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闲饮过新丰 心终南山寄 (2 / 2)

中唐侠隐 柳下梦 11582 字 2024-02-18

唐宁一撅嘴:“我不叫娃娃,我叫唐宁。我家就在那里。”向东面家里一指。

那道人道:“好,我不叫你娃娃。唐宁,方才的事你全看见了?”唐宁道:“大伯伯真是英雄,你一个人打败了他们四个人,还救了小妹妹。”

那道人喟然道:“惭愧,惭愧,上了四个鼠辈的当。”那女孩还小,听不大懂,抬头问道:“大伯伯,哪里有老鼠呀?”

那道人一笑道:“方才不是有四只大黑老鼠么?”唐宁与那女孩都嘻嘻笑起来,那女孩下地来,伸出小手拉住唐宁道:“小哥哥,你和不和我一起玩?”唐宁看她笑出两个小酒窝,十分可爱,也拉住她的小手。

那道人道:“唐宁,今天的事你要保密,不能对人讲,不然会大祸临头,你懂么?”

唐宁点头道:“大伯伯,我一定不讲,对爹爹也不讲。”

那道人点头道:“这就对了,你快回家吧。这伙人可不会就此罢手的,知道老道受伤,一定会追来,我得趁早上山。”

唐宁点点头,对小女孩道:“小妹妹,我走了。”那小女孩扬扬小手道:“小哥哥,以后你会来找我玩么?”

唐宁待要回家,远远的听见有马嘶之声。那道人中了毒,还带着一个小孩子,由不得脸上变色,唐宁虽小,也明白事态严重,带那道人藏身到这个山洞里。

时隔多年,唐宁又遇见了江湖人物,血腥厮杀。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待到唐宁回洞,那人已然醒来,见了唐宁挣扎着便要起来。唐宁连忙制止,取一些清水喂他饮下,那人已能开口说话,谢过唐宁救命之恩。唐宁淡淡一笑,问起他来长安的因由。

原来那人名字唤作殷宜,乃是川东柳家寨的一个小头领。这柳家寨是川东一带最大的山寨,啸聚山林,专门劫夺过路客商的财物,当地官府也不大敢惹。十几日前有一位白衣剑客前来投书,便是长安剑宫的信使,说道本月十二在骊山脚下举行江湖结盟比武大会,推选五名天下江湖高手中武功卓著、品德高尚者作为东南西北中五方盟主,处置江湖恩怨大小事宜,以避免江湖各门派相互争斗仇杀。

唐宁拍手赞道:“江湖上各门各派恩怨纷杂,一直相互争斗不休,这样的主意实在不错。”

殷宜哼了一声道:“江湖上从没得啥子个盟主,长安剑宫偏偏要作这出头的椽子。江湖门派拼拼杀杀,结怨太深,就为了一个盟主一句话,大家便有仇不报了?推选,推选,品德高尚有屁用,还不是要靠手头上比个高下,刀剑又不生眼珠子,嘿嘿。”

此人言语粗鄙,唐宁本就不喜,听了这番言语,更是心道:“柳家寨本来就是鱼蛇混杂之地,此人也非善类,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与他多言,道:“你那大当家的不听你的劝告,只落得身首异处。”

殷宜略吃一惊,随即叹道:“众兄弟都死了,他也逃不得出去。唉,路上我劝他啥子他也听不得进,一心想出人头地,谁知还没到骊山,就全军覆没了。江湖上再不得有柳家寨大当家巴震天这个字号了,哈哈,报应啊报应。”

唐宁道:“那么你今后准备做什么呢?”

殷宜道:“我幸得公子救下,捡回一条命来,今后还是安分守己,作个普通百姓算喽。”

唐宁点头道:“如此也是甚好。这里清水与食物具备,你就在此安心养伤吧。在下便要告辞了。”说罢起身出洞,脚下便奔终南山南五台而来。

终南山横亘关中,绵延千里,峰头少说也有数千,长安附近终南山中无非子午峪、太峪、汤峪、大峪几处山谷通路,子午峪最长,唐宁也进谷不下十次,翻过分水岭亦无所获,三月间曾入太峪翠华山中,也无所得。

不觉走进山中来,但见沟深林茂,白石碧水,甚是清净,只是除却几处禅院再无人家,直至午时上得山顶五佛殿来,四面望去,只有东面山中似有几处人家。

唐宁便向东来,一路下山,竟无道路,好容易分荆棘,寻出一条羊肠小道下到沟里,竟是到了太峪,三月间曾寻过的。唐宁犹存了几分指望,找几个村民打探左近有无隐居之人,得到的依旧只是失望。唐宁无奈下山,走出里许,右面山坡上有伐木之声,仔细看时,一位樵夫正临溪伐木。

唐宁猛然想起幼时父亲曾教过的诗,那是王维的《终南山》,其中有一句作: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心道:“樵夫自然是山中最熟悉地理之人,我数月奔忙,竟想不起此节,真是愚蠢得可以。”忙上得山坡来,向那樵夫打礼问好。

那樵夫日常劳作,十分粗壮,面孔黝黑,似是烧炭之人,听了唐宁询问隐士,笑道:“自古这终南山多的便是隐士,不知小哥寻的是哪一种?”唐宁奇道:“隐士还分种类么?愿闻其详。”

樵夫道:“若是在朝为官,勤于政务,便在山中修一别墅,偶有疲乏之感,便到别墅清净休养几日,称为官隐;若是一朝失了权势,心灰意冷或是暂避风头、养光晦韬,称为退隐;若是有些声名,还不算大,便住在山中,朝廷请去做官不肯,再三请来,名声大增,一旦朝廷以高官厚禄相邀,立即欣然前往,称为进隐;若是求仙访道,烧丹炼药,称为道隐;若是遭仇家追杀,无处逃避,只好进山的,称为避隐;若是明白了天地变化、万物死生的道理,对红尘名利看破了,那叫做真隐了。”

唐宁笑道:“有趣,有趣。只是同为隐居山中,又怎知他是哪种隐士?”

樵夫道:“你从谷底向山中走来,先是临近谷口,靠山依水,别墅堂皇,门口有童仆个个白眼朝天,那便是官隐;若是已进谷中,又临谷口不远,别墅也够气派,门口也有童仆,只是个个低头向地,便是退隐;再往谷中少许,临近岔道,必有一处院落于半隐半显之处,所谓半隐,是因门口必种几丛青竹,遮住一半门墙,所谓半显,是因为竹子必然稀疏,必露房檐墙角,若要进山,必经其院外,其门虽不正对道路,也必不远,大门必然洞开,院内必然简陋,只是门匾上必有大字,以表达隐居的决心,再看题字必然是当朝显贵,这才算作进隐;再向山中行处,人家渐少,有一山洞,洞外乱堆杂石,围作院落,洞口黄布张幔,不在开饭之时,也见到青烟冒出,这是道隐;再向山深处,四面被山遮掩,中间小块平地,有一处简陋院落,几畦菜地,门口小路弯弯曲曲,被长草遮掩,这多半是避隐了。小哥所问的又是哪一种?”

唐宁叹道:“都不是,只怕是真隐了。”

樵夫道:“这真隐就难寻了,他或在朝廷,或在城市,或在村落,或在深山,行止如常人,无甚特别行径,难寻呐。我在此间砍樵数十年,称得上真隐的也只见到一次,我这番话也是从那先生口中听闻,不然我一介樵夫如何能说出这番道理来。”

唐宁道:“大叔可否指点这位真隐的所在?”心想若能找到这位真隐,或许能为自己出些主意。

樵夫道:“那先生只是四年前见得一面,现在我怎晓得?”

打横里一条紫影闪在面前,向那樵夫冷冷道:“那樵夫,我也打听一个人。”

唐宁看那女子面色惨白,鼻梁仅有常人一半宽窄,颧骨高耸,长相如同僵尸鬼魅,此人眼中无限恨意,由不得人心中打颤。

那女子身旁却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姑娘,模样俊俏,和袁聪却有几分相像,两下相比,更显那女子怖人。

樵夫看见那女子样貌,由不得吓了一跳,一时迟疑。那紫衣女子冷笑道:“怎么,看我长的丑么?”左手已扣了一枚银箭,箭头乌黑,显然喂有剧毒。

那樵夫更不知如何做答,紫衣女子怒道:“原来山中的一个穷樵夫也是狗眼看人。”杀气顿生。

唐宁忙道:“这位长者息怒,大叔绝无恶意。”

那樵夫这才醒过神来道:“是,是,这位夫人不知又打听何等人?”

那紫衣女子大怒道:“怎么,我嫁过人了么?”

樵夫心道:“我怎知你嫁没嫁过人?”见她杀气腾腾,吓得哆哆嗦嗦道:“是,不是,这位姑娘,你打听甚么人?”

那紫衣女子冷冷道:“一个道士。”樵夫道:“山下便是太乙宫,姑娘怎不去那里打听?此山间的道士十九便是太乙宫的。”

那紫衣女子哼一声道:“要是在太乙宫找得着。问你做甚!”樵夫苦笑道:“如果是这样,恐怕我也是不知道了。”

那紫衣女子脸一沉,一支银箭发出。唐宁惊呼道:“不要。”

却见那银箭直插在樵夫的发髻上。那樵夫两眼发直,瘫坐地上。那小姑娘原本只在旁观看,面无表情。

唐宁忿道:“长者既然向人询问,便该以礼相待,怎生欺人?”

那紫衣女子侧目道:“小子少罗嗦,再敢多言,让你永远闭上嘴。”声色俱厉,手中又扣了一枚银箭。

唐宁心里一惊,还是慨然道:“这位长者,以力逼人,仗势凌弱便是不对。”那小姑娘看着唐宁,眼神奇异,却象看一怪物。

那女子脸色更加阴沉,眼中杀气大盛。

唐宁兀自道:“人心都是一般,你若好言相讯,大叔一定会尽心相助,说不得还真能寻得一些踪迹来。象在下适才那样,若心浮气躁,后面的事便打探不着了。”

那女子似乎神色渐缓,已被打动,却也不肯向一个少年承认,只向那樵夫道:“我寻的那人却有些臭名声,说不得你会认识。”

樵夫方缓过一口气,忙道:“姑娘请讲。”声音犹自发颤。

那女子不见手上有何动作,那只三寸长的银箭已经不知去向,看她衣袖乃是紫色薄纱,若隐若透,究不知这些银箭藏于何处。那女子缓缓道:“此人在江湖中有几分臭名声,人称终南道人。”

那樵夫咋舌道:“终南道长,那是神仙一般人物啊,听说他剑术通神,天下无敌,听说终南道长曾经在龙湫池上练功,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唐宁眼光放亮。

那女子已不再耐听,晓得在樵夫这里打听不得甚么,抽身便去,临去回头向唐宁扫一眼,唐宁心头一寒。

樵夫这才缓过气来,拔下银箭,向那女子背影呼道:“姑娘,你的,你的。”一时不知该称什么。

那女子头也不回,飞纵而去,桀桀怪笑道:“留给你做簪子了。”樵夫想起刚才惊险,一屁股又坐在地上。

那小姑娘眼露嘲弄,跟着也纵身而去。

唐宁道:“大叔小心,银箭上有毒。”樵夫闻言急忙将银箭抛在地上,又看看约有二两多银子,取块布小心包好,对唐宁道:“好吓人也,小哥怎么还敢顶撞她。”

唐宁笑道:“无缘无故的,我讲道理,她自然不会伤害我了。”樵夫摇头道:“我看这人说不得真会杀人。”

唐宁这才有些后怕,辞了樵夫,走出数里,心中忽然一动,忙翻身去寻那樵夫,却已不见,只得自怨自艾几声。四下打量,似乎山上有条小路,便翻山越岭,循小路而行,不觉走进一片巨石中来。再顺小路前行,在巨石中转来转去,眼见前有一处洞穴,唐宁不禁“咦”得一声轻呼。

唐宁几个月来在终南山打转,却不曾迷路,只缘他有一样好处,但凡到过之处一定认得清楚,一路上景物历历在心,进山之后总能依原路返回。今日唐宁吃惊是因为他清楚记得这个地方他曾到过。洞口平坦,唐宁举步而行,走的极慢,每一步下去都让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进洞数步,只觉一阵清凉,和洞外炎热暑气相差极远,唐宁心中在叫:“是‘冰洞’,绝对是‘冰洞’。”原来唐宁翻山越岭,竟又到了翠华山中。

三月间,唐宁到翠华山。

清明时节,山间杏花烂漫,远望如霞。过了一山又有一山,近山青翠,远山如黛。幽沟碧水白石鳞鳞,山中小道曲曲弯弯。进山许久,方见一道石阶直向山上杏林延伸,信步登去,如上天梯。石阶尽头是一片土丘,唐宁穿杏林走蹊径,曲折数百步,只见眼前一片开阔,波光粼粼,竟是一池春水,方圆约有一里。

唐宁大喜,禁不住一声长啸,奔向这山中天池,畅然若进仙境。

过得许久,近处风光已览,唐宁心道:“不若寻个高处,看尽这翠华全景。”环顾四周,见正西方隔着杏林有巨岩高十数丈,当是观景佳地。唐宁穿林来得岩下,正欲纵身而上,却见由此有小路通向左边一堆巨石之中,路旁有几株青松姿态优美,似非天然生成,倒有几分象作就的盆景。唐宁不禁跳过去细细欣赏,见松树的位置恰到好处,背后一面山石如皱如褶,与他处山石迥异,倒象画中的江南山水。

唐宁更上一步,果见松枝上如有绳痕,又有削伐之痕。唐宁心道:“此处若有人家,定在这巨石之后,想来便是作这松石之景的人,这般雅致之人不可不见。”穿过两块十数丈高的巨石,走得十多步,忽觉右边一阵冷风袭来,劲道凌厉。

唐宁大惊,心道袭击者内功如此深厚,实乃平生所未见,当下不敢硬接,向后急闪,剑已在手,立住门户。

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唐宁急忙回头,依然未见人影。唐宁心中惊异更甚,吸一口气,朗声道:“是哪一位前辈在此,还请现身,晚辈唐宁先行拜见。”等了许久不见应答,只有自己的回声在巨石之间徘徊。

唐宁眼光横扫,仔细查看周遭形势,见四周巨石环绕,前方林木荆棘已无路可通,仅右面山石上裂开一条巨缝,宽有三尺,高逾一丈。唐宁持剑在手,一步步走将进去,风声萧萧如雷,割面如刀。

原是一处天然孔穴生风,这孔穴也不长,不过数丈,那一面也有一个出口,唐宁从那一面出口爬出,便一丝风也没有了。唐宁暗自称奇,见身处巨石之间,一条小路蜿蜒其中。转了一个弯,见小路尽头又有一洞,洞口甚大。唐宁收剑在背,大步走将进去,见洞内平坦宽敞,心中暗喜,哪知再行得数步,脚下忽然一滑,唐宁登时仰面摔倒,直向洞底滑去。

唐宁只见洞壁洞顶些许冰凌纷纷向后掠过,如犬牙,如钟乳,长竟有数尺。待到身子停下,已在洞底,爬起身来,顿感冷气逼人,寒不能胜。四周环顾,只见身处冰窟之中,无数冰凌冰柱,晶莹剔透,宛如瑶林世界,只是洞内颇为明亮,微感诧异。举步缓行,只转得两个冰柱,便到了一处出口。

这出洞之路并不长,不过十几步便出了洞,外面春光融融,别是一番气象。

唐宁分外纳闷,反身看去,见只是一个寻常洞口,高宽各有丈余,便又走将进去。走得十几步便是洞底,冰凌四挂,冷不可耐,连忙出洞,心中只喊:“这可奇了,若非亲眼所见,我决不能相信人间有此境地。”良久回过神来,见三面危崖高耸,一面杏花烂漫,不觉心醉,只道身入桃源仙境。

忽然一阵乐音入耳,乃是古琴之声。随即有一女声歌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声音妙曼绕林,所唱正是李太白的《春思》。唐宁听得不禁痴了。过了良久,调转变徴,那女声又歌李太白的《关山月》。

唐宁穿林循声而来,远远望见杏林之中,有一少女身着月白衣衫,正鼓琴而歌。歌声初时悠长,琴声也悠长,中间歌声转急,琴声也转急,唐宁只感到通身紧缩,寒意从心中而来,忙调整呼吸,运内力抵御。歌到最后一节,声音渐缓,唐宁便感到如刚才初出寒洞,春光虽暖,寒气犹绵绵不绝。

那少女歌罢,幽幽地叹口气,起身抱琴欲去。

唐宁哪肯错失良机,忙赶上几步见礼道:“仙子请留步。”少女吃了一惊,回头见是一位背剑的白衣少年,脸不觉红了,问道:“阁下何来?”

唐宁道:“长安唐宁,今来翠华山游玩,不想误入仙府,多有冒昧。还请仙子指点迷津。”抬起头来见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头梳双髻,脸庞略圆,面白如玉,象笼罩着一层神光。唐宁心中一凛,不敢多看,忙低下头来,心中朦胧如梦,只觉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

那少女嫣然道:“我是人,不是仙。唐公子既是来此游玩,寒舍便在此间,应尽地主之谊。且请公子稍候,便即着人来请。”讲罢,飘然而去。唐宁呆在当地,不敢稍动,回想适才那少女的面容,恍若隔世。

过了不久,有一家人来请。穿杏林,绕巨石,到得一处院落。道路七折八拐,岔路甚多,若非有人带路,只怕在这偌大的林子中走上一天,也找不到此处人家。那院落也不甚大,原是数间茅屋,几畦瓜菜,更有数十只鸡鸭,倒是三分仙境,七分农家。

进得屋中,眼见摆设简陋,但很干净,显得极为素雅。屋中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虽然衣着朴素,无甚钗环,却仪容端正,温文而雅,不似寒门小户之人。唐宁忙上前见礼,告谢了方落座。

家人献上茶来。妇人问道:“唐公子是何方人氏?又因何遇见小女?”听唐宁将一路情形告知,笑道:“那两个洞便称‘风洞’‘冰洞’,乃天然地气所生,寻常我等也是不去的,不想唐公子今日却走了这条路来。”唐宁奇道:“原来还有别的道路。”妇人笑道:“自然还有大道。”唐宁茶已喝过,起身告辞,妇人也不挽留,唤家人相送。出了院门不循旧路,向南沿巨石下一条路而行,不过数百步,却是一个小小的码头,停着两条小船,原来已到湖边。

唐宁上了船,却听到琴声再起,只因相距已远,若有若无。那家人持篙撑船行至湖心,唐宁回头再望,只见春山杏林,已不知人家何在了。

此时已是六月,洞内不再结冰,但依然寒冷异常,唐宁不敢多作停留,忙寻路出洞,穿杏林,绕巨石,岔路极多,不多时居然到了那院落之间。

只见院中茅屋依然,柴门大开,只是不见了鸡鸭,几畦瓜架已倒,静悄悄的毫无声音。唐宁心叫不妙,冲进堂屋中,只见屋中桌椅生尘,已是人去屋空,再冲到其他屋中,一般的空空如也,只得出门寻路下山。

天近午后,唐宁只道行人寥寥,哪知到了杜曲,各家饭店门前热闹非凡,好容易寻得一处座定,便有人站在身后等待空位。唐宁细看那些行人,有僧有道,有老有少,有江湖豪杰打扮,也有客商、儒生,男男女女怕有上百人,皆是行色匆匆,狼吞虎咽后便急急上路。

唐宁再听他们所谈,无一不与“骊山大会”与“长安剑宫”有关,喜爱热闹乃是少年本性,况且自古及今从未有过什么江湖大会,焉有不去之理?当下也顺路向骊山而来。

临近一处村落,只见两只狗在谷场上打架,翻来滚去,煞是热闹。夏日午间炎热,村民皆在家中,也无人来管,却引来十数江湖人物围观。

那两条狗一大一小,体格相差许多。大狗气势汹汹,追着小狗乱咬,那小狗只是蹦跳躲避。奇怪的却是那小狗身上毛发毫无损伤,倒是口中有毛,毛色同大狗身上一般无二,显是从大狗身上咬下。

那两条狗倒不怕人,见人围观,精神更增百倍。那条大狗很是凶猛,气势颇大,而那条小狗却是极为敏捷,似乎那条大狗每次扑来,小狗都能料敌机先。小狗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变化极多,总能从大狗爪下逃过,冷不丁找准机会就向那大狗身上咬一口,咬过之后迅速便逃。大狗气急败坏,穷追不舍。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一人笑道:“原来这只大狗是只大笨狗。”

这时有一男声道:“其实这只大狗也不笨,你看它一扑一咬,尽是照着小狗的咽喉与胸口要害之处,又准又狠,可能是被人训练出来的牧羊犬。”

众人细细看时,果见那大狗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那小狗却似狼狈,乱扑乱咬,不成章法。不知为何,那大狗却偏偏抵敌不住,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众人眼见胜负已分,便转身欲去。那知场上却有了变化,夏日午间,太阳甚毒,大狗久攻不下,已自气馁,卧在地上,伸着舌头不住喘气。小狗得意扬扬,围着大狗转了几圈,摇动尾巴意在挑衅。大狗撑起前腿,只是喘气不休。小狗转了几圈,见大狗已不再进攻,转到大狗背后,照脊梁猛然扑上便咬。不料想大狗突然身子一侧,翻转身来。小狗已在空中,扑将下去脑袋正巧要落在大狗口里。

众人眼见那小狗处境不妙,都是惊呼一声。只见小狗在空中一个筋头,避开了头,腿却未能避开,被大狗狠狠地咬了一口,连连惨叫。小狗落下地来,急忙逃窜,腿上被咬处已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大狗得此良机,也不肯放过,随后扑来,却又被小狗轻易躲开,随口从大狗腹部扯下一撮毛来。纠斗一刻,大狗不是对手,又卧在地上不动了。

小狗又围着大狗转圈,有人担心道:“这小狗又要吃亏了。”只见小狗又是跳起照大狗脊梁扑去,这一下,众人皆不免为小狗担心起来。

大狗依旧翻身,等待小狗扑来。那料小狗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未曾跳起,只不过稍稍蹦了一下,见大狗翻身,便照它臀上狠狠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小块来。大狗四腿朝上,护不住臀部,这一下创伤甚深,狂吠几声,翻转身来,夹着尾巴逃去了。

这场狗打架十分有趣,众人皆是哈哈大笑。

一位老者看来在教训徒弟:“这小狗论力气自然不是对手,今能取胜,那是全靠一个变字。你学这余家拳也有十年啦,却呆板不化,连只小狗都不如。”身旁一位三十出头的汉子唯唯听命。

那老者一时兴起,演练几招,端的是收发得意,口中还边在解释某某招可以衔接某某招,又可改接某某招。

唐宁听得频频点头,心道这老者一定是江湖名宿了,余家拳是什么,他却不知。

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年嬉笑道:“大师兄,你可要向这小狗多学学啊。”

他本意自然是嘲弄大师兄,不想师父正在演练,倒象是指那老者是小狗。那老者冷哼一声,沉下脸来,这少年是他得意弟子,又非有意,板板脸也就算了。

忽从侧面飞来一支银色小箭,急如闪电,正中那小狗脖颈,那小狗霎时便直挺挺死去,伤口转瞬发黑,居然并不流血,显见那箭上染了极霸道的毒药。

不知何时,不远处已站着一紫衣中年女子,桀桀怪笑道:“以小欺大的狗东西,死有余辜。”声音虽然悦耳,却满是寒意,令人发麻。

唐宁认出正是山中那女子,心里一阵冰凉。那少年见紫衣女子盯向自己,不由一个寒战。

那紫衣女子冷冷一笑,转身便纵去。

众人纷纷议论,竟无一人认识,只有那老者道:“看她所用暗器手法,倒有几分象是武灵门下。”

有人失惊道:“武灵门割据魏博,一方诸侯,竟也来骊山大会?”

另一人道:“反正老子是来看热闹,又不想做什么盟主,武灵门再厉害,不招惹它便是。”

那老者叹气道:“这只小狗又何曾招惹她?你们年少,那晓得武灵门的厉害。”解开上衣,露出肩上三处伤痕,看上去便是箭伤。

那老者回忆道:“二十年前,老夫从军参加了征讨魏博之战。那场大战真是惨烈,魏博军中那武灵门三千子弟兵个个善使武灵箭,不是取人咽喉就是取人心脏,手法高明,快如闪电,竟将官军一万余人屠杀殆尽,真是血流成河,横尸成山,老夫幸亏有几分功夫在身,避开了要害,终于捡了一条小命。哎,到如今老夫合上眼,满眼都是血啊,实在忘不了同行的你们两位师叔临死的惨象。”

那少年徒弟愤愤道:“这样讲来,武灵门就是我们的仇家了。这次碰到了,要想法报仇。”

那老者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以老夫的功夫,连武灵门一个弟子的箭也挡不住,更不用说武灵门的高手了,你去不是更加找死么。”

那徒弟才不敢吭声。

刚才那女子出手之快,无人自忖可当一击。唐宁想及自己在山中出语顶撞,实同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不由得脊梁发冷。

到得骊山脚下,见在华清宫东数里处有树林中开出一片空地来,东西北三面高搭彩棚,上悬横幅,写着“长安剑宫恭迎江湖朋友参加骊山大会”一行大字。

平地之中或坐或立约有两三千人,不时还有人马赶来。平地一圈皆立旗杆、红旗飘飘,中间或写“长安”或“武”字。北面棚前还立着五根十丈高的旗杆,旁边立着一面牛皮大鼓,人声已然鼎沸,更兼阵阵马鸣,愈显热闹。

这时棚中陆续有人坐定,东西两棚看来皆是甚么江湖重要门派首脑,身后各立着众多弟子。北面乃是主棚,又分东西两排,东面皆是白衣人。首座却是阎峰,身旁有两位白衣老者,西面三位老道和一个胖子,其余约有数人,袁聪居然也在棚中。

袁聪随阎峰一众来到骊山,自是兴奋异常,看到棚外台下熙熙攘攘汇集了诸多江湖人士,颇想下台去结交一番,只是每次想到台下,看着阎峰,又不好意思出口,只得耐性子坐着。对面两位白衣中年人她已认识,乃是阎峰的二师叔骆二与三师叔孟三,此刻脸寒于水,一句话也不讲。身边上首三位老道也是一声不吭,下首一个胖子粗壮无匹,身重只在三百斤之上,相貌更是如凶神恶煞一般,袁聪夹在其中,几乎闷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