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奇摇头道:“唐大哥是甚么人物,会要你们的金银?不过这所题之字却不能亏待。”
那些游侠儿皆道:“自然,自然。”一起到唐宁身边,准备案头纸张笔墨。
唐宁横写“长安游侠会”五个大字,圆润方正,那些游侠儿大声叫好。唐宁又在其后纵写“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两行小字,却是行书,飞扬飘逸,那些游侠儿更加快活,这两句自然是赞他们“更上一层楼”了。
郑奇道:“字呐要用刀刻,填以墨汁,以示入木三分。这‘白日依山尽’要用白银镏字,体现这‘白’字,‘黄河入海流’自然……”
一名游侠儿抢着道:“用黄金镏字。”郑奇道:“不错。如此方能存之长久,不怕日晒雨淋。”那些游侠儿大喜,欣然而去。
老叫花子早被终南道人杀了个落花流水,让出位置,在旁看唐宁写字,对唐宁道:“小举人怎么真的给这帮纨绔题什么字。”郑奇笑道:“嬴前辈再想想。”
老叫花子想不出。老疯头却已想到,笑道:“白银日依山尽,黄金河入海流。”
老叫花子哈哈大笑。老疯头道:“这些少年果然是金银外表草木肚肠,唐公子劝勉他们更上一层楼,用心良苦。”
郑奇笑道:“前辈低声,小心被人听闻。其实这里尚有二字最绝,便是‘欲穷’二字,这银山金海,只要‘欲穷’,没有做不到的。”
然则未过一刻,那学宫同窗又来道:“实在烦劳唐兄,那教坊见唐兄为游侠会题字,也想求取墨宝。”
唐宁不豫道:“教坊又非江湖门派,怎不找那王孙公子文人墨客题字?”
那人道:“那刘十五娘道,长安三教坊,除蓬莱宫外教坊已废,光宅坊右教坊与延政坊左教坊皆在,右教坊善歌而左教坊善舞。她们得公孙大娘所传,善舞剑器,也算江湖一门,请唐兄为她们题一‘剑器门’。”
唐宁哑然。郑奇道:“剑器门一向不大行走江湖,多与贵游侠会来往,应由游侠会才俊题字。牧之既曾为游侠会首,又为当今少年文坛第一人,此字当由牧之来题最妥。”
唐宁笑道:“正是,正是。”那人搔头道:“果然如此,回长安后我便去寻牧之。”边走边搔头。
唐宁长吁一口气:“多谢郑兄弟解围。”
韦玉筝笑道:“梨园传唱,最是能流芳千古,你这么拒却,将来无人知你唐宁了。”
唐宁长叹一声道:“我若能写得一篇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杜牧的《阿房宫赋》,便无梨园传唱,一般会流芳千古,可惜至今无佳作,连个二流也算不上。”
韦玉筝轻轻道:“对于我,有一句‘对面东风不解愁’便足矣。”当年唐宁又到成都,韦玉筝留在杭州,唐宁曾做诗相寄“望江楼上望江流,对面东风不解愁。万点相思逐水去,一分可有到杭州?”
韦玉筝心道:“可是凤儿孤苦伶仃,竟为了成全我不知所踪,我托书记门寻找,却不知能不能找得到。找到了……找到了……又怎么办?”
唐宁见各门各派聚在一起,却毫无组织,反不如当年长安剑宫安排有序,便和胖大道士提起。胖大道士、少林掌门与云阳道人都是整日修道参禅之人,组织非其所长,只有老叫花子与老疯头谙于此道,杨投自告奋勇作“书记”之职,记录誊写。
不多时将各门派帮会按序划分,闪开中央空地,分处一圈,也无些许讲求,各自席地而坐。众门派见少林太乙等名门也一般的与众平起平坐,一视同仁,更加心悦诚服。
胖大道士首先开言,感谢这次千里驰援的江湖同道:“幸赖江湖朋友仗义相助,太乙门不曾被灭,今后江湖朋友有事,太乙门也一定倾力相助。”
两河江湖人士此次义助太乙门,其中数十位豪客死伤。有人朗吟道:“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这是李白的《结袜子》,称颂春秋战国时刺客高渐离和专诸,那些教坊乐伎及时配乐。
少林掌门合十道:“数十年来,江湖恩怨纠缠不清,乃在于并无明确的善恶是非标准、侠义规范,人人抱门户之见,积怨成仇,以致连年仇杀不断。”
老叫花子道:“广观老和尚确实一语中的。江湖人大多脾气都是直肠子,任性而为,这大义小义可就说不清了,究竟怎样方是江湖正道?”
有人呼道:“存亡继绝,锄强扶弱,赏善罚恶,便是正道。”
老疯头笑道:“然则善恶又如何区分?”那人道:“杀人越货,欺凌不会武功之人,便是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助孤寡妇孺,便是善。”
老疯头点头笑道:“不错。此不过为小善小恶,却非大是大非。”
那人道:“以前辈之见,何为大是大非?”
老疯头道:“外寇入侵,逆贼作乱,应挺身而出,消兵祸、安黎民,当为大是。”一时琴笛声起,《塞下曲》过又奏《从军行》,被老疯头挥手止住。
那人点头称是。又有人呼道:“隋末群雄并起,反叛朝廷,如何要称瓦岗寨等认为义军,而不称逆贼?”
青龙帮中程虎等人一阵鼓噪,被罗坚止住。
老疯头道:“邦无道,揭竿而起,重整乾坤,自当是大义。不过同是绿林,纵兵抢掠百姓便是乱匪,军纪严明、重信保民便是义军。”他进士出身,自然更重家国君臣大义。
老叫花子见唐宁一直不言语,笑道:“小举人,你也讲几句啊。”
唐宁道:“众位前辈面前,哪容晚辈信口雌黄?”老叫花子笑道:“你少客气了,当年在河北道上不是讲得很好嘛,有话便讲。”
唐宁道:“晚辈十二年前曾见识长安剑宫组织的骊山大会,感觉江湖纷乱,确须整肃。而江湖之‘称谓’便须斟酌,以大多数习武者之想法,所谓江湖,便是武学门派、游侠剑客,但文人商贾、卜辞百戏多有称江湖者,却与此‘江湖’不同,混淆其义。”众人频频点头。
老叫花子道:“有道理,以你看不称‘江湖’却称什么?”
唐宁向老疯头道:“前辈博学,这称谓还须前辈拟来。”
老疯头道:“世间三百六十行,分工不同,统称江湖,此为大江湖。这习武之人算作一行,是小江湖,却须另拟名字,便应带个‘武’字。这医者称杏林,士子称士林,莫若便称武林。”众人叫好。
唐宁道:“既然武林从江湖中列出,那么那些不会武功的江湖门派便应不属武林。”他讲话自然客气,侠书记杨投也脸上挂不住,堆笑道:“敝门虽说不会武功,但所作所为无不与武林相关,还请忝列其中。再讲书记门记录侠隐之事,立场要公,一旦弟子习武,便存门户之见,难免偏私,说不定还卷入门派恩怨,这也是有不得已之苦衷啊。”
唐宁道:“杨掌门编撰《侠隐记》,固然是为人扬名,却不经亲见、只以耳闻,其中多少虚假,还请杨掌门注意。”杨投热汗直流,陪笑道:“那是,那是。唐大侠直中敝门痼疾,在下一定改过,一定改过。”
老叫花子讨来杨投的《侠隐记》稍加翻阅,便交与胖大道士、少林掌门、终南道人与云阳道人传阅,哈哈大笑道:“老叫花子左右不过是个讨饭的叫花子头,也不识多少字,有些文绉绉的话还看不大明白,不过好像照你书中这样写,老叫花子早已成仙,不用吃饭了。”
胖大道士也是哈哈大笑道:“杨掌门真够抬举,老道士早已修成神仙,来骊山大会是现灵来了。”
杨投面红过耳,只是不绝陪笑,心里却暗暗生疼,这丐帮帮主太乙掌门讲书中不实,今后这书可就不大受欢迎了,维持这庞大的书记门所需可就大有问题了。
唐宁道:“杨掌门若能去虚存实,介绍些行走武林的规矩礼节,只怕这书还流传得久些。”杨投眼睛一亮,连忙没口子感谢。
唐宁道:“然则那些金保门、卜卦赌博商贾之流,与武学丝毫无瓜葛,似乎不宜再列武林门派中,只算作江湖门派吧。”
那些第一次到过骊山大会的人大声附和,将金保门、借机生财卖书卖剑的商贾以及百戏轰了去。“神算子”王清眼见无趣,也灰溜溜去了。其中会武之人虽留下,身份也不同,只能以个人身份算作武林散客。
长安游侠会却坚不肯去,出示唐宁题字,众人也弄不明白唐宁因何为之题字。那游侠会首领拔剑舞动几下道:“谁说我游侠会不会武?”看那少年确还会些武功,虽然不高,总与关山月之类不同。那教坊乐伎更奏《少年行》相和。
有人耻笑道:“纨绔游侠儿,不过学几日花拳绣腿,充入羽林神策军中欺压良善,算什么武林门派?”
那游侠会首领忿然道:“便是当年李白王维等也与我游侠会交厚,我游侠会中也出过多人战死边关,怎不算武林门派?”
那人呼道:“然则游侠会中日日斗鸡走狗之辈,只怕十有七八。”
那游侠会首领道:“黑道中人还吃喝嫖赌,杀人越货。我等斗鸡走狗,乃是情趣,自得其乐,与他人无害,关你何为?再说武林之中,武功高下有别,难不成也设一学堂,分级应试?那是武举,不是武林。比如围棋一道,总不成入了九品才算弈林中人。读书人识得三字便可作为童子,自然会些许武功便可算作武林中人。”
那人却辩他不过,转而道:“那乐伎总不算武林中人,教坊总不是武林门派。”
那乐伎中刘十五娘道:“教坊自然不是武林门派,但我等是公孙大娘传人,这‘剑器门’也是武林一门。”
江潮忿然道:“老夫才是公孙大娘三传弟子,尔等歌伎会什么武。”
刘十五娘反诘道:“梨园子弟日日练功,怎不会武。我们倒比比看,谁的剑器舞地道。”把剑舞起,端的是姿式优美,加上配乐,四周喝彩。这些乐伎练舞剑,多少也打下功夫根基,与那些毫无功夫之人不同,只不过用来表演,不是用来拚杀。
江潮气得直吹胡子。
唐宁道:“既然如此,留下亦可。只是在武林言武林,诸位莫再笙歌乐舞,须遵武林规矩。”那刘十五娘妩媚一笑道:“好啊。”果然收拾乐器。
老叫花子笑道:“小举人还真行啊,你这弄出一个‘武林’来,立刻大家耳根子清静许多。”
唐宁道:“然而武林之中,也是三教九流,确需一个共同的准则,还要各位前辈共商。”
杨投道:“在下愿为整理。”唐宁笑道:“杨掌门此举正是掌书记之职。”
少林掌门广观道:“阿弥陀佛,佛要人向善,我等做事皆从我佛慈悲为怀,但求与人无争。”
郑奇笑道:“阿弥陀佛,何以广慈广应大师亦出手参战。”郑奇师父佛光乃是密宗,少林是禅宗,郑奇倒看老和尚如何做答。
广观道:“我佛如来亦做狮子吼,镇恶便是为善。”
老疯头道:“儒道佛三家经义不同,所同者皆教人向善。义者公正合宜也,然与时俱变,所不变者天理人情。亲亲,长长,幼幼。”
众人大多听不懂,老疯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便有人叫道:“大家都这么亲亲、长长、幼幼,那天下自然一团和气,大家还用得着习武么?”唐宁一看,居然又是那“金刀勇六郎”。
果然立即有人嘲讽道:“正因为有人冒失闯祸,所以有人出手阻止。”
老疯头却道:“这位兄台所言不无道理。己所欲之,施之与人,这自然难了一些,非圣贤不能为。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与人也是难得了。人心不齐,自然有人行恶,有人闯祸,这便需要规则约束赏罚。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这武林也应仿律法弄它几条规则。”
众人连声叫好,又有人问道:“那么这武林律又由谁来执行,是否要选盟主?”
有数十家门派便纷纷推少林为盟主,广观道:“出家人非不得已,不愿多问俗事。”
又有许多门派推举太乙门,胖大道士呵呵一笑道:“武林既有许多恩怨,除却一些善恶分明、正邪不两立之事外,只怕更多的是各守门户之见。门户有门户之私,联盟也有联盟之私,有私必然害公,有这联盟做什么,大家只以公认的律令规则为准。”
当年长安剑宫何尝不是讲“维护公义、赏善罚恶”,最终却是扩张势力、欲霸江湖,直至干预朝政、翦灭同道。而今少林与太乙门皆不愿做什么盟主,场中各门派更加心悦诚服。
然而又由何人来执这武林律令,老疯头笑道:“何以为侠?路见不平,便须拔刀相助,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不管,一定要等什么盟主来抉择?自然人人皆是执这‘武林律’者。”
众人轰然叫好。老疯头这些年漫游天下,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游侠生活,也明白儒者循于礼,道者循于道,僧者循于佛法,那侠者便应循于“义”,大家聚此讨论的便是何为这“义”字。
一人有一种“义”,万人就有万种“义”,要人人认可自然很难,除却前面达成笼统共识外,众口驳杂,确实难调。
如武林门派参与政事一节,少林太乙等门派的意见是门下子弟各凭造化,决不以门规制约军政,漕帮江潮与太行派李胜默不作声。唐宁道:“江帮主不见三河帮与武灵门的结局么?”
江潮默然半晌道:“好,江潮这条老命是唐少侠与嬴帮主诸位救的,在下便听你们之言,不以帮规参与徐州汴梁军政。”
老叫花子道:“你漕帮每日里看着大把的米粮还不知足么,叫花子们可眼馋的紧。”
江潮哈哈大笑道:“嬴帮主讲的是,我漕帮安心守着这条运河,过那富足安乐日子便好,何必无事惹火上身,难不成我还想做皇帝?”
西山神偷安子玉苦着脸不做声,郑奇走过去拍拍他肩膀道:“安子玉,不需烦恼,小偷小摸无伤大雅,你这次盗取密令,大是侠义之举,让杨掌门在《侠隐记》里写上一篇,也算得大侠了,可与红线盗盒齐名。”
唐宁微微一笑,原来西山神偷又到长安行窃,竟偷到韩公文府上,韩公文早已从郑奇那里得知他一胞三胎的秘密,悄悄布置,将三人一并拿下。其时韩公文已官升三品,娶了陈莺为二夫人,陈莺回剑宫探望师兄妹时,得悉了长安剑宫有意与太乙门作对。
韩公文早对剑宫作为不满,便通知胖大道士,安排安子玉盗了成颀身上的密令。
胖大道士早已知晓剑宫动作,已通知各地弟子集结太乙宫,看见密令急通知华山派与丐帮长安分舵增援。不想成颀丢了密令,怕掌门责罚,一不作二不休假传掌门口令,要长安剑宫立即攻打太乙门。
双方皆是仓促应战,幸好老叫花子见机快,见剑宫在扬州一动手便疾驰长安,分派弟子邀集同道,他赶到长安时太乙门已被围困两日。
此刻安子玉被郑奇封作“大侠”,欣欣然十分得意,杨投最是尴尬。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如何方为侠义正道的规矩,意见可谓五花八门。书记门数十女弟子飞快记录,交与杨投,杨投再逐一向少林掌门等讲来。
众人议论良久,方能就一条达成共识,比如比武切磋须点到为止,如果确实危险,改由木剑对决等。至于一定是一对一决斗,还是可以两人夹攻一人,最终也觉难以规定,干脆放弃。后来又定出几条不杀不会武功之人、不杀妇孺等等,属十恶不赦之条,若犯此律,人人得而诛之等等。至于武林中人相见,平辈之间与长幼之间的礼节规矩,也作了一些规定。
此次所来,自然也少不了黑道人物,便有人冷笑道:“难不成这武林便只有白道规矩?”
一些白道人士便群起而舌战之,有人想到动手,老叫花子止住道:“这位老兄说得有道理,这武林自然离不开你们黑道了。这黑道也须有黑道的规矩。”
那些山寨绿林便推举一人来与众人商议,协商下来便有劫镖时车夫统一下蹲抱头,黑道不伤车夫,不论那方认输后对方不得再扣押或加害,黑道不攻打镖局,白道也不助官军进剿山寨,大家各凭本事吃饭。
唐宁原本十分不解,黑白两道应是水火不容,怎能与黑道妥协。老疯头道:“自古及今,乃至今后,黑道总是有的,黑白两道间订立规范,便可减少许多仇怨。”唐宁这才点头。
韦玉筝想起那大盗云外峰,不禁又心中打颤,向唐宁低语。唐宁便向那黑道之人道:“若有采花、使毒之流又当如何?”
那黑道之人昂然道:“采花之流我黑道也鄙薄其为人,使毒更是小人,我黑道虽用暗器,也不肯使毒,遇到这等小人,我黑道愿与白道一起将他翦除。”众黑道轰然叫好。
曾参与那日灭长安剑宫的一人道:“那日南诏的秦宁却在长安剑宫的老五身上用了蛊毒,这又怎么讲?”
唐宁道:“那长安剑宫的老五杀了秦公子的师父,更残害无辜妇孺,便犯了十恶不赦之条,人人得而诛之。秦公子不取他性命,只下了对人身无害之蛊,只是控制他今后不得犯恶,于公是利。便算对那老五算是害,也属两害相较取其轻,事急从权耳。”众人点头。
安子玉扭扭捏捏道:“那么我算白道还是黑道?”
白道中众人道:“偷盗自然是黑道了。”谁知那些黑道大声抗议:“我等打劫财物,也是明刀明枪、光明磊落,这偷儿没得玷污了我们的名声。”
韦玉筝嗤的一声笑,这边老叫花子、老疯头等人皆被逗得发笑。郑奇更是大笑,对安子玉道:“安子玉,这黑白两道皆不要你,你只好算作灰道了。”
安子玉大是不服:“当年平原君门下食客三千,出函谷关还要鸡鸣狗盗,便是那信陵君窃符救赵,不一样是偷么?”
唐宁笑道:“郑公子不是已经封你为大侠了么,也算是盗侠吧。”安子玉这才欣然作罢。
白道中又有人呼道:“这黑道时常使蒙汗药迷香,手法下流,应与禁止。”众黑道纷纷喝骂,哪肯让步。
白道中便有人骂道:“尔等作奸犯科,竟然如此嚣张。”
黑道中有一人回骂道:“少来,老子他妈的虽然劫道,但劫的都是富人,有时高兴了还周济周济乡亲,比那些盘剥奴婢佣工佃户的假白道好多了。来之前在皖口遇见李涉博士,老子便不抢他的东西,只讨他一首诗。那诗作得好,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众黑道轰然叫好。
那黑道中人道:“世上无我黑道,又要你白道作甚,我黑道才是你白道的衣食父母。大家乃是阴阳相生相克、共依共存,你白道也莫做到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地步。”看来黑道中也大有人才。
那黑道中人又道:“你白道强将采花、滥杀、偷盗、下毒等等,硬与我绿林豪客并作黑道,我等不多计较也便罢了。这蒙汗药迷香又不伤人身体,迷倒了省得刀枪伤人,你若有本领尽可破解,你白道不一样用计谋暗器么,只要不残害人身,大家斗心斗智,各凭本事。”
“翩翩书记”杨投虽然肥胖,手却极是灵活,写得一笔好字,没多久便将一些律条写就,与胖大道士等看过,不厌其烦亲到各门派帮会山寨与众人相看。
一人道:“杨掌门,这律条太多,俺一时三刻也记不住,不知能不能给俺抄上一份。”
杨投笑道:“适才众位未听见么,这律令自然要抄在《侠隐记》中。”
有人便道:“你这《侠隐记》里许多不实,那中条三友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你竟将他们列在‘神人篇’里。”
杨投嘿嘿笑道:“这中条三友是大奸之辈,足以欺天下,被欺的又何止是我杨某一人,我这《侠隐记》其他应算真实。”
那人道:“难说得紧。再说这种分法,大有问题。‘神人篇’写的神乎天外,结果今日太乙掌门、嬴帮主皆是可亲之人,功夫自然是极高了,却得以亲见,不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
杨投道:“‘神龙见首不见尾’指的是功夫高不可攀,谁写见不到人,你怎的不懂文学。”
那人无言以对。另一人道:“杨掌门这《侠隐记》中,以神人、上人、中人区分,想要查将起来,实在不便。”
杨投抚颔道:“这确是个问题。”
那人道:“适才唐大侠讲那安子玉是盗侠,确是一条办法。不若按人身份划分,既易于查寻,又得简明评价。”
杨投道:“好办法。这……不若分为僧、道、官、商、工、渔、樵、耕、读、隐,不在此列,加一杂。”
那人道:“如此甚好。比如太乙掌门,便是道侠。”
另一人道:“这渔樵耕读工商杂会武功者,大半便是隐侠了。何必重复?”
杨投道:“这却也是,但尚有不属此类,比如隐居做道士僧侣,如何称呼?”
那人道:“那便称道隐侠,僧隐侠。”
郑奇如今年纪已有二十六七岁,依旧贪玩,跟在后面,笑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莫不成做官的称官隐侠?”
那人道:“如何不可,依我看,隐与不隐最是重要,是一种分法,官与僧道等是另一种分法,需要同列。”
郑奇笑道:“除此之外,还有文武两种,莫不称再加文武分类?”
那人道:“侠以武犯禁,侠自然是武侠。”
郑奇笑道:“不然,不然。侠者侠义也,与武功高低无关。武功高,他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称不得侠。没有武功,作了侠义之事,自然也是侠了。”
唐宁与韦玉筝、丁云都跟在后面,嘻嘻而笑。
那人道:“没有武功,能做什么侠义之事?”
唐宁道:“裴度相公当国家危难,挺身而出,遭刺客重伤而不改初衷,出将入相,平淮西、定平卢,诛逆贼,惠苍生,四朝安危系于一身,算不算得侠?”
那人道:“如此说来,或许也算得。”
唐宁道:“不但是侠,才是真正的大侠。韩愈侍郎冒死谏佛骨,在河北成德面对王庭凑的兵刃慷慨陈辞,使王庭凑俯首称罪,大义凛然,算不算得侠?”
那人只得道:“算。”唐宁又道:“白居易学士以新乐府为百姓疾呼,不畏权贵,在杭州三年,俸禄分文不取,留与杭州百姓,算不算得侠?”
那人只得道:“算得,算得。”
唐宁道:“九死无悔,临危不惧,为民请命,散财济民,便是会武之人有几人可以做得到?侠义者本是一股浩然正气,并非有了武功才有侠气。”
郑奇嘻嘻笑道:“我道如何?”
侠书记杨投道:“如此来讲,又须有文武两种分法,那么这《侠隐记》所涉便不限在武林了。那么太乙掌门便是道武侠。”
那人点头道:“裴度相公、白学士、韩侍郎便是官文侠,那老先生便是官文武隐侠。”他指的是老疯头。
侠书记杨投道:“然也。不过如此一来,记不胜记。那文侠之事正史典籍多载,还有诗歌传颂,我这里还是只记会武之侠吧。唐大侠举人出身,武功一流,曾经从军,还在苏杭州府供职,也算是官,如今又辞官为隐,又与太乙门有故,应称作官文武道隐侠。”正大拍唐宁马屁,一扭头已不见唐宁。
唐宁已随胖大道士等人离去,那杨投仍在与人议论何人为官隐武侠,何人为僧武侠,准备再发最新的《侠隐记》,旁注“武林”二字,再引取唐宁的一首诗:丈夫横行兮长歌,志未酬兮奈何。放形迹兮山野,逸精魂兮搏天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