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军听二人谈论诗歌,只频频劝酒,他已醉的糊涂大半了,道:“喝……喝……好酒。你瞧不起……好酒。”
他见唐宁停碗不饮,便讲唐宁看不起他,只是话已不全,只有“好酒”喊的响亮。
唐宁笑道:“若论此酒,比之新丰酒还要淡些。”
李胜点头道:“新丰美酒名满天下,可惜未能一尝。”
李贺却笑道:“若论酒味,二者相去不远,只那新丰酒中能喝出王维的诗味,此酒就不及了。”
唐宁点头笑道:“然则新丰酒比之猴儿酒又不如了。”
李胜笑道:“猴儿酒只是听闻,何曾见过。”
唐宁便讲起与老疯头到武陵山中取猴儿酒之事,李贺不会武功自不必说,那千绝刀李胜也是惊得舌挢不下,他长于战阵,以硬功见长,轻功不高,哪想人间居然有这等轻功造诣,虽知唐宁不是说谎,但实难相信。
提及武功,刘将军却清醒不少,道:“胡说,哪……哪有人有这样的……的功夫。”
唐宁见李胜脸上犹有疑色,笑道:“今日与二位将军及长吉先生欢饮,正需此酒助兴。三位稍候,在下去去便来。”唐宁并不嗜酒,不过猴儿酒却是难得之物,也向老疯头讨了两壶,原想送与老叫花子,却没能见着,此时便在客栈。唐宁心中对那李胜倒也罢了,那李贺却是少时读书时父亲常引以为榜样的人物,今日有幸得见,那猴儿酒正配献于这等人物。
刘将军道:“快去,只怕……吹牛要……要溜。”
酒楼在北门里,距西街来回四五里路,李胜打量唐宁左右也要一刻半时间,哪知不足一刻,唐宁便回,还未见到酒,李胜已信了大半。
刘将军已然醉到地下,呼呼大睡。
唐宁亲自给二人斟酒,一开壶便酒香四溢,李胜止不住口水欲滴,赶忙噙一口,只觉口齿沁香,平生未遇,大呼妙哉。李贺品一口酒,回味时久,叹道:“闻道白猿造酒,今始信焉。”
这酒楼的酒乃是潞州最好的,那掌柜听说有甚么猴儿酒好过自家的酒,十分不服,过来讨了一杯吃了,顿足道:“怎么这人造酒还比不过猴儿?”
李贺笑道:“天公造物,岂是人间可比?”
门口有人笑道:“什么好酒,能不能施舍点给老叫花子啊?”
小二笑骂:“这么老的叫花子,能讨到饭就不错了,还想吃酒。”
唐宁已是飞奔出门,笑道:“嬴前辈,洛阳寻你不见,不想在潞州却遇见了。”
李胜也出将来:“嬴帮主,失迎失迎,快请上座。”
老叫花子嘿嘿笑道:“叫花子上不得台面。没得给大将军丢脸。”
李胜哈哈笑道:“嬴帮主,将军是请不动你的,千绝刀请你如何?”
老叫花子笑道:“果然是千绝刀请我,不是李将军?”
李胜道:“自然。”
老叫花子道:“好,是李长老请喝酒一定喝。”随手将一百六七十斤的刘将军推出丈远,大剌剌坐在席上。
李贺见是位老叫花子,不禁蹙眉。酒楼倒酒的女子牡丹更是躲得远远,掩鼻窃笑。
老叫花子看在眼里,却只做不见,道:“刚才老叫花子听到什么猴儿酒,这口水可早就流出来了。”将杯中酒一口下肚,砸吧两下道:“不错。”又砸吧两下,眼神开始放光,“李长老,这好酒是从哪里来的。”
李胜道:“这是唐公子的酒。”
老叫花子道:“哦,小举人,从哪儿弄的?”
唐宁讲过,老叫花子哈哈笑道:“敢情这喝的是老叫花子的酒,幸亏我跑到潞州,要不请了客,我这个东家还没能尝一口。看来我得多喝些,要不这亏可吃大了。”一伸手,凌空便将一两丈远李胜和李贺案上的两壶酒都揽在自己案上,好像生怕别人多喝。
李胜忍不住叫声好。唐宁笑道:“嬴前辈,回到洛阳晚辈再给你讨两壶。”
老叫花子眼中一亮:“老疯头已经喝够了,你就给我都藏起来。”也不见挥手,一壶酒飞到李胜案上。
李贺面前却无酒,不禁忿闷。老叫花子嘿嘿一笑:“书生不能多喝。”他已看出李贺病重,不宜喝酒,却是好心。
唐宁见状,知李贺不悦,便找话头与他,向他求教诗歌。
老叫花子笑道:“小举人,你现在当兵吃粮,还顾得写什么诗?要是闲着,陪师父下下棋。”
李胜道:“原来唐公子是嬴帮主的高足,怪道功夫高强。”
老叫花子嘿嘿笑道:“老叫花子是他的棋师父,功夫那可不是我教的。”喝过了酒,拍拍手道:“下棋去喽。”抓着唐宁,如飞而去。
李胜道:“适才听唐公子讲那老疯头轻功绝顶,不过是耳闻,如今亲见了丐帮帮主的功夫,才知道世上果然有这等人物。咦,他来潞州做什么?”
李贺回到寓所,想起唐宁一番言语,翻检自己诗作,蔚然成观,心道纵不能与李杜争辉,但也不在初唐四子之下,终不算虚度光阴,人生有沉浮,确不必太过于耿耿,终有出头之日。
李贺方把心胸放得开些,忽又咳嗽起来,取手帕咳过,却见咳出大口鲜血,登时心如死灰,心道罢了,天亡李贺矣,自知去世不久,便打定主意回乡去。等过两日那刺史回来,与唐宁回了信,李贺却要告辞回乡,那刺史挽留不住,便买匹好马,送他上路。
唐宁与李贺一路同行,他察看李贺脸色,知他病情愈重,一路上多为照顾。到了洛阳执手话别,李贺道:“李贺死不足惜,但不见社稷一统,百姓安居,复我盛唐气象,李贺虽死不敢瞑目。”回到昌谷几日竟英年病故。这消息倒是那些山棚传的信,李贺家乡在洛水边上,女几山下,那些山棚也常到此间卖些山货,知晓李贺的。
唐宁吊唁李贺之后,这一阵前线平静,东都更加安宁,无甚大事,吕元膺便使他回长安一行。唐宁日夜兼程,不日赶回长安,先将公文交割,一切事毕,已近黄昏,便往靖安里韩愈府上来。
韩愈接信,不由得号啕大哭,他不过五十出头,已经须发皆白,也顾不得唐宁及下人在场,涕泪横飞。唐宁见他爱惜人才,痛胜丧子,确不愧“提携后进”之名。元和年间,韩愈和柳宗元俱是文学大家,柳宗元其时调任柳州刺史,南方学子纷纷奔走聚集其门下,而北方文人便共尊韩愈。
韩愈痛哭时久,虽止住了泪,却依然哀不自胜。李贺遗书托韩愈为他诗作选集作序,韩愈先翻看最后几页潞州所作,皆怆然凄婉,不觉又泪洒诗笺,也顾不得招呼唐宁,便吩咐掌灯准备笔墨。
唐宁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见韩愈自顾自的准备笔墨纸砚,当真是进不得,退也不得。便在尴尬之时,府内出来一人,却是相识,那人乃顾先生,原是韩愈府上的西宾。那韩愈自顾自的苦想,见顾先生与唐宁熟识,居然充眼不见,满脑子只是在构思为李贺作序,待得写罢,才见只有顾先生在旁,那少年已走多时。
中秋午后,唐宁与韩公文郑奇三人商量去处。唐宁此次回长安又到洛阳郑奇家中给郑奇带来家书,惹得韩公文连呼不平。此次到郑府,也将李贺之事讲给了郑小姐,那郑小姐叹息了几声,说了句想不到。
韩公文道:“长安城中有谚‘食在太白,住在开元,玩在芙蓉,乐在平康,欲知天下事,还到天宝来。’太白是酒楼,开元是客栈,芙蓉指曲江池芙蓉国,平康里是梨园歌伎声色场,而天宝却是茶楼。‘太白楼酒好,天宝楼茶贵’,这里的茶要一两银子一杯。”
唐宁咋舌道:“甚么绝品好茶,值得一两银子。”他虽是长安人氏,却在城外,这几年又久不在长安,加以家境并不宽裕,从河东来时身上只有十几两家当,性甚节俭,这样的所在自然不知。
韩公文道:“其实也不过普通团饼。这茶楼在东门之里,兴庆宫侧对面的东市口,临近第一街,往来外地官员、商贾甚多,左临平康里,文人骚客、王孙公子络绎不绝。渐渐工商士贾、官宦侠客汇集于此,这里便成了上听宫闱秘事、下知苍生冷暖的所在,一两银子其实是看座费用,喝不喝茶倒也罢了。”
三人谈笑中直到天宝茶楼,此楼当街而立,有四五层之高,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气势确实不凡。底楼人声喧杂,座无虚席,都是布衣百姓、寻常商贾,郑奇远远的见那张阿大又不知被谁请了,在那里唾沫横飞,笑着指给二人看。
刚上到第二层,便听得“嗨,嗨”两声,跟着几个人道:“我道是谁?老韩么。”“还有小郑,快过来。”
三人看时,见一帮华服少年正围坐喝酒,见了韩公文郑奇,招手示意,全是当初学宫同窗与几名学长学弟,最上座的便是杜牧,那王士则与赵姓同窗也便装在侧。这一层多是京城游侠儿、王孙公子与那豪富巨商,装饰最为华丽,这帮少年中秋夜也不肯在家,聚在一起。
唐宁在学宫时便与这帮贵少疏远,今日更是避之不及,想拉了韩郑二人便走。那座上已过来三四个少年,上前来和韩公文打招呼,甚是亲热。韩公文之父乃是宣武军节度使,一方有实权的诸侯,如今又是征讨淮西的元帅,这些人怎能不交结?杜牧自在桌上喝酒,只拱拱手。王士则鼻子轻哼,也不过来,他在学宫时便与韩公文郑奇是对头,如今捕盗有功,眼里那将二人放得进去。
那少年中有一人道:“韩兄来的正好,今日本是我等在此聚了一个同学会,还怕韩兄不肯赏光,不敢去请呢,只好说歹说把杜兄王兄拉来。想不到居然巧遇韩兄,难得,难得。快请上座。”
韩公文客套两句,婉言推辞。那少年以为他有客人,所以不便,看着唐宁,倒认了出来,坏笑道:“原来是小秀才,幸会,幸会。”那几个少年也认出唐宁,嘻嘻笑着上前握手抱肩,极是亲热。
当年在学宫之时,这几个少年便时常捉弄唐宁,表面上来套近乎,暗中用力下绊,唐宁那时年纪较他们小,力气也小,时常吃亏。如今这几个少年又想故技重施,唐宁早有防范,用力一捏,那两个握手的少年“哎哟”一声,手骨欲裂,想抽又抽不来。
郑奇呵呵笑道:“几位多年不见,多多亲热。”
唐宁一笑放手,那两人如蒙大赦,忙忙溜回桌上,低声咋舌道:“这小秀才如今好大的力气。”
王士则自认功夫一流,只冷笑一声,心道:“这几个脓包手无缚鸡之力。知道什么是力大。”也挤上前来,手扶唐宁肩膀,暗使内力一推,满拟将唐宁推个跟斗。
唐宁总不会和他在天宝茶楼开打,只使七分内力一抗,王士则遭此一弹,居然被震开一步。
唐宁原想王士则能擒住刺客,功夫不会太差,想不到他如此不济,在他手下走不了一招的人居然还能做刺客。想及那日太行山间遭遇驼山派弟子,剑阵颇似所传说的刺客,只怕当年刺杀宰相案果然另有别情!
王士则吃了暗亏,只作无人知晓,若无其事坐回席去。如何能瞒过郑奇,重重冷笑一声。
赵姓同窗嘿嘿一笑,向唐宁道:“唐兄不是讲近日不回长安么?”
唐宁叹口气道:“在下到潞州幸遇李长吉,不想他英年早逝,特来长安送他的遗书。”
杜牧失惊而起:“李长吉故去了?何时之事?”
唐宁叹道:“不过月前。”
杜牧道:“李长吉青年翘楚,竟先故去,诗坛无人为继了。”
身旁一少年道:“长吉之后便是杜公子了。”他本是拍马屁,想讲杜牧将成一代诗歌大家,不想杜牧前面有李贺故去的话,竟象是讲杜牧要早亡,这下拍到了马蹄上。
杜牧冷笑道:“在下哪敢紧随李长吉,还是李兄先请吧。”
那人兀自不觉,犹在谦虚。
楼上有人道:“可是唐公子么。”韩公文便推说在楼上另约了人,告辞上楼。
第三层多是外地官员与文人骚客,人数已经少了,唐宁甫一上楼,便见顾先生倚窗独自饮茶,招手要唐宁过去。唐宁等上前拜见了坐定,原来顾先生也是无家无室,中秋之夜无处可去,便来天宝茶楼独坐。
茶楼这一层多是外地入京公干的官员及其相从密切的文人朋友,话题多是各地风情,自然也包括政事军情。总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唐宁听那些人所言高霞寓铁城大败和洛南围捕叛军等事,便与自己亲眼所见不同。
郑奇想听的却是江湖游侠的事迹,顾先生讲在上层。此楼乃是环状回字形,不单底楼看得清楚,上一层对过也是看得见的。果见那边皆是劲装大汉,背插长剑,一个个留着胡须,相貌雄武。侧耳聆听,果然讲的是江湖游侠之事。郑奇喜不自胜,便要上楼去听,顾先生只笑不语。
唐宁道:“顾先生因何发笑?”
顾先生道:“真假有无,其实难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唐宁也探头望去,见楼上一人正讲得绘声绘色,细看却是那“神算子王清”。
唐宁笑道:“只怕这位王先生便在那里开讲书记门的《侠隐记》吧。”
顾先生点头道:“扬人之善,隐人之恶,固然是善举。然而只以耳闻,不经亲见便信以为真,大书特书,又能有几分真实?”
唐宁对韩公文道:“看来这天宝茶楼名不副实,你也是只以耳闻,不经亲见啊。”韩公文连称懊恼。
顾先生笑道:“其实闲暇无事,独坐一隅,沏一杯清茶,于人声鼎沸之中,也可寻见几分幽思。这些故事或有其事,不过众口相传,渐失其真,姑妄听之,权作今后谈资也不错,何须事事尽求真实?”
四人坐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茶楼里家居长安之人都回家团圆去了,只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异乡客在闷发思乡之情。
唐宁道:“今夜月色正佳,我等何不寻它一个好去处赏月?”郑奇连声叫好。顾先生虽年过不惑,但与三位少年晚辈谈笑,大有回复青春之感,也含笑首肯。
郑奇道:“不若到东门城楼顶上如何?”
韩公文笑道:“你这可不是向东门的将军找岔么?”
顾先生也打趣道:“今夜兴庆宫中灯会,这位郑公子高坐春明门楼上,是想在宫中找一位红拂吧?”郑奇窘得面红耳赤。
唐宁笑道:“在下想起一个所在,却是清静。”郑奇忙问,唐宁道:“晋昌坊大慈恩寺的塔顶如何?”
郑奇便拍手道:“那里最好。”
顾先生笑道:“此处乃是长安城中最高处,好则好矣,只是叨扰和尚清修。”
郑奇道:“我们悄悄上去不就成了。”
四人便动身往大雁塔而来,郑奇韩公文平素须应对宾客,隔上五日到京兆府点个卯汇报行踪,约束惯了,今夜得便,自然要趁夜色放松一回,哪里肯好好的走路?便窜上人家房顶,展开轻功。
顾先生微微一笑,也飘然上房,看三人一跑之间,功夫便有高下。韩公文全力奔跑,但落脚甚重,几次踏破人家的瓦片。郑奇要好一些,虽然年纪尚幼,修为不足,却知受过名家指点。唐宁的步伐却甚是奇特,或大或小,尽在旁脊斗拱树枝之类突出之处借力,所行路线虽然不直,却不费力,这是他与老疯头在武陵山中多日所悟。
唐宁见顾先生不紧不慢,犹似闲庭信步,又似御风而行,不由得衷心景仰。老疯头轻功绝伦,却是在悬崖高山中练就,这顾先生似乎生来就会一般,丝毫不着形迹。
大雁塔通高二十丈,共有七级,最低一层却有三丈多高。韩公文不觉犯难,以自己的轻功是断然上不去的,郑奇打量一下,也知上不去。
正在犯难之时,韩公文只觉腰眼被抓,跟着一股大力涌入体内,不觉飞身而起,直落向塔上第二级,那里原有窗棂,韩公文忙伸手抓牢。刚回头,郑奇也扑了上来,韩公文忙将他拉住。
唐宁自感一年来内功长进,打量着勉力或可上得去,瞅准突出一角,奋力而上,眼见右手已摸到瓦当,只需一借力便可翻身而上,心中颇有几分得意,这方法尚是在华山东峰时向韦玄中所学。
哪知夜来生露,那瓦是琉璃瓦,十分光滑,唐宁一借力,手便滑脱,身体急向下坠去。
顾先生拔身而起,拿足尖将唐宁脚心一点,唐宁在空中借了一点力,翻身而上。而顾先生身形不停,已经先于他抓着韩郑二人飞上塔顶。第二层较第一层稍低,唐宁自己已经可以上得。
一直到第七层,那圆月早已升在半空,眼望长安城中灯火通明,浩若繁星。四人一路惊动了不少拜月的人家,不是以为有飞贼便是以为树上有大鸟飞过,此刻想来,犹觉好笑。
郑奇笑指韩公文,皆是他踏破瓦片惹的祸,正谈笑间,猛听身后一声“阿弥陀佛”,郑奇吓得差点滑下塔去,忙回头看时,见一位老和尚立在身后,双手合十道:“四位施主,深夜莅临本寺,实属不速之客。如何又坐在这七级浮屠之上,亵渎佛祖。”
郑奇适才吃他一吓,此刻有意消遣他,便道:“大师不是也站在这七级浮屠上?不是也亵渎佛祖?你是出家人站得,我便坐不得?”他说一句,那老和尚便退一层,念一句“阿弥陀佛”,转眼到了塔下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请下来吧。”
顾先生一笑,双手分携郑奇与韩公文,中间借两下力,飘然而下,唐宁也相随下塔。
那和尚笑道:“两招小飞接大飞,好潇洒的着法,只是两旁多了二子,顾先生怎走了一个愚形?”他从顾先生下塔中已看出底细,将韩公文和郑奇称作“二子”,语含双关。
顾先生笑道:“大慈恩寺里好棋的除了弘法大师外,如今便只有弘光大师了,得罪,得罪。”
那弘光上前作个合手礼,笑道:“顾先生夜半打入黑地,却是为何?是想在我大慈恩寺里点个方四么?”此人果然好棋。顾先生笑道:“有了弘光大师,方四还能做得出么?只好做个曲四吧。”围棋中“方四”是死形,“曲四”是活形,二人就此开玩笑。
弘光笑道:“现在四子将我围在中间,看来想打劫了。”顾先生见唐宁三人分站三方,隐隐有合围弘光之势,果然形势如同围棋提子“打劫”,却又含有“打家劫舍”的“打劫”之意,笑道:“这位是弘光大师。”唐宁等上前拜见。
弘光却认识郑奇,一伸手就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道:“又是你这小鬼头。”笑对顾先生道:“这小鬼头是大兴善寺佛光大师的小弟子,从前常见的,如今佛光大师到扶桑去了,一年多未见这小鬼头,依旧这般调皮。”郑奇冲他作个鬼脸。弘法和佛光去年同白居易一起离开长安,唐宁曾在新丰见到过,却不知郑奇是那佛光的弟子。
弘光又道:“顾先生今日缘何光临本寺?”
顾先生只指指天,弘光抬头见明月如盘,直挂当空,笑道:“原来顾先生中秋赏月,专找我大慈恩寺头顶。”顾先生笑道:“多有得罪,还请恕罪则个。”
弘光故作嗔怒道:“此事如何收场?还要顾先生给个说法。”
顾先生笑道:“那在下陪大师手谈若何?”
弘光正是要与他下棋,便要叫好。一旁却有人道:“阿弥陀佛,下棋是断断不行的。”众人顺声望去,见又来了一个老和尚,身后还跟着几名弟子。
弘光转身向那和尚行礼道:“弘明师兄。”那弘明是戒律院首座,走近来时,头上琉璃璎珞,手中黄金禅杖,身上多宝袈裟,浑身上下装饰得十分华贵,却一脸寒霜。
顾先生也不识弘明,两下见了礼,那弘明道:“大雁塔乃玄奘法师为藏西天所求经书所建,中立佛祖宝像,顾施主却公然坐我佛头上,岂是下一盘棋可以消劫?”
顾先生微笑不语,弘光心道:“我不过跟顾先生开个玩笑,这弘明师兄素来严厉无情,执法如山,如今可莫为这件小事难为了顾先生。”便道:“师兄准备如何处置?”
弘明道:“贫僧久听弘法师兄讲起顾施主,不单棋好,而且书文画乐还有武功俱佳,贫僧想见识见识。”唐宁等心道这老和尚明明富得流油,偏偏要自称贫僧,看样子竟想和顾先生动手。
顾先生笑道:“雕虫小技,弘法大师何以如此错爱?”
弘明道:“顾施主何谦太过。论棋,梅王二待诏不是对手,论武别出蹊径,论书文么,韩愈施主为当今文坛领袖,却要聘顾施主为西宾,顾施主文采可想而知。今日无它,唯请顾施主为我寺题一卷《华严经序》。”
顾先生笑道:“弘明大师如此未免难为在下了。”
弘明脸色一沉:“这么说顾施主是不愿了。”
顾先生道:“确难从命。”
弘明道:“既然如此,贫僧可就不客气了。”禅杖一舞,欺进身来。弘光急道:“师兄不可。”
弘明的禅杖已经将顾先生四下罩住,只看得见金光一片,已不见顾先生人影,杖风呼啸逼人,割面如刀,却不闻交手之声。
唐宁等人心道:“这弘明杖法精妙,这也罢了,竟能收发自如,杖杖都有分寸,只逼住顾先生去路,不攻要害。”
你想要害处被攻,顾先生怎能不挡,若要抵挡,必然有交手之声。以空手对禅杖,自然是顾先生吃亏些,而今不闻交手声,只能有两个解释。
一是弘明手下留情,不攻要害,只逼迫顾先生知难然后答应条件。
第二种便是顾先生虽然反攻,弘明却避了开去。这点解释却难站住脚,高手相交,拿着一根沉重的禅杖却要四处避开灵活的手掌,已经不可思议,更要将禅杖舞的密不透风、水泼不进,连人影皆看不见,尽占攻势,就更不可能了。
连弘光心中也在寻思:“弘明师兄这套伏魔杖法居然练的如此高妙。”
黄金禅杖怕不有七八十斤重,渐渐便缓了下来。透过杖影,见顾先生双手不抬,犹似闲亭信步,只靠脚步便将弘明攻势化为乌有,不曾反攻一招半式,这等功夫实在骇人听闻。
弘明一套伏魔杖法加一套降龙杖法不曾碰到顾先生的衣角,黯然收势道:“顾施主武功深不可测,贫僧便是再练十年也逼不了顾施主反攻一招。”
顾先生道:“大师过誉了。今日多有得罪,这就告辞。”
弘明道:“顾施主还是不能走。”
郑奇道:“弘明大师,既然你输给了顾先生,就应该放我们走啊。总不是大师不讲江湖规矩吧。”连弘光也点头称是。
弘明道:“贫僧只是以武会友,何时说过赢了我就能走。”
他倒确实不曾说过,明知他是强留不成,却抓不到他的把柄。
郑奇笑道:“不愧是弘明大师,果然厉害……啊,以你的功夫最多把我扣下,能留得住顾先生吗?”
弘明骂道:“佛光教的什么徒弟。我留你这小鬼有什么用?”
郑奇嬉笑道:“只要顾先生抬脚走路,你拦得住吗?”
弘明道:“论功夫贫僧自然万万不是顾施主对手。”
郑奇笑道:“那不成了?”
弘明道:“不成。除非顾施主答应,不然,旬日之内……”
弘光急道:“如何?”
弘明道:“贫僧派弟子四下传扬,顾施主必将名动长安,上达圣听。到时候顾施主想再隐于韩府那就不成了。”
顾先生笑道:“弘明大师行此毒计,只怕顾某于天下无立锥之地了。”弘光哈哈大笑。
弘明一挥手,那弟子便将笔墨纸砚送将上来,原来早已备好。他自顾先生等一进大慈恩寺便已发觉,虽然不识,但从身法中已经窥出端倪。弘法从前常与顾先生对弈,每求墨宝,顾先生因隐于韩府,深恐一篇书文流落于外,惹出麻烦,是以皆婉言谢绝。弘法临去东瀛尚向弘明讲起,引以为憾。弘明见顾先生等上了塔顶,便拟好计策,备好了笔墨纸砚。不想弘光横插进来,想要下棋,弘明还好及时止住了,心道好容易有此良机,差点便被弘光师弟搅散。
顾先生见弘明早有准备,料是推脱不得,为《华严经》作序,藏于寺中,也不会传播于外,是以点头同意。弘明大喜,忙接至上房,好加款待,亲立一旁研墨。
弘光只喜下棋,不想被师兄夺兴,甚是气闷。唐宁便自告奋勇陪他下棋,弘光也不知他棋力高低,总之有棋下胜似无棋下,便引唐宁郑奇韩公文到另一处静室对弈,数子落下,觉得这少年倒还有几分棋力,不觉兴起,与唐宁白子绞杀在一起,难解难分。
郑奇的师父佛光也爱下棋,只是棋力不高,胜不过弘光,郑奇的棋力就更有限了,从前只是在旁添添茶水之类。一局棋直杀得天昏地暗,待得终局,唐宁输了四子,弘光大呼过瘾,抬头见顾先生已旁立多时了。弘光素闻顾先生棋高,不知究竟多高,问唐宁道:“唐施主与顾先生棋力相差几何?”
唐宁与顾先生曾下过两盘棋,皆被杀得落花流水,道:“相差至少百子。”弘光长叹一声,不敢再提与顾先生对弈之事。
其时天色破晓,寺中晨钟响起,僧侣皆起身诵经。顾先生等便告辞出门,走出不远,东南方远远有箫声传来,顾先生凝神细听,道:“原来是《秦楼月》。”转头向唐宁笑道:“唐公子何不吹箫相和?”
唐宁脸红道:“在下不会吹箫。”从背上拔出铜箫,轻轻一旋,随即抽出一条剑刃来。那剑刃沉寒如水,隐约有七色云纹,果然是柄宝剑,却是吕元膺所赠。
韩郑二人齐呼:“好剑。”
顾先生取过箫管,见这箫剑构造巧妙,这箫既是剑鞘,也是箫管,当下按孔吹来,音律无差,确是宫调箫。顾先生便抚箫吹一曲《秦楼月》,与远处箫声相和,再将剑装入箫中试吹时,竟转成了羽调箫,也不禁连连称奇。
唐宁不会吹箫,接过箫剑,觉得插在背上颇难为情,便持在手中,心中依旧不安,向顾先生请教吹箫之法。顾先生问起他是否学过音律,唐宁等在长安学宫时却曾学过,还吹过横笛,只缘学宫解散,便未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