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东门仗剑行 不减儿女泪 (1 / 2)

中唐侠隐 柳下梦 12106 字 2024-02-18

神策军待遇最好,又最有前程,自是别人梦寐以求之事。唐宁却道:“战事未休,小弟情愿留在洛阳军中。”

阎峰点头,只鼓励他努力立功,争一份功名事业,倒不怪他当初不愿入剑宫,而今又跟随太乙道人学武。

最后阎峰意味深长地点头笑道:“宁弟始终不忘读书人的身份,这很好啊。将来终归要走仕途经济的正道,总不能真的去做一个江湖人物。”

唐宁进山依然无所得,只是又曾遇见那紫衣女子,二人相遇几遭,也算相安无事。那女子依旧眼光冰冷,凤儿看着唐宁的眼光却不同了。

四日后回到韩公文府上,却有崔去病书信一封,称后日崔去病生辰,请过府一聚。

三人备好礼物到崔府后,见所来宾客皆是崔去病的平辈亲友,席间居然谈起杖杀神策军将之事,京城人皆知是一少年所为,传说纷纷,这些亲友听传的便有四五种之多,所传年纪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多岁不等,人更是或胖或瘦,还好都说是男子,不曾错了性别。柳公绰为保护唐宁,叮嘱左右不曾将唐宁名字泄露,免遭神策军报复,但堂前听审的百姓不少,终究有人知道叫“唐宁”,众口相传,便传错了,什么“唐南”“谭倪”“潭泥”都有。

崔去病今日一身男装,英姿飒爽,在一众姐妹兄弟面前介绍唐宁,十分得意。唐宁哪知自己进山数日,已然在长安城一夜成名,成了天宝茶楼最新话题,他最不喜人家将他当活宝一样参观,何况当日自己又没甚么大不了的事迹,那日在京兆府为免麻烦,不曾说出郑奇姓名,而今郑奇倒落得逍遥,还在旁添油加醋,一脸坏笑。

唐宁这才知崔去病请三人过府,便是要在众兄弟姐妹面前夸耀有这等侠客同窗,心中不乐,想要告辞,却被崔去病的几个堂兄弟拉住敬酒,对面席上阿元与几个姐妹谈笑嫣然,始终不往这边看一眼。唐宁想找一个机会与她讲句话便走,却苦无机会。

一众都是少年,玩心十足,不过喝了三四杯酒,便有人开始投壶,有人出院中蹴鞠。崔去病一位堂兄邀人对弈,唐宁欣然相应。正对弈间,阿元拉着一个姐妹溜溜达达过来观战,唐宁抬头想与她讲话,她却扭头故作不知。唐宁明明感到她在留意自己,但每一抬头,阿元便将眼光避开,令他无可奈何。

胡思乱想之中,一招不慎,被吃掉二子,顿落下风。阿元拍手笑道:“二表哥好棋。”唐宁心中愈是不自在,棋越下越臭,稀里糊涂便输掉一局,起身到院中看人蹴鞠。

这里是一处私家花园,虽然不大,却曲折玲珑,被池塘假山曲廊月门重重分割,颇是精致。唐宁信步游来,走过一处月门,见阿元独坐石凳,望着他浅笑。

唐宁适才吃她冷淡,心想阿元不愿理他,便也装作未看见,转个弯想走。

阿元笑着咳嗽一声,轻轻道:“生气了?”掩口轻笑。

唐宁立住脚,应道:“生甚么气?”

阿元笑道:“输了棋生气。”

唐宁道:“输棋才不生气。”阿元又笑道:“哪你生甚么气?”

唐宁心道:“你还问我?”说出口又太唐突,便笑道:“我根本没生气。”这话连自己也不相信。

阿元又轻声笑道:“那天,我看见你们了。”唐宁道:“哪天?”阿元道:“就是打那个神策军那天。”

唐宁奇道:“在哪里看到的,我怎没看到你?”

阿元道:“在朱雀大街上,那路边的米店便是我家开的,我在楼上见到郑公子和你与那神策军动手。”

唐宁忙认真道:“元姑娘,郑兄弟父亲外任节度使,事关重大,望你莫将郑兄弟动手之事告诉别人。”

阿元听唐宁叫她“元姑娘”,心中不高兴,白了他一眼,嗔道:“唐公子,谢谢提醒,我还不是个长舌妇。”将“唐公子”三字读得格外重。

唐宁连忙解释,他越叫“元姑娘”,阿元越是生气。唐宁也不懂因何得罪了她,只当还是“长舌”之类,依旧不断赔礼。阿元见他是真不懂,只顾驴头不对马嘴的赔礼,忍不住笑出来:“你又没得罪我甚么,赔甚么礼?”

唐宁刚松一口气道:“元姑娘。”

阿元脸色又一沉,心中骂他笨蛋,又喜他老实,不觉回嗔作笑。唐宁被她脸色弄的心中七上八下。阿元见唐宁站在原处手足无措,轻笑道:“老站着不累么?”

唐宁见只有一条石凳,不敢与她同坐,犹豫不决。阿元侧侧身,将石凳让出大半,拉着唐宁手拉他坐下。唐宁笑看阿元,阿元含笑轻轻将头侧过,唐宁就近看着阿元,见她脸上几分羞红,更增丽色。唐宁想与她讲话,又怕说不对惹她不高兴,再说又不知讲甚么好,二人便默然不语。

只觉这一刻时光停滞,如在梦中,墙外有人呼道:“阿元,阿元,你在哪里?”

声音渐近,阿元大急道:“你快躲起来。”唐宁道:“是谁?”阿元急得快要哭了,拉着唐宁胳膊道:“你快躲一躲呀,要是让人看见我和你,哎呀,你明不明白呀?”

唐宁心里一凉,原来你怕别人误会,心中有气,一甩袖,扭头见那墙有一丈高低,一纵飞过。

这墙上有花窗,唐宁落脚处是一排翠竹,唐宁从花窗望去,见月门外进来一个女子,也是阿元的亲戚姐妹,笑道:“好呀,四处找你不见,倒在这里清静。”

阿元大声道:“那好,我们玩秋千去。”边走边将手放在身后摇几摇。

唐宁也不知阿元是让他不要出声还是不要生气,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怒,踱将出来,见众人蹴鞠的蹴鞠,博弈的博弈,玩兴正浓。阿元正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笑声不绝,唐宁听见笑声,如针刺心,扭头走进房中去了。阿元见唐宁走了,也陡然收了笑声,闷然不乐,停下秋千不玩了。

唐宁与韩公文郑奇告辞后,崔去病对阿元道:“妹妹好象很讨厌唐兄弟。”

阿元道:“不是的啊。”

崔去病道:“其他兄弟姐妹对唐兄弟都很亲热,可你两次相见,似乎不曾与他讲过一句话。”阿元淡淡道:“是么?我倒不记得。”

崔去病道:“今天唐兄弟走时脸色好象不好。我也没亏待他呀,我以为他生妹妹不理他的气呢。”

阿元嗔道:“姐姐莫乱讲,我和人家有甚么关系,甚么我理不理他,讲出去多难听。你把人家叫来当猴儿献宝似的,人家不高兴关我甚么事。”

崔去病一拍腿道:“嗨,原来为此。不行,我得去向唐兄弟赔罪去。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妹妹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阿元白她一眼道:“不去。”

崔去病央求道:“好妹妹,这么多兄弟姐妹里就数你和我最要好,就陪表哥去一趟吧。”

阿元嗔道:“明明是表姐,非讲是表哥,没羞。上次闹我一个大笑话,还不够么?”

崔去病哈哈大笑,有一次她一身男装在阿元家中,正逢阿元家来了客人,撞见崔去病和阿元勾肩搭背,互称“表哥表妹”,登时将几个客人给吓傻了。大唐时节,男女之防虽然宽松,但少年男女大白天勾肩搭背,也是骇人听闻。幸好阿元父亲在场,给大家解释那是外甥女穿了男装,又把崔去病叫来给大家看过,这才一笑无事。为了崔去病穿男装之事,崔父没少生气,却无济于事,这件事发生后,崔父借机狠狠训了崔去病一顿,严令她出门不得尽穿男装,少得坏了别家女子的名声,在家中只好由她去了。

崔去病再三央求,阿元才松口答应。第二日崔去病接阿元到了韩公文府上,唐宁正要收拾包裹离去,他昨日不开心,况且常留京城难免被人认出,恐遭神策军报复,今日便讲要到耀州看望孙山人,韩公文自是留他不住。郑奇小鬼却是偷笑,他昨日暗中观察唐宁与阿元的神情行踪,更窥出一些门路,听到崔去病上门便先到门外迎接,见阿元也来了,心里更是暗笑。

崔去病向唐宁道歉,唐宁道:“崔兄多心了,小弟岂会为此事生莫名之气,实是有事要办。”

阿元只低头抿嘴不言,崔去病问道:“唐兄弟要去何处?”

郑奇抢先道:“唐大哥要回洛阳军中。”偷偷观察阿元,果然见她身子一震。

崔去病还是不放心道:“唐兄弟,你要是真的生气了一定要讲,愚兄也心安些。”

郑奇笑道:“崔兄,你的口才不好,劝不住唐大哥。只有阿元姐姐读书多,会讲话,让她劝劝唐大哥吧。”一拉韩公文和崔去病道:“崔兄初来韩大哥府上,韩大哥还不带着游览一番?”回头向唐宁和阿元道,“我等先到西楼上去,阿元姐姐,你要好好劝劝唐大哥啊。”

三人走后,唐宁与阿元对坐默然。过了一会,阿元轻轻道:“生气了?”

唐宁随口道:“生甚么气?”二人心里都不轻松,口气也不好,待得讲罢,皆想起昨日见面也是这两句,禁不住笑将起来,心里的阴云也驱散许多。

阿元问道:“你真的要回洛阳么?”口气中大有不舍之意。

唐宁心中翻涌,道:“郑兄弟说笑,我还没打算走,先到城外办些事。”

阿元抬起头,眼光有些闪烁,忽然又想起甚么,羞怯难抑。唐宁道:“昨日我……”阿元低声道:“甚么?”唐宁道:“没、没什么。”阿元道:“没什么就好。”两人讲话皆有些语无伦次。

唐宁鼓起勇气道:“阿元……”阿元抬起头,笑看唐宁点点头。唐宁道:“阿元,我……”终于还是讲不下去。

阿元笑着轻声道:“大英雄也会胆怯?”

唐宁急道:“其实都是郑兄弟夸大其辞,我不是甚么英雄,也不是游侠。比起那些前辈,我还差天地之远呐。我……我连生气都不敢承认。”这话其实便是承认生气了。

阿元反而心里甜甜的,唐宁承认为她生气,这让她十分受用,脸上却努力压抑喜悦的表情,道:“唐……唐兄,他们还在等我们呢?”站起身来,不知是有意无意,从袖中掉出一方叠好的纸来。唐宁不待那纸落地,俯身接住,阿元含笑不语,透过纸看似乎是一幅丹青。

唐宁用眼光询问阿元,阿元眼光故作闪避。唐宁便将那画打开,见画着一位少女,衣着样貌便似阿元,旁边题着曲江池二人各吟的两句诗。唐宁见那丹青用笔甚是工整,字也一丝不苟,颇是娟秀,不由得心中大乐,左看右看,不肯放手。

阿元轻轻笑道:“唐兄拿了别人的东西不还,想据为己有么?”

唐宁也轻轻笑道:“正有此意。”将画小心叠好,便欲放入怀中,被阿元劈手抢去。唐宁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她,见阿元又是得意又是娇羞,面如芙蓉,情不自胜,不觉看得发痴。

阿元一扬手笑道:“好了,现在该去找表姐他们了。”将双手背在身后,轻摇身体。

唐宁笑道:“还是将那幅丹青赠与我吧。”伸手去讨。

阿元笑道:“给你。”将手掌拍在唐宁手心,拿起来,自然空空如也。唐宁轻轻将她手握住,阿元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轻轻道:“走吧。”唐宁牵着她出门,阿元轻轻将手抽回,跟随在后,唐宁一路将韩公文府上各处指点给阿元。

韩府西楼最高,登此可见内宅全景,韩公文父亲虽然从不入朝,京中仅韩公文同一些下人,但韩府规模甚大,比崔去病家尚大几亩,只是人少冷清。

两人上了西楼,见韩公文三人正在探讨打马球技艺,那崔去病正是马球高手,更加兴致勃勃。唐宁二人对马球没有兴致,唐宁便向阿元指点内宅各处,从楼上望去和楼下所见别是一景。

谈武侠,阿元一概不知,甚受冷落。唐宁便将话题引到文学上去,崔去病又感无聊,便韩公文、郑奇也不大愿听。随即众人谈起长安时尚,甚么谁家琵琶长安第一,何种服饰正盛,谁家鹦鹉最善言,二女自然欢喜,韩公文与郑奇出身贵门,寻常也多在朱门闹市出没,也喜欢这些事体,惟有唐宁对此漠不关心,他又不忍扫人之兴,只勉强应承。

唐宁正心不在焉,不知何时话题已变,忽听崔去病笑道:“我家那五妹倒看上了唐兄弟了。”

唐宁顿时满脸通红道:“崔兄莫要取笑。”偷眼看阿元,见她满脸含笑,猜不透她心中怎么想。

郑奇忙问:“是哪一个?是阿元姐姐么?”

阿元大窘,跟着倒笑道:“哪里是我?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崔去病道:“就是昨日身着月白衣衫,梳长乐髻的。”郑奇想了想,笑道:“是那位蹴鞠的姑娘。”

唐时女子发饰丰富,甚么高髻、垂髻、飞髻、椎髻、囚髻、长乐髻、乌蛮髻、抛家髻、百合髻、归顺髻、回鹘髻、乐游髻、半翻髻、惊鹄髻、闹扫妆髻、双环望仙髻等等,眉毛又有甚么鸳鸯、五岳、小山、垂珠、三峰、月棱、分梢、涵烟、拂云、倒晕等,唐宁分都分不清,他家中无姐妹,自己又不喜这些。昨日崔府中诸姐妹有不少妆饰甚盛的,唐宁根本不曾留心。

阿元见唐宁不语,笑道:“唐公子,崔五妹妹可是有名的美人,唐公子还嫌弃不成?”

唐宁见阿元也这样讲,闷然道:“是唐某不敢高攀。”

阿元见他生气,也有些不快,若唐宁显示欣然之状,她自然伤感,但唐宁过于认真,明知玩笑也要生气,阿元倒不开心。她总希望与唐宁相对能开开心心、轻轻松松,但唐宁偏是一个外动内静的人,遇事过于认真,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丝毫没有众人心目中的唐宁那份遨游江湖的潇洒无忌之气。阿元想便是唐宁能如她那日所见,剑斗神策军将时的英气逼人也是好的,偏偏唐宁一见到她便心事重重,沉闷不已。

其实唐宁如此,阿元自己又何尝不是?阿元平素人前文雅懂事,其实却是个好动又好胜的心性,若无陌生人在场,只与熟识的姐妹们相处时,也是活泼爱玩、处处争先的,正因好胜,面子才嫩,总怕别人嘲笑,所以在人前偏要与唐宁作十分的客气,甚而故作冷淡。

少年男女初逢情事,似懂非懂,各怀心事,却不想“情”字沉重,一至于斯。阿元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唐宁愈加无所适从,更是沉闷,两人互猜心事,琢磨不透,反总是闹拧。

唐宁当日便出城到耀州。过了几日,崔去病又与阿元来韩府,阿元虽有说有笑,但显然是在敷衍,坐得一刻便走。从此隔三差五的来韩府坐坐,有时还带上别的姐妹。这日正在韩府坐着,唐宁来了,一去居然十多日。

阿元见唐宁十几日不见,却清减不少,心中大不是滋味。她那日回去后也是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通为何见面一讲话就堵心,但过不上几日又想见面,借故撺掇崔去病常到韩府,崔去病大大咧咧,自然好哄,谁知唐宁竟一去无音。阿元其实也后悔那日拿崔五娘开唐宁玩笑,只是性子要强,不肯对自己认错罢了。

唐宁今日回来,阿元自然高兴的,不巧的是崔去病今日偏带了崔五娘来。崔五娘性情开朗,嘴巴乖巧,又年纪小,没那么多心曲,倒缠着唐宁问东问西。唐宁想找机会与阿元讲话都不成,两下里四目相对,都似讲了许多话语,然而又能懂得多少。

派人将郑奇接来后,气氛便热闹了。郑奇讲话风趣,和崔五娘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口齿伶俐,真是针尖对麦芒,满座里尽听二人斗嘴取乐。

唐宁离开时确实有些赌气,过了几日后心中又有了阿元影子,挥之不去,想起来时苦时甜,往复折磨,今日见了阿元,反倒觉得她笼着一团清雾,看不清楚,还不如梦中清晰,只是见了阿元,便有多少怨气此刻也消了。

唐宁此去耀州孙山人处,得知李愬上书请战,被任命为随唐邓节度使,不日便要上任。李愬慷慨好义,折节下交,马上功夫了得,甚令唐宁敬佩,由他督兵前线,一定可报国立功。

唐宁便想早些回军营。谈起军国大事,又见了唐宁几分豪情,阿元心中方有几分喜,又听唐宁说要立即回洛阳军营,立时又忧愁起来。

李愬出任的随唐邓与郑奇父亲的山南东道原本是一道,因战事才一分为二,随唐邓主军事,山南东道主后勤物资,李愬此去将与郑权合作,郑奇也十分兴奋,道:“可惜我不能亲上沙场,只有请唐大哥替我多杀几个敌人了。”

崔去病呼道:“好,今日便置酒为唐兄弟壮行。”她也不管这里是韩府,不是崔府。

韩公文吩咐上酒,对唐宁道:“沙场险恶,唐兄弟你也要多当心啊。”其实唐宁只是信使,并不亲上沙场,当然少不得出入前线。

郑奇呼道:“今日为唐大哥壮行,不醉无归。”

崔去病拍案道:“好,不醉无归。”当先敬唐宁一碗。

唐宁想起那日骊山大会与张议潮分别时的豪情,高唱《凉州词》,何等壮哉!仰头将一碗酒一饮而尽。阿元最后才来敬酒,她见唐宁豪情满腔,打心里开心,但想分别在即,不由得眼睛发红,捧一碗酒与唐宁,轻轻道:“愿君早日凯旋归。”唐宁点点头,又是一饮而尽。

酒虽不烈,但五碗下肚,唐宁已有醉意,也少了许多平素的拘谨,有些放纵,讲起那日在骊山大会送张议潮一节。阿元听了,讨琵琶来弹奏一曲《凉州词》,崔去病道:“妹妹怎的不唱?”阿元便轻轻的唱了一曲。

讲起骊山大会,唐宁因追逐老疯头,竟不知结局如何。郑奇笑道:“唐大哥不早问,我还以为你知晓的呢。这些事你只问韩大哥便是。”

韩公文道:“听说那日成颀虽被老疯头打伤,阎大哥却击退了那吐蕃人,全了中原英雄的声名。事后有十几家门派与剑宫结盟,至于具体门派和五方盟主我倒不知,好象也没有甚么五方盟主,只公推长安剑宫为盟主。”

唐宁道:“我伤愈之后一年半来也走了不少地方,却从未听起有人谈及骊山大会,倒似没有开过这个大会一般,好生奇怪。韩大哥却从何知晓?”

郑奇笑道:“当然是陈莺姐姐讲的了。”唐宁笑道:“怪不得。陈姑娘如今是留在剑宫了。”崔去病笑道:“是她啊。”陈莺也是他们同窗。韩公文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道:“骊山大会起初声势颇大,哪知后来走了大半,只留下些小门派,所以也就没有甚么影响了。”

崔五娘缠着郑奇问陈莺姐姐是谁。阿元听唐宁讲“伤愈”,吓了一跳问:“唐公子受过伤么?”郑奇怕韩公文怪他讲陈莺,正想避开崔五娘追问,听阿元问起,便代唐宁回答,他讲故事可比唐宁精彩,那圆通被他描绘成一个眼似铜铃、青面獠牙的和尚,想是他在寺庙中见到了泥塑木雕的罗汉,便把圆通想成了这等模样。他讲圆通奸笑之时,四周的树叶都是沙沙作响,崔五娘吓得脸色苍白,躲进崔去病怀中,阿元貌似镇静,手心都出了汗。

崔去病听到秦宁居然要拜圆通为师,不觉大骂。

唐宁道:“其实秦公子也只是一时不察,我想他终究会醒悟。”

郑奇哼一声道:“这个秦宁在学宫时便处处争强好胜,我看他为了出人头地定然不择手段,他不是投了淮西了吗,你下次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韩公文道:“秦宁在学宫时也算风光,常跟在阎大哥左右称兄道弟,为何却未留在剑宫?”崔去病不耐烦道:“管他的,喝酒。”

崔五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哥,你好勇敢,小妹再敬你一碗。”

唐宁笑道:“我没那么勇敢,我也害怕的。”

阿元听崔五娘“大哥”“小妹”叫得亲热,又不开心起来。

唐宁正留意她的脸色,忙示以眼色,阿元悄悄白他一眼,又抿嘴一笑。

韩公文道:“我又得知一事,阎大哥就在这几日成婚。”

唐宁道:“可是那唐安公主之女?”韩公文点点头。唐宁叹口气道:“那袁姑娘。”

郑奇韩公文都听唐宁讲过袁聪的,都摇摇头。阿元原以为唐宁在说自己,“元”“袁”同音,一时听岔了,后见不对,还有甚么“元姑娘”,心中又不痛快起来。

喝了一阵酒,除阿元几乎没喝外,其他人都有些醉意。郑奇道:“小弟来给大家舞剑。”崔去病呼道:“好。请阿元妹妹弹琵琶助兴。”阿元将琵琶推给崔五娘道:“还是五妹妹弹的好。”

崔五娘借着酒意,弹一曲《十面埋伏》,郑奇剑光舞起,韩公文高声吟起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唐宁见阿元不开心,轻轻向她说起袁聪和阎峰之事,阿元侧耳听罢,轻轻抢白道:“谁要听甚么袁姑娘啊,郡主啊的事。”

唐宁笑道:“我要到军营,你不写首诗或者画幅丹青甚么的为我壮行?”喝了不少酒,借着酒胆子大多了。

阿元轻轻笑道:“又死不了。”口中虽这么讲,眼神却满是担心,已闪出泪光,唐宁紧紧眨一眼,阿元微微一笑。

从午后喝到黄昏,崔去病已醉倒在地,崔五娘虽喝得不多也支持不住,到后来韩公文郑奇相继醉倒。唐宁内力较强,虽然讲话不利索,但脑子还算清醒,只阿元喝得少,没甚么事,看唐宁醉态可掬,抿嘴浅笑。

两人相对看着,又无话可讲,良久,阿元轻轻道:“保重。”唐宁努力点头,站起身来走路都有些不稳,招呼婢女将崔去病崔五娘扶上马车,又与阿元道了别。

一路途经华阴,上山与韦玄中见面,下山时正逢李愬。

李愬大喜,原来他此番出任又与唐宁有关。去年他已有心请缨,怎奈对淮西情形不明,缺乏把握,便一直耽搁下来。转眼一年过去,其弟李听被李道古诬陷免职回长安,将老疯头与唐宁所述淮西情形告知李愬,李愬便上书请缨,这次有的放矢,所言方略甚得上意,加上宰相推荐,被任命为西路的随唐邓节度使。

李愬此行还带了七八名家将,那日新丰林中的黑衣人尽在其中。原来那为首的黑衣人自陈姓妫名雅,黑大汉唤作闫士荣,那位爱与黑大汉调侃的黑衣人名唤田智荣。李愬念他们被逼为贼,收作家将。

唐宁想起洛南山棚于三等人矫健勇猛,吕元膺曾奏请收编未允,不若由李愬带往淮西前线。

李愬正为铁城惨败后兵员不足发愁,闻言大喜道:“唐兄弟再三相助李愬,实乃我命中贵人。”

唐宁笑道:“在下适与李公子有缘耳。”

李愬道:“既然有缘,便是兄弟,痴长几岁,愚兄便不客气了。”

正谈笑间,忽见袁聪匆匆而过。再过一刻,韦玄中也匆匆下山来,向唐宁道:“想是我们讲话时被师妹听见,如今她又不知会闯什么祸。”也匆匆挥手作别而去。

却见西方烟尘滚滚,上百骑呼啸而来,到了近前都停下马。李愬忙迎上前去,唐宁见是一队神策军,为首一位老太监和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少年,听李愬与他们见礼,竟是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

吐突承璀道:“十一郎还是一副急脾气,便是赴任也要喝一碗壮行酒啊。”声音尖细,他五十多岁,养尊处优,倒是白胖。

李愬道:“岂敢劳动殿下和中尉大人。”他与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素无交情,讲话也很客气。

吐突承璀道:“当年萧何月下追韩信,如今澧王千岁更是追了二百里专为十一郎壮行啊。”李愬道:“在下愧不敢当。”

澧王李恽颇有英气,笑道:“李郎乃是国之栋梁,小王常听一些朋友称赞李郎好义,便是父皇也夸赞有加,早有心与李郎交个朋友。只是李郎前在东宫办事,小王虽有心结交,却怕太子弟弟多心,如今李郎为国请缨,小王特来壮行。”果然带了酒来,澧王命神策军士将酒抬上,笑道:“小王知道李郎爱喝新丰美酒,特意带来。”

李愬在朝多年,自然知晓吐突承璀一向支持澧王李恽。澧王李恽为皇上次子,长子病死后,李恽与皇三子李恒谁继为太子,曾引起争议。李恒乃是嫡出,最终支持李恒一派取胜,便被立为太子。李愬虽为太子詹事,但从不参与二王之争,今见澧王着意结交,也是客客气气,不冷不热,当下将酒喝了。

澧王李恽见李愬带了许多随从,也命赐酒。不想其中有神策军士认出唐宁,指着他叫道:“中尉,害死刘将军的便是此人。”那日金吾将军将那神策军将和唐宁带回京兆府时,已惊动神策军,才有了神策军向皇上告状,下旨要柳公绰入宫追问之事。这神策军士便是当日随那太监宣旨的军士之一。

当下便有数名军士持刀剑四面将唐宁围住,吐突承璀嘿嘿冷笑,目露凶光。

李愬见情形不对,向吐突承璀大声道:“此君乃在下相好朋友,不知何事得罪了中尉?”

吐突承璀见李愬出面,倒有几分犯难。那军将犯律杖杀,自然是咎由自取,但神策军一向恃宠而骄,呼风唤雨,这小子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大扫神策军面子,若轻易放过他,这口气却咽不下。

澧王李恽用眼光询问,便有一名军士向他低声耳语一番。澧王李恽点头心道:“此人乃吕元膺属下,又被李愬认作朋友,若神策军动起手来,会伤了吕李二人的面子。这二人都手握兵权,正是我要结交的人,不可不考虑。”见唐宁被人围住,神色自若,暗想此人若果然有些本领,倒正好施恩收服,以为己用,若是个蠢材,收拾了他也不会太伤吕李颜面,命人将意思传给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心中虽不情愿,但澧王的意思也不可违,心里一盘算,嘿嘿笑道:“咱家神策军是皇家禁军,对皇家最是忠心耿耿,当然要维护江山社稷、国家法度。又怎会不顾法度,挟私泄愤呢?李郎放心,咱家最是喜欢少年英雄。这八人原来是那姓刘的手下败将,这少年居然能胜得了那姓刘的,这八人便想见识见识这少年的本领。若真是本领高超,国家得一将才,咱家欢喜还来不及呢。”向那八人喝道:“孩儿们,你们要好好的向人家讨教,哪个敢偷奸使滑,小心狗腿。”

那八人心里明白,齐齐答应一声。李愬也听出他话中之意,非常焦急,这吐突承璀可谓阴毒,真伤了唐宁,也只说是比武中不小心,毫不担待干系。

唐宁见那吐突承璀一脸奸相,甚是厌恶,岂能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道今日是避不过去了,只有奋力一搏,果然葬身于此,也是天命,我只问心无愧。当下从背上取下箫剑,拱手道:“请。”

那八人一拥而上,但见青光一闪,刀剑纷纷被削断一截。吐突承璀冷笑一身道:“原来是宝剑之功。”那八人见唐宁宝剑厉害,不敢与他兵刃相交,换了刀剑,重新围攻唐宁。

唐宁以一敌八,又不能使杀招,端得十分凶险,仗着宝剑之力支撑,一边留意各人功夫路数,见其中倒有五人使剑,剑法同那神策军将相似,全是长安剑宫的弟子。当年学宫解散,如今剑宫弟子大多后来招进,唐宁自然不识。

那日接过孟三三招后,唐宁信心大增,回城后又向顾先生请教,对长安剑法的理路愈加清晰,这五人功力平平,对他的威胁倒不甚大。

赵姓同窗正从长安方向来,见状赶过来,看见神策军在此,不敢说话,避在一边。

那三个使刀的路数唐宁却不识,相斗十几招,左臂划了一刀。再斗下去,前面两刀扫来,唐宁持剑封退,身后两剑同时袭来,唐宁无法尽避,只得权衡大小,避开背心一剑,右肩硬是挨了一剑。李愬带来的家将都是不忿,又不敢上前助阵,暗将拳头握紧。

唐宁着了伤,行动见缓,眼看又要着一刀。

一支小箭袭来,那人急忙回刀格挡,却已来不及,那箭钉在他屁股上,虽然不深,却也疼的呲牙咧嘴。

路边站着凤儿,嘿嘿一笑。

吐突承璀见有人插手,不禁大怒,尖声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给我拿下了。”

唐宁也不知凤儿为何出手,但既然是帮助了自己,便不能不问,喊道:“中尉,这是在下朋友,所谓不知者不罪,请放过她。”

吐突承璀那肯放过,澧王李恽挥手止住拿人。

唐宁道:“凤儿姑娘,在下奉命比武,请姑娘不必插手。”他一分心,又着一剑。

凤儿脸色一变:“谁爱管你的闲事。”忿忿然袖手旁观,眼神却有些担心。

那吐突承璀面露得色,李愬却是焦急不安。澧王李恽见唐宁以一敌八,相持这么久,确有本领,便想出言止斗。却见唐宁从人丛中拔身而起,向东纵去,吐突承璀怒道:“怎么,要逃?”

那八人一追,便有前后之别,追出十几步,唐宁又向南跑,八人再追去,前后相差更远。唐宁猛然返身冲回,当先二人还没明白过来,叮叮两声,手中便只留剑把。唐宁一路冲回,以一对一,这些军士哪是对手?刀剑纷纷被削断,唐宁不想多生事端,若是性命相搏,早已连杀八人。原来他适才心知被围着打终究不是法,便想起围棋中的孤棋,要尽量向中央空阔处出头,对手总不能四面围截。

那八人换了刀剑还要打,吐突承璀面如寒霜,喝道:“还不快滚下去。”

澧王李恽哈哈一笑道:“好,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可敬,可敬。”亲自倒酒递给唐宁,唐宁受了伤,正须酒喝,谢过喝了。李恽问起他现居何职,道:“以唐郎之才,这小小信使太委屈了。不若便到神策军中做名将军如何?本王亲自向吕大人要人,他不会不给。”

吐突承璀见澧王有心收服唐宁,也犯不着与一个少年斗气,若收入帐中倒也不失为好事,便笑道:“澧王千岁推荐人才,乃是神策军的幸事。”

在神策军中供职,大有前途,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之事,那些神策军士见唐宁得罪了神策军,反遭重用,还被许为将军,心中忿忿不平。

唐宁却不愿承情,他深知神策军声名不佳,当然不愿同流合污,但澧王既开了口,便要有个充足的理由才能推脱。唐宁虽不会说谎,但究竟读书多年,自能应对得体,当下道:“小将不才,承殿下千岁和中尉大人青眼相看,不胜荣幸。小将初入军中,寸功未立,若一步登天,定干非议,连累殿下千岁和中尉大人清誉。还需归吕大人军中,倘有尺寸之功,按职升调至中尉麾下,自当效命。”既婉拒又不伤澧王李恽和吐突承璀的颜面。

吐突承璀见他不识抬举,面色不豫。澧王李恽却哈哈笑道:“好男儿,有志气,那本王便等你立功的消息。”与李愬作别而去。

李愬见唐宁不附权贵,愈加敬重。黑大汉说道:“唐公子,好样的,那神策军仗着人多,我就看不过眼,不是妫雅大哥拦着,我早就冲上去揍他娘的了。”唐宁笑道:“多谢闫兄。”黑大汉憨憨道:“谢什么,我又没打。”引得众人大笑。

唐宁向凤儿称谢,凤儿作色道:“谁帮你了,我自己没事发箭玩呢。”扭头走去一边。

赵姓同窗这才过来,道:“今日我才得见唐兄的真功夫,加入神策军乃是大好之事,唐兄何不答应?”

唐宁道:“在下无此福分。”赵姓同窗道:“凭唐兄与大师兄的交情,加入神策军还不是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