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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欺君确实是重罪,但君王和朝臣的关系说穿了也不过是东风压过西风,或者西风压过东风。尤其是当下的局势并不明朗,世家掺和其中,谁知这背后藏了多少鬼。

张秋生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万商眉头紧皱:“之前听说有人上折提议皇上重修族谱,我就有一种直觉,这事是世家推动的。如果皇上当时应了那一封折子,真叫先人成为那两位某某公的后代,又恰好那两位某某公都和世家有着牵来扯去的关系,那世家接下来自有另一番操作。但皇上毫不犹豫打回了那一封折子,于是世家调整策略,最终选择了当下的操作。”

朝堂局势是动态的。

世家和礼部的某些官员之间应当也是一点一点加深合作的。

江大人着急忙慌地算计安信侯府,试图叫安信侯府退亲,他想必知道点什么。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揣测而已。”万商却又改口,“总归皇上是圣明天子,必然不会被这等小人蒙蔽了。”别管世家在算计些什么,总归民间舆论和天下军权依然在皇上手里,只要皇帝不猝死,某些人小动作再多,也不可能在朝夕之间改换了天地。

而只要战线拉长,再完美的阴谋诡计也会露出破绽。

说不得他们很快就能知道世家的底牌是什么了。

这日的傍晚,万商带着詹木宝离开了张家。

回程的马车上,詹木宝骄傲地表示张老太爷非常喜欢他,还带他去练武场上,指点了他好几招。论功夫,詹木宝自然半点没有,胜在有个健康的好体格。张老太爷几招之内就能擒拿住詹木宝。他这样的好手愿意指点詹木宝,詹木宝觉得非常幸运。

万商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傻儿子。你未来媳妇也是张老太爷指点着长大的呢,强将手里无弱兵,你确实得学几招,不然别到时候抱不动媳妇,反而被媳妇公主抱了。

这日之后,万商直接对外放了话。

就是她在张家说的那些,比如她想去宝济寺吃素斋,比如她认错了送子观音的法相,然后得出一条最终结论——外头传我长子未来无子无女,这都是为了恶心我。

此言一出,真是叫不少人惊掉下巴。

万万没想到,关于江姑娘不利的流言冒出来,不见江家人站出来替她澄清,也用不着张家人出手,竟然是安信侯府的太夫人在第一时间站了出来,把问题都揽她自己身上去了。

馋一口素斋难道很光荣?认错菩萨法相难道很光荣?太夫人明摆着是宁可舍了自己的脸皮,也要给未来的儿媳妇作脸。甚至她还拿自己儿子说事,叫江姑娘在最新的流言中隐去了。太夫人这份心,便是母亲待女儿也不过如此,她待得却是儿媳妇。

要知道江姑娘的这门亲事,她还是高嫁的啊!

常有人说高嫁后的日子就是吞针,所有的苦都得往肚子里咽。但江姑娘还没有过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就这样力挺她,叫人怎么看都不觉得江姑娘未来会吃苦呢。

一时间,江姑娘这个众人眼中被继母陷害的倒霉蛋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叫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也有人说,江姑娘能叫未来夫家力挺,她本人肯定德行非常出众。如此一来,江姑娘的名声反倒是莫名其妙地变得更好了;与此相对的则是她继母的名声。

大家私底下都说,太夫人有一句说错了,传闲话的人不是为了恶心她,而是见不得江姑娘好;又有人说,太夫人当然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了,但这不是为了维护江姑娘的名声么,真喊破了继母待她不慈,便会有那种闲人质疑江姑娘不孝。所以太夫人是故意说错的。当这番言论一出来,越发证明太夫人为江姑娘着想得面面俱到。

因为詹木宝还在守孝,所以江姑娘虽然订了亲,婚期却还没正式定下,按照风俗还能照常参加各类聚会。幸好万商及时解决了问题,江姑娘外出时丝毫没受委屈。

万商和姜小霜见面时,连姜小霜都忍不住打趣:“你怎么不多生几个儿子?我是真心想把女儿嫁去你们家了。”身为女人最是知道有个通情达理的婆婆是多么幸运,尤其是在这个重孝且不提倡分家的时代。

万商摆摆手:“别人不知道真相,你还不知道吗?真是我把小姑娘连累了。”

姜小霜冷笑:“怎么是你连累了她?明明是她亲爹丧了天良。非要说连累,也是她亲爹连累了她。我现在就替她亲娘不值,用命生下来的孩子,最后被亲爹算计成这样。”因为都在边城长大,姜小霜幼时还和江姑娘的亲娘一块儿玩过,有些许交情。

想想江大人,又想到自己丈夫,姜小霜啐了一口:“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每到这种话题,万商就接不住话了。

好在姜小霜早就对丈夫死了心,偶尔骂一句就得了,她可没那么多时间用于骂他。今日约了万商见面,是因为万商之前要的识字的女工,姜小霜已经找到了几位。

两人又交换了一些情报。

姜小霜说:“之前亲自见到了菩萨显灵的那位,不是说病痛被菩萨带走了吗?自那以后,她就请了那位菩萨的法相在家里恭敬供着,香火日夜不断。但因内院的妻妾争斗,据说有个胆子很大的妾,故意在香炉里埋了腌臜物……她又开始痛起来了。”

万商不假思索道:“那种除痛的药只能管一时?”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姜小霜摊着手做出无辜的样子,“这事就看大家怎么看。按咱们的看法,她当初病痛全消是被用了药,现在药效过了,自然又开始痛了。按照那些相信菩萨显灵之人的看法,她身上重新开始痛了以后,就开始严查香堂,果然在香炉里发现腌臜物,就觉得是此举触怒菩萨,于是菩萨不再保佑她了。”

姜小霜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而这不就显得菩萨更灵验了吗?”

万商:“……”

是,在一些人看来,菩萨显灵时,那是灵验了一回;因为香炉里埋了腌臜物,于是菩萨不再保佑那位信众,这其实又灵验了一回,证明菩萨知道香炉出了问题。

万商没来由的想起了《西游记》里的一只公鸡,就是郡守掀翻供桌后,玉帝大怒,于是安排了一只鸡去啄米,什么时候鸡把米山吃完了,什么时候再给那地下雨。

万商摇摇头:“菩萨是大慈大悲的,祂怎么会因为无心之失就不再保佑自己的信徒?除非这不是真正的菩萨,而是世家照着他们自己的样子捏出来的菩萨,他们把自己代入了菩萨的心境,以为菩萨和他们一样呢,只要被人冒犯了,就得大惩大戒。”

“我就说哪里不对嘛!万姐姐你这样一说,我就想明白了。”姜小霜说。

张家。

张秋生的妻子也姓姜,叫姜叶。

倒是和姜小霜没什么血缘关系,只因“姜”是边城的大姓之一。

姜叶这些天一直作为嫂子陪着江姑娘外出参加聚会。因为得了丈夫的嘱托,知道不能叫表妹在外头随便吃吃喝喝,更不能叫表妹离开视线,所以姜叶一直提着一颗心,别提有多累了。可又不能不叫表妹外出,之前命格一说,哪怕被太夫人扭转过来了,但如果表妹从此缩在家里、不见外人,那肯定会叫人生出很多新的奇怪的揣测。

好在就是出了这么几次门,已经彻底打消了众人的怀疑,接下来能闲一闲了。

张秋生和妻子独处时,知道这几天叫妻子累到了,主动给妻子捶背捏肩,很是殷勤了一番。姜叶被戳到背上的痒痒肉,扑哧一声笑出来:“行了行了,你坐下吧!”

夫妻二人都很关心表妹,不免又聊到太夫人。

张秋生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你之前提过,宴会上曾见过太夫人的娘家侄女,说她如今跟着女先生念书?你说,等咱们妞妞再长两岁,能送去安信侯府念书不?”

“怎么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姜叶好奇地问。

张秋生说:“能被太夫人看重的先生定然是个好先生,以咱们的人脉路子,想请来那样一位好先生,且不容易呢。若妞妞能认真地学点东西,日后总有她的好处。”

一方面确实是为女儿好,等女儿长到能读书的年纪,表妹肯定已经嫁进安信侯府了,有表妹看顾着,女儿绝无可能受委屈;另一方面把长女送去安信侯府入学,是为了把江家从他们的姻亲中彻底撇出去,他们张家只管和侯府联系紧密,就可以了。

江家始终是个隐患。如何排除隐患,这是一个难题。

但机会很快就来了。

张秋生在皇上身边当值时,往往安静得如同一个影子一样,同时还非常警戒。

当苟太监忽然提到他的名字时,他一瞬间有了反应。

能从宫外拎着食物进宫给皇上吃的,苟太监应是第一人。除了他,别人再不敢这么做。苟太监道:“喏,这就是常胜汤,闻着还是熟悉的味道……张侍卫,听说这汤是你爷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厨子熬的,他老人家现在身体可好?一日能用多少饭?”

得了皇上的准许后,张秋生才站出来说话。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是一个告状的机会,是一个诉苦的机会,是一个虽然还不知道江大人在做什么但在皇帝面前和江大人撇清干系的机会。

但又不能真的告状、真的诉苦,那会坏了皇上此时的好心情。

张秋生决定……用赞扬安信侯太夫人的方式去告这个状。他先回答了苟太监的问题,然后说:“之所以想到要叫百姓都尝一尝这个汤,是因安信侯府的太夫人……”

如果提到别人,皇上或许不想知道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但因为提到的是安信侯府太夫人,皇上(和苟太监)果然好奇起来:“哦,怎么又和安信侯府扯上关系了?”

张秋生便说起了表妹身上的流言,不说这是江大人推动的,只站在张家的立场上抱怨江大人作为父亲竟然没有给女儿出头,再说心里的担忧,唯恐表妹会被安信侯府嫌弃,最后话锋一转开始大赞万商:“……太夫人却说,不管江家门风如何,因为表妹自小是由我祖父祖母教养长大的,太夫人只当表妹是我们张家的姑娘。太夫人还说,一个人但凡有些良心,就不会质疑节义之后、烈士遗孤,她一直很喜欢表妹。”

仔细想来,皇上是不是同样是节义之后、烈士遗孤?

他是!

哪怕皇上称孤道寡,无需他人的肯定和喜欢,但听了这话会不会心情舒畅?

他会!

张家是好的,安信侯府是极好的,那谁是坏的?

张秋生明面上好似只说了江大人不关心女儿,其实这一状告得太狠了!

第112章

皇上近来确实对礼部的某一些官员很有意见。

他本来并没有注意到江姑娘的父亲,只因此人近来非常低调。

但听了张秋生的告状,皇上顿时就对此人坏了印象。皇上不免会产生一种想法——你自己的家事都一塌糊涂,能逼得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安信侯太夫人说出“我不管江家的门风如何”这样的话,可见你家门风已经相当败坏了,又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家事都处理不好,难怪礼部成日给朕上一些乱七八糟、匪夷所思的折子。

关键是皇上的桌子上还压着两封密折。

其中一封就和礼部有关,密折中说某一些礼部官员和世家交往过密。

才把户部梳理得差不多,没想到礼部这边又出问题了。皇上心里倒是清楚,之前户部为世家所控,其背后主要是申屠和司马;如今这个礼部,背后却主要是北堂。

另一封密折则和宝济寺有关。

万商和姜小霜见面时,两人聊到过菩萨的“再次显灵”,因为香炉被动手脚就抛弃了信徒。但她们并不知道,除了这条广为流传的消息之外,还有一条非常隐秘的消息只在少数人中流传。

那消息称,宝济寺的恩明和尚曾给过那位病痛全消的武勋夫人一个锦囊,叫她无事不得打开。当武勋夫人身上重新开始痛了,她六神无主之际忽然想起锦囊,打开来才发现里面有张字条,称她还有劫要历,而此劫祸起萧墙。武勋夫人这才疑心家里的小妾,多番查探下发现果然是小妾使坏,故意把不好的东西埋到了供佛的香炉里。

听到了这则消息的人无不觉得恩明身负神通,对恩明自然更为推崇。

皇上对后世的电信诈骗并无概念。有些诈骗短信故意写得错字百出,有人吐槽这种短信怎么能骗到人啊?但其实诈骗也是需要成本的,他们故意写了许多错字,这本身就是种筛选。你要是不信,骗子自然知道你不好骗,就不会在你身上多费功夫;而要是有人连这种充满漏洞的短信都信了,那这个人自然就是骗子的重点行骗对象。

最开始的菩萨显灵传得人尽皆知,有完全不信的,有将信将疑的,还有特别信的。那些特别信的就被筛选了出来,他们开始接收第二波信息——恩明的预知锦囊。

皇上虽然不知道电信诈骗的套路,但显然也意识到这里头大有问题。

“这不就是妖言惑众么?!”皇上心里已经有了决定,等把世家料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料理的就是全国各地的道观佛寺,凡有妖言惑众者,自然一个都不会放过。

“得想办法缩减道观佛寺名下的土地……”皇上心道。

当穷苦百姓去道观佛寺向缥缈的神佛祈求一丝生机时,他们是否知道被某些道观佛寺圈走的大量田地,也是导致他们困苦的原因之一呢?不可否认有些道观佛寺确实从头到尾都在行善积德,也存在真正的修行人,但事实就是“神佛”名下土地无数。

皇上在百忙之中抽空喝了常胜汤,听了张秋生的一通家长里短。

汤不是白喝的,闲话也不是白听的。

首先皇上兴致大发地挥毫泼墨写了“常胜汤”三个字,叫苟太监过会儿亲自送去金家酒楼,日后就挂在那酒楼中。皇上很清楚自己赐下的三个字会在民间掀起多大的热潮。这不是挺好么?你们世家借神佛名义妖言惑众,我们边城军自有煌煌正气常战常胜。

其次皇上又传了口谕给皇后,叫皇后挑一个合适的嬷嬷低调给江姑娘赐下去。这个嬷嬷的作用并不是要教导江姑娘,而是日后当江姑娘的继母和生父妄图以孝道拿捏她时,江姑娘本人不好说什么,这个嬷嬷能帮她撑腰,借皇后的名义把人挡回去。

张秋生闻言大喜。

其实皇上赐嬷嬷给江姑娘帮她对抗生父,这事要是被那些文人知道了,只怕他们一个个气得要晕过去,然后洋洋洒洒骂出几千字的文章来。但皇上出身边城军,一直都有些兵痞子的作为,他觉得这些全都是小事,小事上自然要怎么畅快怎么来了。

而对张秋生来说,皇上既然都把表妹和江家分开看了,江家之后再出什么事,绝对连累不到表妹,更连累不到张家。他想要排除江家这个隐患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城的上空越发显得风雨欲来,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过年时,詹权未能归京。

他倒是时常有信件送来,万商也会寄一些东西给他。因为詹权领的是秘密任务,所以信里基本不会提任务进度,除了说各地的送鸡铺经营得如何,就只说各地的风情如何、民俗如何,又说南泽县县令已经带着大家尝试着开辟梯田了这一类的话。

但因为万商对詹权正在做的事情心知肚明,看到这样的信,倒也能猜出詹权的进度。她在京城里,虽然没法直接帮上詹权的忙,但还是会做些什么去间接地帮他。

如今,整个南泽县都已经接受了“近亲成婚不利子嗣”的说法。

尤其是有一些性格比较果决的人,一听说近亲成婚不利子嗣,正好我家是表妹表兄成婚,你家是表姐表弟成婚,为子嗣计,不如我们两家直接换一下?在一些穷苦偏远的地方,大家对贞洁其实并没有看得那么重,别说是两家男人想要交换,就是女人都愿意换到另一家去,因为她们担心再生不出健康孩子,年老时可能会无比凄凉。

这一换,速度快的,没多久就怀孕了。

虽说怀孕要十个月,但胎儿在肚子里是不是健康的,母体其实能感知到。孕妇们都觉得这次怀孕比以前轻松多了,竟然不需要一天天地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保胎。

咳,其实这里头也有送鸡铺的功劳。因着送鸡铺,孕妇至少每天都能有一枚鸡蛋吃。但多数人不会想得这么细。他们一边憧憬这次能生下健康的孩子,一边对着远在天边的世家破口大骂:“都是他们的错!他们为了遮羞,不叫人知道他们生出过那么多的怪胎,竟然花样频出,还公然说近亲成婚如何如何好,把我们都害苦了哇!”

其实他们之前近亲成婚和世家有什么关系?他们或许连“世家”二字都没听说过。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们迁怒。

人们在“迁怒”这事上总是这般没有道理。

尤其是时人重子嗣,说得现实点,在现有的生产力下,有没有孩子、有多少孩子直接关乎了他们晚年的生活。哪怕不为姓氏传承,单为自己,他们也想多多生育。所以詹权他们只需稍稍引导,大家就会自发地仇恨世家,且完全就是生死大仇了啊!

如果你们世家不为了隐瞒近亲成婚生出的怪胎故意搞出“小儿夭折不可安坟、不可立碑”的那一套,说不得我们早就彼此通过气,知道近亲成婚不好了。都怪世家!

等全新的认知以南泽县为起点向周边扩散时,詹权遇到了新的问题。

虽然养鸡铺给大家带去了实惠,虽然在詹权的威慑下,基层官员非常支持近亲成婚的家庭和离,然后安排相亲叫他们重新组建家庭,但全新的认知还是给不少家庭带去了冲击,叫他们的生活无以为继。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女性,但也有少部分男性。

总不能把这些人全都安置到送鸡铺里去吧?

恰在这个时候,万商的“支援”到了。

詹权看到那一本本字迹清楚、图形准确的《常见草药集》,顿时就知道要怎么做了。他没有通过当地的基层朝廷,而依然和送鸡铺合作,让送鸡铺在回收百姓手里鸡蛋的同时,也收药材。这样一来,那些生活无以为继的人完全能用采药养活自己。

让詹权觉得印象非常深刻的有一位叫桑娘的女人。

桑娘就是不打算再婚的了。她在之前的丈夫家里吃了太多的苦头,说起来呢丈夫还是她表哥,婆婆还是她亲姑姑,但他们一直把生不出健康孩子的罪名按她头上,不仅言语打压她,甚至还叫她干最累的活却又不给她饭吃。她好几次都想过要寻死。

现在知道生不出健康孩子和自己无关了,桑娘顺利和离却不想再嫁了。偏她娘家人不乐意接她回去。娘家人要真的疼爱她,又怎么可能坐视婆家虐待她十好几年?

桑娘茫然绝望之际,忽然被告知她们几个同样无处可去的女人可以团结起来,组建一个采药队。非要团结起来不可,一来防止被人欺;二来集体进山采药更安全。

虽说《常见草药集》已经非常浅显易懂,还有人负责讲解,但对桑娘这样的人来说,想要把书里的内容记住,还是要耗费不少心力。但桑娘从未放弃。每当记书里的内容记得头昏脑涨时,想想从前那些苦日子,就觉得脑子好似瞬间又清楚了一些。

因为知道这些事都和詹权有关,桑娘特意找到詹权,这个干瘦的瞧着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好多岁的女人郑重地给詹权磕了一个头,说会日日祈福,祝詹权长命百岁。

詹权有种预感,这一幕将永远存于他的脑海中,成为他日后行事的一条准绳。

这一刻,他好似真正理解了万商的政治理念。

因为《常见草药集》中还简单描述了各类药草的作用,虽说一个毫无基础的人没法靠着这成为名医,但百姓心里若是记下了某药材咬碎了敷伤口上能止血,某药材能止牙疼,这定然能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不少益处,一定程度上庇佑他们的健康。

送鸡铺会每日用大纸抄录一张书中的内容,贴铺子外墙上,由着民众围观。

至此,只要是詹权路过的送鸡铺,除了担一个破除迷信的职责之外,还担了一个“百姓家庭小药堂”的职责。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每一个小善行都是有意义的。

新年过后便又是一年恩科。

因为宋钰将会参加这次恩科,所以万商特意注意了下。不过,她大部分心思还是放在了五溪铺的试验田里。牛多已经用一年时间验证了野豆子对庄稼的积极作用。这一年开春,五溪铺的所有田地都将按照试验田里长势最好的那一块的种法去种植。

万商知道这事办得急了点。真正的科学种田不是这样的,还需要多轮试验。

但万商作为后世之人,已经知道了野豆子肥田的大致原理,在这样的基础上又有了牛多师傅的试验田,无论是从原理还是从具体的种田法来讲,这事都大有可为。

万商又为此事郑重其事地给皇后上了折子。

第113章

这封折子还是延续了万商一贯的风格——和皇后拉家常。

万商说了,按照正经做事的流程,这个野豆子肥田法应该在我家的庄子上多试验几年,确定是真的能够肥田,且没有什么副作用,我再上报给皇后您。但我又想,如果我真的过两年再上报您,到时您为了验证我有没有弄虚作假,您又得再花个至少一年的时间去试验。如此之后,我们才能把这个事情正式上报给朝廷,再推广全国。

这个做事流程有没有问题?其实是没问题的,因为粮食是重中之重。所有涉及到粮食的问题,都需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我们不能在粮食问题上贪功冒进。

但万商话锋一转,又说:“可我知道娘娘您是个英明的人,哪怕我这个野豆子肥田法的效果不如预期,我提前上报给您,您也不会责怪我。于是,我现在就说了。我希望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娘娘您能安排一个您信任的人常驻五溪铺,亲自见证野豆子肥田法的效果。如果效果好,那有了此人的证词,娘娘您就不需要再验证一遍了。”

而这有什么好处?

这意味着至少能省下一年的时间,让野豆子肥田法更早地推广全国。

别小看了一年的时间,如果这一年能多产一些粮食,那将会有多少人因此活命呢?朝廷又能多收多少赈灾粮,叫它们填满粮仓,等真正有需要时下发给更多灾民?

这里头全然都是公心。

而万商这个提议对皇后来说有损失吗?

没有!

非要说损失的话,只对万商本人有损失。

如果她晚一年再上报,那时候有了更多的数据支撑,谁也不能怀疑她的功劳;可是现在就邀请皇后参与进来,如果皇后贪功的话,这份功劳就直接被皇后拿走了。

所以当皇后看到这封折子,她先看到的依然还是万商的一片赤忱。

皇后把折子递给了坐在一旁帮她处理宫务的大皇子妃,感慨道:“瞧瞧!什么叫爱民如子?这便是爱民如子!若是安信侯太夫人能当官,定然能造福更多的百姓。”

大皇子妃才嫁进皇室没多久,但因为皇后从一开始就拿出了态度,直接带着她一起处理宫务,所以宫里并没有人敢小看她。虽然也有人在暗中嘀咕,觉得大皇子妃正值新婚,当务之急是先给大皇子延续血脉,但到底没人敢把这话拿到台面上来说。

大皇子妃飞快看完,先顺着皇后的话夸了夸万商,又欣喜于竟然有这样的肥田之法,然后说:“也是母后您处事公允、气度非凡,所以太夫人才愿凡事与您相商。”

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因为大皇子妃的话就沾沾自喜。

她想起了幼年趴在祖父膝头听来的那些话。

祖父说,为将者一定要军纪严明、赏罚公平,因为在战场上,士兵是拿命在往前冲,如果连这样用命换来的功劳都要给他们克扣,日后又有谁甘愿为你冲锋陷阵?

皇后是第一次当皇后,此前无甚经验,但严于律己、赏罚分明肯定是没错的。尤其是“赏”,必然要重赏到位,切记不能有所遗漏;而于“罚”一字,有时可以适当放宽。安信侯太夫人既然如此信任她,她必然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叫功臣蒙受了委屈。

皇后收回思绪,问大皇子妃:“你觉得派谁去五溪铺合适?”

或许皇后只是随口一问,但大皇子妃却不敢掉以轻心。她跟在皇后身边,主要任务是学习。既然是学习,就有考核一说。大皇子妃总希望自己能做到叫皇后满意。

大皇子妃认真想了想:“母后您曾说,安信侯太夫人是一个非常朴实的人,这样的人向来脚踏实地,不弄虚作假。所以即便还没见到野豆子肥田法的成效,我依然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只因这是安信侯太夫人提出来的。既如此,不如直接上报工部。”

这个想法倒是和皇后不谋而合了。工部里有专门负责粮食田产的部门。

皇后道:“要在工部寻一个嘴严且务实的、通晓农事并做事认真的人……唔,不过既然打算从工部寻人,这事免不了要叫皇上知道。怕不是皇上又要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大皇子妃面露好奇。

皇后笑道:“可惜不能把安信侯太夫人请出来做官啊!”

最后这个去五溪铺的人选是皇上亲自挑的。

皇上还下了封口令,除了目前已经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不能再增加新的知情者了。皇后猜到这是在防范世家,忍不住问:“难道外头的局势已经坏到这个程度了?”

皇上道:“宝济寺的那个和尚,很是笼络了一帮信徒。和信徒是没法讲道理的。万一世家知道野豆子肥田法后偏要造谣,说这个法子怎么怎么不好,又是一摊事。”

皇后都快要气笑了:“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还能怎么造谣?”

皇上如今很能摸着某些文臣的脉,也知道宝济寺里的那个和尚喜欢拿天人感应说事,便开玩笑道:“他们可以说,粮食是粮食,粮食应该长在田里;野豆子是野豆子,野豆子应该长在野外。如果把粮食和野豆子种在一起,就好比把好人和坏人关在了一起。就算好人因此强壮了又如何,这是不符合天道的,会叫老天爷降下灾祸。”

皇后:“……”

“我本来还想带着儿媳妇一起微服出宫的。”皇后叹了一口气,“我们想一起去五溪铺看看,站在田间亲自感受下新的肥田法。既然局势这般不好,那就等以后吧。”

皇上在心里先算了算詹权那边的进度,又想了想宋钰这边的进度,对皇后保证说:“等到五月稻谷移栽,你那时候再带大儿媳妇出门看看。那会儿想来是无碍了。”

皇后心里一跳。

现在已是三月里,距离五月并没有多少日子。

皇上敢说这样的话,难道……他们与世家之间的斗争真能暂告一段落了?皇后下意识捂住胸口,免得心脏从口中跳出来。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安信侯府。

詹木舒在万商面前抱怨:“母亲竟然去五溪铺住了几天?我也想去!早知如此,国子监放春耕假时,我就归家跟你们去庄子上了。”国子监的春耕假在前朝是没有的,乃是本朝新定。

万商却说:“你们春耕假时不是要去围观皇上的春耕礼吗?哪有时间去庄子上?”

詹木舒道:“国子监里好多读书人呢,当时只择优挑了几个特别优秀的,能近前围观大礼。倒是也问过我了……”詹木舒有些不好意思,国子监里的能人太多,他觉得若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肯定不会被夫子问及,夫子定是看在了安信侯府的面子上。

詹木舒不想提自己的小心思,就说:“若宋兄不是请了太多假,肯定会选宋兄!”

既然提到宋钰了,詹木舒又有话说。

他道:“宋兄去年还是白身一个,结果今年都能参加恩科了。国子监里的读书人提到他时,多是羡慕;却也有人说,真想看看宋大人留下来的书稿,若是他有机会看到那些书稿,说不得他也能顺顺利利地考过多门考试,然后风风光光地参加恩科。”

万商表示理解。这大约就是“只要知道学霸做了什么练习册,我跟着买了做了,我也能上清华北大”的心理。而这种心理显然会让卖练习册的商家喜笑颜开、大赚特赚。

詹木舒摇头:“要我说,宋兄能一路考上去,自然更多的还是因为宋兄本人天资聪颖。再说,他之前是白身,也不是因为考不上,只因为他当时并没有去考而已。”

万商赞同詹木舒的看法。宋钰此人不光聪明,更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这绝对是一般人不能比的。但为了不得罪未来想要卖练习册的商家(皇上),万商还是说:“你这样想自然对。不过等宋钰把他祖父的书整理好了,咱们也把全套买回来看看。”

詹木舒点着头:“那肯定是要买的!”

詹木舒又问:“母亲,您还记得我那位写了策论要叫庄师傅升吏为官的同窗不?”

万商自然记得。唯恐这里头藏着算计,她后来还派人去调查过。

结果查出来那也是个倒霉孩子。

他父亲活着时算是个颇富才华的人,他叔叔显然很嫉妒他父亲。等到他父亲因一些缘故死在乱世里,叔叔觉得头上一座大山被搬走了,顿时就抖起来了。结果等到他长大,他叔叔忽然发现有才华的大哥确实是死了,结果又多了一个有才华的侄子!

他叔叔暗地里对他非常不好,甚至还教唆家里人阻拦他科考。

这倒霉孩子之所以故意写那样的策论还正好被詹木舒看见,估摸着也是打着投靠安信侯府的主意。毕竟有了宋钰的宣传后,万商在贫寒书生中的名声一直非常好。

詹木舒说:“他前两天找我道歉呢,说是因为偷听到叔叔在家对您出口不逊的言论,才写了那篇文章。不过文章里的字字句句绝非违心之言,他真就是那么想的。”

万商已经猜到这番内情,大度地说:“他叔叔是他叔叔,他是他;他叔叔看不惯我,和他无甚关系。”按万商的调查,那人叔叔做了断人前途之事,叔侄分明有仇,所以这里头不太可能是他们叔侄联合起来故意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地唱了这出戏。

詹木舒想说的却还不是这些。他皱起眉头:“我同窗说,他之所以要找我道歉,是因为他这些天刚刚得知……就他那个叔叔,之前不是还在家里说您坏话吗,说推女子为吏是倒反天罡之类的,结果现在有声音推庄师傅为官,他竟然知道背后是您。”

“他叔叔表示反对?”万商问。

推庄师傅为官需要调用朝堂上的势力,这事已经是明牌了。

詹木舒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叔叔一面不屑,一面却在家里拟了好几份草稿,好似要支持庄师傅为官的这个事。”皇上还没有过因一个官员的言论杀过人,所以既然同窗的叔叔心里不屑,那他完全可以继续上书表示反对。再不济他沉默也行。

结果按照同窗的说法,他这个叔叔竟然要违心地上书表示支持。

难道有人逼迫他这么做?

万商跟着皱了眉头。

安信侯府的另一处角落里。

赵佑正开开心心地整理着草稿,负责照顾他的小厮却神色紧张、面容着急地站在一边。小厮劝道:“我觉得您之前做得很好,算算怎么利用土地去养最多的鸡,不如您继续算这些?再不济您按照太夫人说得那样,算算管道和水流什么的也不错。”

“之前真算不出来!”赵佑倒也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我之后再去算管道和水流。”

小厮便说:“那等你把管道和水流算出来了,您再去找太夫人?”

“这怎么行?”赵佑完全听不懂话里的暗示,“算那个很费时间的。总不好那么长时间白吃白喝。正好我最近算出这个,先拿这个给太夫人看看,太夫人定然高兴。”

小厮都要抓狂了。他不觉得太夫人会高兴啊!

小厮说:“赵郎君,你确定这个算对了吗?这种真能算出来?”

“当然可以了!我不是给你解说了两遍吗?”

小厮心说,别说两遍,您就是再解说二十遍,我也听不懂啊。他照顾赵佑这么久,多少也生出了些感情,不想看到赵佑作死,继续劝:“太夫人不一定喜欢这个。”

赵佑信誓旦旦:“不可能!这是用割圆法算出来的,太夫人绝对喜欢得不行!”

第114章

小厮心情忐忑地跟在赵佑身后。

他们二人,一个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一个垂头丧气地跟着,压根就不在一个画风里。小厮甚至想过要不然就由着赵佑独自去找太夫人吧,他不掺和这一堆的事了。

但想到过去小半年中大家相处得还算可以,小厮又觉得于心不忍。

最终还是秉着对万商的信任,觉得太夫人不会轻易惩罚下人,小厮鼓起勇气跟着赵佑一起去了荣喜堂,想着万一赵佑闯祸了,他还能在太夫人面前为他辩解两句。

就这样,他们二人一起走到了万商面前。

赵佑正要兴致勃勃地把那一大堆花费了心血的草稿从怀中掏出来。小厮连忙上前一步,抢走他的话头,大声地说:“太夫人!此事干系重大,不如先屏退左右啊。”

万商记得这位小厮。此人叫林乙。

像这样不乏办事能力又有上进心的人,万商都在心里为他们建立了员工档案。只待他们做出成绩,万商肯定会提拔他们。

出于对林乙个人能力的信任,哪怕他和赵佑的反应截然不同,万商也没多问,直接就顺着林乙话里的意思,叫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们都退下去了。

詹木舒指了指自己:“难道我也要离开?”

万商朝林乙看去。

林乙犹豫了一下。

他一直都很清楚三爷在太夫人面前的地位。但考虑到三爷是一个文人,哪怕小厮没正经学过文,也知道文人们在某些事上有多执拗。出于对赵佑人身安全的考虑,更为了不给府上招惹祸事,林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还请三爷暂离。”

希望不会因此得罪三爷。

赵郎君啊赵郎君,我今日实在为你牺牲良多!

詹木舒倒也好说话。反正该他知道的东西,即便现在听不着,日后也能从母亲这里知道。万商则有些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研究成果,竟然叫林乙这般慎重。

屋子里没了其他人。门窗也被大丫鬟们守好了,绝无可能被人靠近。

林乙这才让开一步,把主场还给赵佑。

赵佑其实一直不太能理解林乙的紧张,还以为林乙就只是出于保密的心理。他感激林乙的维护,但还是忍不住辩驳了一句:“其实我不介意这些成果被别人瞧去。”

林乙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赵佑又看向万商:“太夫人您瞧,按我算出来的结果,今年五月将有天狗食日。”

林乙没想到赵佑一上来就开大招,明明之前和自己说时还有些铺垫。他连忙睁开眼睛,打算替赵佑圆一圆:“太夫人您听我说,赵郎君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

林乙猛然把嘴闭上了。

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太夫人竟然一点都没有惊慌,更没有愤怒。

只见太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佑,追问道:“怎么算出来的?过来给我讲讲。”

赵佑给了林乙一个得意的眼神,我就说太夫人肯定会喜欢这个吧!说起来呢,这还是太夫人给他的灵感。就是太夫人送了他全套绘图工具的那一日,他夜里睡不着站院子里发呆看星星时,一想到太夫人对自己这么好,真想把星星摘了送给太夫人。

星星是没摘下来,但太阳和月亮被他算出来了。

赵佑把草稿摊开放在万商面前,开开心心地说:“其实不光是今年五月有天狗吞日,按照我的算法,四月和六月前后还有天狗吃月……啊,其实我觉得不能再说是天狗了,既然能被算明白,自然就不是天狗作祟,而是和四季变化一样乃规律使然。”

身为现代人,万商当然知道日食、月食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在林乙震惊的眼神中,她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于是林乙越发凌乱了,眼神发直,好似在怀疑人生。

赵佑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本事不精,算不出具体日子。”

赵佑只是算出了一个近似值。

四月前后和六月前后有天狗食月的景观;五月前后则有天狗食日的景观。

万商示意赵佑展开讲讲他的具体算法。

说实话,万商其实并不能看懂赵佑的草稿。如果赵佑用了后世的数学符号,再多画几张例图,她应当是能看懂部分的;眼前的这个草稿完全就是天书一般的存在。

所以赵佑这边说得滔滔不绝,万商却自然而然地开小差了。

无数的讯息从她脑海中飞过,万商只觉得恍然大悟。

她好似知道世家的底牌是什么了!

赵佑确实是天才中的天才,在数学方面拥有一种超出了时代的敏锐性。但人们对天象的观察从上古时就已经开始了。万商相信当世肯定不止他一个能算出月食和日食的人才。考虑到此时的知识传播多仰赖家传,这样的人才基本被掌握在世家手中。

皇上出身边城军,除了在兵权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和底蕴深厚的世家比,他在别的很多方面都可以被称之为“家底太薄”。在早期,皇上手里大部分的文官都是由世家引荐而来的。哪怕后来有遗落在世家之外的人才因着皇上这个人主动前来投奔,但都是襄国公那样的治世之才,再或者是宋钰这样的读书人。皇上手里少有专项人才。

用万商的眼光看,现有的教育体系肯定是畸形的,读书人几乎都只重视四书五经,却忽略其他。襄国公那样的顶级人才,或许还有可能被皇上捡漏。但一个精通天象同时还在算学上极有天赋的人,他还要和世家毫无关系,这就很难被皇上遇到了。

世家手里却不乏这样的人才,这就是千年底蕴赋予他们的底气。这些人才或者干脆就忠心于世家,或者也能被世家收买,都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天象沉默不语。

可世家已经知情了!

如果皇上这一派系的人毫无准备,确实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万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起在宝济寺初见恩明时,那所谓的得道高僧夸她“非常人也”。

所以,四月的月食肯定就是用来针对万商的!

在时人的认知里,月属阴,如果有月食发生,那自然就是女眷犯了错。这个女眷通常是指皇后。但是因为六月还会发生一次月食,所以世家一上来会先针对万商。

首先,万商能隐射皇后,对付她其实也是在对付皇后。甚至还能进一步对付皇上,谁叫皇上当初弃了世家女,没叫世家女成为万民之母?天象定是因此才会异常!

其次,万商推动了女吏甚至是女官的出现,阻碍了世家的计划,只有把万商打为“怪异”,那么《詹水香传》就是“怪异”,刚刚推出来的女官自然也是“怪异”,进一步就是女人抛头露面是“怪异”,再进一步就是世家的女则闺训才是符合天道规律的。

可以说,当万商被送上审判台的时候,也就是女则闺训被定为经典的时候!

所以世家绝无可能放过万商。当然,凭着万商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很可能会顶住压力,不真的审判万商,最多就是在众多朝臣的逼迫下,叫万商禁足于安信侯府,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叫这个事情自行淡下去。这样的做法其实并不能挑出什么毛病。

但,月食过后,很快就是日食!日食代表了君王无道。

这个时候,世家针对皇上的攻击开始了,皇上再是重权在握,都会焦头烂额一阵。定然也会有人说,就是因为皇上不处置安信侯太夫人,所以天象进一步异常了!

到这一步,谁还能护住万商?

然后紧接着又是月食,这次的月食肯定会剑指皇后。

……

万商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来,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难怪啊难怪!

难怪恩明会选择从天人感应的角度来宣扬佛法!难怪恩明要玩菩萨显灵的那一套!这些全都是世家的铺垫。当月食日食发生,人们备觉恐慌,恩明只要站出来说罪魁祸首是万商,自然有大把大把信众投靠恩明为他摇旗助威,叫万商死无丧身之地。

从万商到皇上,都在这个陷阱的阴影里。

当世的大多数人对月食日食究竟是什么态度,从林乙身上就能看出一二。

他们始终觉得这是灵异的、不可控的、令人恐慌的、叫人畏惧的。月食发生在夜晚,此时的人习惯早早睡觉,如果没有人刻意提醒,月食可能还不会在民间引起极大的恐慌。但日食是个非常要命的玩意儿,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日食伴随着灾难而生。

所以哪怕林乙非常清楚赵佑的天赋,但还是不敢相信他真能算出天象。

如果天象能为人所算——这个人还不是道士、天师一类的——那老天爷究竟算是什么呢?漫天的神佛又算是什么呢?往深了一想,简直就是对认知的极大的动摇。

所以宁可就这样,把天象和灾祸联系到一起,盼着消除异端后就能重归清明。

赵佑的讲解已经接近了尾声,万商其实没怎么听,她满脑子都是阴谋算计。但万商还是一脸鼓励地看着赵佑:“说得真好!可见你于算术一道,是真的天赋卓绝。”

此话一出,赵佑本人还不觉得怎么样,林乙越发呆滞。

赵佑是真心喜欢数学。但在他过去的人生,他本人和他所爱的数学遭到了身边人太多的否定,很多人觉得你连账房先生都做不好,你钻研的这些数字又有什么用?

哪怕赵佑感知不到他人言语中的情绪,但也知道自己是被看不起的。

太夫人却如此肯定他。

赵佑只觉得心潮澎湃:“太夫人,我一定会好好计算水流和管道!”

万商温和地笑了笑,脑海中回忆着有关月食和日食的知识。

她记得在某些情况下,日全食的前后确实有可能各发生一次月偏食。

这和赵佑的计算结果不谋而合,从侧面证明了他这个算法的准确性。

万商还记得,月食一般发生在望日,也就是农历十五左右。日食则通常发生在朔日,也就是农历初一左右。配合赵佑的计算,那第一次月偏食可能就发生在四月十五日。之后的日全食将发生在五月初一。然后第二次月偏食大约发生在五月十五日。

不过,万商也不是特别肯定这个。她担心自己记忆会出错。

在现代作为一个天文爱好者若是弄错了,大可以一笑了之,下次再接再厉;在古代弄错了,尤其是在这种世家早已经备好陷阱的时刻,计算出错可能会要了大命。

万商的目光越发温和了。她希望自己的记忆能帮到赵佑,提高他的计算精度。

万商便说:“我早年跟着家人一起逃灾时,路上曾经偶遇过一个乞丐。”不能直接说是高人,毕竟《詹水香传》是一部热门在播剧,戏里可没有他们遇到高人的情节。

万商说:“额,也不能说是乞丐,说不定真是一位高人呢?但之前我都当他是在吹牛。他曾对天狗食日、食月有些研究。他说,天狗食日前后很可能会伴随着……”

随着万商的讲解,赵佑的眼睛渐渐发亮。

被两人忽略的林乙就那么安静地站在一旁,脸上的呆滞渐渐褪去,然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表情逐渐转为坚定,是那种三观被洗了一遍后又接受了新三观的坚定。

既然太夫人不怕天狗,他林乙作为侯府一员,得太夫人庇佑,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太夫人肯定是神仙转世。

神仙觉得日月可算,有什么问题?

日月当然可算!

赵佑从万商的话中得到了启发,忍不住盯着手中的草稿,陷入了发呆中。

万商把林乙喊道面前:“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机灵聪颖又知利害的。从现在开始,你只管待在赵郎君身边,把人照顾好,这就是你最大的功劳。关于赵郎君的计算成果,一个字都不许外泄。等到这阵子过去,府里论功行赏时,绝对不会忘记你。”

林乙明白这是要自己和赵佑一起待在一个院子里不离开。

他用力点了点头。

把赵佑和林乙安置好了,万商琢磨着该怎么把这事传到宫里去叫皇上知道。递折子肯定不行,万一消息泄露了呢。那她亲自进宫一趟?如果第一次月食的打击对象真的是她,那世家肯定正盯着她呢。好端端的,她怎么就入宫了?世家定然会多想。

要不然设法让宫里递个消息出来,比如皇后邀她一块去瞧衣料子之类的?

万商沉吟片刻,找了靠谱的下人过来,吩咐说:“去苟太监府上,就说我近些日子从库房里翻出一件前朝的古董,实在是太过珍奇了,想专门请了苟太监来品鉴。”

第115章

就算被误会成毫无风骨地去巴结大太监,万商也无所谓了。

只要苟太监本人不误会就行。

而苟太监来得很及时。想来他也知道如果不曾遇到大事,安信侯太夫人不会用那种理由请他上门。故而万商的话才传到他耳朵里,他就停了别的事,先找了过来。

万商早早布置了一个适合谈话的隐秘场所,也把用来当借口的古董摆出来了。迎了苟太监进门,万商就先说是因为知道苟太监对皇上忠心不二,故而遇此大事只能找了他来商量。苟太监立马敛容正色对天发誓,说自己对皇上的忠心绝无可能更改。

等苟太监发完重誓,万商才如此这般一说。

苟太监先是震惊,继而很快就是恍然大悟。

和万商一样,苟太监始终对世家无比警惕。

别人赞万商一句“非常人也”,万商很可能就大大方方地应下了,和世家有关联的人如此赞她,她却忍不住生出很多怀疑。有时她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自己,觉得自己好似有些应激。而苟太监每日经手的消息非常多,他比万商更警惕,比万商更多疑。

当知道接下来的天象变化,苟太监也如万商一般,忽然就把很多问题想通了。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想叫心情尽快平复下来。

“皇上叫宋钰修书,又推着他参加恩科,世家那么精明,不可能不知道皇上打着什么主意——根本就是想晃动世家的根基!世家虽也在各处表露了不满,但竟然没疯狂反扑……原以为他们是为二皇子着想,又或者在酝酿别的阴谋,现在想来他们该是等着天象异变时再行其事?”苟太监在心里暗想,只觉得棋盘上缺的那一子填上了。

皇上打算把宋舟大人注解版的四书五经推广成朝廷默认的经典。这对世家的声望将是很大的打击。而世家看似在阻拦此事,苟太监总觉得他们没有竭尽全力。这并非是苟太监的错觉,世家巴不得皇上早早把经典推出来,因为只有这样,等到天狗食日时,他们可以站出来说此番天象异常很大可能就是因为皇上妄图篡改经典造成的。

考虑到世人对天狗食日的恐慌,新注解必然会直接夭折!

而且说不得经此一事,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都不会再有人敢重修经典了!

苟太监恨得咬牙切齿,转身看向万商:“敢问是哪位高人算出了这样的天象?”

万商道:“并非是什么高人……额,确切地说并非是世人想象中的那种高人。他在算学一道上极具天赋。在他看来,天狗吞日月就如四季变化一样,是存在某种规律的。我们只要找到了这种规律,再按照规律去推算,自然就知道天象如何变化了。”

“和灾祸无关?”苟太监问。

“和灾祸无关。”万商斩钉截铁地说,“上古时,人们视洪水为不可战胜的天灾,但是大禹成功治了水。可见,即便是真正的灾祸,也有人定胜天四个字能压过它。”

更何况日食、月食真就和灾祸无关。

沉默许久后,苟太监好似接受了万商的观点,却问:“若这种规律不是一般人能算出来的,那岂不是难以验证?”时间上太急了些,现在已经是三月里,怕不是还没找到一个和世家无关又能计算天象的人去验证太夫人给出的三次预测,四月就来了。

而此事干系重大,不得验证难免会束手束脚,没法酣畅淋漓地去反算计世家。

万商其实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听到苟太监如此说,万商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道:“我总觉得江侍郎或许知道些什么。他与我本是儿女亲家……世家即便想在礼部收买人,也不会收买他。”

世家视天象变化为一张绝杀牌。

手握这样的牌,自然不舍得承担一丝丝的泄露风险。江侍郎再怎么向往世家,世家看他依然是安信侯府的姻亲。所以万商敢断定世家从来没有尝试过收买江侍郎。

苟太监因为陪在皇上身边从张秋生口中听到过八卦,后来又调查了一番,已经知道其中内情,点着头说:“确实!他如果已经顺利背靠世家,想退亲时大可直接找上您,只推说女儿八字有误之类的,这门亲事自然就退了,根本用不着挑唆继室。”

“挑唆继室不是什么好招,因为事闹大了,难免会有人嘲讽他治家不严、叫他颜面扫地。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挑唆了。可见他知道我们侯府马上会倒大霉,且一旦我们牵连到他,将会是比治家不严更能叫他颜面扫地……我怀疑他知道天象变化。”

苟太监眼睛一亮:“但世家并不知道他知道天象变化。”

如果世家知道,肯定早就处理此人了。

要么彻底笼络住他,给他直接退婚的勇气,或者不退婚但只要世家保证之后会为他开脱,他就不会走那招挑唆继室的臭棋;要么直接弄死他,叫他再也无法开口。

万商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只有五成把握认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苟太监想来也知道,江侍郎知不知情的概率都是五五开的。但既然他们手里暂时没有别的线索,那别说是五五开,就是只有一两成的把握怀疑江侍郎可能知道真相,苟太监也会毫不犹豫地拿他开刀。

万商知道自己这一点头,江侍郎就算是彻底落入苟太监的手里了。

假如事后证明万商推测出错,江侍郎也别想全须全尾地从苟太监手里活下来。

“但我没必要觉得内疚。”万商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显然早就已经知道了某些内情,但还是眼睁睁看着我们安信侯府送死。那现在我自然也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再说,她和江大人的政见大不相同。他们早就已经是互为政敌的存在了。

苟太监给了万商一个保证:“江姑娘是江姑娘,自幼养在张家,便是改姓了张,也挑不出错来。”江家的事不会牵连到江姑娘,江姑娘也不会知道自己生父怎么了。

万商笑了笑,郑重谢过了苟太监的特殊照顾。

说起来,苟太监似乎一直对安信侯府照顾有加。是因为和先侯爷有旧?好似也不是。是因为皇上格外看重安信侯府?好似也不是。既然苟太监不说,万商就不问。

苟太监想了想,又说:“三月春光好,皇后怕是要时不时寻众外命妇进宫说话。”

也就是说,天象这事无论查出什么结果,之后皇后都会以见外命妇的名义,叫万商混在一堆外命妇中入宫说话,到时肯定会和她对一对消息,不会把她撇到一边。

对万商来说,这自然再好不过了。

世家第一个想要算计的人就是她,她是当事人。

宫里不剥夺她的知情权,她能放心不少。

苟太监又和万商对了不少细节。比如关键人物赵佑如今是否有人看顾,之后他还会再安排人手过来。再比如礼部现在那些奇奇怪怪的好似被人逼着说违心话的人。

等细节处再没有遗漏的,苟太监就拎着万商找出来的古董大摇大摆地走了。

到了他每日入宫的时间,他照常入了宫。

皇上正在批复折子。其中有一封就是提议叫庄师傅为官的,末品小官本来不会惊动皇上,但因为庄师傅是女人,此前从未有过女官,所以正儿八经递了折子上来。

皇上知道民间的送鸡铺如何欣欣向荣,给新朝招揽了不少民心。

看到这样的折子,他心里高兴。为这样一件大好事,朝中大臣吵了十来天,好不容易吵出结果,现在终于是愿意封女官的人更多了,反对的声音逐渐被压了下去。

“这样才像样子嘛!”皇上打算批了这个折子。

苟太监连忙阻拦:“皇上,不如再等等、再看看。”

“哦?”皇上太了解苟太监了,一见他这样,就知道肯定又出了什么事。

待苟太监如此这般地一说,皇上直接震怒。

世家用心险恶!

自新朝开国以来,皇权之所以稳稳地压制着世家,主要就是靠着兵权,也和武勋的忠心耿耿有关。但日食一出,前有得道高僧宣扬天人感应,后有世家步步紧逼,只怕某一些武勋心里真得生出几分怀疑,难不成确实是皇上的一些举动触怒了老天?

可见当皇上试图重新定义经典去掘世家根基,世家也试图借用天象的异常来笼络武勋掘皇上的根基。大家做的事情本质是一样的。但皇上是一种霸道的生物,宁可我负世家,哪能叫世家负我?知道世家竟然犹不死心地试图触碰兵权,皇上想杀人。

折子就先不批复了。

不是皇上惧了,怕了世家在四五月里拿天象说事;更不是皇上从此否了女人为官这件事。皇上只是想要看看,如果他迟迟不批复这折子,女人为官一直实现不了,他一直不踩世家的陷阱,世家接下来会推出多少人,叫他们为“女子为官”摇旗呐喊?

“正好朕一直都是个没有正式受过经典传承的武夫,不似他们出口成章,每说一句话都能引经据典。”皇上冷笑着,“朕真的很想看看,他们口中究竟还能说出多少好话来!”

万商很快知道了这个事。因为詹木舒那个叔叔当了礼部小官的国子监同窗,根据他的说法,他叔叔写了一篇支持女子为官的文章还不够,竟然要接着写第二篇了。

“这一招就叫草船借箭吧?”万商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为我们武勋大多学问不深,不知道要怎么从上古说起,从经典中找证据,使“女子为官”成为“正礼”,所以需你们世家暗中调控,指使人把“女子为官”正式定下来。

世家以为他们射出了致命之箭。

但其实呢?皇上正用这种方式叫女子为官一事变得更为正统。

箭?

很好用哦,但现在是我们的了。

又两天,万商知道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说江大人的那位继室为了坑害原配之女,竟然暗中使人寻摸疫病之人的贴身衣物,结果老天有眼,没等她施展阴谋,竟然就叫她自己得了疫病,甚至还把江家的其他人给传染了。太医上门诊治时,发现是疫病,迅速上报。现在整个江家都被封了。

朝廷很人性化,没叫江家人自生自灭,安排了太医给他们治着。

什么时候治好,什么时候再解除封锁。

但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万商叹了口气,这事应当是苟太监说了算。

第116章

阿土是江家的一个粗使下人。

江家出现疫病后,府里的人被分作了三堆。主子们被关在一个院子里。贴身伺候主子的下人们被关在另一个院子里。最后剩下阿土这些粗使下人,他们被关在了一起。阿土起先非常恐慌,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朝廷封了江家就是要叫他们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