉娘答应了小公主要来看宝儿,却因为黄三的事一直未得闲。文清和沫儿曾催过几次,婉娘却道“不急”。今日大年初一,沫儿只当柳中平带着宝儿回长安过年了,谁知竟然还滞留在洛阳。早知道昨天就该叫上宝儿,一起过除夕熬年。
婉娘在一处客栈门前站住。门口一棵大树上盘根错节,虽然叶子全无,却不失古朴苍劲。从树上斜挑着一条绣有祥云的金色旗帜,上书“祥云客栈”。再往里瞧,是一条宽阔的甬路,两边种着一人高的绿篱,一片葱翠。
祥云客栈位于铜陀坊东部,南临洛水码头,北靠北市,内里装修豪奢,服务到位,往来的富商都以住在祥云客栈为荣,而在此谈生意十之八九能成。久而久之,祥云客栈几乎成为商贸生意谈判之地,客房虽贵得离谱,却仍然日日爆满。沫儿尚未来过,十分好奇。
三人走进门内,一个十分干净清爽的小二微笑着迎过来,双手托着一个精致的金色托盘,上面放着三条叠放整齐的白色热毛巾,躬身道:“请用。”态度和善,声音甜美,让人如沐春风,沫儿见婉娘拿起了一条擦脸,便也抓了一条。
婉娘擦了脸,随着毛巾丢了一块碎银子进去。沫儿一见,低声埋怨婉娘道:“这个要钱的,你怎么不早说!”连忙将毛巾放下,小二却托着托盘不动,看样子竟然还等着沫儿给钱。沫儿气急败坏辩解道:“我还没用呢!”小二带着一脸和气的微笑,极其动听道:“您刚才已经拿起,我们要重新蒸煮过才行。一条毛巾半两银子起价,谢谢。”
沫儿跳起,恨不得一拳将他的笑脸打肿,可是看看隐藏在绿篱后几个如同铁塔一般的壮汉,不由得泄了气,回头看看婉娘,婉娘正悠闲地四处欣赏风景,宛如没看到一般。文清结结巴巴道:“这么贵?”
小二的笑容更加甜美:“客官,祥云客栈可是神都最大最好的客栈呢。您要是盘缠不足,请移步他处,如何?”这摆明了是看不起人,沫儿气得七窍生烟。
婉娘笑道:“沫儿,要不你出去等着,我和文清去看宝儿?”
沫儿咬咬牙,摸出荷包里的小银锭,板着脸,吸着冷气,“铛”的一声丢着托盘上,恼怒道:“你欺负我没钱吗?”
小二甜甜一笑道:“欢迎客官光临祥云客栈。”转身走了。沫儿新年被宰,气得说不出话来。
道路在前方折了一个弯儿。一个水塘子将其一分两开。左边的是车马道,不时有着黄色服装的小二将马车牵引至远处的马厩;右边的是人行道,小桥瀑布,假山怪石,倍显精致。绿篱后面是一大片梅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透出一丝红色,为冬日增加了几分暖意。
※※※
再往前走,便到了主楼。主楼高三层,为环形结构,高柱大屋,金碧辉煌。见三人走来,一个穿袍服的小二慌忙拉开房门。
门内大堂足有一个场坪大小,灯火辉煌,温暖如春,到处挂满了过年的红灯笼;四个旋转型木梯盘曲而上,甚为别致。大堂正中一个舞台,一堆儿美人在上面轻歌曼舞,台下却只有寥寥数人在观看;边上一侧用屏风隔了,摆着一些精致的桌椅,几个滞留的客商三三两两地饮茶聊天,另一侧是账房的柜台。所有家具、楼梯全是一色的檀香木,浸润得乌中泛红,十分古朴典雅。
沫儿尚为刚才的半两银子懊恼,眼里看到这些富丽堂皇,马上恨恨地联想:这不知宰了多少客才赚来这么多钱呢。见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小二殷勤地迎了过来,顿时竖起眉毛,戒备地跳到一边。
小二施了一礼,道:“新年好!请问客官是住店,还是会客?”
婉娘道:“会客。我找柳中平柳公子。”
小二盯着婉娘看了几眼,踌躇道:“柳公子说……他不见女客。”
婉娘随手丢个小二一个银锞子,道:“烦请带路。”
小二赔着笑脸道:“这位姑娘,您和柳公子可有约定?”
沫儿恼道:“你就告诉我们他住几号房,我们自己找去。”
小二脸上带着笑,口气却丝毫不弱:“真是对不住,这是小店的规矩。客人若没有特别交代,他的住宿信息我们是不便透露的。”
一想起刚才被赚走的半两银子,沫儿就心疼得要死,正憋着一股火儿没地发,见小二这股“店大欺客”的样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也不顾大堂里有其他人,拢起手,跳起来放大声叫道:“宝儿!宝儿!柳公子!”
整个大堂相对封闭,沫儿的声音在大堂上方嗡嗡作响,舞台的音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演奏,座下的客商纷纷侧目。两个白衣短袍壮汉飞快走上前来,恭恭敬敬道:“对不住,这里不能大声喧哗。”眼睛却恶狠狠盯着沫儿。
婉娘悠闲地欣赏着旁边一架红檀木屏。沫儿龇牙咧嘴道:“干什么?我们找人!”继续大声叫:“宝儿!宝儿!”文清在一旁也跟着叫起来。两个壮汉一言不发,老鹰抓小鸡一般钳住沫儿的手臂,拖着他就往外走,还一边点头和婉娘道:“对不住,对不住。”手上却暗暗用力。婉娘在后面抿着嘴儿笑。
沫儿无奈,大叫道:“放开手!我自己会走!”两人倒也没和他计较,果真放开了手。沫儿又羞又恼,也不顾婉娘和文清,嘟哝着:“这都什么破客栈!我走了!”愤愤地朝门口快步飞跑,一头撞到一个男子怀里。那男子似乎身体十分虚弱,被沫儿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沫儿连忙伸手去扶,口里道:“啊呀,不好意思。”一扬脸,不由得呆了。
这人竟然是柳中平。几月未见,柳中平脸色灰暗,面露疲色,俊秀尚在,风雅全无,宛如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他站起身,一见是沫儿和文清,再看一眼不远处眼波盈盈的婉娘,欣喜道:“婉娘!你们怎么来了?”
婉娘笑道:“我听说你在洛阳,便来看看宝儿。”
柳中平拉起沫儿和文清的手,朝旁边两个壮汉点头道:“这是我的客人。”两个壮汉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退开。沫儿对着他俩的背影又挥拳头又做鬼脸。
三人跟着柳中平上了楼。婉娘嗔道:“柳公子既然带着宝儿来了神都,怎么都不到我闻香榭坐坐的?好歹我还做过宝儿的娘呢。”
柳中平微微笑道:“婉娘说笑了。这次来得匆忙,大过年的,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哦,还没给文清沫儿压岁钱呢。”说着从腰里的荷包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小金锭,嘴里道:“新年好,祝文清沫儿新年万事如意。”
沫儿喜滋滋地接过来,深深鞠了一躬,口齿伶俐道:“柳公子新年好!祝愿宝儿身体健康,柳公子财源滚滚!”文清也慌忙鞠躬,跟着傻笑。
没走几步,只见宝儿尖声笑着从前门跑过来,一把扑到柳中平怀里,乳娘紧张地跟在后面。柳中平道:“宝儿,你看谁来了?”
宝儿比以前更加消瘦,下巴尖俏,眼睛黑亮,苍白的小脸隐隐可以看到下面的细小血管。一见婉娘,高兴地叫道:“姨姨!姨姨抱抱!”伸手要婉娘抱。婉娘接了过来,亲亲她的小脸蛋,道:“宝儿想姨姨了没有?”
宝儿抱着婉娘的脖子,认真道:“想了。可是爹爹说,姨姨很忙,我要做个好孩子,不能闹人。”扭头看看笑嘻嘻围上来的文清和沫儿,甜甜道:“两位哥哥好!”
回到房间,柳中平拿出各色糕点、干果、坚果等一堆东西来,将桌子摆得满满的,正对了文清和沫儿的胃口。宝儿缠着婉娘,给她看自己的白瓷小兔、小猪泥人、小皮球等小玩意儿,并一一解释。柳中平站在旁边,笑着补充。
文清一边大口吃着杏仁酥,一边看着宝儿呵呵地笑,回头见沫儿拿着片芝麻薄饼发愣,道:“怎么了,这个不好吃?”
沫儿闷声道:“不是。”
文清递给沫儿一块月牙形的软糖糕,热心道:“你尝尝这个。”
沫儿咬了一口,敷衍道:“不错。”对着满桌美食,沫儿一改饕餮之态,文清心知有事,便悄声问道:“你怎么了?”
沫儿看看宝儿,欲言又止。
文清挠头道:“宝儿是瘦了些,可是气色比以往还好呢。暂时没事,你别担心。”
柳中平这次来,仍是为了宝儿的事情。上次离开洛阳,宝儿的身体越来越差,心悸频发。亲朋好友皆劝柳中平放弃,柳中平却坚决不肯,仍带着她四处求医,细心呵护。
婉娘叹道:“柳公子当真是个好父亲。”
柳中平淡淡一笑:“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无所谓好不好的。便是个大恶人,也不会不管不顾自己的孩子。”
宝儿竟然听懂了婉娘夸赞柳中平的话,扬起脸,殷切道:“姨姨,我爹爹是个好人,你嫁给我爹爹好不好?”柳中平连忙喝止,十分尴尬。
婉娘掩口笑了起来,学着宝儿的语气,歪头道:“为什么?”
宝儿咬着手指,稚声稚气道:“我想让姨姨做我娘。”
婉娘眨眨眼睛道:“可是姨姨很懒,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而且很凶……”
宝儿急急道:“我爹爹都会的,姨姨只要陪着宝儿,凶也不怕,宝儿很听话的。”
婉娘看一眼柳中平,道:“不成啦,姨姨可做不了宝儿的娘。”掩口笑个不停。
文清和沫儿吃饱喝足,过来陪着宝儿玩耍,三人将宝儿的玩具摆放了满地。婉娘看着宝儿,道:“宝儿气色还不错,最近吃了什么药?”
柳中平道:“只找了一个老郎中看了,不曾吃药。”
婉娘好奇道:“哪里的老郎中?我在北市南市还算熟悉,说不定也认识呢。”
柳中平笑道:“不过是碰巧对宝儿的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