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青樱撑着脸颊想的远了,若是能睡到主上……
她笑了一声,觉得好玩。
她真的很难想到主上那样的人,醉在情。欲中,表露出男人劣根性下的失控,这么想着,就有一种玷。污神明的恶劣愉悦感。
真是罪过。
而青樱心中无法想象沾染红尘欲念如神明般存在着的主上,如今正站在花楼之外,面色平静淡然,身在周一众寻芳客的来往人流中,他敛着眉眼色如春华难掩矜贵,与这里迥异的气质神韵好似划出了一方独立的空间。
万丈红尘在眼前,他却片叶不沾身。
楚柳言稍显呆滞的站住不动,扬首看着那极为嚣张的牌匾,干巴巴地开口:“这名字……好直接啊,啊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很艰难。
楚柳言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第一花楼还真就是各个意义上的第一花楼。
楚柳言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她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比如,万一两位主角早就见过面了,只不过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比如揽芳楼外?也算是揽芳楼了,不对啊,明明醉霄酒楼他们就是从未见过的样子。
这下楚柳言真的是越想越多了。
第191章是啊好巧
听到身边楚柳言不太自然的笑语,楚千泽眸光微抬,在上方格外张扬的牌匾上轻轻扫过一眼,好似想起什么眉眼压了压。
“是这,要进去吗?”楚千泽侧眸看向身边女子,淡淡出声问道。
对于两位主来这花楼之地,身后几位竭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宫内侍卫一声也不敢吭,他们目不斜视只盯着主君,看上去比木头还要木头。
以至于三五人站在第一花楼之外,虽稍显瞩目却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几位表现异样的侍卫,大多视线都落在前方两位。
但这两位却是一个比一个淡定。
楚柳言丝毫不知道自己在这种雪月风花的地方做男子装扮效用几乎为零,于她而言眼前的花楼是书中一个重要的剧情发展场地。
这里将人情暖欲的氛围堆砌成了浓稠到几乎让人脑中发晕的寻欢场所,楚柳言因为书中的描写对于这样的地方有或多或少的绮丽想象。
但此时她就站在这里,却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最终还是匮乏了些,这里远比她所想的要……美。
是的,这里很美。
这是一种很难说的感觉,美得让人心痒痒,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仿佛心与魂都被勾去了,单单只是看着心情都会好上几分。
虽然不知道设计的原理是什么,但是这种无言的吸引力对于没怎么见过此类建筑的楚柳言而言,已经足够了。
听到耳边承安大帝的询问,楚柳言温婉的笑了笑,然后语气坚定道:“进去!”
这都已经到门口了,怎么可能不进去呢?
敢起这么嚣张的名字,想必也是能担得起这第一两个字,不然早就被人给拆了下来,楚柳言如此想到。
这里一定就是永安君来的那个第一花楼。
听到回答,楚千泽也没有意外,他轻嗯了一声,极为罕见的多说了一句,“跟在我身边,尽量不要乱走。”
说完转身又从身后侍卫挑了一位吩咐。
“随身护着公主。”
他声音压了些,远处的人听不到,近处的人却很清楚。
侍卫拱手应是。
交代完后,一行人便踏了进去。
花楼外形设计精巧勾人,内里富丽堂皇红纱轻舞尽是一片旖旎摄魂景象,第一花楼的消费颇高以至于没一些银两都不好意思踏入这里,因而少有粗俗之人进入这里。打眼看去竟还算井然有序,一派歌舞升平的享乐景象,并没有楚柳言事前在心里做好预设的辣眼场景。
这让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直到现在她才有些真实感,她竟然真的看到了书中那些不可思议的描写搭建出的实景,比他所想要好上许多。
难怪这地方几次受到永安君的青睐,如果她是个男子想必也爱来这种地方消遣,想到日后身边寡欲淡漠的承安大帝竟会因为这地方而生上几回闷气,顿时半点紧张情绪也没有了。
楚柳言四处观望脚步一慢再慢,楚千泽心情淡漠倒也随着她。
兴许是扮了男装的女儿家面上过于好奇,一看便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惹来许多花娘暗中嬉笑。
这两位兄弟模样打扮的公子,一踏入花楼便惹来许多暗中注目,相比较那些坦然寻欢的公子们,这两位倒像是来观光一番,走走停停毫无目的。
扮做男儿身的姑娘家花娘们笑过也就笑过了,可她身边那位公子,她们就算有意调笑竟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瑟缩心思,只呆愣地看过一会便纠结的缠绕着手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人观之如山石,有无形的稳重威严之态,外却好像披了一层玉石,触手温润惹人崇慕,石心却像是含了一块冰,不及触碰便惹了一身的寒气。
有人动了心事,却无人敢上前冒犯。
直到上层有悠悠轻铃声向下传荡开,银铃脆响荡遍整座花楼,铃声震荡开满楼轻纱仿佛也震了一下。
红纱飘舞旋转,铃声清脆入耳。
清而艳。
楚柳言先是一惊,而后茫然抬头向上看去,却追不到铃声来向,只有镂空二层花楼挡住了视线,便又下意识看向栏杆那处。
铃声响起时,整座花楼都像是沸腾了一般,激烈的讨论声传入耳中,又很快响起阵阵遗憾的叹息。
楚柳言不禁疑惑看向身边人,承安大帝在她心中素来是无所不知般的角色,当下也顾不及想起对方似乎也是第一次来,直愣愣的问出了声:“怎么了?这个铃声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难不成是在提醒他们到点了?该下班了?
楚柳言思续飘飞一瞬。
楚千泽撩起长睫,眸中一片平静,看了一眼上方后给出了答案:“今日是花魁的挑诗会,这铃声代表着挑诗会马上开始。”
“挑诗会?”
楚柳言愣了一下,而后恨不得狠拍自己的脑袋,她又不是真的来观光的,怎么还慢悠悠的在这里晃荡起来了?!
她明明是来找人的啊!
永安君,她是来找永安君的!
【还好还好还来得及,最好让承安大帝能将永安君给忽悠走,不然这一次挑诗会之后,永安君可就要多了个红颜知己!】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可能也是她的一个姐妹,但对于现在感情进展岌岌可危的两位主角来说,这种代表感情催化剂的角色随时可能变成拆分CP的巨山!
楚柳言心虚的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努力镇定道:“兄长,不如我们也去看个热闹?我还从未见过这位……”
她顿了一瞬突然想起这位花魁在京都的名号。
“对,这位第一美人!她真的很漂亮吗?兄长。”
对没错,这个理由真不错。
她作为女子,对于这种关于美人的评号有几分好胜心也是正常。
“上乘。”楚千泽淡淡评了一句。
这却让楚柳言实实在在的愣住了,她看出成安大帝是在认真的回答之前的那个问题。
这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却又突生一种危机感。
承安大帝竟然在前期见过这位京都第一美人?!
什么时候见过的?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楚柳言险些当场捂住胸口,纯粹是被对方这句话给吓的。
所以这是又出现了书中没有的剧情吗?
楚柳言有些牵强的笑了笑:“兄长这么说那我更要看一看了。”
无论如何,她磕的CP绝对不能歪!
楚千泽情绪一直都是淡淡的,察觉到楚柳言异样的表现,眸光微顿,“挑诗会在四楼。”
楚柳言镇定点头道:“对,我们去四楼。”
楚千泽没有意见,他此次随楚柳言来这一趟,自己都有些说不上来到底在求什么。
直到两人真的踏上四楼,楚柳言依旧有些不可置信,以至于她恍恍惚惚的跟在承安大帝的身后,再次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种被纵容的错觉。
承安大帝可不是什么面冷心热的主。
楚柳言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她不会露出了什么端倪被对方发觉不对劲了吧?
难不成她这个皇姐其实很得承安大帝的看重?
楚柳言镇定摇头,她确定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一切都在以原身的性格来表现。
还有一点便是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书中两位主角没那么好靠近,两位都是精彩绝艳风华绝代的人物,他们的特殊永远只会出现在对方的身上,若不是他们太过高不可攀,恐怕任何一个穿书者来到他们的面前,都会不可避免的动上几分心思。
不说其他,她这个身体是对方的皇姐,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再则她绝对不是亲手拆了自家cp的狠人!
书中世界那么大,或者说天下这么大,后期出现的人物也不少,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在他们的时代取代他们。
无声之间,楚柳言跟在承安大帝身后的脚步缓缓稳重了下来,她已然确定了心中的想法,比起那些虚的,她真心觉得优秀的两颗星星只有碰撞在一起,才能撞出璀璨的光芒。
他们之间是有引力存在的。
一号人踏上了四楼。
一上四楼楚千泽的眸光便晃了晃,然后轻缓收回,不动声色看向身边人。
不远处三位公子中的那道紫色身影便是楚柳言一直在找的人,楚千泽看过一眼便收回视线,转而将注意放到了楚柳言的身上,唇角微抿垂眸间,一道心音如他所料的再次出现。
【终于找到了!】
【永安君!】
欢快扬起的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对于楚柳言而言,她仿佛掌握着比任何证据都要可信的事实,所以才能第一面……醉霄酒楼的那次擦肩而过,几人甚至没有正面相对过,严格意义上来说。
所以她才能在第一面,如此欢喜的肯定对方,是早已逝去的永安君。
楚千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件事,他心中沉吟片刻后,最终就像是对待耳边出现的这道诡异心声一般无二的态度,他只信了三分。
不管是鬼魅手段,还是上天安排,他都只信了三分。
这次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要比在醉霄酒楼中要远上一些,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了其他公子的遮挡,楚千泽反而能更清楚的看着对方。他眼睫微颤,漆黑瞳仁中倒映着那道身影,半生后才敛去那一丝复杂的意味仿若无意的收回了目光。
永安君啊。
永安君乃前朝帝师,一言可定国,一策可安邦,是实实在在的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般的传奇人物,亦是他一手推动了梁朝的建立。
救治天下万民,打压戎狄之乱,一系列为天下为民生安好之事,他都做了,甚至于有些事只有他做了。
那个时代太乱了,梁朝之前的朝代早已控不住这偌大的天下,分裂出了多个诸侯国,那样的时代豪雄频出,却只有在永安君出山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风起云涌。
永安君的入世推动了乱世,也结束了乱世。
而在梁朝开国皇帝登基的前一天,病疾缠身,登基大典一再推迟,更是在最后病死。
刚刚才安定不久的天下,顿时变得惶惶不安,永安君镇压了几位皇子联手发动的叛乱,扶持尚且年幼的小皇孙登上皇座,后以帝师之名,实则却是摄政之权统摄朝政整整十年。
那时的天下已经分裂了太久,哪怕是永安君也耗费了十年的时间,才将一个完整的天下交到了当时的皇帝手上,许是多年劳累久病缠身,他卸权之后出战未过三年,就险些濒危病死,紧急送回京都之后太医院倾巢出动也才多留了永安君三月而已。
永安君离世时帝王扶棺而出痛哭失声,王侯公卿莫不俯首,天下百姓亦是哀恸不已。
得君可安天下镇家国,永安君可以说是这几百年来天下风流名士的第一人,其为人不贪财,不贪官,不贪钱,若不是当年梁朝开国不稳,怕也留不住这位。
其丹青书墨,笔画文采,谋略皆称上上品。
世人佩他,仰他,敬他慕他,就连他生前所留的揽芳楼,如今在天楚内也享有颇多特权。
天楚王朝在前朝是世家大族楚家,这是历任开国皇帝中少有的世家出生的太。祖。
乱世之中百姓暴动,往往会有一草莽出身的开国皇帝,领得民意而震动天下,身边的名将名士一般更容易跻身而出。
因为那样出身的发动者,更容易渴求名将名士,而那些辅助者日后事成的机会更大,得到的滔天富贵足以遗泽后代子孙。
那是一场豪赌,选择一位值得的主上也就变得极为重要
而世家大族,一般早已有幕僚集团,心中自有沟壑,反倒不会轻易听取旁人意见,如此一来谨慎是真,立功却难。
因而天楚王朝的太。祖皇帝广纳贤能,听取意见,从善如流,丝毫没有世家大族的高傲气性,如此才在最后成了事。
而永安君却不同,可以说梁朝如果没有永安君,那便不一定是梁朝走到最后。
永安君的存在可以说是一度压的同时代的无数青年抬不起头,可他身后的天机峰却是他一生立命的根本。
天机峰在前朝之前是出了名的,每逢乱世必有传人出山向来只扶明君,安身立命不求富贵,在天下素来有着得其传人,可安天下的流言。
可就是这样的天机峰,在永安君死后,至此封山。
天下再无天机峰,也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它的踪迹。
无人得知其中缘由。
“林公子?好巧,你们也来了?”
而现在这才是他们,第一次的正式见面。
楚千泽微微抬眸,眸底情绪沉淀至深处极为自然流露出一派温和,他笑着应和出声,“是啊,好巧。”
夏卓璐的眼睛很尖,在另一边便遥遥看到了两位熟悉的身影,那不就是被陆淮带过来的林家两位兄弟,虽然他也不认识他们,但是交个朋友他还是很乐意的。
转身便朝着二人招手唤了一句。
夏卓璐没有看到身后谢辰轻拧起的眉峰,对于在这种地方看到熟人,他甚至有种惊喜,因为身边两个家伙实在聊不到一起去,连带着这花楼都失了几分趣味。
花楼么,还是要玩的。
夏卓璐走到林十水身边,“你们也是来凑这挑诗会的热闹吗?青樱姑娘马上就要登台,不知道林兄有没有这个雅兴夺次魁。”
“之前听你说这京都来的不久,那这青樱姑娘想必也是没有见过几次,她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美人。”
夏卓璐调侃出声,他兴致勃勃的与楚千泽搭话,却不知道自己是孤身一人,身后两位并没有跟上来,还站在原地遥遥看向这边。
谢辰右手拿扇在左手意味不明的轻点,看了那边片刻后转首看向身边的小姑娘:“你不过去吗?”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时间差小到这个地步,只能是前后脚的功夫。
他们刚走,这两位便也跟着来了。
谢辰虽然不愿往深了想,但有些时候,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却让他行为处事多了几分不自觉的谨慎。
他用折扇轻轻敲了下自己的额头,心道这个毛病要改,他这一世可不能再过度劳累。
夏书意摸了摸下巴,看着那边丝毫没有反应过来的便宜堂哥,略嫌弃地撇了撇嘴:“我才不去呢,堂哥他和谁都能聊起来。”
谢辰笑了笑,认为这话很中肯。
夏卓璐慢半拍的终于注意到身旁的空荡,不由扭头看向身后,果然发现那两位还站在原地笑睨着他,就像是在看热闹。
尤其他那个妹妹,站在表弟的身边,仿佛他们才是兄妹,夏卓璐一时好气又好笑,他转身看向楚千泽,笑道:“既然碰在一起了,不如与我们一起?”
眼前的林十水公子听到这句话并没有第一时间应下来,而是微挪眸光看向了身边。
夏卓璐先是一愣,而后也看了过去,想起自家妹妹不由心情怪异,由己度人不由猜测到对方会来花青楼不会也是因为做妹妹的好奇心吧?
他识趣的没有多问。
两人都看向楚柳言,她偷瞄向远处永安君的视线匆匆收回,小鸡啄米点头道:“好啊好啊。”
来到外面,她平日里拘着的公主仪态难免有些松懈,露出了几分活泼松快的神态,亦有未经世事的几分天真。
见她这副模样,夏卓璐会心一笑,联想到了夏书意。
他心道年轻姑娘性子上总会有些相似。
四楼有大堂,散桌,也有相互隔开的雅间包厢,离看台最近的那一圈包厢也就那么几个,遇到这种时候,总是会早早就被定完。
第一花楼显然考虑到这种原因,也会特意空出三间雅间,为预防贵客的到来。
夏卓璐加上谢辰的身份拼在一起,怎么也能得到一间雅间。
看台旁边守着几位女子,见他们走来也面不改色,只有一位穿着稍显繁复,似乎是负责她们的,打眼一看,目光扫过他们,不知看到了什么愣生生顿了好一会儿。
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对方主动将他们带到了离看台最近的那间雅间之中。
夏卓璐坐下时有些稀奇,他笑道:“这间可是离看台最近的了,掀开纱帘便能清楚看见青樱姑娘登场的全部过程,平日里想定都定不到的。”
谢辰柱下后极为安静,不如刚才那般轻松,看着像是有些心事。
楚柳言乖巧地坐到承安大帝的身边,看着承安大帝与永安君第一次的正式碰面,作为他们忠实的cp粉,她心中暗暗鼓掌。
这是一次历史性的碰面!
……碰……面?
等等你们倒是看一眼彼此啊?!
楚柳言惊愕发现,两位主角一个比一个淡定,只有她作为旁观者心中最是激动。
谢辰避开了楚千泽望过来的视线,他这般稍显无力的举动,因着他对外的名声倒也不显突兀,但是夏卓璐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在夏卓璐眼中,楚千泽面貌虽生,气质却是不凡,他有意想要让表弟在对方面前留下个好印象,不由拍了下谢辰的肩膀说:“我家表弟刚回京都,有些礼节方面不周全的地方,还望阁下海涵。”
“无碍。”楚千泽抬手叫人,面色温和平淡,显然对此并不在意,反倒是让夏卓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在这人面前本就有些心虚气短,如今又得了包含总有几分惭愧的意味。
想他向来不在意这些,如今竟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真是稀奇。
谢辰蓦然抬眸,他静静看了对面从容坐着的青衣公子一眼,瞬间便察觉到气氛开始被对方所掌控,这种时刻想要拿捏主动权的行为,让他有种熟悉的即视感。
这样的习惯并不是一个普通公子该拥有的。虽然对方可能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公职,但是对于那群自幼生长在京都的权贵公子圈中,这位显然是陌生的。
要什么样的来历,才能养出对方这样的习惯。
叫人之后的楚千泽,眼睫微抬,在半空中的视线与望过来的谢辰眸光对上,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又彼此错开,气氛仿佛无声凝滞了下来,雅间内一片沉默。
夏卓璐左看右看,刚想寻思着说些什么聊一聊,他本以为林十水或许能聊上几句,但是看着却是与谢辰表弟别出无二都是对这没什么心思的主。
早知道气氛会变成这样的古怪,夏卓璐心想方才就不强行让两方人并在一起了,有外人在,有些话他甚至不好与表弟多说。
恰在这时,方才唤来的侍者进了雅间,是个年龄不大面貌清秀的小姑娘。
楚千泽要了一杯茶水。
小姑娘有些诧异的看了这位公子一眼,显然是没有想到讲究风花雪月的花楼之中竟还有人真点茶水来喝,在这种地方附庸风雅总会惹来几分笑谈,可她看向这位公子又忍不住咽下了那些想法。
她没有多说,应下后又看向另外一边的几人。
谢辰毫无顾忌,手中折扇抵着下颚轻轻笑道:“再来一壶你们这边的花酒。”
若说醉霄酒楼的酒是鼎鼎的招牌酒自然是毫无问题的,可还有一个地方的酒水也不妨相让,那就是花酒。
花楼中的酒,只要不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他们的酒同样是顶好的,这种风流场所醉意挑诗情,全看酒香不香了。
他这句话没什么问题,可前面要的是茶水,他要的是酒水,这两个回答并在一起,总有一种微妙的挑衅意味。
夏卓璐欲言又止。
小姑娘问了一圈后笑着下去了。
要的茶水酒水和吃食很快就上来了,这里四面环纱,稍稍一掀,便能看见中央即将登场的美人身影。
铃声响后,便代表着青樱即将登场,但是在此之前整个四楼不可能由着客人们自己干坐,偌大一个舞台上,行云流水的美人舞蹈歌曲,填补了前面一小段等待的时间。
楚柳言在这种莫名微妙的气氛中有些坐立不安,这时夏书亦轻轻为她推来一杯茶水,说:“阁下喝这个吧。”
楚柳言抬头之后遇见对方,看见对方,心下一乐,这不是碰见同行了吗?
两位都是女子,又都扮了男装,还恰巧在这第一花楼遇见了,实在是个缘分。
楚柳言出动对夏书亦介绍自己:“我叫林青叶,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等到两位姑娘互通姓名之后,便越坐越近,这三位陷入安静的公子旁边,嘀嘀咕咕便处成了好姐妹的亲密姿态。
谢辰抿着酒水,笑睨了两个女孩一眼。
两人互通姓名之后,夏书意老毛病又犯了,下意识脑海中搜索了一番林青叶在历史上是个什么身份,但很快又骂自己蠢。
对方扮了男装给的,这明显是个假名,于是没有多深究,也并不在意对方给了个假名。
楚柳言不知的是她扮演长公主扮久了,言行举止就连说话都有一种受了多年严格教养,语句从容又温雅。
谁若不应她仿佛是一种冒犯。
哪怕她弯着颈凑近夏书意亲亲密密的聊着天,仪态也是极为优雅,笑容不断却从未露齿。
谢辰懒洋洋眯着眸,有意无意的扫过两位姑娘,尤其在林青叶的身上多停了几息。
夏书亦对这方面并不敏感,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倒也没有在意,女孩子的感情很奇妙,觉得投缘,聊的就很欢。
直到许久之后,夏书意得知楚柳言的身份,才恍然笑道原来是公主身份,那是天家养出来的贵气。
楚柳岩和夏书亦都觉得对方有一种隐约的熟悉感,这种感觉让她们一见如故,可偏偏彼此又依着原身的人设语气交流,硬是半点没有发觉不对劲。
两位姑娘虽然莫名其妙的穿进了这个时代得到了一副身体,却因为不知缘由也不敢胡作非为,生怕被当作妖孽收了去,平日里都有意扮着原生的人设,所幸她们原本的性格也不是张扬的,倒还算顺顺利利。
但此时她们面对着面,头挨着头,却是半点不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
楚千泽微微垂眸,神色淡淡,狭长眉眼敛藏起一丝不甚明显的暗色,他耳边传来两位姑娘的窃窃笑语,除此之外,便是外面的丝竹与哄闹声。
指尖缓慢的摩挲茶杯温热的杯壁,舌尖咽下属于茶水的苦香后,他莫名生出几分不虞来,他指尖微点片刻,而后抬眸看向对面。
慵懒惬意饮着酒水的紫衣公子,浑身都是被富贵娇惯出来的肆意,规矩仿佛束缚不住他,松开手对方就会做出无法预料的事情般让人下意识试图困住这人。
沉默的时间尤其漫长,但在外界看来也只过了一会,很快花楼中的第一美人也就是青樱姑娘,在众目期待的目光中登场。
楚柳言下意识偷偷看了另一边,书中两位正儿八经的CP一个饮酒摇上悠然自在,半点没有搭理身边人的意思,另外一个淡漠垂眸,端起茶杯尝了一口又放下,目光在花楼内外轻扫,也是看着对身边之人并无多少兴趣。
楚柳言有些心急,这剧情不对呀,她费尽心思将这两人凑到一起,如今就差两步就可以贴贴了,结果他们二人一个比一个生疏。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现在看来永安君好像对承安大帝并不感兴趣。
天机峰传人是出了名的上晓天文下知帝语,虽然听起来有些不流畅,但实际上就是说他们连天上的星辰都能知晓,地上的帝王也能摸透,就没有他们不能知道的东西,那般手段的永安君若是真的想要与一个人接近,不可能毫无反应。
银铃声又是一阵响起,第一美人顺着飘舞的轻纱从五层楼阁之上的悬台飞舞着,降落于四楼舞台正中,无数飘带从八方而来,将舞台笼罩成海上莲花一般的谢娜美景,丝竹声响起舞弄清影,衬的那从天而降的青樱姑娘仿佛从天落下的仙子一般高洁无尘。
一阵欢呼声响起,就连楚柳言与夏书意都忍不住探了头去凑热闹,当二人看见舞台中的美人身貌时,忍不住惊叹一声。
当真是绝色的美人。
谢辰端坐如山,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口酒,只有目光朝着外面撇了撇,身子却是半分也没动,看着与这里的欢闹场景格格不入。
夏卓璐收回视线摇头晃脑,有些遗憾的道:“表弟你来的不是时候,若是你再早几月进京,便会遇上花魁大比。那时圆月悬空,满街簪花,无数精致轿廷,绕京一圈。那日夜色通宵,明灯无数,美人一个接着一个,公子看不完,百姓也唠不完。”
“还有,你知道这个雅间有多难进来吗?这个位置这么好,你不过来看看吗?”夏卓璐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闻言谢辰像是来了几分兴致,扬眉笑道:“是吗?花魁大比这么热闹?”
花魁大比虽然听着不是那么好听,但是公卿权贵却都颇有兴致地参与了这桩风流韵事,新诗源源不断,女子颜色皆是上等,从城南逛到城北已经算不上是单纯的花魁大比了,那是一场全京盛会。
当时真是热闹了许久。
“那时花魁几乎年年都变,但是自从这位青樱姑娘出现在京都,这第一花魁便年年都是她,不过你若早些年见到了那样的场景,百花争艳啊,就算你是个菩萨,也要动上几分心。”
夏卓璐对着谢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懂的吧,他双目干净面上坦然,即使有意逗弄,也不显低俗。
谢辰笑笑,温润宛若君子看着比方才要温和许多,他端坐于软榻之上,而后轻轻一靠顿是懒散起来,笑道:“这样也不差今日,美人无数,我们瞧个顶尖的就已足够,你看外面的青樱姑娘美不美?能不能堵上你那张嘴?”
夏卓璐心道表弟怎么这副样子,倒像是半分不识美人乐趣,如此不解风情。他忍不住凑近了些,小声问道:“表弟你莫不是还是个雏?”
此话一出,楚千泽长睫一颤,不动声色放低了唇边的茶水。
谢辰悠然摇扇的动作一顿,手上动作无声僵了一秒,而后微微眯眸看着对方,含情潋滟的眸光此时生生透出些危险意味。
对于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夏卓璐放低的声音与附耳直说没有区别。
谢辰下意识看了对面安静的公子一眼。
那位林十水公子面无异色垂眸视线落在下方,凤眸微垂神情淡然,白皙肤色衬着明艳的红纱触目惊艳,仿若被拉入浓浓红尘的淡漠菩萨,下方如此热闹可他眸中却是半分喧闹也没有。
对方好像才是那个不解风情的菩萨。
谢辰这么想了一下,带着几分被夏卓璐恼到的情绪。
谢辰转头收回视线,夏卓璐还等着他的回答,见状忍不住又靠近了几分小声道:“不会吧……”
谢辰却已经抬起扇子,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桌子,带着几分警告意味。
若不是顾及对方是他表哥的身份,这一下,定要敲到他的头上。
这一下声响颇大,引得旁边聊得正欢的两位小姑娘不约而同看了过来,虽对象不同,目中却是一并相似的惊讶。
夏书意一目了然心想,肯定又是便宜堂哥自己找打,不值得多加关注。随即又将目光落在下方,还是那美人更值得。
若是古代花魁都是这幅样子,岂不是轻松碾压现代娱乐圈,不过这位青樱姑娘也不是很多,就这一位登上了美人榜。
夏书意捧着脸,目不转晴的看着外面的热闹。
楚柳言却轻轻瞪了下眼睛。
天呐永安君生气了,这可是活生生的永安君,不是书中那倾尽天下,风流笔墨压了半数篇章却永远见不到属于二次元的永安君,而是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会生气的男神!
她看着谢辰微恼的面色,惊奇之后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仿佛一个一直把周围一切当做游戏,甚至是一场梦的人,突然因为某个细节反应过来,周围一切皆是真实,等她再收回视线,心中难免怔愣。她想到了之书中两位主角几次三番的错过,心中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她知道永安君风流绝艳是世间少有的人物,可若是永安君不是永安君,又该如何?
如果永安君不是永安君,或者说定国公家的这位公子并不是书中所说的那样是永安君转世。
如果他真的不是永安君该怎么办?
楚柳言脑中充斥着这个念头,一时惦记着难以忘怀,未曾注意到身边之人的目光。
楚千泽听着耳边那些一连串自我怀疑的话,慢条斯理的搁置下手中茶水,指尖轻点杯盖,从容淡然的看了身旁女子一眼。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开始动摇自己认定的一切,但这些声音太吵。
楚千泽撩眼,终于第一次算是主动将视线看向了另一边的谢辰,对方摇晃着手中的酒壶,试图荡出更多的酒水,眸眼含笑还带着几分刚才因为夏卓璐失语而未散的恼意,看都是一个跳脱而年轻的公子,这样的公子是什么都困不住的。
因为对方从小到大得到了太多,他就不会再注意哪些触手可得的东西,他所看到的东西一定在更好更远的地方。
这几乎是这些不知世事的公子哥的通病。
而对方的运气要更好些。
只要他不出格,就是一身富贵的好命。
这样的人,如何与永安君三字扯上了关系?
楚千泽微微沉默,凤眸微垂有些恍惚,陷入了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绪之中,亦或者这种情绪是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的,但是有些回忆却如画卷一般铺展在他眼前。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虽在加冠之日才被封为太子,但东宫素来是只有他一人能住的。
那时尚且年幼的东宫,手执豪笔慢慢的写出一个工整的永安二字,安静的盯了片刻后,抬眸问向太傅,“谁人能配此号?”
他年纪虽小,却已经表现出了与寻常孩童不一样的气质,漆黑的眸子安静盯着太傅时,已经初显天家威仪。
太傅摸了摸自己的长胡须,悠然道:“世间只有一人,可配永安二字。”
简单的一句话之中,却包含了一种沉重又无奈的情绪。
“谁?”幼年东宫冷淡问道。
太傅看着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或者说,名义上的弟子。
“据说这位永安君,天纵之才,举止自有风华,他做了什么,殿下日后自然会知晓。”
“他做了什么?”幼年东宫冷淡反问。
太傅自顾自道:“若他不走官路,也是个极风流潇洒的文豪,听闻他素喜桃花,偏爱色彩浪漫天真明艳的景物,不曾附庸君子间的高洁淡雅,以至于前朝后期许多对他了解不深的官员,曾经一度给他送上容色浪漫姣好,年轻天真的少女以作讨好。”
还有少年。太傅口中话语滚了一圈默默咽下了其后的少年二字。
幼年东宫微微扬眉,好似被提起了兴趣,却又看不出半点情绪波澜,“然后呢?”
太傅微微一笑,得逞道:“然后那些家伙就被清算了,所以这个事情告诉我们,不要贪恋女色。”
将一件有趣的事弄出一个无趣的道理,素来是太傅的恶趣味。
幼年东宫手上毛笔一顿,眼帘微微垂下:“太傅今日课已毕,你该出宫了。”
太傅遗憾的摸了一把长胡须,心道自己自己也不算老古板,怎么就挑不起殿下一二分情绪,实在是无能啊。
他对于殿下轻易便将自己毕生所学融会贯通这件事并没有多少骄傲,主要是对方天资聪慧,此事功劳大半在对方自己身上,而他有时甚至没有多加开口,对方便已然掀开下一个篇章。
太傅摇头,无奈离开。
楚柳言正恍惚着,突然听到身边安静许久的承恩大帝开口道:“谢公子,听闻昨日日揽芳宴,很是热闹,不知阁下可曾前往?”
谢辰闻声看去,明明对方是个冷漠性子,只是谈起话来却又没有那种疏离之感。
真是……谢辰心中微顿,不简单啊。
谢辰坦然点头:“是的,昨日去的,很热闹。”
他说着想到了那人,眸光无意识扫了转过头来听着热闹的夏书意一眼,唇角微扬。
夏书意心里一个咯噔,迅速回想,确定当日她的确并未与对方撞上,心中狠松了一口气,她有人之时能保证不露破绽,无人之时却很难避免放飞自我,许多怪异言行若是被旁人看见怪异是往轻了去说,重了那便是妖孽上身。
她昨日说了些什么?她昨日好像说了许多。
夏书意心中暗自警醒。
谢辰并不知道小姑娘心中所想,也无其他意思,扫过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
楚千泽微微颔首,刚要开口。
“我观公子气度不凡,家世也当富贵,不应当没有去过揽芳盛宴。”谢辰说的轻松,笑得眉眼弯弯。
夏卓璐忍不住想要提醒谢辰稍稍收敛,怎料对方却像是并不在意。
对方不但不在意,甚至语气都能明显听出温和,笑着说:“祖辈远在北方,京都世家公子众多,也轮不上我。”
揽芳盛宴名额有限,考虑到距离问题,轻易不向过远的地方递交请帖。纵使名声不斐之人会在帖上留有名号,若能赶上,日后也可再来,对方口中所说家中偏远,近日才来京都一事,也不是没有可信度。
夏卓璐却眨了眨眼,略显古怪的看了两人一眼。
虽然不知道两位在打什么来回,但是陆淮他还是了解的。
陆淮他父亲可是大理寺卿,陆淮自己也是年少出名,平日更是少有人能让他看上一眼,也就卫珞那个家伙能压得住他的脾气。说句不好听的,陆淮的脾气称得上狂,骨子里那么狂傲的人竟然会与这位相相识,甚至亲身将人带往揽芳酒楼,实在是匪夷所思。
夏卓璐心中纳闷,却并未多想,指不定就是他们投缘呢?那些想法如蜻蜓点水一般在他脑中飞速掠过,并未留下痕迹。
谢辰什么也没说,却像是什么都看出来了,悠然自得但笑不语。
楚千泽凝眸看到这位定国公家的小公子,处处慵懒,处处惬意,活脱脱一个纨绔世家子的富贵作风,身上奢靡贵气几乎直面而来。
楚千泽眸光淡淡收回了视线,他并不喜这样的纨绔世家公子,但是那些平日看着碍眼的特性落在对方身上却又显得格外显眼张扬,好似天边星辰一般,总是会无意识收拢着旁人的视线。
看着与其他纨绔世家子有些不同。
那句因永安君三字落下的水珠,在心河之上悄然泛开涟漪。
第192章佳人悦目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当有些事情发生在眼前,却没有任何道理能够说清的时候,便很难控制住这方面思绪的扩散。
楚千泽非仙非神,他自认自己还是个人类,冠着天子的名声,却也不意味他有着仙神一般的能力。
【他们可是***!若永安君是假的,那承安大帝也不一定是真的。】
【所以,对方当然是永安君啦哈哈哈,我在想些什么呢?】
楚柳言心中虽是这般想着,指尖却是无意识碾紧了袖口,有些忘记遮掩了,透亮的眼眸时不时便往谢辰的的身上看过一眼。
心音再起,楚千泽眸光微顿,轻轻敛眸扫过身边人,对方坐姿端正娴静,丝毫没有耳边那道声音表现出的闹腾感。
他虽没有那些神仙手段,但是这位,似乎得了一些没来由的能力。
也不知道究竟是旁人的手段,还是旁人的示警,“皇姐”本身除去性格不符,一切都坦坦荡荡的。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什么心计。
楚千泽对于皇姐之前的性子了解不深,而如果没有耳边这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对方的表现其实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而哪怕是他,也不能因此断定什么,遑论身体中换人一类,也只是众多猜测之一。
他是天楚王朝的主人,边境蛮夷虎视眈眈多年,其中乱七八糟的巫蛊手段层出不穷,不管有没有用,楚千泽其实都是更倾向于是那些人捣鼓出来的东西。
永安君三个字是勾着他来此的主要原因,楚千泽没抱什么心思,甚至有些顺着这位皇姐的意思来一趟探探对方目的,但到了地方,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那位被楚柳言盖章定论的永安君,楚千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得了上天眷顾,在搅弄完一代王朝之后,又多得了一世富贵。
真假不知,但……给他的感觉很微妙,楚千泽作为帝王,自小对于人心洞若识微,有些东西太傅不能教也不会教。
帝师一名,昔日太傅只算半个。
先帝曾经有意提点,却发现自己迟来的独子在这方面有着无师自通的天赋,下意识的就会做出最利于自己的反应,其中人心一事,更是被他玩得炉火纯青。
先帝既喜又忧,人心难测,他若再年轻上许多,对于这样的皇子很难说会抱有怎样的心思,但对方出生在了最好的时机上,他不仅不会生出那样的心思,还会竭力为其提供登场的舞台。
但曾被先帝几度夸赞的楚千泽,随着茶杯盖被他亲手落上,一声轻响,好似也代表着他首次的碰壁。
看不透。
纨绔非纨绔,君子非君子。
楚千泽神色自若,霁青交襟叠在一处,秀骨如玉,举手投足浸染了天家极尽贵气的礼仪风采,他落手抬眸俱是从容,任谁都摸不透他的情绪起伏。
可他偏生又温和笑着,做足了一副温雅待客的姿态。
谢辰转动着手中小巧的玉杯,身骨看似软绵后靠,脊骨却没有弯折扭斜的弧度,他笑意盎然,指腹抬着玉杯,见楚千泽没有再喝茶的意思朝他看了古来,微微倾斜杯中酒水,做出碰杯姿态。
楚千泽笑了下,却没有重新倒茶的意思。
夏卓璐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来回,反倒是注意到了楚柳言时不时看向谢辰的目光,笑着在桌下踢了一下谢辰的小腿,示意他往那边看上一眼。
虽然有些遗憾不能亲上加亲,但若是他真能做上一回红娘,老国公那边想必也会开心不少,至少看在老国公的面子上,他能爹娘身前嚣张好一段时间了。
楚柳言察觉自己方才的动作有所冒犯,脸色一整,无声挪到了夏书意的身边靠着对方,背对了夏卓璐。
似乎并不如他所想那样少女含情。
夏卓璐脸色一垮:“表弟——”
他叫唤一声,谢辰却嫌头疼,一挥折扇站起了身,站在雅间特意为为外面设置的半扇雕窗之前,目光落在了台上正在兴致勃勃翻阅诗作的那位红衣姑娘身上。
芙蓉玉面,秋水双瞳,端的是一张罕见的美人面,唇色润润,冰肌玉骨。
对方指尖漫不经心翻找诗作的动作,仿佛正在挑选入幕之宾般,每每掠过纸张,都会引来台下众多男人的笑哄声,气氛被搅合的热乎了起来,有人已经红了脸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美人。
悦目还是美人最佳,谢辰摩挲扇柄抵住下颚,非常坦然的承认这一点。
他盯的久了,身旁站了几步距离的林青叶公子余光撇来,见他面上专注,眉眼挤出一丝紧张来,谢辰折扇微动心中稀奇,面上却没有变化看着似被台上女子勾了心神。
楚柳言自己踏了几步,靠近谢辰身边,神色如常,喉间微动,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她身边站着的就是永安君啊。
活生生的。
但她还记得正事。
“谢公子在看青樱姑娘?”
谢辰觉得这个问题略失水准,不由笑道:“满场只有她最美,看得自然是她。”
楚柳言闻言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一反应是扭头看向了身后自若坐在原位上的承安大帝。
谢辰下意识随她看了过去。
楚千泽凤眸微眯,他自然是听到了那番对话,心中毫无波动,神态变化却让本就心虚的楚柳言连忙收回视线。
脑中小人疯狂拍打小人。
动作怎么就没有跟上脑子啊啊啊,这下好了,谁都知道她拿承安大帝和下方的花娘进行容貌比较了。
谢辰慢一拍才反应过来楚柳言方才那一举动的意思,唇角弧度扩大,故作迟疑的开口:“若是令兄……”
楚柳言连忙打断谢辰即将脱口而出的危险话语,若是说下去,她就不是两位的助攻小能手,而是一根搅屎棍了!
“兄长素来不近女色,不用叫他过来强行凑这个热闹!”
谢辰:“是吗?那还真是可惜。要知道青樱姑娘可是难得的美人。”
楚柳言:“……哈哈,自然。”
谢辰笑着,他看着那位随意翻阅诗作的青樱姑娘,容色无双是其一,一身的气质在这喧闹的第一花楼之中却是独特。
月色灼灼,他看着有些眼熟,这份故作的高雅淡漠……倒是有些像身后坐着的公子。
楚柳言这次终于认真动了动她的脑子,“谢公子今晚也想被青樱姑娘挑中吗?”
别啊,那样的话,她今日带承安大帝过来,岂不就是单纯走了个流程,丝毫没有干预到这个情节点?
谢辰动作微顿,心觉这个姑娘有些过于坦荡了,这里的男人想要被青樱姑娘挑中还能有什么目的,但他看向对方,隐约觉得对方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谁不想呢?”谢辰含糊回答,笑得眸眼弯弯。
楚柳言委婉道:“青樱姑娘正在挑诗,谢公子方才似乎并未作诗呈上去?”
夏卓璐凑近了些:“青叶公子这就不知道了吧,你在四楼见到我们之前,我们就已经将诗呈了上去,表弟那诗虽不惊艳,但韵脚有几分意思,我看了,在一众含蓄的诗作之中极为直白,说不定运气一好,就被青樱姑娘看中了呢?”
他略显得意。
楚柳言闻言却有些恍惚了,她哦了一声,然后默默走开了。
夏卓璐摸了摸脑袋,“我哪里说的不对了吗?怎么听完就走了?”
看着闷闷不乐的。
“她不会?”夏卓璐对谢辰使了个眼神。
不会是真的对表弟动了几分心思吧?
谢辰微笑:“不会。”
夏书意撑着脸偷听身后的聊天,突然想起什么,“堂哥你今日不该在国子监上课吗?我回去就要告诉父亲,你请了假却来花楼寻乐子。”
到时候她被罚,他也逃不掉。
夏卓璐眼皮一跳,“我这是有特殊原因的!”
定国公的嘱咐,不过这花楼确实不敢来,还是带着表弟一起。
不不不,明明是表弟带着他来的。
夏卓璐心下还是不安,松了谢辰,脚步匆匆到了堂妹身边。
两人一番辩驳,最后看起来像是达成了共识,面上都露出点满意的神色。
谢辰听到国子监三字眼皮亦是一跳,纵使不太明显,但是眉心是实打实地飞快皱了一下。
他曾任国子监祭酒,当时天下尚未安定,为了稳定局势他临时接过祭酒一职,在国子监内呆过一段时间,考察教授并调用填补朝堂空职,几年下来脚不沾地生生累病了几次,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梁朝朝堂之上大半官员私下不论亲近,都要执师礼唤他一声先生。
事后他最先撂下的官职便是国子监祭酒。
此时乍然听到熟悉字眼,那些几乎已快蒙尘的记忆又扑面而来,眉心亦是涌起熟悉的抽痛感。
楚千泽不知何时走到了的谢辰身边,“谢公子刚刚回京,想必过些日子定国公也会将你送往国子监。”
他说的清淡,并没有其他意思,权贵之弟进入国子监渡上一层金是常事,可惜抱着这种念头的人是多,也多的是受不住国子监的严苛,既然不能毕业,也就没有必要在里面浪费时间。
他说完后,却见轻慢含笑的公子面上突兀一僵,而后呆怔片刻,扇柄猛地敲击手心。
“险些忘了!”
楚千泽撩眼看他,谢辰笑道:“我这个性子在国子监是待不住的,还要多谢林公子提醒。”
他还真忘了这一茬,到时候若是真被祖父塞了进去,谢辰真怕他看到戒尺便要习惯性接过,到时候两重身份在熟悉的环境中会无意识混淆,只怕要费上不少心思。
谢辰心道今日这一趟走的很值。
这时夏书意撑住上半身,有些新奇道:“青樱姑娘在选诗了!”
第193章选诗结果
“青樱姑娘在选诗了!”
这一声不止是夏书意率先新奇出声,隔壁相隔着的雅间也传来类似喊声。
谢辰单手拢扇,亦是略觉新奇的走了过去。
先前呈诗谢辰虽然参了一脚,但是中间的赏诗谢辰却没有多加关注,闻言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他虽然最初想借着这位花魁来狠狠抹黑一把自己的名声,最好是一路黑到底的那种。
但是这种在花楼中的诗会他没亲身来过,其中许多他也不甚了解,方才更是划水许久,此时听到外面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也不由生出几分侥幸的心思。
“虽然这么说有些侥幸。”夏卓璐说,“但万一被挑中,那可不就是白掉下来的馅饼?”
没费多少力气得来的美事,可不就是上天白掉下来的馅饼?
谢辰颇为赞同的点头,两人站至一处,两个扮了男装的姑娘颇有眼色的向后退了一步,为他们让出了位置。
夏书意好奇看了一眼谢辰,方才正热闹的时候不见对方上前,快要结束时才过来看了几眼,如今末端又应和着便宜堂哥表现出了些许求色模样。
她眼睛转了转,但她到底也只是个单凭喜好了解历史的业余学生,根本不能扒到这位在历史长河中露出的那些人生痕迹。
几人或松或散的聚在一起,反倒衬的落在身后的楚千泽好似孤单一人,他玉身长立,姿态极稳,转眸落在身后空位时微顿,转身本要坐下。
他对挑诗会的兴趣并不大,也不曾感到独立一旁有什么黯然情绪。
楚千泽坐下时将面前茶水推了些,今日从醉霄酒楼转到第一花楼,茶水已经喝的够多了,他刚要收回视线,目光滑到了对面位置上已经空下来的壶盏。
那里原本装的是第一花楼最好的酒酿,如今被人喝了个干净,楚千泽神态平静收回视线,沉吟片刻,又看向背对于他的谢辰。
似乎比起美人,这位更喜美酒。
一声银铃响起,今日被挑出的人便定了下来。
台上人传声,整个四楼都听到了那句平和又清晰的声音。
“——作出《春樱》一诗的谢公子!”
谢辰一怔,指尖一松险些没有拿稳手中的折扇,而后回神,心情有些奇妙,他含笑借着把玩的动作,掩饰了他在这方面的青涩。
夏卓璐比谢辰更惊讶,“表弟你今日艳福不浅啊!挑诗会月月都有,青樱姑娘却不是真的每月都会挑,偶尔三两月才会选出一首,你这才回京,运气却都压过不少人了。”
他酸溜溜的说完之后,又满心困惑。
“你那诗好在哪了?”夏卓璐郁闷,“他们不会是拿错了吧?”
他现下完全忘了之前才大力肯定了表弟的诗,纵使其中有许多水分,但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
夏书意刚才看了大半场,此时开口给出了原因:“马上临春,又带了樱字,加之韵脚活泼非常衬景,青樱姑娘听了很高兴,内容虽浅白,但朗朗上口,多半是为了个好彩头。”
反正没有特别惊艳的诗作,既然如此,选了一首挑不出太大毛病,又讨自己喜欢的诗作也很正常。
夏卓璐看过去,“谁这么说的?”
他心中稀奇。
夏书意指了指台上的红衣美人,“青樱姑娘自己说的。”
夏卓璐无话可说,虽然为表弟的运气感到高兴,但是他若是带着妹妹回去后,对着定国公府的人说,他们的公子今日在花楼中过夜,第二日定国公会不会直接找上门来?
从进了这花楼开始,夏卓璐就从未想过他与谢辰两人会被挑中的可能。
此时面对这桩天降的欢喜事,他犹自陷入苦恼。
谢辰听到夏书意那番话却轻轻挑了眉,这些话给他感觉就像是拿到了目标之后,想着法给出对应的话术。
他凝眸看去,台上那位青樱姑娘拿着那张纸,美眸含笑视线微挪,似乎在找诗作的主人,谢辰把扇面的手不由向上抬了下,眸眼微压,心中稍作思量。
“你要留下过夜?谢公子今日喝了不少美酒,我以为谢公子对美人没什么兴趣。”楚千泽不知何时融入几人之中,此时开口笑意微淡从容,极为自然,他视线划过舞台上的人影,淡淡收回了视线。
谢辰侧了下头,看见身后一步之遥的林公子,眨眼笑道:“自然要留下,开年的好运气,不接可是会倒霉一整年的。”
楚千泽敛眸不语。
他是知道青樱她们挑了谢辰的原因,这句话本就不该多说。
本就是徒劳。
楚柳言心中着急,承安大帝倒是再多说几句啊,书中对这一段一笔带过,她压根不知道永安君究竟有没有真的做过什么。
说来也是,她根本不能确定此时永安君的心思,一切看似偏离了轨道,却又隐隐有着被轨道拉扯回去的迹象。
【所以说,永安君现在到底喜欢女子还是男子啊???难不成,是个被掰弯的?】
书中关于这一点含糊无比,因为感情发展太过顺其自然,致使楚柳言此时干坐在原地满心抓急。
果然,一切言语,衍变成为真实世界时,都将会出现不少模棱两可的漏洞。
楚千泽耳朵听了一句,眉心下意识蹙起,他看了一眼出声的楚柳言,面上情绪莫名。
什么叫喜欢男子?
自幼一切教导皆符合天地伦常君子刚德,心术方面完全靠着天赋成长起来的年轻帝王,视线看得太远,天地阴阳一事在他眼中再为正常不过,从未接触过这种逆伦言语。
楚千泽是王朝未来且唯一的帝王,无人敢将这种事瘫在他的面前,纵使旁人坚信其不会沉迷于情。欲一事,但也担心这种能够挑起人类心底新奇恶劣心思的事情,会招来尚且年轻的帝王的关注。
且成为他的污点之一。
在他们眼中,帝王的兴趣缥缈无踪,新奇与钟情之间,后者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存在。
楚千泽心思剔透,很快就想通了那句话背后藏着的所有可能出现的旖旎尘欲,心下情绪一时微妙,他下意识多想了些,眉眼蓦然一滞。
楚柳言丝毫不知自己那句浮想联翩的心思已经被正主听到了耳中,她坐了一会,忍不住探出了半头,看着下方试图让自己的思绪从剧情的安排中挣扎出来。
“谢公子,青樱姑娘是在找你吗?”她说。
夏卓璐接过话头,“应该是,但是表弟你不用特意露头,花楼中人会有安排,结束之后就会有人来接你。”
他只能试图让事情的影响缩小一些。
不料话刚说完,谢辰伸手推开外面一层的遮挡,这层遮挡没有之后,雅间聚在这一处的几人瞬间露在了外面众人搜寻打量的视线中。
夏卓璐:!!!
他转身想要避开,发现夏书意比他的动作还要快,兴许是外面看过来的视线太多,她总算想起了一些避嫌的意思,蹲在下方与他面面相觑。
楚柳言慢吞吞往旁边躲去。
谢辰半身倚坐在那上面,对外面闻声看过来的青樱姑娘张扬弯眸笑道:“在下诗作,承蒙青樱姑娘厚爱。”
他作势拱手,然坐不是坐,站不是站,这一举动满是轻佻胡为的意味,惹得一众闻声看来的人目露古怪。
青樱姑娘见到身骨不正,笑意风流的紫衣公子,眸光一怔,似有流彩掠过,她弯了弯腰回了一礼,温声笑道:“小女担不得。”
她心中稀奇这位定国公家的小公子风采倒是难得,稍稍教养就又是一个京都惹眼的公子哥,偏偏刚回来就栽进花楼,又在众人目光之中,应和了她的话语。
几乎可以想到明日一早,这桩风流韵事便会传遍京都,她现下的名声有多大,事后的影响就会有多广。
青樱起身,借着抬手的间隙挡住了唇边心觉有趣的笑意,她站直后再看向谢辰,眸光蓦然一凝,心下一阵悚然。
她怎么好像看到了主上的身影?!
一晃而过,青樱心中惊疑不定不敢确定,掩去面上失态,定睛仔细看去。
并无什么不妥。
就算主上心血来潮亲自来了,也不该和定国公家的这位搅合在一起,青樱心下冷静,面上对谢辰莞尔一笑,“那青樱今夜便等着公子前来。”
谢辰合掌,“自然。”
夏卓璐看不下去,眼见表弟越玩越大,怕他还要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在旁伸手扯下了那层遮挡,雅间内景被挡住,众人也随之收回视线。
谢辰看他:“我还没说完呢。”
夏卓璐:“表弟,不,祖宗,你为了你表哥明日的自由着想,尽量收敛些啊!”
他语气悲愤。
谢辰笑笑:“我会与祖父分说的,怪不到表哥头上。”
夏卓璐心道那不是怪不怪的事,而是连累不连累的问题!
他摇头叹了一声:“你记得明日去夏府看看我就好。”
说完拍了拍谢辰肩膀。
将要离开时,楚千泽路过谢辰身边唇瓣微动,凤眸微敛,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微一颔首,与楚柳言转身离开。
谢辰眉眼含笑,半扇遮面,看着那位公子一出雅间便被外面守着的侍卫严密包裹起来,眼眸轻凝,面上却无异样。
其实算下来,两人今日并没有说上多少话。
虽不知对方心中如何观想,谢辰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在空荡一人的雅间中慢条斯理合拢手上折扇,想到如今盛世将启的天楚王朝,半晌后,才略释然的吐出一口长气。
再走一遭,藏首藏尾纵得自在,却也不是他心中所想那般畅快。
少年时,求天下永安。
如今天下永安,他亦是少年,却再无少年心气。
第194章旁听名额
“原来不是我眼花。”青樱捏着圆扇的紫木柄慢悠悠的转着,下面的红色流苏轻巧碰了几下她的手腕,“主上来了怎么来见我们,走了一遭之后就又离开了?”
她抬眸,在外的气势松散开,整个人多了一种懒媚感,撇嘴略显不满。
许瑶皱眉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主上的?”
青樱:“在谢公子身后一晃而过,我先前还以为看错了呢。”
相比较青樱的平静,许瑶却有些坐立不安,她开口试探道:“你说主上来这是有什么原因吗?或许是有什么新的命令?”
青樱停了手上的动作,“我说?要我说的话,主上今日就是来看我的挑诗会的,真是可惜了,要是早知道主上来了,就算现场捏造一首诗,我也要挑主上。”
虽然知道那时可能迎来冷场无人露面,但想想也是好的。
许瑶见不得青樱这般作态,皱了下眉,“谢公子马上就要到了,你到时候试探一下。”
青樱落下圆扇,提醒她:“既然主上跟在谢公子身边,说明对他有兴趣,我们这次挑了他,你猜主上有没有提醒过对方。”
“若是提醒,他今天就不会来了。”许瑶从不怀疑这种事情,“你收着些。”
青樱懒声应好,等人走后,她指尖缠着流苏,想到离场前见到的公子模样,心下微微意动。
今日若是来场欢喜,也不是不可以。
谢辰被两位侍女领着,脚下步伐漫不经心的,视线将第一花楼整个五层的布置都映入了眼中。
这种地方能开到如此盛状,背后没几个靠山完全不可能,谢辰思维发散一瞬,即刻又收了回去。
等到了地方之后,两位侍女俯腰为谢辰让开位置。
看来里面就是青樱姑娘,谢辰脚步顿住却并不急着进去,房间内里有淡香溢出,他分辨了一番,是很正常的花香。
“公子,请进,青樱姑娘就在里面等候你。”侍女之一不知道谢辰为何不动,温和出声提醒了他一句。
谢辰这才启步。
进去时,一名侍女晃了晃屋外的铃铛,一声轻响之后,门扉被轻轻带上。
“谢公子似乎是第一次来花楼?”青樱从里间踏出,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衣服,不如登台时的华美,却自有一番清雅韵味,她掀开纱幔,对站定不动的谢辰笑了一下,“小女有礼,公子莫要拘束。”
谢辰眸眼微挑,一星半点的笑便泄出足有三分的风流气,他若真心想,随时都能扮出一个轻佻浪子的形象。
此时他几步靠前,手中折扇帮着挑起另一边遮掩的纱幔,对微微一惊的青樱低颈笑道:“花楼来过几次不重要,但是像青樱姑娘这样的美人,我却是第一次见过。”
“青樱姑娘在这样的地方,恰如蒙尘美玉,让人惋惜啊。”
他含笑出声,伸手似要靠近,柔缓暧昧的烛光晃动,为其镀上了一层暖光。
屋内气氛经他几句,温度瞬间窜了上去。
青樱只觉她久经情场的人物竟然被对方三言两语给压制了,动作轻缓挥了下手中圆扇,带起几缕碎发之后,挡住了对方的手,扇端指着相隔几步的另一处坐垫,笑道:“公子还是坐在那里吧,青樱这边位位置不够宽敞,挤不下公子。”
谢辰含糊笑了一声,无事般收回了手,“那就不为难青樱姑娘了。”
他转身向着那处走去,方才探出的指尖掠过鼻息,隐约嗅到一丝烟味,屋中淡而雅的花香在对方身上熏了浓浓一层,以至于淡香也变浓香,可就算如此,对于嗅觉灵敏的人来,凑近了些,便能分辨出许多。
谢辰饶有兴致的碾了碾指腹,明着嚣张的花楼,暗着演戏的花魁,简单一趟,比他所想的还要有趣啊。
青樱紧了紧指尖,看着紫衣公子的背影,微不可察地蹙眉一瞬。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坐下后,青樱见谢辰只是笑着,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沉了沉气,“公子只是看我,为何不说话?”
谢辰笑着淡淡开口:“姑娘好看。”
再好看也不能光盯着不说话啊!
青樱头一回碰见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在外她色艺双绝,来她闺房总要求得一个,但眼前这位似乎哪个都不求。
他只是单单来此坐着。
青樱落下圆扇,“公子可是嫌弃青樱?”
她说的卑怯,眸底却平静。
谢辰诧异:“姑娘行事自由随性,谢某不曾有过其他想法。”
见他说的似乎是真的,青樱不觉其他,单纯觉得对方软硬不吃。
“青樱以往未曾见过公子,公子怕不是京都人士吧。”青樱道。
谢辰点头:“自然不是。”
他笑着说完之后,后面始终再无补充。
青樱等了一会,屋中一片安静,她看着谢辰风流含情的眸底一片清澈,如湖水映敛天光,一片潋滟剔透,却无人可以窥探湖下风景。
她蓦然轻笑一声。
许瑶算了算时辰,她看过那位谢公子一眼,心道皮相绝佳,指不定会被青樱留下真正过夜,但以防万一,她还是去了一趟,刚到房间门前,就听到一道银铃声响。
进时是一声,出时是一声。
这一声自然不可能是进去那时。
许瑶一惊。
挑诗会所挑客人,从未有过在中途送出的,短短半夜而已,青樱有各种办法将人留住,怎么会破了第一次例?
铃声响后,见一道紫色身影露出半身,她忙不迭向着一旁避开,等到人影走远之后,才皱眉盯着人好一会。
“你让他走的?”许瑶挥开外面的两位侍女,径直停在自顾自把玩怀中古琴的青樱,疑惑出声。
青樱伸手一拂,琴音轻快活泼,她低着头,懒懒出声道:“差不多吧,也算是我让他走的。”
许瑶没有多问,只道:“我以为你会留他过夜。”
青樱没有否认这一点:“起初是有这个想法的。”她抬起头,古琴平放于双膝之上,脊骨微弯有些放松,“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算了,那个人,她碰不到的。
许瑶满头雾水,“那你问出什么了吗?”
青樱:“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自然也可以翻译成她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但是相同的意思,不同的语句排列,落在听者的耳中自然有着不同的意思。
许瑶没多想,“也是,江南那边世家云集,舒家虽克己复礼,家风清正,却不能代表整个江南,这一位生来就是享受的,自然不会知道太多。”
青樱抚琴,面上笑意盈盈,“是啊,他能知道什么呢?”
“毕竟,连我们都不知道。”
她语毕,伸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好了,今天忙过了,你该出去了,我要睡了。”
许瑶无奈离开。
待人走后,青樱可惜将琴放回原来的位置上,她今日可是一首都没抚出,白白热闹了一场。
*
次日,定国公上朝回来,正在屋外转悠,他早上才知道谢辰已经回来了,但是在多久之前回来的,他也没心思去问。
谢辰洗漱完毕之后,打眼就见到看似稳重的祖父如小山一般,堵在他院子里的石椅上,眉眼一跳略显讶异,他有些好笑的上前:“祖父,你在院子里待多久了?怎么不让人去催一下我,白白在这里等着。”
定国公带着厚茧的手拍拍谢辰轻轻按摩他双肩的手背,开口时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不要紧,祖父我最近也有些空闲。阿辰啊,你昨日……”
他常年征战于沙场,这么多年与孙儿捡的不多,如今一眨眼对方已经长至翩翩公子,如今他却连一声正当的关切都怕带上责问的意思。
谢辰轻飘飘接过祖父未竟之语,“我昨日去了趟第一花楼,祖父不用拘束,想说些什么直接开口就好。”
定国公迟疑片刻,直白问道:“那你可喜欢那位的青樱姑娘?”
“若是你想带她回来,我这就派人——”
“祖父,仅一面之缘谈何喜欢?”谢辰心中叹气,“您勿要着急。”
一面之缘?据定国公所知,对方作夜与那位青樱姑娘可不仅仅是一面之缘。
但他没再深究,而是说起另一件事,“你今日有何安排?”
谢辰想了下道:“去夏府看看卓璐表哥。”
定国公听到那个名字,当场不客气的冷哼了一声。
他道:“去就去吧,他今日要去国子监赶上昨日落下的功课,我已经与那边说好了,你若是有意,可以旁听一段时间。”
谢辰手上动作顿住,定国公心中有数:“你不想去?”
谢辰昧着良心开口:“我不是读书的料……”
定国公心中抓急,他就这么一个孙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养,但是想起自己在读书上的一窍不通,倒是生出几分共情来。
但不行,他可是长辈,定国公干咳了几声,“那今日就先进去看看,过几日再去也无事,旁听嘛,你就算课上睡觉也不要紧的。”
谢辰挑眉:“真的?”
定国公一个粗人,这辈子没进过国子监那种教书育人的地方,说起这话时虽然心虚,但还是撑着一口气道:“自然,谁敢说你?”
谢辰笑了一下,声音低了些,“祖父,你莫不是请了圣上出手为我讨了一个旁听的名额,我听人说,先帝几次整顿国子监,如今国子监里面都是群木头不懂变通,至于旁听生,怕是从无我这样出身的吧?”
定国公迟疑道:“是这样吗?”
他对这些事只知个三分,更多的都是顺着感觉来,他觉得国子监不错,也知道孙儿静不下心,既然这样,顺口跟圣上提一嘴这事,也不过是随心。
这么一想,他脑子甚至转的不如孙儿。
谢辰看出定国公心中想法,一时沉默。
“好。”他应了下来。
到时,他就多学学祖父,平日还是收着些了。
谢辰暗暗心道。
第195章入国子监
“一夜风流之后,难得你还记得昨天我说的话。”夏卓璐看到谢辰时,如是调侃道。
他努力站的笔直,腰身挺得很正,虽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但微抽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些许痕迹,一并暴露了他的几分怨气。
谢辰眉眼微挑,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丝毫没有遮掩自己视线的意思,最后目光在夏卓璐微微发抖的双腿上定了一瞬,不由笑开了。
但他多少还带着些体贴的心思,没有去戳对方的伤处,识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笑道:“今日你不是要去国子监吗?这个点还没走,是在等我吗?”
夏卓璐本就没有真的生什么气,再说那花楼内他自己玩的也挺开心,闻言便带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可不就是在等你,走吧,表弟。”
国子监表弟今日踏进去了,来日他就多了一个共患难的同窗。
为此他得到消息之后,特意站在这儿等着人。
谢辰看出他面上的幸灾乐祸,微微挑眉,语调含笑道:“表哥,你的腿好像在抖。”
夏卓璐心下一愣,连忙低头去看,然后突的又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什么,他倔强的向前走了几步,稳稳当当的落下腿:“胡说,我的腿怎么会抖?”
谢辰有些无奈,“怎么不怪到我的头上?平白了一顿打。”
他自己做事随性乱来,再如何折腾也不要紧,但是夏卓璐被他连累,难免心生几分欠疚。
见人走过来,谢辰伸手示意他扶着。
夏卓璐闻言倒是有些尴尬,他不客气的掺着谢辰的手,“我们还是先上马车。”
谢辰看出有些地方是他想错了,眉眼微动笑了笑,随着对方上了马车后,才悠然开口道:“说吧。”
夏卓璐不太好意思:“不是被打的,我兄长倒是说了几句,父亲还没来得及动手……我就栽了一下。”
想起当时,真是太丢人了。
他兄长更是当场无言,一场训责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含糊,却不影响谢辰听那个清楚。
心情一时奇妙起来。
好像难得生出的几分歉疚之意,有些毫无意义。
谢辰哭笑不得。
*
两人入了国子监,正值放堂,里外一阵喧闹声。
夏卓璐刚露面,就被闻讯赶来的陆淮撞了个正着。
陆淮平日里也审讯过一些犯人,此时答应朝夏卓璐看去,当即便发现了不对劲,他摸着下巴凑上前来,语气调笑道:“卓璐,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昨日花楼太过逍遥,以至于伤到了身子?”
夏卓璐没料到昨天的事这么快就传出去了,有些没好气道:“我昨日闭楼之前就回去了,你若是想要问逍遥不逍遥,喏,问他。”
他下颚微扬,示意陆淮看向他身后落了几步的谢辰。
陆淮随之看去。
今日谢辰是想穿个张扬些的衣色,在这国子监招摇一圈的,可惜定国公虽然不通笔墨,却也知道读书人都比较低调,越是才高之人越是谦虚。
虽然孙儿不是读书的料,但是开场也不宜太招摇,因而定国公的盯视下,谢辰穿了件色系偏淡的青衣,不得已放弃了他原先的打算。
此时青衣公子翩翩而来,折扇在他手中慢悠悠的摇着,见人便笑,轻佻慵懒,与这礼仪法度俱是上乘规矩极多的国子监格格不入。
这里不管在外如何学子,都是身着素衣不在明面上过于张扬,举止更是儒雅有度,处处都是熏染开的君子作风,一个个生怕被管规矩的先生给抓到了,只是晃眼看见这么一个人,路过的学子们根本抑制不住满腔的好奇心。
他走了有多远,便有多少人回头看过来。
陆淮扭头看过去心中啧啧称奇,对于夏卓璐口中想要拉人入水的小心思只当不知,看过一眼后收回视线,拍了拍夏卓璐的肩膀,“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夏卓璐:“我不带他今日也要来。”
“旁听?”陆淮了然,“但是我看你这位表弟,并不是个能坐得住的性子。”
夏卓璐摆手道:“那你就不用管了,平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记得多看顾着些。”
陆淮笑了,“他身后站着谢舒两家,谁敢冒犯到他头上。就我知道的,国子监内里就有几个先生师从舒老先生,那可是一手将你表弟带大的外祖父。”
他只怕根本看顾不过来。
夏卓璐一听恍然,而后补充道:“谁说是这方面的看顾了?”
国子监三天两头的抽背考核,能忙的让晕头转向,看顾可不仅仅是生活方面。
陆淮当即明白,两人相视一笑,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谢辰站定,手上动作停住,眉眼安静下来却是显出了几分清润雅静,不若方才那般刺眼。
“陆公子。”
陆淮听着生疏,“不用如此客气,随卓璐一并唤我就行。”
谢辰点头:“好。”
夏卓璐今日要去销假,临时将人交给了陆淮,离开时没注意先是踉跄了一下,才自然踏步向前。
陆淮看着夏卓璐背影,寻思出声:“卓璐不会真被打了吧?平日里夏家行家法也只伤皮肉啊?”
谢辰短暂沉吟一瞬,“他摔着了,无人打他。”
他这番卖人,卖的毫不客气。
陆淮先是一愣,而后捧腹大笑,再看谢辰时面色亲近许多,他抬手揽住谢辰肩膀,“走走走,时间短来不及与你多介绍。”
谢辰合扇,轻点了下肩,语气不变,“我体虚,这般揽着不好走。”
他抹黑起自己时亦是毫不留情,见陆淮狐疑看过来,谢辰端起一脸无辜笑意。
陆淮对此并不在意,闻言疑惑一瞬,就松手换了个扯人的姿势。
在越走越往里时,谢辰眉心微动,几度想要开口,但看着陆淮兴致勃勃的神态时,又有些欲言又止。
“我今日只是参观。”谢辰有种不好的预感,反手扣住陆淮,委婉道。
所以别再把他向里带了。
陆淮扭头诧异,仿佛听到谢辰问了个天真的问题,他道:“哪有外人随意进国子监参观的道理,你身上有个旁听生名额,经老国公口中最好的说法,直接便被圣上归到了上舍,随我们一起。”
虽然中间许多流程不合规矩,但是定国公莽汉般请求,圣上又亲口应允了,那规矩不规矩的就没那么重要了。
谢辰面露微愕,“上舍?我?我不应该去外舍吗?”
他四下一看,环境已经愈发熟悉,身处这里往日时时要整饬威仪以作学子率表的久远记忆浮上心头,谢辰下意识摸了下领襟,而后突兀反应过来,手上动作一顿,无奈扶额叹了声长气。
他这番若是想走,只怕要先从国子监中完业。
真是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日。
若是他随意胡来,自然也会被众多先生拒于国子监之外,但是那样,伤的不仅是祖父名声,连带着给出名额的圣上,心中也会生出几分芥蒂。
更因为常年征战沙场的定国公一脉,如今只有他这一根独苗,久经诗书浸染的先生们,会因为那份怜世之心,对他会多少许多耐心。
谢辰一时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将前世所学压入深处,不敢让那些东西显世半分,多年下来,甚至有意避世。
多说便会多错,有些东西融入骨血,与聪明人说多了,便总有会被带着露出端倪的时候。
在江南,舒家不知是个什么想法,看出与看不出都不重要,在他说要回京都时,沉默过后就放了行。
兴许那些与他纠缠了多年的老家伙们,也有几分别过即再难一聚的预感,因而那阵沉默,显得久了些。
此次一行,是断亲缘。
但如今,谢辰站在国子监,里外投来的打量视线不是记忆中的谦卑敬慕,其中意味多杂,就好似他现在的心境,难分好坏。
谢辰安静许久,在陆淮探头以为他深受打击将要出口安慰的时候,才略头疼地笑着出声,“走吧。”
如今能怎么办,向前走吧,他也只能向前继续走了。
陆淮松了口气,因为时间有些急,走的快了些,他边走便道:“你被害怕,平日就算偷懒些,我也会帮你打打掩护的,而且卫珞是斋长,到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谢辰忍住习惯性要脱口的话,略显艰难地点头,“我知道了。”
他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偷懒耍滑的监生的。
大概?
谢辰头皮微微发麻。
天楚的国子监内里有大番变动,除去一些熟悉的建筑,内外改革并不一一照搬前朝。
谢辰之前未曾想过有今日一幕,眼前的国子监,瞬间变得熟悉又陌生。
但当视线看到身旁哪怕急切,也不敢迈步狂奔的陆淮,谢辰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似乎……一如之前。
*
御书房外。
“你说皇弟不在?”楚柳言疑惑出声,她手中拎着点心食盒,满脸狐疑地看着莫名心虚的总管太监。
她想探头,却被对方手忙脚乱拦住,“公主殿下明鉴,咱家可不敢欺瞒您!”
楚柳言皱眉,心道她人就在这里,承安大帝确实没有不见她的道理,可是皇帝不在御书房内,又会跑到哪里去呢?
书中上明说了,承安大帝可是一个实打实的事业狂!
也就只有永安君在旁,才能让他轻松些。
想到永安君,楚柳言心中哀嚎一声。
人不在,她也没有为难人的心思,爽快转身离开。
当一行人走远之后,总管太监才头疼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
他看着比楚柳言还要郁闷。
陛下九五之尊,为什么非要换了身份,无事去那国子监待着?
满朝文武,还入不了陛下青眼吗?
第196章是林公子
满朝文武都是先帝苦心为尚且年轻的新帝留下的班底,其中朝臣或有漏网之鱼,或有身怀才能之人,不去追究其他,但多年经营下来这些布置总会出现纰漏,楚千泽对此心知肚明。
他们能稳天下。但这对于楚千泽来说,还不够。
他看得更远,要的也更多。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鲜的血液总会冲击现有的朝堂局势,楚千泽心中已然决定今年便要重开科举,虽给自己扯了一个观察人才的由头,但多少还是带了几分私心。
史书记载,前朝帝师学识囊括古今,秉持君子风雅,得天下士子敬重。
想起当时谈及国子监对方面上出现的抗拒,楚千泽轻轻眯了下眸,那样的反应并无其他异样,不愿入学的寻欢之流,谈及国子监之时俱是那般反应。
但一个人如果怀中抱着数不胜数的珍宝走入挤攘市集,哪怕他将胸口的衣襟捂得再严实,也终会被人来人往的挤攘推挤出口子。
到那时一个手抖不稳,便是满怀珍宝落地,铺满众人眸底。
楚千泽深谙这一点,于是在定国公开口时,毫不犹豫的顺水推舟了一把。
如今他站在国子监现任祭酒的身前,平静地免了对方的行礼,语气温和:“无需多礼。”
他简单说了一下,最后道:“不需多加为难,随便给我找一个清闲些的身份,后面一段时间我闲暇时就会过来一趟。”
国子监现任祭酒德高望重,学识品性不需多加质疑,如今面对像是心血来潮的帝王,面上有些为难,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既能满足帝王的要求,也能让学子们不会对其多加冒犯。
但老祭酒离去之前还是多嘴说了一句,劝慰陛下以自身为重。
像这种一个人跑到国子监的事,最好少来几次,他这一把年纪可经不得吓。
不管暗地里帝王带了多少人,至少明面上对方是坦坦荡荡一人前来,只拿了一方龙纹玉佩,若不是他多下了一个心思,险些就要将其拒之门外。
尚且年轻的帝王温声应了一声,狭长俊美的眉眼点缀着天家贵气,他含了笑应声,对视时却仿佛踏入虚无,寻不到半分波动。
老祭酒心下一颤,竟下意识躲开了视线,转身时,指尖仿佛染上凛冬未退的寒,丝丝凉意。
楚千泽四下打量着他的新居处,过了一会儿,他平静收回视线。
尚未等上多久,就有一书生打扮的侍者在门前轻敲几下,然后出声道:“上舍正要开课,祭酒吩咐我将公子带过去协助先生授课,公子准备好了吗?”
“嗯。”楚千泽淡应一声,“带路吧。”
虽无助教的名头,却挂着助教的工作,不会太过扎眼,学子们也不敢多加挑衅。
是个不错的位置。
最重要的是,他随时可以入课。
谢辰是想躲在后边的,可惜被陆淮拉到了身边,他那一圈子坐着的都是熟人,而他的熟人哪一个都不是简单的。
卫珞抬眼看见谢辰时惊了一下,微微疑惑看向陆淮,示意对方解释一番。
陆淮单手扯着谢辰衣袖不让对方离开,一边转头对着卫珞说明来由。
谢辰无奈道:“陆公子还是放我坐后面吧,若是在你身边走神入睡,你身边这一圈人都要被我连累。”
他四下一扫心中就有了大概,这几位基本都如夏卓璐一般,可能略有参差,但基本都是学得好,玩得好的那种,脑子转得快,心思也不钝。
陆淮将谢辰按坐在了他左前方的位置,笑道:“你旁边就是卓璐,这个位置已经空了有月余,你坐这里刚好。”
见谢辰还要开口,他连忙道:“别说什么旁听不旁听的了,你坐下了,除非自己休学,不然就只有考核通过这一条路。”
说完又怕打击到谢辰,凑近他耳边小声道:“不过你也别慌,课上表现别太过分,考核前我们帮你商讨商讨,再打点一番,考核官睁只眼闭只眼就让你过了。”
都知道谢辰的名声,谁会真的为难。
谢辰并没有被安慰到,他拒绝的并不是那些,而是这个地方本身。
卫珞素来表现温润,见此不由笑了一下出口帮声道:“下节课是经义,先生要抽背,但是你刚来,自然不会为难到你头上的,就坐下吧。”
话已至此,谢辰也不好太过坚持,他少年早慧,天机峰藏书阁中古籍孤本数不胜数,再加上师父亲身教导,初下山时虽不知世事却极为通透,如今他历经世事却无心尘事,但不论是什么时间段,如今都是他第一次真正坐在学子之中。
很多时候他都是高于众人站在上面,抑或是平视豪雄针锋相对,他少年时走得太快,莘莘学子们所追求的那些东西所共处的环境,谢辰鲜少亲身经历过。
但他虽然坐下了,心下却有种古怪的感触,没来由的直觉让他向外看去。
一位老者手拿经书,眉宇间褶皱痕迹深重,双眸深邃不见老态,一眼便可猜出对方先生的身份。
在他身后,或者说在他身旁。
谢辰的眼神很尖,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处拐角瞄到了身影。
谢辰深吸了一口气,他反手拿起折扇就要从后门溜出,他经历了太多事,已经学会在各种波折事件中捕捉到自己那一丝虚无缥缈的直觉。
那种奇怪的微妙感觉并不能解释什么,但就像是一道相同题型的算术,当遇见的多了,第一眼就会想到解决的办法。
而谢辰第一眼见到那个人时,就觉得他应该避开对方。
就仿佛是看中结果的数字和表达理念的文字,它们在自己的世界中各成一方基础,但当他们遇见彼此时,就会发生不可控的事情。
或许是一团乱麻。
又或许是一道,难解的命题。
陆淮眼疾手快按住了谢辰,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如此反应,隐约瞟到了先生的身影,刚要开口,已经错过最佳时机的谢辰叹了一声气,然后转头看向他。
“你猜,那位助教打扮的公子,是你认识的林公子吗?”
他唇角噙笑,稍显恶劣。
陆怀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谢辰说的林公子究竟是哪位公子之后猛地打了个激灵,倏然抬头看去。
与掀眸望过来的年轻帝王对了个正着。
陆淮眼前一黑。
竟也有了想从后门溜走的冲动。
第197章极致的傲
陆淮方才还能轻松调侃谢辰,现在却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进手中的经义之中,他拿书挡住了半张脸,少见的在这种枯燥乏味的课上坐的身骨板正,安静到有些异样,仔细看去捏着书页的手指崩的极紧。
他恐怕是这屋子里,唯一一个知道与先生轻声交谈的青年的真实身份了,独一份的特殊性,带来的也是独一份的胆战心惊。
陆淮不是很明白,帝王初登基怎么会有空闲时间来国子监做一个助教?
还有一点,他这几日撞见圣人的概率是不是高了一些,陆淮心中有苦难言。
谢辰视线扫过陆淮面上的异样神色,眉心轻动,他虽因为莫名的直觉有意想要避开那位林公子,却也不像陆淮这般表现,对方好似遇到猫儿的鼠一般,恨不得夹起尾巴表明自己的无害。
他并无翻书装模作样的心思,崭新的封页上搁着他的名家紫竹扇,四下微挪的眸光从不曾落于上首的老先生身上。
把玩着的轻佻物件与古朴端肃的书本放在一处时,勾勒出了一副荒诞又吸目的景象。
老先生几度皱着眉头送扫过谢辰,但想起老祭酒之前的叮嘱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楚千泽候在一旁,凤眸清清淡淡的,舍外隐约可见的竹丛映了几缕天光丝线落在他的肩侧,面庞如玉既美又清,藏着如竹般低调的傲气,他对屋内一些监生暗中的窥探视线视若无睹,眼睫低垂,溢出几分冷淡,周身亦是难言的贵气。
他这番低调却不收敛的气质,让一众因他面生却又这般年轻的世家子们不敢妄下定论。
能入上舍的,不管平日如何待人,心中都有着三分傲,他们是整个天楚王朝站在顶尖层次的那一批,自幼都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天之骄子。不论家世,学识也好人情也好,谁都有几分好奇,这位为何就能担了国之监的助教。
生面孔意味许多。
有那么几个人经过昨日茶会,是知道陆淮与对方认识的,心中寻思着放堂定要好好问上一遍。
卫珞多少也能算上最了解陆淮的几个人之一,陆淮不寻常的表现然他不由诧异多看了几眼。
楚千泽将众人表现看入眼中,但直到这节课结束,谢辰书案上的那把扇子始终压在崭新的经义上,未曾挪动半分。
他轻轻收回视线,跟在老先生身后离开。
神游太虚许久的谢辰眨了下眼,双眸渐渐露出神彩,他看了那位已经走远的林十水公子一眼,若有所思的拿起折扇。
他趁着陆淮被团团围住的时候,淡定自若的一掀衣袍下摆,摇扇走出了房间,这一过程中只有卫珞从人堆间隙中看了一眼。
谢辰的想法很简单。
他准备翘了之后的一节课。
一个来混日子的旁听生,不管最后做出什么样的成绩,都不会有人在意,也不会有哪位先生愿意担起这个责任,这也给了谢辰许多自由。
谢辰与夏卓璐今日来的迟,后面一节课结束国之监今日一整日的课程也就一并走到尾声。
虽然不能走,但是他也不想干坐着。
谢辰绕了很多路,他也不辨认方向,脚步转哪他就走哪,手中折扇带起的清风吹过他的脸侧,恍惚间那些熟悉的景物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身上没有一丝时间留下的痕迹。
谢辰刚出上舍的时候,还能看到几个侍从,但随着他越走越乱越走越偏,很快在眼前身后乃至于四周都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于他而言倒是讨了一个难得的安静。
谢辰停住站了一会儿,刚要抬脚继续向前。
“再向前走,你就又要绕回来了。”楚千泽拍开眼前的枝叶,初春刚刚冒头的绿芽点缀在他指尖,他抬手低头。从下方穿了过来,举止清贵神态淡然,仿若画卷中跳脱出来的仙人。
谢辰轻轻挑眉看向来人:“你从哪里来的?”
“这里之前修整过,本该通向后山,如今却成了闭环。你之前走出来的时候,恰巧经过我所住的庭院,看你似乎不知道的样子,便走了近路果不其然撞到了你。”楚千泽淡淡解释道。
他想起之前无意识的一瞥,毫无目的的脚下步伐带着这人乱走一通,明明看上去毫无目的不知前途是何地的姿态,面上却有格外的从容,好似一草一木他都知道。
极为矛盾。楚千泽本就欲回去,脚下步子一转,也不过多绕了些路而已,如今撞见人解释出口,他一顿,反应过来倒像是专门冲着提醒对方来的。
谢辰勾唇一笑,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多绕一圈也没关系,毕竟,我如今闲着无事。”
“林公子年纪轻轻却当了国子监的助教,当真是风采卓然,谢某羡慕不已。”
谢辰语气可惜,不轻不重的夸了一句。
楚千泽淡声道:“临时而已。”
此话之后,两人相对静默许久,此处静谧不已,周遭环境只余风声略过枝桠的声音。
楚千泽耳畔坠着一丝方材被树枝勾起的碎发,安静之中,他用指尖撩起那丝墨发挂至耳后,而后指尖微捻眸眼微垂,心中感触很是微妙。
他之前便是那么想的,对方纨绔不像是纨绔君子,君子不像是君子,而现下两人隔着几步站着,对方却毫无表现,既无君子风范,亦无纨绔轻挑,只是那般眸眼含笑静静打量着。
楚天泽身为帝王。天生冷情算计人心,卧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没有人比他还要清楚,若是君不是君,那臣自然可以逆而犯上。
历史上的那位永安居一生堪称惊才绝艳,一度手握梁朝命脉,这样的人物但凡生出丁点逆心,都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但凡换了一个人,楚天泽在听到那些古怪心声的时候就会差人做掉对方,帝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更何况这样一个巨大的隐患。
但是定国公是开朝元老,谢辰又是对方唯一的孙子,楚天泽不好动手也不能动手。
更何况他始终没有确定,他会不会动手。
天赐王朝如今看似稳定,然四面环虎,内里隐忧不断,君臣联手开创盛世是每个帝王心中最理想的状态。
但毫不夸张的说,谁又能站在楚千泽的身边,他生来尊贵,天家富贵聚于一身,天下名士文豪轮番教导,先帝更是心中喟叹欣喜,如今年仅二十偌大的王朝便在他手中。
世间谁比他要尊贵,谁能与他联手。
谁配?谁懂?
那份极致的傲融入了骨血之中,以至于他的主人都未曾察觉分毫。
可谢辰一眼便看了出来。
正因为他第一眼便看出了这位林公子那份不同寻常的傲,才有些避之不及的想要错开对方,这种人他若淡而处之那一切安然,但对方若是眼中真的看到了什么人,才是世上顶尖的难缠事。
年轻的帝王指尖还带着方才擦过树枝的凉意,他心中冰凉如水一片淡漠,姿态亦是温雅淡然,掀眸对谢辰道:“听闻谢公子的外祖父是舒老先生,对方是天下出了名的文士,你只有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想必也是沾了三分文气的,何必自谦。”
谢辰不为所动,他目光轻轻从对方面上收回,凤眼长眉是最富贵的面相,眉眼一动便韵味十足,再坚硬的男相得了这双眉眼也会生生透出几分威仪贵气。
谢辰收回涣散开的思维,单手敲着扇身,一副嬉笑做派,面上带出三分烂漫懒散。
“外祖父学识渊博,我却不同。世间经义在我眼中如同天书,看了便头晕,公子何必试探?”
“你再如何夸赞,我对拿笔依旧毫无兴趣,只怕白白浪费公子的口水。”
楚千泽双眸漆黑,看不透其中包敛了什么情绪,闻言他勾唇道:“你又怎知,我在试探。”
谢辰笑道:“读书人都会胡思乱想吗?我随口说的,你怎么这么较真。”
他向前走了一步,腰间玉佩,轻轻一晃。
“你试探不试探,关我何事。”
语调虽是含笑,尾端却压着几分不耐烦,像极了被接连纠缠的公子哥勉强压着自己脾气的样子。
谢曾隐约察觉到眼前这人对自己不太寻常的注意,不是那种时时常常的盯视,而是那种在人群中路过必然一眼先看他的下意识行为。
这种感觉让他心中微微发懵。
因为不知缘由,不露端倪。
就会让事态有种逐渐失控的错觉。
谢辰想尽快剥离掉对方落在他身上的兴趣,却不知道第一次踩住命运丝线的猫,微微侧头的那份好奇将会引起多么不可控的未来。
第198章不知所求
谢辰未曾掩饰自己的不耐,他半推开手中富贵的紫竹扇,挡住了一小片的面容,眸眼微弯似笑非笑,眸底好似掠过溢彩般的微芒。
而他身后不算宽敞的小路周围都是野生野长的绿植,其中笔挺壮实的竹身在其中冒头,周遭不乏野草,但处处都是生机。
泛着淡淡青色的衣袍,在谢辰向前迈动的步伐下,掠过那些韧劲极足的野草,淡青抚过草绿,不知为何,楚千泽眸光下挪在那处稍稍定了一瞬,而后眼睫微颤,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他抬头直视谢辰。
鲜少会有人在他面前表现出这般明显的推拒意味。
对方在明确的拒绝他的靠近。
这一点楚千泽在花楼那时,便有些许察觉,可是一个人抗拒另外一个人,是不论内外,总会有一点缘由支持着人们表现出这般行为。
对方行事妄为,花名在外,可自幼生于定国公府,长于江南舒家,在如何万般宠溺举止间也不可能毫无教养,此时这般明确的表示,堪称失礼。
换言之,便是不该。
“言语间若是有所冒犯,还望谢公子见谅,至于试探不试探的,既然公子会这么说,那必然是我有失分寸。”楚千泽眼睫微微一垂,双手轻轻向前一拱,修长脖颈微微一低便是做足了歉意。
谢辰眨了下眼,指骨扣押着扇柄,这位灵公子气势不凡,举止莫测。他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恼意,也顺着那些细枝末节推测出几分对方平日里的处事,应是并无多少人敢于冒犯,他这般无礼,对方能退一步实属是他未曾料到的。
他心道棘手,不怕懦夫,不怕勇夫,就怕进退自如的读书人。
“林公子,不,林助教。”谢辰合扇,敷衍一笑,“你太客气了。”
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的客气了。
“谢公子无需叫我助教,唤名唤姓皆可。”
谢辰向前走了几步,好似要逼近楚千泽,却又在离他不远的时候,轻轻停下了脚步,他伸手要撑起对方向前拱出的手,动作间有一瞬的迟疑。
恰在这时,楚千泽适时直起微弯的腰身,两方温润中带着凉意的手阴差阳错的碰了一下,然后双方同时一怔,手指无意识蜷缩进了宽袖之中。
他们彼此间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会,而后谢辰借着摇扇的间隙,眯眸认真打量了眼前的林十水一眼。
肤色如雪,发如墨缎,眉眼神态虽是疏离淡漠,却自有一番清雅贵气,如画一般俊美出尘。
撇去其他因素,这幅皮相确实是一等一的好,骨头撑起了皮,神韵填充了肉,如此铸就的白雪皮肉,才能惊了旁人的眼。
谢辰仿若无事般收回视线,脑中已然一片清明,他向前作势拱手便道:“既如此,在下还有其他事情,就不与林公子闲聊了,林公子请便。”
楚千泽寻不到其他理由,眸光微敛,还是错开身为谢辰让开了前方的道路,不过最后还是轻声道:“记得留下路标,再走就能绕回去了。”
他说的轻淡,并不像是有意。
谢辰虽是笑着点头应下了,但是路过对方身边时还是没有耐住性子咬牙笑了一句:“在下并不是路痴。”
楚千泽眸尾压了一下,好似在笑。
他本是要出国子监的,但现下他看着谢辰向前的背影,轻轻眯了下眸,转身又回去了。
*
夏卓璐看到谢辰的时候,可算是放下了一颗心,“我回去的时候没见到你吓了一跳,这才第一日你就光明正大的翘了课,我还以为你是翻墙溜回去了呢。”
“忘了。”谢辰文言顿感遗憾。
他竟然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办法。
夏卓璐心惊胆战:“你可千万别尝试,若是真做了,到时候整个国子监的先生日后都会盯着你,简直有辱斯文啊。”
他学着一些老先生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看起来似乎有些经验。
谢辰闻言笑了笑,却没应下来,也不知心中有没有那个筹算。
夏卓璐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你要回去吗?”
对于国子监内的学生住在监内或是监外,上面并没有强制的要求,只不过若是次日点名之时寻不到人,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回去。”谢辰理所当然道,“我算了算我在这儿待不了多长时间,回去我便磨着祖父让他将我弄出去。”
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何苦非要拘泥于京都这一方天地,到时候由定国公再开口,哪怕是圣上心中不虞,可定国公一脉如今只他们二人并无其他威胁,那些微的负面情绪并不会招来什么其他的影响。
比起那些,老老实实在这国子监,才是更头疼的事。
谢辰说的坦坦荡荡,夏卓璐却是听得心冒酸气,他也想像谢辰这般,可是家里一定会棍棒伺候,比不得对方。
但是夏卓璐心中还是有些不服气,他抱着一丁点的希望小声道:“万一老国公就是不同意呢?”
抱着有难同当的原则,他此时是分外想拉谢辰与他一起沉入学习的苦海之中。
闻言谢辰倒是认真的想了想,但是很快他抬头欣然道:“那我就离家出走。”
他笑了笑,夏卓璐却是呆了呆。
离家出走自然是要手中有本钱的,夏卓璐很快想到了这一层,思及舒家与谢家对于谢辰的宠爱,不由试探着问了一声:“那表弟,你手中有多少银钱?”
谢辰心中算了算,含蓄的给出了一个数额。
夏卓璐的眼睛都快泛出绿光了,他猛的扑上前握着谢辰的手,“那你介意离家出走的时候带我一个吗?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养活我就行。”
“顺便再问上一句,那日去花楼所花的银两,你能还回来一些吗?”
他神态略显含蓄如此说道,话语却是无比的直接。
第一花楼可不是那么便宜的,上次去了一趟夏卓璐私藏着的钱袋便亏空了大半,偏他去的地方又是第一话花楼,就算最近有些肉痛,他也不好开口言明。
谢辰委婉拒绝了第一条,面对第二条,他细细想了想,然后笑道:“怎么能还回去呢?不过我下次去第一花楼的时候会叫上你的。”
这是不还?第一反应。
还有第二次?后知后觉。
夏卓璐觉得这样也行。
而另一边陆淮支开了卫珞,他左拐右拐问到了林十水新助教的住处之后,进去后便见到了那道身影,面色一整端正了身形刚要跪礼参见。
“日后在宫外,你就当我是林公子,不需要行大礼。”楚千泽转身淡声阻止了陆淮将要做出的动作,他垂眸弹掉了落在手上的叶子,素白的手上肤色,留下一道淡淡的绿色印记。
陆淮浑身一僵,有些不知所措,俊朗的面上一时不知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他抬头看向这位久居深宫,不常露于世人面前的圣上,头部微低,只能哑声应了下来。
“那我日后该如何称呼您?”陆淮不敢琢磨圣上心思,小心出声问道。
楚千泽微作沉吟:“国子监内,你便唤我林助教,国子监外你就唤我林公子。”
陆淮恭声应下。
*
谢辰回去时,定国公已经忐忑了整整一日。
他知道这次行为算是连哄带骗,才将孙子送进了国子监,但对方现下回来显然是要兴师问罪,他还未等想出什么理由,刚要闭门早早洗漱,先睡过去再说,孙儿已经悠然踏入了他的屋内,对他温和笑笑:“祖父,天还亮着呢,您就要入睡了?”
定国公心里登时一个咯噔。
他虽然脑子不怎么会动,但是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知道抑而不发的道理。尤其是,他面对孙儿,底气时常不足。
谢辰挥手阻止了领命就要下去烧水的丫鬟,反手带上了门。
定国公叹了一声。
谢辰却不想在与对方再打来回,他温声笑道:“祖父,我知道你的苦心,但国子监的先生们再多学问,难不成还能比江南那些名师多吗?外祖父在我少时寻了多位先生,哪一位不是当世有名的大才,他们那般教养难不成还比不过国子监吗?我学不进去便是学不进去,那边强行压着我,只会让我……心中难受。”
谢辰到底还是婉转了些,他看着定国公鬓边的白发心中微怔,微微低头,似是有些伤感。
谢辰软了语气:“祖父,我走不了这条路。”
他说的认真,眸中漆黑却又含着笑意,内敛又温润,无半分骄横。
在定国公眼中,自己这位孙儿长得极好,算是秉承了他父亲与娘亲的各类优点,翩翩如玉是世间少有的模样,出生时他便落下了希望,希望尚是小小婴儿的孙子能鼎盛谢家门楣,那时他何等风光。
可不久,独子战死沙场,儿媳久病缠身,不久之后也随之而去时,定国公却有些看开了。
年轻时他曾想创下无数家业,为后代子孙留下根基。他想着安国,他想着天下,他想着权、想着钱,想着后代子孙,可是如今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孙儿,眼尾却有泪光一闪而过。
“若是你不开心,那就算了吧。”
后世安好,子孙安康。
既然对方不愿,他也不想勉强。
他们之间算不得亲厚,何苦逼着唯一的孙儿承担太多。
谢辰伸手扶住定国公如枯树皮的手背,无言之余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他想,谢家自然能在他手中走到极致的昌盛,可那份责任由他担,到底还是累了些。
他已然不行,那便只能看后一代了。
瞬息之间,谢辰心中有了决定,可那个后代不应该出现在京都。
谢辰关上门离开后,他的视线看向了定国公府之外,高墙罩着半数的视线,他微微抬头看向了更远的天,那里云霞朵朵金光灿烂,他看了许久,才觉得这样美的景象竟有些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求什么。
第199章离别之前
夏卓璐次日在国子监见到谢辰时,整个人实打实的愣了一下,他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失去对方这个难友的准备,谁料今日竟还能碰见。
这简直就是喜事一桩啊。
夏卓璐忍不住上前,笑道:“你昨日不是还说要以离家出走为威胁定国公的吗?这是……”他上下看了谢辰一眼,目光别有深意,“不管用?”
夏卓璐今日穿了国子监服的统一着装,从颜色到衣袍样式都是极为端正素雅的,若他收敛一些面上的幸灾乐祸,倒也像个认真求学上进的学子。
可他这么一笑,谢辰看着便觉得有些手痒。
谢辰慢条斯理地弹了下自己被夏卓璐碰到的那一角衣袖,今日他又没能如愿穿到一些富贵鲜亮的衣袍,所幸也就这短短一段时间,临出门时还是如了祖父的愿,没有太过张扬闹腾。
修长如玉的指节在淡青色衣袖上一掠而过,这般嫌弃的动作由他做来便多了几分优雅。
夏卓璐就算看出他略带嫌弃的姿态,也因为这般作态而愣了一下,然后好气又好笑的推搡了他一下。
“好你个小子不就调笑了你一句吗?至于么?”
谢辰这才勾唇笑了一声:“看你受苦,于是我想着再多陪你几日。”
夏卓璐挑眉追问道:“那几日之后呢?这国子监在京都不是个小地方,你来这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到时候你想去哪?难不成这辈子都不回京都了?”
不等他回答,夏卓璐凑近了小声道:“表弟我偷着就是提醒你一句,尽量别为难定国公了,万一到时候被记了一笔当真是吃力不讨好。从这里毕业上下打点一番,也就难受个一些时日,忍忍就好。”
他说这话时若有所指。
京都世家公子中纨绔也有一些,但彼此间都留着一丝分寸,夏卓璐没怎么见过像是谢辰这样没有根茎的浮萍般,却是飘在了上空,泥土与绳索都扯不住他。
在这样的感觉下,纵使谢辰做出的事有些失了分寸,夏卓璐也有种对方还未触底的心理预期。
谁家公子会在回京都第一日便去了第一花楼,简直恨不得将急色二字钉在身上,由着世人人议论。
当时就算他隐隐看出对方那些举动背后另有目的,在那种情况下,也只能随着对方。
夏卓璐素来聪明,此时念着几分亲近,到底还是多嘴了几句。
夏卓璐虽然说的委婉,懂的自然都懂。
谢辰睨他一眼后,弯唇回应道:“之后的事那便之后再说。现在我来了自然也不能随意再走。”
这个回答敷衍又含糊,避开了所有可能的指向。
谢辰本就做好了这辈子不再回京都的打算。
天楚王朝的京都自然是繁华的,这样的繁华很好,好到并不需要再多住他这样一个人。
谢辰说不上来,或许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才是他的真实想法,之后的事那便之后再说,就像他之前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以监生的身份重新踏入国子监内。
闻言夏卓璐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追问,马上就要到了早晨的诵读时间,他便笑着拉了谢辰匆匆赶路,中途遇见本来走在前面的卫珞陆淮二人,便并作了一团,热热闹闹的聊着。
陆淮今日精神看着有些不太好,像是有些什么发愁的心事,眼下都落了一圈黑晕,见到夏卓璐与谢辰二人来了些精神,笑着打了声招呼。
几人走着走着,夏卓璐便与陆淮并肩聊到了一起,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方,而悠然自在的谢辰与从容温润的卫珞就落在了身后。
身边少年公子情绪内敛含蓄,像块玉石清透温润,谢辰看过一眼,双方微微颔首便也笑着打了个招呼。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卫珞率先开口问道:“谢公子那日在揽芳盛宴说今日今年下半年便要重开科举,圣上才初登基,世人不知手段深浅,虽稍有冒犯,但还是想问一下阁下为何会得此想法?”
他语调自然不含半分锋芒,就连这般大胆的话题也不紧不慢,言行举止间都彰显着心性之稳重。
谢辰弯唇轻笑回应:“我也只是随意猜了猜,若是真被我猜中了,那就算我未卜先知。若是猜不中,那就是随口笑言,卫公子若是当了真,未免有些抬举谢某了。”
谢辰面上毫无破绽,他那日饮了酒有了几分醉意,就连开口插话时也难免露出几分锋锐意气,因而留下漏洞,但他此时被人追问也不见慌张,轻巧之间就将这件事给翻了过去。
“谢公子虽然说是醉酒胡言,但我却觉得谢公子所说有几分道理。”卫珞侧目看向身边言行带着一股随性意气的谢辰,淡淡笑了一声。
谢辰笑道:“有道理吗?许是卫公子想多了。”
他们对视一眼之后,卫珞无意识凝眸有所意动,不等他想到什么,对方便又收回视线,看向了前方。
话已至此两人便不再多说,而前方夏卓璐见两人落在身后,连忙抬手道:“走快一些!不然来不及了。”
谢辰笑着应了一声。
*
谢辰在国子监呆了小半月有余,这期间,他本以为会再撞见那位林时水公子,但是那位公子就连担任助教也仿佛是有一会没一会的。
自初入国子监那一面之后,他再也未见过对方一面,这让谢辰对于原先的猜测有了几分迟疑。
他心中叹了一声,慢条斯理拉了下宽袖遮在手背之上,心中笑自己多想。谁会那般费尽心思钻到国子监来,就为了试探他?
他一个不求上进的公子哥,哪里漏了那么多的破绽能招来那样的人物?
眨眼间从他来到京都,时间已经过了快一月,从初时对国之监的陌生又熟悉,到如今的熟悉,谢辰也终于在一片代表高洁挺拔的绿植之中,寻到了一处不是很大的桃花林。
桃花开了许久,也落了大半。谢辰伸手接了一瓣刚好坠落的桃花,璀璨烂漫的红在他掌间顺着脉络留下痕迹,轻轻一碾滴落到指尖。他低头启唇尝了一下,没有味道只有淡淡的香气,这让他有些怅然若失,他以为会尝到一点甜。
思及此处,谢辰摇头笑了一下自己的多想,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定国公那边知道委屈了孙儿,因而对于事情收尾倒是办得颇为积极,这日晚上他将谢辰叫来告知已经打点完毕,旁听生本就不算是国子监正式的监生,再加上他托了人,谢辰若是明日不想去便可以直接离开。
定国公将这事与谢辰说了之后,谢辰微微点头笑道:“劳祖父费心了,孙儿受之有愧……”
谢辰对定国公弯腰认真行了一礼。
定国公一惊连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硬是将人给扶了起来。
“是我为难你了,你我祖孙之间不该这么客气。”
谢辰随之起身,定国公便又重新坐下。
他们一坐一站,彼此相望,静默无声之间仿佛在等着什的定国公最终长出一口气,“这京都真的留不下你吗?”
谢辰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他认真想了许久才缓缓垂眸,那双生而含着三分笑意的风流眉眼最是潋滟俊美,此时温柔安静下来却好似多了几分神性,将他与尘世众生隔出一道天堑。
他轻轻出声:“或许,是留不住的。”
天楚王朝眼看眼看新帝登基,盛世将启,哪怕当今圣上是个无能之辈,只要他能做好一个守成之君,层出不穷涌出的名臣将士也足以将这盛世推到巅峰。
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天下才子名士纷纷赶赴京都。
不管是求青史留名,还是求王权富贵,但凡人有私心,为着后世子孙,总要来这一趟。
天下文人都将汇及于京都之处,可以说正是风起云涌之时,可就是这般聚贤纳才的地方,却偏偏留不住他这个孙儿。
世人皆说江南舒家名声在外,却教不好一个外孙。
朽木纨绔、不学无术、风流无度、肆意妄为、毫无礼数,种种此类言语,尽数堆到了谢辰头上。
定国公对于其中诸多,哪怕有血缘牵绊,在相聚之前却还是难免信了其中四五,其中是一二见到人后便消了,之后剩了三二。
但如今他们一上一下,一坐一站,一问一答。定国公哪怕不通文墨,但多年为人处事下来,心中自有一根标尺,如今他看着安静敛眸站于身前的孙儿,却是一个也不信了。
他这个孙子胸怀锦绣,却不肯吐露一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断了他的念想,但心有隔阂,本就难以破壁。
定国公自知他性情粗莽,并不是那种细腻开解之人,也无法究其源头,他最终挥了挥手,表明了那一丝纵容态度。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
谢辰依言退去。
临踏出门前,定国公猛的一拍桌子,大吼了一声,“我不管你去哪,日后每到一处必须要报信给平安,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入土之前,若你不能回来,必须把曾孙给我送到京来由我亲自教养!”
他说的凶狠,脸却别开,始终没有看向谢辰。
谢辰顿住脚步,唇角泛开一抹弧度,温和笑出了声,他俯腰认真回道:“孙儿晓得了。”
世有轮回,亲缘二字,奇妙无比。
虽然定国公说的是明日他若不想再去国子监便可以不去,但是谢辰只是想了片刻便决定明日还是要去一趟国子监,只当认真同那地方告个别,亦或是同新认识的几位少年公子当面说一声珍重。
次日。
陆淮与卫珞并不知道谢辰近日要打算离开国子监的打算,得知此事,微微一怔,反倒是夏卓璐心觉可惜。
他重重拍了拍谢辰的肩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对于这位突来的表弟,他就算觉得合眼缘,但是敌不过对方另有打算。
夏卓璐自诩聪明,却也从未看透过这位表弟,得知对方未来另有打算,他心中有众多不解,到底还是体贴没有多加追问,只是问道:“不入国子监也不科举,日后你还有何打算?”
谢辰并未告知对方他此番一去不再回,而是唇角含笑将此事给翻了过去,“走一步看一步,我不愁吃穿一生富贵,目前没什么想要打算的。”
他转眸看向落下手中书本的卫珞。
两人对视一眼后卫珞合拢书本,“国子监乃是世间少有的求学圣地,不论你是否有求学之心,在这里待着便已是难得。”
尤其在先帝整顿之后,国之监便已与之前有了大大的不同。
谢辰点头说:“我知道。”
卫珞便又道:“你知道?那你可知道有人穷极一生,也不过想要你身上的名额。你想进便进,想出便出……未免过于任性。”
他虽无责骂之意,也无谴责之心,但这话说出来便多了那么几分味道,陆淮知道卫珞的本意,想要开口辩解几分,夏卓璐却没有插话的意思,心中还是想着能否改了谢辰主意。
谢辰心思玲珑,并没有将这番话向心里放,他弯了腰,低声道:“卫公子冰雪聪明,日后定为朝廷栋梁。若求知己,何愁岁月绵长,无需将目光放在谢某身上。”
此话一出,卫珞面色一顿,陆淮目露奇色,无声撇过卫珞一眼,似有讶异。
谢辰语句微顿,又道:“谢某受之有愧。”他双手覆拢,微微弯腰的青衣公子从上到下皆如玉润青石一般惹人眼目。
世人皆道面前之人,纨绔无能,极尽诋毁之词。卫珞手指微动,有些不知对方何意。
他出生的卫家乃世家大族,家学渊源。他自幼教养极严,心性难掩傲气,世间能入他眼之人少之又少。
一论才学,二论家世。非他势利,而是这两者息息相关,寒门中人鱼跃龙门的他并不看低反而甚是欣赏,可是此般存在少之又少。
不知为何卫珞思及此处微微垂眸,叹息一般,出声道:“许是道不同。”
谢辰笑着接声:“是以不相为谋。”
卫珞公子心气如何,谢辰一眼便知他对方所求,但对方的那条路,他前世已然走过,甚至走到了巅峰。
而铃声响起,新的晨读重又开始。三人站定片刻,谢辰笑着催促:“去吧。莫要迟到了,我们来日再聚。”
夏卓璐若有所感,上前一步半响之后又撤了半步,“那就来日再聚。”
陆淮不如他们二人心思敏感,但他所察觉之处,亦是常人所不及之处,他定定看了谢辰许久,才转身跟上。
谢辰站在原处,目送几人离去走向光线明亮之处,微微垂眸。他指尖微动摸了个空,心道若是有把折扇就好了,此番空落,竟有些寞然。
离开国子监前谢辰去了藏书楼一趟,为了避嫌他刻意避开这种类似读书人心中圣地的地方,他不仅一个都没有去触碰,甚至专入那类玩乐地方。
国子监的藏书素来聚揽天下孤本古籍,为学子心中圣地,也是国子监对外招揽文人名士的一大重要因素。
此时谢辰停在藏书楼前,仰目一看,曾亲力亲为打造的牌匾高挂上方,由他师父出山亲手落下的书法笔钩依旧。
他所想甚多,所思甚广。
先前百般避讳,如今看来却是像有一份畏怯之心。
谢辰与守卫对了腰牌,确认身份后进入藏书楼,他一楼未看二楼也未看,直奔三楼。
四楼他进不去,五楼他不能进。
三楼乃是孤本古籍,重中之重,只准誉抄不准借出。
谢辰伸手抚过书架众多书籍,指尖掠过书页,古朴书香在鼻尖若隐若现。每碰一本便仿佛有岁月的折痕掠过了指腹。他一路向前走去,仿佛掠过万千岁月,种种过往皆在眼前闪过。
蓦地,谢辰顿住。
他抽出一本,还未翻开书页,背后传来一道轻淡语句,疏冷中带了些熟悉。
“谢公子,对永安君生平有兴趣?”
第200章人人如龙
耳边突然一道声音,谢辰本要翻开书页的动作一顿,他转眸向身后书架看去,而在那被古籍淹没的书架之后,从间隙中可隐约觑到一道玄色身影。
不及谢辰敛眸定睛再看,对方脚步轻挪,玄色身影在视线所扫之处一个晃动,人就从那处钻了出来。
谢辰眉眼微凝,带出些许怔然。
不是他认错多想,眼前这位就是许久未见的林十水公子。
对方今日穿着了一身内敛肃穆的玄色衣衫,在处处古褐之色的藏书楼内略显特殊,这身衣着花样简朴纹路细节却用尽了匠心,衬得对方长身玉立,凤眸微睨便是一派威仪之态。
如此看去,对方先前那些家中行商之语,多少掺了些水分。不是谢辰心有偏见,而是世事如此,商贾之家是养不出对方这般人物的。
谢辰时隔一月多再见到当时只有几面之缘的林公子,眉眼微怔静了片刻,而后不动声色的挑唇,面上溢出一抹笑意。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中书页向内撇了些,角度一动再加上腕上宽袖,刚好挡住了封页上的字。
“永安居于当世而言,也算是文人楷模,我就算再孤陋寡闻也听闻过一二。”谢辰懒懒垂眸,轻笑回应,“我也是刚好走到泽一层,顺手翻阅而已,对于永安君过往才识如何没什么兴趣,但是对于永安君生前的趣事颇为好奇。”
谢辰说着,脸颊微微泛起热意,文人多自谦,哪怕他骨中有傲,此番自己夸耀自己到底还是有些脸热。
“谢公子真是有趣,世人将永安君捧上神坛,你却对那些野史逸闻颇有兴趣。”楚千泽笑意淡然,似有所指,“这一举动,与在神庙之中寻找神明曾经作为凡人过往无异。”
谢辰手指仓促一捏,将手中书本又往下压了压,“林公子这番比喻不是很合适。永安君如论如何,也不过是个凡人。”
是人,自然有犯蠢的时候,普通人的蠢事是蠢事,名人的蠢事自然就是逸闻了。
楚千泽并不辩驳,只弯了下唇角,笑意未至眸底。
谢辰话题一转,说起另一件事,语调笑意轻慢,“林公子好眼力,隔了这些距离还能一眼看出我手中拿的是什么书。”
他晃了下手中的书本。
他们也算是有段时日没有再见,如今再见,对方不问他其他,反而注意力先放在了自己翻阅的书本上,谢辰心下一转又寻不到猫腻。
楚千泽视线在谢辰手中书本上轻轻落了一下,从方才开始,青年就始终不曾将书本正面朝向这边,他眸光微不可察地轻闪,“你所停留的那一层架上多是与永安君有关,甚至有永安君曾经亲笔。你既然从其中抽了一本,想必也是关于永安君生平事迹,用不上什么好眼力。”
谢辰貌似恍然微一颔首。
他方才初踏入这两个书架之间还未向里看去,此时闻言打眼向前一看,果真如对方所说,视线随意落定之处,书脊之处都有熟悉的字眼。
谢辰作为永安君本君,站于这处地方,手中还拿着其中一书,心中一时微妙。
谢辰收回视线,看向眼前之人手中卷成一圆筒状的书本,对于这种明显的糟蹋举动微作迟疑:“你这书……”
楚千泽低头扫过一眼,指骨微微用力,攥得越发紧了些,他坦然回道:“这本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并不是藏书楼中的孤本,谢公子不用多虑。”
谢辰笑着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他先前对于这个林公子的身份有诸多猜测,心中已然确定几个范围甚至想了许多,可他即将离京,对方身份是何也与他再无相干。
谢辰心中念头微转,不欲再与对方多说,唇瓣微动本要找个由头去其他地方再行翻译手中这本书,不料他手指刚动,楚天哲却仿佛不知他的意思,抬眸与他正视,脚下微微一侧不偏不倚地挡住了他的前路。
谢辰眉心微动,面上似有疑惑,“林公子?”
“谢公子对永安君哪方面有兴趣呢?世人皆说永安君有才有名,却未究其根源。”说着楚千泽若有所思,指骨抵住下颚,他肤色雪白清冷,眼睫微垂侧脸如画,映了雕花窗外的几缕天光如古卷中人,古韵淡然。
谢辰看去,眸光微闪,不等他出口,对方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人皆叹其风华,我却想究其来源。”
谢辰心中情绪莫名,而后面无异色开口笑道:“永安君的来源不是有记载吗?据说是山外山天机峰的传人。”
楚千泽撩起眼帘,淡笑出声,“天机峰传人每逢乱世才出山,他们下山下山寻明主平乱世,可如今是盛世,想要寻得天机峰的世人依旧数不胜数,他们都想学的一身本事求得盛名却从未寻到过。百余年的时间,那么大一座山记载全无,说消失便消失。”
他语气带了些兴味,仿佛在谈一件趣闻,狭长眉眼带了笑意,便秀如春花,如今却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令人看不透。
谢辰垂了眉眼,漫不经心翻着手中书本,刷刷声在他指尖掠过,“天机峰本就是在盛世不出山,要是有那么容易被寻到,那那些逆臣贼子只要挟持了天机峰传人,岂不就能担了明主的由头,到时候天下恐怕要大乱。”
“如今海晏河清,寻不到——”
“极好。”
谢辰抬眸笑着问出声:“你说对吗?林公子。”
最后三个字,他舌尖顶着口中上颚,慢条斯理碾磨而出,音调牵扯着彼此纠缠,平生带出几分狎昵意味。
楚千泽微怔:“你无所求吗?”
说完他蹙眉,似有茫然。
“有什么好求的,世人求了这么多年不也还是没有寻到吗?我本就无求学之心对于此道毫无兴趣,大好时光平白浪费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实在是……荒唐。”谢辰指腹抵住最后一页封面,轻轻合拢,眸光上扬与认真注视他的玄衣青年对上一眼,轻笑着吐出最后两个字。
被反驳了的林十水公子却像是被他这番话挑起了几分兴致,淡然如水毫无波澜的面上浮出几分鲜活神态,他挽起袖脚,腕骨精致白皙,攥着手中书本,
“人有所求,各不相同。若能寻到天机峰岂不是与天下有益?天机峰不知包揽了多少孤本妙法,一个传人就可安天下,若是广而教之岂不是人人如龙?”
他说完后撩起眼帘,眸光如轻羽一般,扫过谢辰面庞。
“人人如龙?”谢辰莞尔一笑,“林公子,那你说为什么天机峰会只有一个传人?科举又为什么会只有一个状元?天下为何又只会有一个帝王?”
只有最耀眼的那个才会进入世人眼中,有时候看的太高了,便不会向下看。
这番话过于激进,谢辰也有所察觉,因而在说完之后,便有意柔缓了语气,轻声又补充了一句。
“成为状元的书籍自古有之,却没见人人都有状元之才。”他说着,指腹无意识把玩着手中书本,摩挲之际,卷起几方翘脚。
这背后的因素实在太多。
楚千泽漆黑凤眸中似有波澜泛起,莫测之处升起一丝莫名的情绪,他定定看着谢辰,而后缓缓敛眸,此时心中情绪如何,只有他一人能够品味。
谢辰未觉异样,坦然勾唇道“林公子何须与我辩驳,世人心中想法不同,我只是随口一说。”
他指尖无意识轻点,心觉自己说的太多,心中正是警惕之时,抬头见到对方面无异样,似乎并未将那些话深入想下去,唇角不由微松。
“莫要当真。”谢辰接声道,“人人如龙这四字极好。”
他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压低笑意却泛开,“但是阁下,我不懂。”
抬眸与其对视时,眸光湛然清澈,他好似真的不懂。
这四个字其实暴露了一些什么,若不是站得太高看得够远,谁能、谁敢说出这四个字?
谢辰眸光微侧上下打量身侧玄衣青年,想要看出对方几分端倪。楚千泽却是往后一仰,脖颈修长秀美,扬起一道弧度,他侧过半张脸与谢辰对视,眉心一动似有所惑,语调含着一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谢公子当真不懂吗?这四字可是前朝永安君所说。此话一出,当即传遍天下,文人墨客皆奉若圭臬,怎么也算是个人人皆知的典故。”
谢辰眉眼间是真切的疑惑,“是吗?好像听过。”
“你长于江南舒家,毫无印象?”
“兴许听过,但印象不深,我愚钝啊。”谢辰面不改色,他说着摇了摇头,似有叹息,“我不懂的事情,自然是记不清的。”
那四字过于张扬,文人墨客将其百般琢磨,反倒是朝廷之上对其讳莫如深。
谢辰转念间想了许多,他自重活一世,还少有像是现在这般竭力收敛,额角青筋轻跳,看着眼前这人,他有些头疼。
楚千泽眼睫微颤,两人距离不知何时拉近了许多,眸光一垂便能看到谢辰手中未曾送过的书本,他安静片刻,面露好奇,动作自然便要伸手去碰。
“这书你已经拿了好些时间,不知是关于永安君什么方面的内容?”
对方抬手,谢辰却是下意识抬手向后一举,他避开了对方的动作,却不料这人没止住动作,顺势跟着捉了过去。
温凉的指腹温度擦过谢辰弯拢的指尖,双方手指同时顿住,各自仓促收回。
方才那般举动莫名幼稚。
楚千泽从容收回手,面上神态如常,只眼睫微不可颤抖动几下,凤眸敛了情绪,抬眸间翩然公子清雅威仪,如琢如磨。
他双手覆于身前轻轻一拢,秀颈微弯墨发滑至脸侧挡住面孔。
而后道了声……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