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道人急回头,只见田钰左胸着剑,深入两寸,伤口血流出只有一丝,分明已中要害,如果拔剑,田钰当场便会丧命。
终南道人急忙出指点了田钰伤口四周穴道,田钰惨然道:“不用忙了。”
终南道人道:“我不是故意要伤你。”
田钰惨笑点头:“我知道的。我终于死在你的剑下。”
终南道人茫然不知所为。胖大道士道:“先抱进房中再说。”终南道人将她抱起,田钰惨笑道:“我不行了,我死之前,只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刺我爹?”
终南道人叹一声道:“你父田悦身为武灵门掌门,魏博藩镇,一心割据称王,与朝廷作对,战祸不断。你可知那些年来因你父与朝廷作战,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有多少士兵无辜丧命?只为他一人,害了多少人。”
田钰惨笑道:“这些我也知道,我也劝过他,可他就是不听,但他对你不薄,你为何定要杀他?”
终南道人道:“他将你许配与我,又好生相待,确实待我不薄。嘿嘿,你可知他又做了些什么?”
田钰身上插着长剑,说话都很困难。唐宁忍痛道:“太乙前辈,可以用冰镇她伤口,轻轻拔出剑来。”他随孙山人半年,虽不精通医道,却也略知一二。
杜颖取来冰块,唐宁又唤取三七粉洒在田钰伤口,轻轻将长剑拔出,又要敷伤药时,田钰惨笑道:“多谢,用不着了。解药在我怀里,你救救凤儿吧。”
唐宁与凤儿肩头黑了一大块,已近脖颈,再迟些便有性命之忧了。二人服了解药,又将伤口割开,放去黑血。韦玉筝见唐宁不避嫌疑,又不顾自己伤势,亲自为凤儿放毒敷药,伤心不已,躲向一旁。
凤儿赶忙来看田钰,虽然田钰一向对她暴戾,这次又差些杀了她,但想起多年来对自己的养育,不觉泫然泪下。
田钰道:“凤儿,别哭了,姑姑对不住你,今后你就跟着他,他会好好待你的。”
凤儿泣道:“不要,我要跟着姑姑,我不要见他。”
田钰叹道:“那些赌咒是姑姑逼你发的,现在都不做数了。唐宁,你答应我。”
唐宁不知所措,看一看韦玉筝,韦玉筝也正怔怔看着他。唐宁又转向终南道人,见他眼中含泪,华阳道人看着韦玉筝轻轻叹口气。
田钰道:“凤儿从小命苦,我又对她不好。”
唐宁欲言又止,不忍见田钰的眼神,轻轻点点头。
凤儿却是一脸哀绝,轻轻摇头。
韦玉筝心中大痛,想要大声呼喊,但田钰已是临死之人,韦玉筝又能说什么?只掩面出房,背墙饮泣。
这边终南道人对田钰道:“你父亲不过利用我,当作一条狗。为了让我卖命,设计害死我全家五口,又将凶手灭口。他故意透消息给你,让你赶去我家救援,安排我们相识,然后假意将你许配与我,让我去刺杀朝廷重臣,暗中却下了一旦事成便将我灭口的密令。若非师妹暗中得知,冒死通知我,只怕我还真的会上了你父的当。”
华阳道人点头道:“不错,我正好经过魏博,无疑中截获了这道密令。”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来,便是当初交与唐宁带给终南道人的画满道符的布块。
那却非道符,而是武灵门中一种传递情报的符号,田钰自然一望便知,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一颗眼泪从脸庞滚过。
华阳道人叹道:“我知田姑娘你对我误会极深。其实当初……”
终南道人道:“其实当初师妹讲他与我有夫妻之实,是因为田府戒备森严,只有借这种理由才能打闹进去。谁知你找师妹拼命,我一人不敌你父和他的四大护卫,虽然刺了他一剑,我自己也受了伤。”
田钰摇头,无言以对,她伤及左胸,已然无幸,此刻更是万念俱灰。
终南道人道:“后来听说你跳崖自尽,没想到你没死,音容相貌竟变得这么大。”
田钰讲话已是断断续续:“我以为你对我无情无义,我爹大骂我没用,说我和你在一起居然没发现你会叛逆,一定是吃里扒外。过了两日,听说要将我另外许配别人,我一怒之下跳崖自尽,哪知……哪知……连死都不能。”
终南道人问道:“这些年你又到了何处?”
田钰凄然道:“我醒来后发觉自己被人缚住,一直向西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被抛到一个大坑中两个月。那坑里没有饭,没有水,只有酒糟和酒,饿了便吃酒糟,渴了只能喝酒。过了两个月,我又一次喝醉,醒来便发觉成了这副模样。”田钰少女时美艳非常,乃是当年武灵门掌门千金,河北第一美女,如今却变成这副模样。
终南道人咬牙切齿道:“到底是什么人?”
田钰续道:“后来我才知是一批专门劫人的匪贼,他们将人用酒浸上两月,脸上骨肉都酥成软泥,然后随意捏成另外的样子,再放出来当奴婢,等到不喝酒吃糟,脸上骨肉就变硬,不会再变了。”
世上竟然有如此害人之法,唐宁、华阳道人与杜颖都流下眼泪,凤儿更不用说,韦玉筝已从房外进来,闻言也是满面泪痕。
终南道人自然最是难过。
田钰已然有气无力,低声道:“好容易等了八年,终于找机会逃出来,然后将那些贼一个……一个的杀死,便来太乙宫找你报仇。却听说你离开了太乙门,这些年四下找你,却如大海捞针。”八年之间,谁知道她受了多少欺辱。
田钰道:“上月有人传讯,在泾源,终于……终于……”眼望华阳道人,“对不起。”
华阳道人摇头道:“别说了,田姑娘,我不怪你,只希望你也别怪我。”
田钰忽然脸色泛红,拉住终南道人手道:“终南,我想问你,如果我爹没害你家人,你会不会喜欢我,娶我?”
终南道人十分痛心,华阳道人道:“田姑娘,终南师兄为了你终身不娶,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么?”
田钰眼睛一亮,跟着便黯然道:“华阳,他为的是你。”
华阳道人摇头道:“田姑娘,我……我是喜欢终南师兄,但他、他喜欢的是你。当年我得到密令,为了闯进田府,才假做是他的结发妻子,找他理论。其实师兄一直只把我当作妹妹。”
韦玉筝心道:“不知道他又把谁当作情人,把谁当作妹妹?只怕除了那个阿元,我们两个都只是妹妹。”
凤儿心道:“只怕我连妹妹都算不得。”一时觉得姑姑不管怎样苦,还有人喜欢,还有过几日的快乐,而自己什么都没有……连死在他眼前都不能。
田钰低声道:“可是你那日却做出一副小妇人模样,还假做有了身孕。”
华阳道人脸色羞红:“便为此事,终南师兄多年来一见我便远远避开。”
终南道人道:“我……”
田钰道:“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没有我爹,你会不会喜欢我?”
终南道人见她眼神涣散,命已将绝,难过道:“其实你爹是你爹,你从来就是我的爱妻。”
田钰微微笑道:“你就是骗我我也开心。”拉住华阳道人的手放到终南道人手中道:“替我照顾终南。”又回头向唐宁道:“凤儿就交给你了。”
胖大道士想起一事:“田姑娘,是谁通知你到泾源?”
田钰吃力道:“是长……安……”手指怀中,合眼而逝。
终南道人从她怀中取出几样东西,除了银两手帕外,只有一支扁扁的三齿镖,江湖上许多人用,也看不出来头。
唐宁轻声问凤儿,凤儿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她不曾到泾源,否则看到老疯头,怎会偷袭?
终南道人道:“我记得当年在子午口那贼子所用的便是这种镖。”
韦玉筝定定神,问道:“二师伯,当年追杀我家的那几名黑衣人到底是哪个门派的?”
终南道人道:“那些贼子功夫一般,剑术却甚怪,看不出渊源师承,我原以为是河北藩镇所派,这些年我也用心查找,却无收获。”
不觉又过新年,到了二月天气,郑奇却匆匆赶到太乙村,带给唐宁一个惊天消息。正月二十七,元和天子服丹药暴病而亡。神策军另一中尉拥立太子登基,杀了吐突承璀和澧王,杖杀给皇上练药的方士柳泌,贬了皇甫镈和李道古。
郑奇道:“奇怪的是此前几日,皇上还见过义成镇节度刘悟,皇上不过是吃了丹药口渴,身体却好好的。宫中却传说是太监刺杀了皇上。我虽然是侍卫,太监们却不让我等靠近,也不让大臣去看尸身。”
唐宁想起长安剑宫许多弟子是吐突承璀手下,阎峰莫要受了牵连。
郑奇道:“阎大哥亲手格毙吐突承璀,成颀杀了澧王,都升了官职。”吐突承璀臭名昭著,杀了他是人心大快,不过唐宁心里却觉得极不舒服。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转眼一年过去,又是春暖花开,正当寒食,翠华山上杏花烂漫,长安城中便有人结伴踏青而来,许多人吟起大历十才子韩翃的《寒食》一诗,想是厌倦了城中漫天飞舞的杨花,要来看灿烂如霞的山野杏花。
奚郎此刻正在溪边打坐练功,他入太乙门已有三年,每日里勤奋用功,如今已长成了十七岁的少年,长身瘦削。胖大道士见他性情过刚,便命他每日对着溪水打坐,揣度水流至柔的道家无上心法。
鸟鸣山幽,溪水淙淙,不时飘过落红。奚郎尚未入静,耳边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约有五六骑从山下驰来,到了溪边道路上却停下来,耳听有人“咦”的一声。奚郎睁眼看时,见五六名军将勒马望着自己,倒似看一件怪物。
当先一名军将肤色黝黑,望着奚郎,似曾相识。奚郎却认得他是井陉道上随着“镇河东”范无期的一名将官,奚郎这几年变化颇大,那人一时却认他不出。
身旁一名军将道:“秦师兄怎么一直盯这胡狗?”奚郎长相与中原汉人不同,一望便知是北方游牧族人。
奚郎听他侮辱自己,心中怒火陡燃,才要立起身来,想起师父平素再三教诲他要知忍贵柔,硬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继续闭目打坐。
那姓秦的军将正是“黑铁剑”秦宁,他卧底淮西与无极帮多年,终于回到神策军做了一名校佐,今日无事与几名神策军将同游翠华山。身边那军将眼见奚郎只向他们看得一眼便不再理会,感到大扫颜面,骂道:“兀那胡奴,见了军爷还不下跪,敢情是要吃鞭子。”气冲冲跳下马奔到溪边,照奚郎头上劈头就是一鞭。
奚郎听他骂时已是怒不可遏,此刻鞭梢及头,忍无可忍,疾伸右臂抓牢鞭梢,顺势一带,那军将不由自己便冲入溪中,惊散无数拇指大的游鱼。仲春时节,溪水虽不深,却也寒冷,那军将双腿自大腿以下浸得湿透,山风一吹,直冻得抖若筛糠。
神策军平素横行跋扈,虽然柳公绰任京兆尹时整治过一番,但从他卸任后这些神策军将自然又无法无天,不欺负他人已算难得,几曾受过别人的羞辱。何况还是个胡人!那军将当下拔剑便砍。
奚郎自认占理,也不肯多让。他自入太乙门,今日是第一次与人动手,当初他拜胖大道士为师,胖大道士知他身世孤苦,性情刚硬,怕他学艺不精与人动手要吃大亏,曾令他发誓未得师父同意,不得与人比武,更遑论打斗,否则逐出师门。今日奚郎遭那神策军将辱骂,伤到痛处,早将什么誓言忘到九霄云外。
太乙门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奚郎一动手,秦宁已认出是太乙门功夫,不觉有些犯难。原来这几名军将皆是长安剑宫弟子,代掌门阎峰三令五申,不得轻易与少林寺、太乙门、华山派等名门大派开衅,想到此节,便喝令二人住手。哪知这二人打发了性,谁都不肯罢休。
秦宁一跃下马,拔剑一招刺向那神策军将右肋,那军将只得回剑自保,一看是秦宁,口中呼道:“秦师兄,你怎么……”脚下连连被逼退数步。
秦宁剑一翻,又压住了奚郎的长剑,叫道:“太乙门的朋友,且请住手。”
奚郎见有人劝架,长剑又被秦宁压牢,便点头退后一步。
秦宁本想再讲几句客套话,却见奚郎面庞,依稀便是井陉道上跟随唐宁的那个小孩,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从小便嫉恨唐宁,何况唐宁在平淮西占尽他的上风,更在河北坏了他卧底无极帮的大事,真成了他的克星,对唐宁当然更加恨之入骨。
秦宁原本想平息是非,此刻却心一横道:“让我来教训这个小胡种。”
奚郎入太乙门不过三年,就算日日苦练,功夫又能有多高?自然不是秦宁的对手。好在秦宁只是撒气,也不想伤了他,饶是如此,奚郎已是狼狈不堪,长剑被秦宁拍落在地,手掌也擦去好大一片皮。奚郎紧咬牙根苦苦支撑,就是不肯叫饶。
那几名神策军将张狂大笑,满嘴“胡奴”“番狗”,不防惹恼了另一个人。
就在奚郎与那军将动手时已惊动了上下山的游客,远远的驻足围观,其中却有两名回鹘人,肤色白皙,深目钩鼻,胡须上卷,一人身着汉装,看上去象是文人,另一人却很魁梧,身着回鹘服饰,如赳赳武夫。
这回鹘人听得那几名神策军将“胡奴”“番狗”的乱叫,禁不住动了怒,身形一纵,猛得跳上一名神策军将的马背,一脚便将那军将踢落马下。
四周一阵哗然,几名神策军将骑马便将那人围在中间,挥剑乱砍。
那人左手一撑,便从马上飞身而起,让过剑锋,时而倒骑马背,时而只用一只脚勾在马鞍上,时而藏身马腹,身手十分矫健,不多时便将几名神策军将尽皆打落马下。回鹘人自小与马相依为生,马上功夫实在了得。
此时秦宁见众师弟不是那回鹘人对手,已抛下奚郎去攻那回鹘人。那回鹘人顿感压力倍增,用了七分力量来对付秦宁,只余三分来对付那几人,眼看支持不住。
一声暴喝:“都住手了。”便如平地一声雷,那打斗之人都觉浑身一抖,一股巨大真气将自己逼住。秦宁之剑已经指着奚郎,却连一寸也进不动。
却是终南道人,喝道:“此处是太乙宫地界,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无知小辈,奉了谁的指令跑到太乙宫来撒野?”他自然知晓那几人用的是长安剑法。
秦宁见终南道人这身打扮,已知是太乙门中的长辈,他自然不敢得罪,恭恭敬敬作一个揖道:“前辈明鉴,适才晚辈路经此处,不想这位小兄弟,”他一指奚郎,“实在贪玩,设了一个机关绊马脚,将晚辈这位师弟摔下马来,还将另一位师弟摔入溪中。晚辈知道这位小兄弟是太乙门弟子,因此不曾伤他,至于这位回鹘人晚辈等与他更是素未谋面,更不知他为何会与晚辈等过不去。”
秦宁毕竟多读过书,又先后卧底淮西和无极帮,能在圆通王庭凑那样奸猾如水的人眼前蒙混过去,自然是早已练就编谎的本领,反将责任推在奚郎身上。
奚郎急道:“师叔,不是的。是他们,他们说……”他想讲是长安剑宫的弟子侮辱他在先,那些“胡奴”“番狗”伤自尊的言语却实在讲不出口。
那几名长安剑宫弟子边笑边附和秦宁,倒让奚郎百口莫辩。
秦宁道:“晚辈等素来对太乙门的前辈十分敬仰,又怎会无事生非,平白得罪太乙门。晚辈等今日只是上翠华山游玩,不想却遇到这事,又受冻又受伤,还请前辈给个公道。”
终南道人自然不睬他,只冷笑两声。
那汉装的回鹘人走到前来,打个拱道:“是他们,他们不好,欺负这小孩子。吾的朋友居野葛,回鹘崇德可汗的勇士,打抱不平。这些神策军丢大唐的脸面,就象白居易写的《宿紫阁山北村》一样。”
《宿紫阁山北村》是白居易元和四年所写的新乐府,当时的中尉便是吐突承璀,而今吐突承璀已死,朝中宦官依旧得势,神策军更比元和年间猖獗横行。
秦宁冷笑道:“想不到回鹘人还知道白居易。”
那回鹘人道:“自然,不单知晓白居易。吾还抄了他许多诗,象《卖炭翁》,还有,吾坎曼尔也会写大唐的诗。六年前吾就写过《忆学字》,‘古来汉人为吾师,为人学字不倦疲。吾祖学字十余载,吾父学字十二载,今吾学字十三载。李杜诗坛吾欣赏,迄今皆通习为之。’”他只管自顾自的吟他的诗,全不知面前这些江湖人物心思根本不在诗上。
秦宁哪有心思听坎曼尔读诗,只望定终南道人道:“前辈若不能给晚辈一个公道,晚辈等便只有上请敝掌门前来拜访太乙宫。”
终南道人性烈如火,只不过不屑与这些不肖的晚辈计较,冷笑一声道:“好,那我终南老道随时恭候。”
秦宁其实也不过为找个台阶下,哪知这竟是江湖中传言一剑声闻十里、剑术天下无敌、杀人下手无情的终南道人,登时冷汗浃背,忙招呼众师弟要走,却见又来了一个胖大的老道。
秦宁听太乙门弟子的称呼,已知新来的老道便是太乙门的掌门太乙道人。
太乙道人在江湖中传说武功出神入化,已至深不可测之境,不单飞花摘叶亦能伤人,功力之强加以会使阴符,可百里外取人首级于无形。
秦宁一颗心便要从胸中跳出来,脸上兀自装作镇定。
奚郎见师父来到,便忍不住心中委屈,眼圈发红。胖大道士却不先听他解释,反先讯问秦宁等人的师承来历,他虽是江湖名宿,却不缺礼数。
秦宁自然用回终南道人的话来回胖大道士,几名长安剑宫的弟子更在旁添油加醋。奚郎一张嘴又如何争得他们几张嘴,何况又说不出口,更是吞吞吐吐。
秦宁硬将心向下压,缓缓道:“太乙掌门,我等虽是后生晚辈,但出来之时师父师伯们也曾交待‘你们虽然是剑宫的弟子,但也是朝廷实授的将官,出门在外可不能丢了朝廷的脸面,再说我剑宫虽然不是名门大派,比不上甚么少林寺、太乙门,不过你们既然是剑宫弟子,便不能让人家随便欺负’,师父师伯们的教诲在下是不敢忘的。”
他不是不想说的快些,只是心跳厉害,硬使内力压制,一旦说话加快,只怕声音便会颤抖。
胖大道士呵呵一笑。
终南道人却怒道:“怎么,要拿长安剑宫来压我太乙门么?”
秦宁神色初定,道:“晚辈不敢。不过此番出来,神策军的李公公也交待过‘明日你们几个就要派往成德招降王庭凑,出门要小心行事,若误了朝廷大事,哪怕他有三头六臂,手眼通天,朝廷也要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晚辈等一直谨小慎微,便是受一点小的欺负也是能忍则忍,哪里又会无端生事?还请太乙掌门给个交待。”他满口朝廷,实是拿朝廷来压人。
胖大道士察看形势,已知事之八九,奚郎的性情他了解,断不会无端主动与人滋事,不过这剑宫弟子张口闭口朝廷,却也让人踌躇。河北招降王庭凑之事他也知道,去年十月间无极帮主王承宗病死,其弟王承元不肯再世袭成德节度使,主动归朝,朝廷派魏博节度使武灵门掌门田弘正接任成德节度使,而派凉国公李愬接任魏博节度使。不久幽燕帮主刘总在“燕歌行”谭忠劝说下,将卢龙一分为三,献给朝廷,自己剃度为僧。
不想不久前无极帮长老王庭凑趁武灵门弟子回乡之时,忽然暗害了田弘正,自任成德节度使,又逼王承元让出无极帮帮主之位,不肯向朝廷交赋纳贡。
武灵门弟子请李愬带他们复仇,打了几个胜仗,眼见要攻破成德,李愬却积劳成疾,不幸病死。朝廷只得派钦差招降王庭凑,而此次派出的钦差便是曾贬潮州刺史、如今回到长安的韩愈。
胖大道士静静的望着秦宁道:“那么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秦宁万想不到胖大道士会忍让,以为他怕了朝廷和长安剑宫的势头,长长一口气缓过来,不禁十分得意道:“在下是晚辈,本不敢在前辈面前乱语。既然前辈这么说,晚辈等也不多难为这小兄弟,只要他向我这几个兄弟磕个头赔个礼也就是了。”
胖大道士哼一声,他既然让秦宁讲,那秦宁现在划出道来,他也不好斥责。终南道人怒道:“岂有此理。奚郎,你没张嘴吗,怎么不讲话?”
奚郎张了张口,脸色通红,却讲不出来。他并非伶牙利齿之辈,自小为奴,从不敢胡乱开口,久而久之便不善言语,自入太乙宫后更是埋头练功,与人少有交谈,便是象杜颖这样活泼的也和他没话说。今日之事放在平素,慢慢让他费上半个时辰也许还能讲个清楚,现在要他立时陈述明白又如何行?他越急,越是开不了口,脸色越涨越红。
围观者约有数十人,除却那两名回鹘人和一两人外,谁也未看到事情原委,反是大多数人相信秦宁所言是实。那回鹘人坎曼尔虽辩白几句,一来他的汉语也不甚流利,二来众人以为他是因胡人身份才帮奚郎,谁肯听他之言?虽有一两个汉人见到真相,却不敢出头得罪神策军。
奚郎心中清楚,苦于无法辩白,情急之下奔到胖大道士面前跪下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胖大道士见他额头都要磕破,心中叹一口气道:“奚郎,你起来吧,你违背誓言,便是有理,也该受罚。我太乙门是无法再留你了,从今而后,你好自为之吧。”
奚郎大恐,泪如泉下,一句话也讲不出,只知拼命磕头。也不见胖大道士有何动作,便凌空点了奚郎的穴道,奚郎磕不下去,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胖大道士向秦宁道:“小徒有过,我已将他逐出太乙门,这样的处置阁下可满意么?”
秦宁连忙点头,他其实只想羞辱奚郎,心中便同羞辱唐宁一般,却不想胖大道士竟将奚郎逐出师门,大出他所望,忙道:“前辈处置甚是公允。”
终南道人牙一咬,暴喝道:“还不快走。”
秦宁等互望一眼,忙骑马下山。终南道人性烈如火,迟得片刻,只怕“滚”字就出来了。
一众围观者眼见无趣,也陆续散去,只留两名回鹘人。那坎曼尔上前道:“你这个师父,做得不对,不好。小兄弟受欺负,他没有错。”他也知自己汉语不太好,就算再抄两百首诗,也讲不清楚,见没什么效果,叹口气也走了。
终南道人上前扶起奚郎,将他穴道解开,见他额头磕破,血泪混淌,不忿道:“师兄,明摆着人家欺负到头上,你怎么要处置奚郎呢?”
胖大道士道:“太乙门与长安剑宫相距不足二十里,若因小事不忍,酿成大事,公然敌对,对我太乙门对整个江湖皆毫无益处。那剑宫弟子如今散布各州府为官,若蓄意加害我太乙门弟子,终究防不胜防。再者如今剑宫称霸江湖的野心虽有,但削平藩镇却是你我所愿,我不能因小事而坏大义。”
终南道人无言以对。
胖大道士转向奚郎道:“今日之事,虽有隐情,但终究是你用心不纯,争一时意气短长。你与长安剑宫弟子交恶,长安附近你是不能留了。我有一友,隐居在小华山后山,名唤不遇,你可去寻他,领悟‘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的道理,体会‘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致坚’的玄机。”转身带众弟子回太乙宫。
奚郎痴立溪边,心中从前和今日许许多多事情掠过,搅成一团,解也解不开。半晌一声鸟鸣间关,奚郎方醒转来,将溪水洗一把面,也不进太乙宫,径直下山朝东去向小华山。
这边秦宁与几名剑宫弟子得意洋洋打马回长安,心中直如沙场建功,封作了万户侯,路过韦曲剑宫时心道今日大灭太乙门颜面,长了长安剑宫的威风,如此好事怎能不知会阎峰师兄和师父们,便兴高采烈入剑宫禀报。
哪知阎峰不喜反怒,痛责道:“你等身为神策军将,出使成德大事在即,居然无端招惹太乙门这样的江湖门派。念在你等明日出使,暂免了处罚,待从成德回转再一并赏罚。”
那二师叔骆二劝道:“咳,咳,阎师侄,这几个徒儿虽然胆大妄为,不过也算没丢咱长安剑宫的脸面,算我徇私情,暂饶他们一回吧。”
那三师叔孟三也冷笑道:“依我看,灭一下太乙门的威风也好。这太乙老道仰仗一点江湖臭名,从来不肯与我长安剑宫通融,上次骊山大会他太乙门居然不来,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有那个终南道人,销声匿迹了十多年,居然大摇大摆的回太乙宫,要不给太乙门一点小小的惩戒,只怕没几天敢骑到我们的脖子上。”
阎峰道:“二位师叔,太乙门弟子虽不多,散居全国也不下百数,而太乙宫千年香火,从太乙宫得了道箓、薪火相传的道士更不下数万,其中华山派、崆峒派等都是江湖名派,血脉相连,一呼百应,更遑论素与太乙门交好的丐帮、少林。况且我长安剑宫结盟、灭柳家寨、天龙寨、驼山派等,以及各地开分堂之事,太乙门始终不曾阻挠,如今我剑宫助皇上安固西南、削平河北,所图皆是国家大事,何必无端卷入江湖恩怨?”
秦宁才不想国家大事,总听着阎峰抬举太乙门是因着唐宁的缘故,更加妒火中烧。唐宁在河北坏了他剑宫卧底的大事,阎峰居然不往心里去,往日见他们几个同窗时常提及唐宁,赞赏有加,至今念念不忘唐宁不肯留在剑宫的遗憾。
骆二摇摇头道:“阎师侄所言有理,我剑宫乃是天子羽翼,自不必和一个江湖门派计较。不过阎师侄,咳,咳,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唤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剑宫与江湖门派结盟骊山时,早已卷入江湖中了。”与孟三对望一眼,二人微微点头。
阎峰轻轻一笑道:“江湖人物只知快意恩仇,重诺轻命,卷入江湖恩怨中不可自拔。我剑宫上助朝廷讨平藩镇,下助地方攻灭匪巢,所行所为又何曾是江湖作派?只要这些门派不割地自重,搞独立王国,安心做他的江湖人,不阻挠我剑宫行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便是。”
孟三轻轻冷笑一声。阎峰转头向秦宁等人道:“明日你等随成颀师兄前往成德,不得再行生事。那韩愈是个文官,真刀真枪的场面没见过,你等却一定要撑起神策军的脸面,此去一切听成颀师兄安排。秦宁,你在无极帮有一段日子,对无极帮情形应该了解,此次派你去也是为了给成颀作个参谋。无极帮对你一定记恨,你切小心暗中行事,莫暴露行藏。”
秦宁道:“阎师兄放心,秦宁一定不负师兄所望,无极帮中秦宁还有几个……”
阎峰止住他讲话,屏退左右,只留秦宁与骆二、孟三,道:“此去责任重大,王庭凑归服便罢了,如若不然,便要成师弟行刺。王庭凑的功夫据你所言断不及成师弟,我虽不甚了了,但骊山大会见过他的轻功,以他的年纪,这几年能有多少进展,成师弟对付他绰绰有余。你定要将无极帮的情形细细交待给成师弟,不到万不得已,不需动用内线,将来挟制无极帮还用的着。”
孟三道:“何不象对付驼山派一样斩草除根。”
阎峰摇摇头:“上次已大遭非议,朝廷颜面受损,此次断不可。”
骆二道:“倒不如刺杀王庭凑后,立白虎堂冯堂主为无极帮主,凭我与他的交情,无极帮自然可以听命于我剑宫。”
阎峰点头道:“二师叔所言有理,如此我剑宫便可在河北大力发展,钳制武灵门与幽燕帮。而今长公主和亲回鹘,不出三年,国库稍盈,皇上必能北联回鹘,西击吐蕃。而待边患去后,国内便可省裁各道节度使,其时天下莫不归于王化。”他一副踌躇满志之色。
骆二嘿嘿一声:“我早看不惯武灵门自以为是的那副德行,第一个便裁魏博。王庭凑这次杀了田弘正,武灵门正好群龙无首,将来对付起来也容易些。上次侠书记表态愿将书记门各道州的分站相让我剑宫设立分堂,我看可以考虑了。”
阎峰点点头,又劝勉秦宁几句,放他们入城。
第二日秦宁便充作神策军中一名兵士,随成颀护送兵部侍郎韩愈出使河北真定,王庭凑命兵士排成两排,各架刀枪,从城门口一直架到堂上。他知道韩愈在华山下不得山投遗书的事,心道今日这场面还不把这韩老头吓得屁滚尿流。
韩愈毫无惧色昂然而入,痛斥王庭凑,大义凛然,他文章为天下师,陈述利害是字字千钧,直指王庭凑关键所在。王庭凑汗流浃背,明知韩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不敢仰视,立即上表称罪。
到了夜间,成颀向秦宁问明无极帮总堂情形,悄悄潜入。秦宁熟睡之时,却被人急急摇醒,睁眼一看,却是同来的一名剑宫师弟,刚要张口。那师弟摇手示意噤声,将他轻轻拉出房去,拉到一片树林中,轻轻道:“秦师兄,你快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