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自来亡命路 咸为意气争(2 / 2)

中唐侠隐 柳下梦 11974 字 2024-02-18

秦宁愕然询问,那师弟急匆匆道:“方才我出去小解,正遇见成师兄将刘师弟和王师弟叫去,说是要将你绑了。”

秦宁忙问:“为什么?”那师弟急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听得清楚。”

秦宁愤然道:“成颀欺人太甚。”

那师弟道:“谁让人家是掌门的甚么外甥,我们旁支弟子要进神策军,真是难于登天。可是二堂和二支弟子寸功未立,象小岳、刘三之流都进去了,那刘三居然还作了将军,呸,活该被杀。念在我们都是旁支,阎师兄照应的,这才跑来告诉你,要被成师兄知道,我也没命了。秦师兄,你快逃吧,我也要回去了。”匆匆便走。

却见林后剑光一闪,成颀持剑挡住去路,冷笑道:“想回去,去哪里?居然敢通风报信,坏我的事。”那师弟平素便怕成颀,此时更吓得发抖,连忙要叫饶命,成颀不等他话出口,一剑将他刺死。

秦宁脸色发白,颤声道:“为什么?成师兄,我可从来没有得罪你啊。”

成颀冷笑一声道:“你当然没有得罪我,你只是得罪了无极帮。”

秦宁脑子一片混乱,道:“成师兄,我卧底无极帮也是奉了阎师兄之命,再说成师兄为何要替无极帮加害我,莫非你,你是无极帮的?”他惊恐之下,已话不成调。

成颀哼一声道:“我当然不是无极帮的。”

秦宁道:“哪你为何为了无极帮害我?”

成颀哼道:“我自然也不是为无极帮,我是为剑宫。看在你我师兄弟多年,你对我还算恭敬的份上,我让你明白。你以为凭韩愈三寸不烂之舌便能制服无极帮么?他王庭凑写封谢罪表还可以,要是真敢答应纳送赋税,由朝廷派官吏,明天无极帮里就有人会宰了他。”

秦宁道:“阎师兄说过王庭凑不降,便由你刺杀他。”

成颀道:“杀掉王庭凑有什么用?继任的帮主还不是一样,杀得完吗?我此次来成德,就是要无极帮尊我长安剑宫为盟主,那王庭凑已同意了,条件么自然是朝廷承认他这个自封的节度使。不过王庭凑个人还有一个小要求,你倒猜猜看。”

秦宁已经想到了,王庭凑自然是要他秦宁了,以报卧底被欺之恨,争辩道:“成师兄,我秦宁投淮西、奔成德,出生入死,多少危险,可都是为的剑宫啊。”

成颀冷冷的道:“不错。你确实为剑宫出了力,你不是讲出生入死么,今回便要你再死一次吧。”催剑便来制秦宁。

秦宁自知非他敌手,何况空手,也不反抗,叹道:“难道阎师兄也会同意送我入无极帮么?”

成颀冷笑道:“此次到河北,我奉掌门之令全权行事,阎师兄知道了也只有认可。你不用将阎峰抬出来压我。”

秦宁终于绝望,无力道:“我为剑宫出力多年,再想不到竟死在自己师兄手上。”

成颀道:“你以为你配我来杀么,我只是要将你送给王庭凑。”出指欲将秦宁穴道封住。

却听嗤得一声,不知飞来何物,打在成颀身上,成颀顿时便如泥胎雕塑一动不动,手指仅离秦宁一寸,却再点不下去。

秦宁见林边人影一晃,心知有人相救,也顾不得别的,忙从成颀手中取过长剑,翻墙逃脱。一连数日,昼伏夜行,也不辨东南西北,只想尽快逃出成德。某日曾路过一处县城,见城门口居然悬着自己的图象,竟写着自己与神策军将因故口争,怀恨刺死军将,畏罪潜逃的通缉令。这一来,秦宁更如惊弓之鸟,连稍大的城镇也不敢经过,唯恐有人认出。

这日里终于逃离成德地界,到了卢龙镇的乐寿县境。秦宁方松了一口气,自忖此番莫说是成德,连长安河东等剑宫势力之地也去不得了。想起自己所受冤屈,不觉悲恨交加,拔剑四顾,竟不知何去何从,连日奔波,加上饥饿,弄得自己蓬头垢面,形如乞丐。

最初从真定逃出之时,秦宁尚满脑子想着奔回长安,找代掌门阎峰和师父申诉,其后几日渐渐冷静,心道:“即便见着了师父和阎峰也未必能洗刷这不白之冤。以剑宫中成颀的势力,除了对阎峰客气外,骆二孟三虽是师叔,成颀也从不正眼相看,自己的师父铁剑门传人投在长安剑宫旗下,更是人微言轻。自己回去无疑自投罗网,说不定见不着师父和阎峰便已遭毒手,这长安是万万回不得了。”

然而抬眼天下,能不怕得罪剑宫与无极帮的地方大约也只有幽燕帮和武灵门了,秦宁便想既到卢龙,便干脆投奔幽燕帮算了。才到乐寿县,幽燕帮又出了大事,幽燕帮上四代帮主的孙子朱克融拘禁了朝廷派来的节度使,自任节度,与无极帮王庭凑修好,订立同盟。

这一来,卢龙又不能呆了,秦宁急急奔往魏博,心道:“现任魏博节度使田布是田弘正之子,与王庭凑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总不会与无极帮和好吧。”

到了贝州,秦宁便遇见了田布的军队,正在与成德军交战。秦宁便自告奋勇,投入魏博军中,那林暗草便是带兵的一员将官,上次败给秦宁,却不记恨,见秦宁来投奔,将他引见与田布。秦宁自此便在田布军中任了一名军校,也算暂有安身之地。

谁知祸不单行,武灵门的“无影箭”史长老表面与田布交好,田布也将军政大权一体交付与他,只一心在前线打仗,那史长老别有用心,故意将粮草供应不足,致田布战败。

史长老又散布谣言,讲“朝廷不供军饷,只驱使魏博子弟拼命,田布为自己私仇而让魏博子弟白白送命。”二十万士兵大部分投靠了史长老,留在田布身边的只有忠心的武灵门三千弟子,武灵门数十年来一直是田氏作帮主,门下弟子大多是田氏子弟,不肯散去。

田布心知以三千子弟兵,就算个个武功高强,也是腹背受敌,报仇无望了,仰天披发,伏剑自杀。林暗草率众进攻魏州不成,反遭史长老杀害,武灵门弟子死伤惨重,不得不四散逃命。史长老自任魏博节度使,与王庭凑、朱克融订立攻守同盟,拒绝向朝廷纳贡交赋,恢复了河北旧日规矩。

秦宁已成丧家之犬,河北已无立锥之地,只得向南逃去。路过徐州,又遇徐州漕帮支持的节度副使将节度使崔群逐走,也是大战一场,尸横遍野。漕帮与长安剑宫东西结盟,徐州也非可留之地,秦宁只得再向南逃,渡过长江,这才出了漕帮的地盘。

秦淮河旁,绿柳如依,河中游船画舫摇曳,笙歌琴曲,一片太平景象,河边酒楼宾客满座,畅谈高论。秦宁坐在角落之中,斜倚栏杆,独自喝着闷酒,自从跑到金陵之后,总算是长吁了一口气,不过坐吃山空,钱囊日减,总须找个营生糊口,不得已寻家大户做了一个护院的家丁,今日保护那东家老爷来此会客,讨了碗淡酒独饮。

一副座头上又是几名闲散文士,饮酒清谈,讲的是风物趣事。秦宁听了事不关己,充耳不闻,待那几人讲起有一少年行侠仗义,教训了城西的几个恶霸,秦宁倒是留上了心,只听那几人讲:“听闻那少年用箫,平日里看不见兵器,只象一位温文尔雅的公子,再看不出是身怀武功的游侠。”

秦宁凝神静气,才要认真听下去,却见酒楼外冲进一个乞丐来,拉住那文士道:“你们知道唐大哥在哪里么?”那文士定眼一看,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乞丐,衣衫褴褛,忙喝:“快撒手,休得脏了我的衣服。”

那乞丐不肯松手,口中道:“你只告诉我唐大哥到了哪里,我便放手。”

那文士斥道:“甚么唐大哥,我怎会认识?快松开你的臭手,店家,店家。”高呼店家,想挣开那乞丐之手,用了几次力却挣不脱。

那乞丐不依不饶道:“便是你方才说的用箫的少年。”

那文士急道:“我只是听闻,谁知他姓糖姓盐,去了何处?”

秦宁也认出那乞丐便是在太乙宫外与他相斗的奚郎,不知为何他也到了金陵,定是被逐出太乙门流落至此。换作往日,秦宁定然幸灾乐祸,而今他自己也沦落到这分田地,尝到被人冤屈,无家可归的滋味,倒对奚郎又是惭愧又是同病相怜。

那店家急急赶来,一面轰奚郎快滚,一面连声向那文士道歉。奚郎好容易得着唐宁的消息,哪肯松手。那店家大骂,召几个伙计连拖带打,要将奚郎赶出去,奚郎才要还手,又强自忍住,任由那几个伙计踢打,只拉住那文士不放。

秦宁再看不过,长身冲过来喝声住手,那几个伙计回头看他一身家丁打扮,喝道:“少管闲事。”秦宁一手一个,将那些伙计打翻在地。

秦宁的东家正在与人喝酒,见秦宁居然与人打架,骂道:“狗奴才,没长眼么,老夫在这里喝酒,你竟与人打架,简直没有规矩,丢老夫的脸,待回去后再发落你。”

秦宁在他家中时,早对他呼三喝四不满,此时听他辱骂,当即回头骂道:“老匹夫,大爷不过暂时在你家歇歇脚,又不是你的奴婢,平日不和你计较也便罢了。再饶舌,连你也不放过。”那东家见他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十来个伙计都不是他对手,哪敢再吱一声。

奚郎也已认出秦宁,不知他为何要帮自己,这人明明是名将军,却又穿着家丁的衣服,更让他不明白。秦宁向他招一招手道:“跟我来。”当先出店。

奚郎跟出店外,见秦宁头也不回,沿秦淮河一路疾走,直走了大半时辰,到了一处宽广无人的林子中才停步。

奚郎来到近前,相距丈余远便停步抱拳道:“今日多承相助,只不知……”

秦宁挥一挥手道:“不必谢我,你沦落至今本是我的过错,我不过抵消一点过错吧。”他这些日无数次静心思索,自己曾冤枉奚郎,使他被逐出太乙门,然而未过半月,自己便被成颀出卖,还冤枉他杀死自己的师弟,莫非世间果真有报应么。

奚郎道:“是我性情过刚,修为不够,跟别人没有关系。”

秦宁万想不到奚郎竟将过错归结在自身的性情上,倒怔怔得不知讲甚么好了。

奚郎道:“这位公子,若无别的事,在下便要告辞了。”

秦宁道:“小兄弟,你沦落为丐,终究是我的错,不知我能帮你甚么忙?”

奚郎道:“在下不过衣服破了,却不是乞丐。这件事不用公子帮忙,我要去找我的唐大哥了。”

秦宁问道:“可是唐宁?”

奚郎尚未回答,猛听头上树枝响动,飘下一个人来。

这人头发遮脸,浑身上下充满肃杀之气,冷冷盯着奚郎问道:“唐宁在哪里?”这人奚郎和秦宁都认识,便是苍岩七杀。

跟着树枝连连响动,陆续跳下几人来,秦宁扫视一眼,见是幽燕三客,其他两人多半也是幽燕帮之人。

“幽州枪”罗坚惯走江湖,待人接物礼数周全,向二人拱手道:“原来是‘黑铁剑’秦宁,幸会,幸会。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奚郎拱手道:“在下奚郎,见过幽燕三客、苍岩七杀和诸位朋友。”他虽年轻,但江湖礼数却知。

罗坚倒吃了一惊,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却一眼便认得自己。幽燕三客常行江湖,旁人识得也罢了,苍岩七杀平素不出苍岩山,怎的这少年居然认得出,看他打扮又非丐帮弟子。

奚郎笑一笑道:“在下数年前曾随唐宁大哥在井陉道上见过列位。”罗坚这才恍然,原来奚郎便是当时唐宁身边的小孩,一晃几年长大许多,一时认他不出。

罗坚向奚郎道:“原来是阁下,幸会,幸会。”面对一个江湖的晚辈,罗坚也不失礼数,道:“适才听奚朋友所言,乃是来寻找唐朋友,不知可有线索?”

奚郎心道我找唐大哥,关你什么事,他自离开太乙门后流落江湖,见的事情多了,也多留了一个心眼。

罗坚见状知他起疑,笑一笑道:“奚朋友放心,罗某见过唐朋友两次,心中很想交纳,绝无歹意。”

奚郎一指苍岩七杀道:“那么他呢?”

苍岩七杀冷冷道:“当然是找他决战。”

罗坚忙打圆场道:“苍岩大哥是见唐朋友剑术高明,有心以武会友。”

苍岩七杀依旧冷冷道:“是决战。”

罗坚拿他也没有办法,转向秦宁道:“秦朋友因何也来金陵?”

秦宁心中飞快寻思,当初自己逃到乐寿,原本便要投幽燕帮,哪知幽州变乱,幽燕帮岂不是和无极帮结盟了么?

罗坚看他神情,已洞悉他心中所想,笑道:“秦兄放心,你得罪无极帮,反出长安剑宫之事罗某知晓,我幽燕三客与无极帮势同水火,断不会加害于你。”

秦宁心道我逃离成德,通缉令自然人人皆知。

罗坚笑道:“秦兄定然是不知近来江湖事。朱克融驱逐朝廷命官,自任节度,我师父谭忠极力苦劝,他不肯听从。我师父便带我等退出卢龙。我师父号称‘燕歌行’,在幽州德高望重,他一退出,不单青龙堂,便是其它几堂的兄弟也纷纷退出。留在幽州的朱雀堂堂主等几名长老也被朱克融杀的杀,赶的赶,走得一空。如今的幽燕帮尽是朱克融信任的新人,与我等浑无干系了。”

秦宁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以礼相见。青龙堂迁到江南,更立为青龙帮,谭忠年老,更无心争权,引退江湖,如今便以罗坚为首。

秦宁便把当初为何逃离成德,又曾准备投奔幽燕帮的事讲来,罗坚便邀他入帮。秦宁眼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如何不肯?又要拉奚郎入帮。奚郎一心要找唐宁,不肯入青龙帮,辞了罗坚等人,独自向苏杭方向寻访。

江南言语与北方大异,要找一个会讲官话的人,十里八村也难遇见,那些穿得体面之人见一个乞丐过来,远远的就会避开。

奚郎一路走来,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好在江南水乡,鱼虾菱芡皆可果腹,一路辗转到了苏州城,见城中水网密布,家家依河而居,只觉得走不完的桥、过不尽的河,不知从何找起。这一带十分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想寻找一个江湖人物都难。

城中比不得乡下,可以随处找点东西充饥,奚郎在城中转了一日,日将西落,早已是饥肠辘辘。城中的河水里虽然有鱼,但奚郎一不会水,二不会钓鱼,从前只在浅浅的溪水中摸过鱼虾,这么深的水却不能。

好容易走到一处荷塘边,再也迈不动步,见满池荷叶,水中有游鱼穿梭,奚郎俯身爬在塘边,伸手入水抓鱼,那鱼儿甚是灵活,一惊则跑。

奚郎正自着急,忽然屁股上火辣辣的吃了一记,刚想翻过身来,便有竹枝噼里啪啦抽在屁股上,耳听得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骂道:“小赤佬,教侬偷鱼。”

奚郎听不懂,料知也不是好话,就地打了两个滚,爬起身来,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手持一根竹枝向自己抽来,连忙向旁一闪。

小姑娘轻轻“咦”的一声,竹枝横抽,突然斜削,奚郎连连躲过,这时他却看得清了,那小姑娘使的居然有板有眼,分明是剑法。

小姑娘见连击不中,发了娇嗔,顿足咬牙,手中竹枝如急风暴雨一般攻来,奚郎大惊,拼命护住头脸,脚下连连倒退。他饿得久了,脚下虚浮无力,一时立足不稳便栽进塘中。

那小姑娘拍手大乐,待见到奚郎拼命挣扎,看来不识水性,这才害了怕,高叫道:“阿爷,快来。”

连叫几声,塘边的屋中走出一个中年渔人来,手持一根横桨道:“阿囡,啥格事体。”

那小姑娘手指荷塘,奚郎已经快要挣扎不动了,大口大口喝水。那渔人忙将横桨抛下,跳入塘中,将奚郎捞起,搭在塘边,按上几下,奚郎张口将腹中的水喷将出来。

那渔人道:“好了。灌一碗姜汤就没事体哉。”

待得奚郎醒转,见躺在一张床上,身旁坐着渔人,正关望着自己,忙起身向那人道谢。

渔人听他言语,再看他长相,已知是北方人氏,便也用官话和他攀谈。奚郎也不隐瞒,将身世遭逢原原本本讲给渔人,那小姑娘倚在门板上,一边听,一边吃吃的浅笑。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就着灯光刺绣,一声也不发。

渔人听他讲罢,也不多言语,只拿碗白米饭和一条煎鱼,吩咐奚郎吃饭后好好先睡一觉,又拿一套旧衣服让将身上又破又脏的那身换下。

第二日早晨醒来,奚郎却未见那渔人,只有那小姑娘拿了早饭过来。奚郎问她那渔人去哪里了,那小姑娘答了两句方言,奚郎也听不懂,再问时那小姑娘只吃吃的笑,自顾自的忙去了。

奚郎只得耐心等那渔人,直到日将西落,那渔人夫妇才回到家里,他每日一早出太湖,打了鱼再到集市卖完才能回家。奚郎再次谢过,准备辞行。

渔人问道:“你准备到哪里?”

奚郎道:“自然是前去寻找唐大哥。”

渔人道:“找到以后呢?”

奚郎不禁语塞,他自离开太乙门后,便到小华山寻那隐者不遇,却真应了那隐者的名字,果然“不遇”,一时彷徨无计,念起唐宁,便要来江南寻找。

在奚郎心中,唐宁不仅是将他赎身的恩人,更是带他入太乙门,能完成他作游侠心愿的领路人。奚郎心中已不自觉的依赖唐宁,此番受了委屈,虽知胖大道士也是为着他好,才让他远离长安,但心中依然酸酸的,只想尽早找到唐宁倾诉一番,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就没有再想了,更不料江南人海茫茫,费了许多周折,也没甚么消息。

奚郎昨日向那渔人倾诉后,心胸已经畅快许多,再找唐宁诉委屈好象也是可有可无,但依旧想见到唐宁,或许是想让他指点今生的路吧。

渔人只笑一笑,给他备点干粮,那小姑娘也将奚郎的旧衣缝补浆洗好了,给他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第二日渔人自早早的驾船入太湖去,奚郎告别时便只有那小姑娘。

奚郎也不知唐宁究竟在江南何处,只听他临走时曾讲起“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便想苏州寻不到,便只有到杭州吧。

一路顺运河南行,其间辛苦自不必说,终算到了杭州,逢人便打听是否有位带着铜箫的公子。这日恰遇见一个穿着斯文的人,点头道:“有啊,有啊,城东十里庄有一位少年,人称铜箫公子,深通五律,一口铜箫吹的是出神入化。”

奚郎忙没口子的谢了,一路赶向城东,只觉飘飘然如行在云上,好不轻快,越走越快,最后竟是一口气跑了过去。到了十里庄,果然竹林中有一座院落,乃是那铜箫公子的所在,却院门紧锁,静寂无人。

奚郎坐在门旁等待,从巳时一直等到申时,仍不见人影,又饿又累,便倚门而睡,直到被人惊醒,已然黄昏时分。只见一个家丁边踢他边骂骂咧咧,奚郎见他身后有一顶小轿,三名家丁,便想唐宁坐在轿里,立起身到轿前喊一声“唐大哥”。

轿帘掀开,先伸出一支铜箫来,跟着一位公子低头钻出轿来。奚郎还未见那公子面庞,猛然那铜箫横扫而来,听那公子骂道:“甚么大哥,谁有你这样的花子兄弟。”

那日秦宁应罗坚之邀入了青龙帮,只道终于寻到一处容身之所,倒也安心。江南原本除江淮盐帮外并无大的江湖门派,凭青龙帮各人的武功,罗坚的慷慨好义,从幽州带来的雄厚财力,很快便有不少小门派聚集青龙帮之旁。

秦宁初入青龙帮,半个多月倒是顺心,这日与幽燕三客谈起当初在无极帮曾击败青龙堂四大香主,脸上不免露出得色。不想苍岩七杀来了兴致,将要与秦宁决战。

秦宁曾在骊山大会见过苍岩七杀的功夫,自知不敌,便算自己所学驳杂,可以突出奇招,即便侥幸得胜,以苍岩七杀的秉性,只怕二人之中不死一个不罢休。秦宁固不愿死,也不能击败苍岩七杀,否则一样无法在青龙帮立足,因此固辞不肯。所幸罗坚劝阻,他的话苍岩七杀还是要听三分的。

到了夜里,秦宁听得有人叩门,打开门时,不觉惊了。

苍岩七杀立在门外,冷冷道:“出来,我要和你决战。”

秦宁陪笑道:“苍岩兄,恕在下不能从命。”

苍岩七杀也不多言,进屋将秦宁的剑取了丢在他手里,转身出门,立在院中。

秦宁实在无奈,情知苍岩七杀如此苦苦相逼,只怕不比剑也无法立足与青龙帮了,心一横,走出门外。

苍岩七杀冷冷的举剑道:“第一招,‘兵出井陉’。”身形拔起,头下脚上,直冲秦宁。秦宁曾在骊山大会见过他击败双刀刘期,心中打定了不死拼的念头,横侧两步,两剑相交。

苍岩七杀借力要弹起,再使第二招“如影随形”,哪知两剑相交,陡觉手上一空,原来秦宁两剑相格乃是虚招,不使苍岩七杀借力。

苍岩七杀不能借力,直冲向地,剑尖在地上一点,翻转身来,却不见了秦宁。

秦宁已在十丈开外,苍岩七杀大怒,急扑过去,秦宁实在不愿与他玩命,只得奋力躲逃。苍岩七杀更加愤怒,竟紧追不舍,如此追追逃逃,一直出了金陵城,向东而来。

狂奔至天明,秦宁也不知身处何地,只得一直向东,指望苍岩七杀终会罢手,哪知苍岩七杀一招“如影随形”,果真甩也甩不脱。直逃到太湖边上,眼见泊有数只小舟,秦宁忙跳入舟中,奋力划舟。

再回头看时,秦宁这才长出一口气,原来苍岩七杀不会驾舟。二人皆是北方人,不会驾舟也属正常,秦宁在淮西时,溪河众多,便学会了驾舟,不想今日却有了大用。

但轻松没有多久,秦宁又叫起苦来,他拿了渔舟,那些渔人能不管么?当下便有五六条小舟都追来,还有一条大些的船,苍岩七杀便坐在船上。

秦宁拼命划桨,用上内力,那舟划得飞快,终于越来越远,划了大半日,到了岸边,忙弃舟登岸,眼见湖中数舟远的象几个黑点,最快也要大半个时辰才能靠岸。秦宁找人打听,才知此地已近苏州,要回到金陵城,殊非易事。

秦宁惟恐被苍岩七杀追到,不敢在道边酒家吃饭,只得找个僻静处胡乱吃写东西,慢慢拣小路到苏州来。还未进城,却远远的见苍岩七杀抱剑坐在城门边,秦宁已成惊弓之鸟,心道:“北方不能呆,江南不能留,看来只有再向南去,到闽越之地吧。”

一路向南,这日也到杭州,秦宁哪有心思欣赏这天堂美景,只盘算生计。正巧杭州正在疏浚西湖,秦宁便去看看能否谋一差事。

到了西子湖畔,远远的便见成千民工挑土清淤,在湖中堆出一个长堤来。秦宁找到募工处,一打听只有挑土挖泥的活,一日方才数十个铜钱。秦宁自小虽寄居叔父家,但父亲所留家产不少,不显贵却还算得富户,几曾受过这番苦,何况数十个铜钱除去三餐粗饭,所剩无几。秦宁便询问是否需要监工巡察之类的活计,也不辜负了一身武功。

那募工之人笑道:“看模样你是江北人,不晓得此间情形,这西湖是刺史白居易大人掏自己的俸禄来修治的,大家伙也是半做义工半拿饷钱,有谁家会偷懒?哪能还要监工。”那杭州刺史便是白居易,自元和十年贬为江州司马,后来几经调迁,到了杭州。

秦宁无奈,只得转身离去,准备到城里另谋他法,却听身后有人向那募工之人打听是否有位带铜箫的公子。秦宁听那声音耳熟,回头看可不便是奚郎。

那日奚郎寻到城东十里庄,满心喜悦只作找到了唐宁,却被那公子用铜箫打来。奚郎看他抬起头,哪里是唐宁?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那人手持铜箫,对奚郎一阵好生臭骂,四个家丁也前来帮腔,推推搡搡之间奚郎不知又吃了几拳几脚。

以奚郎的身手,收拾这几人自然不在话下。但他想及胖大道士的教诲,以及在太乙宫外一时忍气不住以至与长安剑宫弟子动手,被迫离开太乙门之事,强自忍了,虽然被打得不轻,却始终不曾还手。这几日又在杭州城中寻访唐宁不着,听说许多人在疏浚西湖,便想来此打听。

却听那募工之人道:“要说杭州城带铜箫的公子,实在不少,要数城东十里庄的王公子,其他公子多半是慕他风采,买把铜箫来做派。”

奚郎摇头道:“不是此人,我要寻的公子是位文武双全的英俊公子,约莫二十二三岁上下,唤做唐宁。”在奚郎心中,唐宁自然是“英俊”了。

那募工之人便向“英俊”里想去,摇摇头,奚郎失望万分。

秦宁远远听见,却也是一阵失落,或许他心中也指望能遇见唐宁,虽然自己与他有些过节,但所谓病急乱投医,就算被他奚落一番,也说不上会念在旧日同窗的份上周济一下。可怜秦宁一身武功,沦落今日,也只求有个立脚之地,果腹之资。

倒是那募工之人身旁一位记帐的师爷,抬起头来思索道:“唐宁,唐宁,这名字似乎倒在哪里见过。”刚讲完这话,猛然左右两只手都被人握住,听得两人同时呼道:“在哪里,快说,快说。”这两人自然是奚郎和秦宁。

奚郎与那师爷离得近,一时情急便抓住他左手。秦宁虽离得远,却也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近前,那师爷的左手已被奚郎抓住,自然只好抓他右手。

二人都是习武之人,一时情急哪顾得下手轻重,那师爷只觉被两只铁钳夹住,生疼难忍,眼泪都流了出来,忙呼道:“放手。放手。”二人放了手,那师爷见两手都被捏青了,犹自火辣辣的疼痛。

二人再次追问,那师爷委屈道:“适才被两位小哥这么一夹,实在想不起哉。”

奚郎强自忍着,正要好言相讯,秦宁却连声追问。那师爷抓耳挠腮半晌,猛然一拍大腿道:“有哉。”将那疏浚湖工上的帐册翻来翻去,又寻到一个办事名册翻开,果然有唐宁名字,笑道:“原来是安之公子。平日只呼表字,却一时忘他之名,这唐公子是刺史白大人府上的,多次随白大人到湖上督工,这一个多月不曾过来,一时倒忘记了。”

那募工之人也恍然大悟道:“对啊,是有这么一个唐公子,背上也插着铜箫的。”

奚郎吃一堑,长一智,生怕再弄错了,又详细问起,果然是长安口音,听那二人形容倒真是唐宁。

如此一来不单奚郎喜出望外,秦宁也是欣喜莫名,二人兴冲冲便奔城中白府。到了那里打听,唐宁果然便在白居易府上,不过月前唐宁已到岭南与成都送信去了,没个一月多回不到杭州。

奚郎与秦宁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离开白府,在街上溜达没个去处,便商量起来。秦宁道:“看情形唐公子回来尚早,困守杭州也不是办法。”

奚郎心道总有了指望,找个暂居之地就成,想来想去,却让他想起一个地方,便是苏州那渔人家。

秦宁自然不肯回苏州,惟恐再遇到那不讲道理的苍岩七杀,想了想其实厚着脸皮找唐宁也是没有意义的,还是靠自己吧,便与奚郎分手自往南去。

奚郎则向北行,到了苏州那渔人家。渔人还未回家,只那小姑娘在,见着奚郎,咭咭咯咯说个不停。奚郎十停中倒有七停听不懂,好容易等渔人回家,壮着胆恳请他再收留一些时日。

那渔人笑道:“好,明日你就随我打渔吧。”

奚郎便随那渔人打渔为生,亲身为之才知不易,立在小舟上撒网便是不容易,若遇风浪大些,小舟颠簸,便要下盘扎得沉稳才行。奚郎见那渔人立在风雨中,随舟摇摆,双足如同生了根,而自己莫说立得稳,便是坐也坐不稳,再想起那小姑娘的剑法端的是精妙,让自己竟看不出理路,心道这渔人一准便是江湖上的“隐侠”一流。

奚郎便要拜师,渔人笑道:“我不过是个渔夫,又哪会什么武功?”

奚郎再三恳求,渔人依然摇头,后来见奚郎始终坚持,哂笑道:“既然你一定要学,那就学我这打渔功吧。”

奚郎以为那渔人的功夫真的唤做“打渔功”,认真要来拜师,渔人笑着止住他。到第二日出太湖时,渔人便让奚郎一人划桨撒网下水凫泳,自己只坐在舟上指点。奚郎认定这是入门的基本功夫,认真习练,过了一个月左右,不单操舟平稳快捷,便在风浪中撒网捕鱼也能稳稳立在舟上。

这日从太湖满载而归,经过运河方到中流,忽然上游箭一般飞来一支快船,直向小舟冲来。小舟中除了奚郎和渔人,尚有一舱鲜鱼,吃水已深,行动迟缓,哪里避得开?

那快船上有六人同时操桨,还有一人掌舵,眼见要两船相撞,却不摆舵,看情形是故意要将小舟撞翻。

奚郎急呼道:“师父,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