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疯头笑道:“此事大可不必担心。当初长安剑宫数年间经营成若大规模,决非一人之力,却是许多宦官与朝臣内外结党。如今换了几朝天子,看来这些朝臣与宦官已然有些失势,不能为所欲为,随意调动军队。而各地弟子皆是官身,仕途要紧,进剑宫八成便是为巴结上进,而今剑宫倒了,谁肯卖命,所谓树倒猢狲散也。”
唐宁道:“晚辈有些不明,那神策军中有许多人便是剑宫弟子,今日为何查封剑宫?”
老叫花子道:“若大殿里站的是长安剑宫,躺的是我们,只怕便要查封太乙宫了。”
老疯头道:“那神策军一定是已探明长安剑宫将败,才来出面。朝中不满长安剑宫者数不胜数,何况南诏施压,非同小可。”
胖大道士吐一口气,对华阳道人道:“当年我对师妹所言我太乙门会因唐宁而得利,如今不但得南诏强援,还得了密令,交好漕帮也是断了长安剑宫的一条臂膀。不然漕帮虽然没有高手,却人多势众,沿途狙击两河朋友,只需拖延一两日,胜负就难料啊。”华阳道人点点头。
唐宁道:“这样的功劳晚辈不敢当。长安剑宫倒行逆施,才引起江湖朋友义愤,正是如嬴前辈所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老疯头接着道:“说不定新皇上也是早有不满,这些幕后之人为求自保,只有抛弃长安剑宫了。”他做过官,深谙官场奥妙,分析的头头是道。唐宁长叹一声。
少林僧广应临去时道:“广观师兄曾道,当今江湖混杂,确需大力整肃,少林寺愿与江湖同道共商大计。”
胖大道士与老叫花子道:“少林寺出面,我等自然要往,不知何时何地?”
广应道:“当年长安剑宫在骊山下召集大会,一乱纷纷,广观师兄的意思是在它原处再开。”老叫花子道:“妙哉。”
广应道:“如今天气渐凉,再延迟将至入冬,因此愈快愈好。考虑到要通知江湖朋友,计算路程,以一个月为限可好?”
胖大道士点头道:“便定在下月初六如何?”
骊山脚下依旧是华清宫东面旧日那块场地,时过十二年,当年彩棚高台已化作了耕田陇亩,既无旗杆锣鼓,也无彩绸飞舞,却是人声马声更加鼎沸,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此次大会由少林太乙华山丐帮四大名门组织,天下帮会门派自然都要前往,唯只幽燕帮与无极帮不敢来。
书记门遇到此等大事自然必来,“翩翩侠书记”杨投依然满脸堆笑,不过此番夸赞的自然是太乙华山丐帮等等人物,更调集了全国许多分站弟子,那苏杭连和等州的女弟子皆认识唐宁,只有潞州换了人,皆向杨投提及,杨投对唐宁更大加恭维。
唐宁不耐他恭维,带韦玉筝郑奇丁云四处游逛,指点当年何处为何帮所在。经长安剑宫与骆二一战,唐宁声名响亮,识得者众多,更兼丁云美色招摇,所行处被人围观,走动不便,哪及第一次骊山大会时自由往来?丁云戴上帷帽,围观者才少了许多。
金保门等岂能不来,此时自然不再是找唐宁作雇工,是要唐宁投保了,唐宁哂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善身守道,去利避害,何须作保?”那人笑道:“泰山不辞微尘,沧海不辞细流,唐大侠何拒在下。我金保门仰慕大侠风范,愿白送一保,却不须钱。”唐宁自然更加不受,郑奇笑道:“何不将金保门掌门之位送与唐大哥。”
那人一阵苦笑,那金保门掌门却欣然道:“只要唐大侠愿意,这掌门之位情愿相送。”郑奇哂道:“尔等无非想扯大旗作虎皮,当我们不知么,还不快去。”
金保门一去,那欧冶甲至欧冶癸又围将上来,唐宁笑道:“看来尔等生意兴隆,人数见长了。”欧冶甲笑道:“承唐大侠金口,在下回得欧冶村,刻苦炼剑,终于又炼得一柄莫邪剑,愿送与唐大侠。”抽将出来,却又是一柄钢剑,弹指上去,嗡嗡作响,钢质确实不差。那欧冶乙至癸也纷纷献剑,或许受上次教训,此番名称各异,有龙泉、干将、太阿等名。
郑奇笑道:“可得一试?”众欧冶面有难色,欧冶甲独面不改色,从怀中取熟铁一块,挥剑斩下,果然斩成两段,剑刃无损。欧冶乙至癸见欧冶甲又出奇制胜,十分叹服。
郑奇见那熟铁片有半寸厚,这剑却也算不差,回头从唐宁铜箫中抽出箫剑,笑道:“这个可以一试么?”那箫剑一望可知是柄宝剑,众欧冶脸色不定。
郑奇将熟铁片取在手中,箫剑轻挥,嗤嗤削下两片。箫剑本利,郑奇又用上内力,直如削泥。众欧冶两眼放光,众人卖剑为生,见了宝剑,自然欣喜。郑奇却不让多看,还回箫剑,双手一掰,那铁片断为两截,众欧冶脸上变色。
郑奇却又拾起地上两片断铁,一共四块,交与唐宁道:“我只有一分为二的本领,却没有合二为一的本领,烦劳唐大哥将它变回去。”唐宁道:“我等习武又不是用来炫耀的。”丁云笑道:“我家郑奇学武便是为炫耀的啥。”
韦玉筝却怂恿唐宁一试,唐宁拗不过她,笑道:“也不知成不成。”韦玉筝道:“一试便知。”
却见唐宁伸开手,那铁片已经粘成一块,众欧冶目瞪口呆。欧冶甲伸手来取,唐宁道:“稍待。”欧冶甲的手指已触到铁片,哎哟一声,被烫着了,忙含在口中。
郑奇笑道:“老兄冶剑须在高炉火花中,如何会怕烫,奇哉怪也。”欧冶甲指头在口中,含含糊糊道:“冶剑的又不是我,我只管卖。”郑奇再追问,欧冶甲不答,待铁片稍凉,取了便去。众欧冶纷纷退去。
再行数步,又遭人围,对唐宁郑奇牵手搭背,着实亲热,却将韦玉筝丁云挤在一旁。这自然便是当年学宫中一伙同窗学弟,口中“唐学长”“郑贤弟”唤个不休,与杜牧形影不离的那位自在其中。唐宁左右一望道:“杜公子呢?”
那人道:“牧之近来发愤读书,要考进士,更兼娇妻伴读,红袖添香,便不来也。”
唐宁笑道:“杜公子一篇《阿房宫赋》,取进士如探囊取物。”
那人道:“唐学长多年追随白学士,又与裴相公相识,如何不去应试?有白裴二人相荐,取进士更是探囊取物了。”
唐宁却是神色怅然。
郑奇道:“唐大哥快意江湖,又怎会稀罕考甚么进士。”转对那人笑道:“听说兄台购得不少关山月的武功秘籍,想来一定修成了绝代高手,在下见识见识。”握住那人之手用力一捏,那人哭也哭不得,口中呼道:“哪里哪里,郑兄客气。”
却有一大群华服少年擎鹰呼奴,前来骊山脚下,这便是长安游侠会了。弹指十二年,当年的少年如今年过二十六七岁,皆已清除出游侠会。这些少年却正当二十岁上下,适逢其时,十二年前尚是童子,不曾见识骊山大会,只听那些“前辈”讲的风光无限,如今二次大会,自然不能错过。
那些少年从唐宁一伙人前呼喝而过,郑奇笑向那人道:“听闻兄台也是游侠会中人,如何对面招呼也不打?”
那人苦笑道:“换作去年今日,牧之尚是游侠会首领,这群少年见了我等,那是前辈长前辈短。无那今岁牧之忽然不肯再在游侠会,我等年岁早过二十七岁,只靠牧之情面容留,如今牧之一去,哪有我等容身之所?”
另几人也叹气称是。一人道:“今日因何不见公文兄。”郑奇道:“韩大哥如今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这江湖事便不问了。”
众人羡艳一番,见郑奇有意逐一见识,忙拱手作别。韦玉筝道:“好个齐人之福,这男子皆是苦不知足。”丁云自然附议,向郑奇怒哼两声,郑奇急呼冤枉。
唐宁微微一笑。韦玉筝道:“有人便是不讲,心中也是想的。”丁云笑道:“大嫂放心,唐大哥是君子。他可就让人不放心了,眼光直在书记门那些弟子身上。”
话未讲完,便匆匆过来一名书记门的女弟子,向唐宁道:“唐大侠,敝掌门有请。”
唐宁道:“不知杨掌门何事见召?”那弟子道:“杨掌门为唐大侠拟得几个别号,请唐大侠甄选。”
唐宁哑然失笑道:“不敢当。”韦玉筝一路笑嘻嘻拉着他,来得侠书记杨投身前。
杨投满脸堆欢道:“唐大侠一套‘秦王饮酒’剑誉满江湖,杨某不才,粗拟得几个别号,但总觉不足以道尽大侠英姿,还请大侠自己定夺。”取出一张纸来,那上面有“万古水”“天围平野”“昆吾剑”“五月天山”四个号。
“昆吾剑”取自郭震的《古剑篇》,是赞唐宁剑好,韦玉筝当即划去:“不好。”“万古水”取自刘叉的诗,韦玉筝又一划:“不当。”
唐宁笑道:“在下那里配甚么别号,罢了,罢了。”韦玉筝与郑奇丁云哪里肯。“天围平野”取自畅当的《登鹳雀楼》:迥临飞鸟上,高出尘世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唐宁笑道:“高出尘世间,这只有几位前辈配得上,若论轻功佳者,当数老疯头与嬴帮主。老疯头住在华山上,更是迥临飞鸟上了。”
杨投道:“便赠与老疯头如何?”做一记号。
“五月天山”取自李白《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杨投笑道:“唐大侠箫剑成名,又曾从军,此诗中有笛,想来稍为贴切。”
郑奇笑道:“比之‘五月江城’如何?”杨投脸上变色,忙忙涂去,苦笑道:“容杨某再想来,唐大侠乃是一流高手,这别号自然也须一流诗人所作方配得上。”
唐宁失笑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也算一流,几位前辈算几流?”杨投挠头道:“那便算超一流吧。”
郑奇笑道:“可有我等的别号?”杨投笑道:“郑大侠自然也有。”取出一纸,上写“羽林郎”。
杨投道:“郑大侠出身侍卫将军,正是羽林郎。取自王维的《少年行》,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羽林郎是汉唐对禁军的称呼,按说确实贴切。但自汉以来乐府中便有《羽林郎》,十之八九是说禁军跋扈欺压百姓,郑奇自然不喜,王维此诗虽是褒奖,但后两句便不吉,杨投以为郑奇不知,便只说前两句。
郑奇嘿嘿笑道:“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在下还没死呢。”杨投忙道:“得罪得罪。改称‘明光将军’如何?同样取自王维《少年行》,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这确实够大吉大利了。郑奇却笑道:“在下早不愿做什么将军了。”杨投苦笑不已。
韦玉筝道:“还有何人别号?”
侠书记杨投长吐一口气道:“有,有。比如‘水犹寒’赠与苍岩七杀,选骆宾王《易水送人》,‘此地别燕丹,壮发上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唐宁想到苍岩七杀慷慨赴死,却与荆柯有几分相似,点点头。
杨投又道:“还有一位顾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以贺知章《晓发》来取,作‘云外峰’。”
韦玉筝一声惊呼。唐宁也不悦道:“侠书记不知徐淮间曾有大盗呼作此名么?”
杨投诚惶诚恐道:“得罪得罪,其实不知。”
唐宁便也罢了,杨投道:“在下忽又为唐大侠拟得一号,李白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唐大侠看来淡泊名利,喜作隐侠,与太乙门接近,又用太乙道长的白云剑法,当称‘白云边’。”
郑奇笑道:“不成。这‘白云边’当属我。”丁云嗔道:“你这家伙。”原来郑奇因丁云名云,所以要抢“白云边”。
丁云小韦玉筝几岁,韦玉筝在她面前便要作些老成,不似她一般轻嗔薄骂旁若无人,笑对杨投道:“既然郑‘大侠’有了别号,那丁家妹子也要有号。”杨投点头道:“丁姑娘美色绝丽,称作‘露华浓’可好?”
韦玉筝笑道:“好,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不如此,怎显丁家妹子美貌。”
郑奇摇头道:“不好,不好。太过浓艳,反不如蜀中人称‘长相思’好。”
杨投点头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好,好。可望而不可及,同是李太白之诗,我怎想不到。”
丁云悄悄踢郑奇一脚,又笑道:“我韦大嫂可是仙女,杨掌门又有何别号相赠?”
杨投道:“韦姑娘清水芙蓉,非汉魏乐府不可形容,然韦姑娘长鞭如舞,实难措辞,在下想以‘长干行’相赠,不知可意否?”杨投人胖心细,称韦玉筝丁云为“姑娘”,而不称“唐夫人”“郑夫人”,自然讨二人欢心。
郑奇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大嫂与大哥青梅竹马,贴切贴切。”韦玉筝一笑不语,只望唐宁,唐宁也只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杨投又道:“唐大侠这几年隐在江南,不若称作‘行尽江南’如何?”郑奇道:“不错也。”
唐宁顿时哭笑不得:“此乃岑参《春梦》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刻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如何用得?”
韦玉筝哼一声道:“如何用不得,美人湘江,十分贴切。”她还记着唐宁湘江遇阿元,又来取笑。唐宁十分尴尬,拉一拉她的手道:“用不得,用不得。在下无心江湖,杨掌门莫要费心了。”
杨投叹一声:“唐大侠外雅内刚,在下苦思之下竟无可比拟。”
郑奇道:“唐大哥箫剑便是外雅内刚,不若径呼箫剑公子。”杨投摇头道:“这别号需要意境深长,怎能直呼,象甚么‘双刀五郎’‘金刀勇六郎’‘沧州大环刀’之类,实在不登大雅之堂,不妥不妥。”
唐宁道:“杨掌门不必再为在下费神,若果然有心,不若为几位前辈取号。”
杨投道:“这个自然。郎士元有诗云,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渡深松。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西南四五峰。这‘西南松峰’想赠与太乙道长可好?”
唐宁只微微点一下头。杨投又道:“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终南霁寒’想赠与终南道长可好?”
唐宁摇头道:“不好。终南前辈侠义热肠,剑法凌厉却只令宵小胆寒,这霁寒之感不妥。以我一孔之见,王维《终南山》有‘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之句,堪配太乙前辈,他高深莫测,远望有而近观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可与终南前辈,他疾恶如仇,泾渭分明。”
杨投道:“好,那便称太乙道长为‘白云望合’,终南道长为‘分野中峰’。”
唐宁道:“其实前辈名宿,岂是由我等信口点评。硬要在诗中寻别号,怕是难得贴切,免不得削足适履。”
华山派云阳道长亲来,袁聪却因一双儿女年幼,与韦玄中不曾前来。丁云之父却到了,丁家剑只传子女,算不得门派,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剑法,只算作一方剑客罢了。丁云与郑奇自去相陪,唐宁携韦玉筝四下里漫转。
已过十二年,那“神算子”王清头发见白,依旧精神,此刻又在开讲,身旁聚起多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那王清道:“天下分十道,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江南道、剑南道、山南道、淮南道、陇右道、岭南道……”
一阵车声隆隆,来得十几辆马车,车上载着席案茶炊用具,那些游侠儿呼三喝四,便有童仆架棚设案,布置场所。后面几辆车上却下来十几名歌舞伎,手抱琵琶琴瑟箜篌箫笛。韦玉筝笑道:“原来教坊也算江湖一脉。”那些乐伎归座弹唱,《关山月》《塞上曲》《塞下曲》《凉州词》《从军行》,引得江湖豪杰连声叫好。
一曲歌罢,有人高呼道:“来一曲《子夜歌》。”
那游侠会首领出棚来斥道:“如今江湖大会,英雄豪杰聚集,岂能作小儿女之音?我长安游侠会专从教坊二部请得众姐妹,为骊山大会壮色,你若想听小曲,自往平康里去。”
那人呼道:“《竹枝词》可否?”那游侠会首领道:“《竹枝词》乃是新声,为刘梦得、白乐天所倡,然而亦多写儿女情事,不妥。”
那人道:“除却边塞之声外,岂无他曲以赞游侠?”唐宁看时,又是那金刀勇六郎,十二年过去,这莽汉学了几句文,本色不改。
那游侠会首领道:“《少年行》岂不是么?只是欲作压场之用。”
金刀勇六郎道:“如此请奏《将进酒》。”那游侠会首领道:“可也。”于是乐声又起。
场外又一阵喧哗,一伙人涌进场来,有人蹴鞠,有人投壶,有人角抵摔跤,更有人头顶木刻蓬莱三山,山上还有一女子歌舞,便有人在两棵大树间拉长绳过绳桥。倘若场地再宽大些,只怕马球也有人打。
有此热闹,安子玉岂能不闹,当即上前杂耍,引得众人叫好。唐宁正道这安子玉只怕又要借机大肆下手,却见一老者须发尽白,颤颤巍巍上前揪住安子玉,哭闹道:“西山老贼,你快还我的《侠隐记》来。”
安子玉大惊,又逃不脱去,两手一摊。那老者就他身上掏去,只有一堆胭脂茶饼之类,哪有《侠隐记》,当即倒地嚎啕,如丧考妣。
唐宁上前道:“老丈何须如此,一本《侠隐记》么,我请神偷还来。”安子玉怯生生道:“不在,不在我身上。”看来乃是老大。
那老者不依道:“老臭贼,都为你窃了我这宝书,害得我十二年来颠沛流离,好生辛苦,你还我书来,你还我书来。”
安子玉见骊山大会当众被擒,这还了得,一伸手从身上不知何处取了一块宝玉,递与那老者道:“这个赔你。”那宝玉晶洁无瑕,价值连城,西山神偷偷遍天下,贵重之物自然不少。
那老者依然哭道:“不要不要,我只要那《侠隐记》。”
韦玉筝识得那玉珍贵,向那老者道:“老丈,这块玉价值千金,那《侠隐记》最多不过,好像是五十两黄金吧。这块玉价超十倍不止,有此一玉,从此可作富家翁,足抵你十二年辛苦,如何不要?”
那老者泣道:“我凭一笔好字,与人抄书,衣食无忧,作富家翁不过食精衣鲜而已,非我所求。”
韦玉筝道:“老丈所求为何?”老者边泣边道:“当年凭一本《侠隐记》行走江湖,那些山寨帮会奉为上宾,受人敬重,如此风光滋味岂是金银可换?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韦玉筝差些笑倒。那老者揪住安子玉不放,大哭大骂。此事惊动杨投,过来询问。那老者见了杨投,磕头作揖道:“杨大侠,这安子玉盗我宝书,求大侠为小老儿做主。”
杨投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何作主。”却有一弟子在旁道:“禀掌门,这老丈是当初弟子雇来抄写《侠隐记》者,后来托弟子向掌门求得一书。”
侠书记杨投道:“原来如此,然则你又非我书记门下,不好做主。”
那老者哭道:“小老儿恳请杨大侠再赐宝书。”杨投皱眉道:“你书被人盗去,如何来向我讨,要讨直管向此人讨去。”那老者便揪住安子玉不放。那本书现放在太原西山老巢,安子玉便是想还也还不出,只得向唐宁韦玉筝求救。
唐宁笑一笑道:“杨掌门可否……”后面还未想好是怎生处理。杨投已满脸堆欢道:“唐大侠放心,此事便交与杨某吧。”从怀中取出一本《侠隐记》,当众按上两叉指印,送与那老者道:“此乃本月新版,小心莫再失去了。”
那老者千恩万谢,四周一片羡艳之声。那老者才走出十数步,已被一众江湖人物簇拥而去。
杨投又向唐宁笑道:“在下适才又苦思,为各位大侠选取几个别号,想请唐大侠雅正。”
唐宁笑指老疯头道:“前辈进士出身,功夫超凡,杨掌门何不找其商议。”杨投道:“正是,正是。不过稍候仍须唐大侠过目。”果然去寻老疯头。
这一下更不得了,侠书记身形异于常人,人人皆识,如此对唐宁恭敬有加,唐宁声望更高。原先到翠华山与长安剑宫观战的江湖人物识得唐宁也罢了,其他人物也是个个拱手抱拳,口称“唐大侠”“唐夫人”。
唐宁最不惯招摇人前,此时却所行之处,人人执礼甚恭,心中无论如何不是滋味。韦玉筝也听得“唐夫人”三字不大顺耳,间或听见有人呼作“韦女侠”,便回首一笑。她戴着帷帽,虽看不清样貌,但江湖人物何等乖觉,其后之人便多称“韦女侠”了。安子玉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怡然自得,左顾右盼。
唐宁见随意漫游已是不能,遂携韦玉筝到太乙门处。韩湘子修道心诚,未来骊山,只有杜颖前来。
天下江湖帮会门派远的如岭南相距数千里,自不能全部及时赶到。胖大道士等人借等待之际,已纹枰对弈,只是人声厮闹,却也静心不易。
所谓上行下效,这江湖前辈一旦弈棋,后生小辈们自然心生效仿,当时场中便开出十数局来,就地取材,划地为盘,土石为子。围观者屏声静气,引颈张望,这江湖中一时之间会弈棋者隐然高人一等,那携了棋盘棋子之人更加受人敬重。
此刻那些游侠儿也不再引伎弹唱,一般的摆案对弈,作斯文模样。乐伎观战,时而指点,时而嬉闹,也是乐在其中。
不久东南一处争斗起来,一人道:“此处我才拔一子,如何你立即反提过来,分明不懂打劫。”
另一人怒道:“老子在寨中二十年,除了寨主,谁也没我资历长,劫了八十九次镖,你居然讲老子不懂打劫。”
两下里厮打,惊动多人。老叫花子正在下棋,对唐宁道:“乱哄哄,打扰老叫花子思路,小举人,你去看看。”
老叫花子棋臭,偏说别人扰他思路。唐宁含笑而去,见郑奇已在那里处置,那二人被郑奇点中穴道,兀自争论不休。
郑奇笑道:“你二人是下棋呢,还是劫镖。”那二人道:“自然是下棋。”郑奇到棋盘前张望一下道:“不错,正是打劫。棋中这‘打劫’规矩却同你黑道有点点不同,你黑道打劫那是一支响箭,便动手杀上,你争我夺,松不得手。这棋中‘打劫’却要先到别处走一手,别人应了,才好来拔此子,这确是你错了。”
先一人得意道:“我道如何。”那后一人不服道:“他妈的,既然要停得一停,到别处下手,又为啥唤打劫,这不是存心戏弄某家么。”
郑奇眼睛一转笑道:“这声东击西不是你黑道常用之计么?若是一块没眼的棋子被你围死了,如同持刀对着老弱妇孺,那还用得着动手‘打’出力‘劫’么,伸手去取便是。既然是‘劫’,便有动武的味道,既然动武,便不只你打人家,人家也要打你了。譬如要是我从你手中抢去一个包裹,你想抢回去怎么办?”
那后一人道:“老子便来揍你。”一想方才被人家一指点了穴,到现在还动弹不得,揍什么人呐,只有挨揍的份。
哪知郑奇笑道:“不错,你自然来揍我,不过揍哪里?揍我手中包袱么?”
那人见郑奇居然不揍他,松一口气,听了郑奇之言又奇道:“为啥揍包袱?自然是揍脸,不过大侠现在莫揍我脸。”
郑奇笑道:“不错,要抢包袱,自然不能生拉硬拽。你打我脸,我一挡,你不就乘机抢回包袱了么。”
那人哈哈大笑道:“对,对,对。应该这样打劫,这围棋里的弯弯还真他妈的多。”
唐宁一笑返回道:“这黑道也讲规矩。”却见韦玉筝与杨投低语几句,杨投拼命点头。
唐宁待韦玉筝回来,低声笑问:“你找侠书记做甚么?”
韦玉筝笑道:“不告诉你。”忙打岔道:“奚郎来了。”
奚郎奔来跪在胖大道士身前,胖大道士呵呵笑道:“奚副帮主,快起,快起。”奚郎道:“奚郎恳请师父再收录门下。”
胖大道士摇头道:“师徒只是虚名而已,过得多年,你依旧未解‘不遇’。”
奚郎失望而起,叹道:“奚郎与师父才是‘不遇’。”过来拜见唐宁韦玉筝与杜颖等太乙门师兄弟。
这时原先学宫同窗来请唐宁,唐宁推辞不去。那人道:“唐兄望在昔日同窗情义上行个面子。那游侠会闻得我等是唐兄同窗,破例准备设立元老堂,只需唐兄作个中证。”
唐宁哪肯去应付这些纨绔游侠儿,正苦思不得法,又有同窗将郑奇拉来,向二人求恳。郑奇边走边笑道:“大家不同门派,长安游侠会好大的声望,在下哪能插手别家门派大事。”见了唐宁,也是一脸苦笑。
那几人见请不动唐宁与郑奇,这颜面就要扫地,不知哪一人灵机一动道:“唐兄若不便前去,请借箫剑一用,便如唐兄亲去,只消半柱香功夫,定然完璧归赵。唐兄若不放心,在下这里有两颗明珠暂作抵押。”
唐宁吃他们纠缠不过,将箫剑拔下交与一人,那人才转身,已见游侠会首领到了跟前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唐大侠。小弟生的晚,无缘进学宫与两位前辈同窗,不过小弟表兄赵某也是大侠同窗,小弟论起来便是两位前辈的小兄弟了。今后两位前辈如有差遣,敢有不从。”
唐宁无心与他多谈,敷衍两句。那些学宫的同窗学弟才兴高采烈而去,从此得以留在游侠会中,继续作那少年子弟行径,真乃人生最大快事。
哪知过得一刻,那同窗又来道:“再烦劳唐兄为我游侠会题字。”取来一块镶金木匾。
唐宁不禁有些恚怒,正要拒却,郑奇忽道:“你先回去,我与唐大哥先商议一下。”
那人去后,郑奇笑道:“唐大哥,怎生想法教训教训这帮家伙。”韦玉筝丁云在旁早已不满,听闻郑奇所言顿时来了精神,更将杜颖拉来商议怎生捉弄那些游侠儿。
唐宁道:“这些都是些无赖子弟,捉弄他们作甚,不题便罢。”
韦玉筝却道:“不成,一定要题,而且要让这些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挨了作弄还不知晓。”
唐宁也随他们思索,道一声:“有了。”讲与四人,四人大笑叫好。
郑奇却去唤那游侠会首领道:“我唐大哥也不是随意下笔之人,看在你等与他有些缘由份上题字,却不能慢待了。”
那首领笑道:“这个自然,古人道一字千金,这润笔之资自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