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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不会杀你

“谢公子……”

原来是谢公子,本该是谢公子。

这一声谢公子从醉霄酒楼而出,回响在国子监内,最终散于第一花楼那荒唐的一夜后。

谢辰没有抬头,眸眼也未掀起,那道身影却未作停顿,不急不缓地朝着他所坐的方位走来,每一步都踏出了水花般晃动的涟漪,时光的幻影在其脚下破裂。

过往众人皆为虚,可唯独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活人。

活在这个时代,活在京都皇城。

“谢公子……”

清淡嗓音唤人时有种莫名的韵味,那人在梦境中一声接一声,似乎除了这句话,便不知道再如何开口。

龙纹暗显的衣袍随着步伐周转晃动,谢辰从虚浮着的莫名情绪中回过神来,他手腕微动,杯口倾斜,只饮了几口的茶水顺着桌角溢出,淅淅沥沥的水流落下挡在他的身侧。

水痕细小,但是比高墙还要生硬,许是这番拒绝来的突然,这片空间都为之一滞。

那人也停下了脚步。

谢辰突感无趣,他抬头看向路的另一端,那里走入了无数个熟悉的身影。

一直安静笑着旁观所有的谢辰突然起身,衣袖拂开茶水,一片哗啦声响后,茶壶与茶杯歪成一片倒下,而他则双袖空空,身无所物的向前。

竟是要进入那条路的尽头。

无数道身影的呼唤都带不走的素衣公子,一旦迈开步子,走的便是毫不迟疑。

圣虫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对于人类来说仿佛天赐的剧毒其本身并不是为着伤人,谢辰不信这场没来由的副作用会将他弄死。

他走的很快,仿佛能看见尽头那些虚影的重叠,逝去的人们在那端朝他笑……笑容有些无奈,有些伤感。

谢辰顿住,不是他们想要唤他而来的吗?

这一顿,不知何时跟上的玄色人影已至身后,对方抬手安静扯住谢辰空荡的袖袍,一点一点地往手心里藏。

被抓住的袖袍不多,但抓的很紧。

以至于谢辰几次抬步,都不能再向前踏出一步。

他这一停,路的尽头却在一直向后,人影重叠逐渐虚无。

隐约可见挥动的手臂,似是久别重逢,又似是挥手别离。

谢辰转头,抬起那只没有被扯住袖袍的手揉了揉眉心,眉眼溢出一丝无奈,他回首看向身后人。

灰雾遮住了对方的面貌,但是谢辰能想的出来这人该是什么样子,那双矜贵冷淡的凤眸看人时极讲礼数,眸中深处却透着天子凉薄的漠然,一个合格而又傲慢的年轻君主。

谢辰面露不解,他认真询问对方,“你为何要扯住我?”

他这人从不是纠结的性子,两世合起来的岁数其实算不得多么老成,但经历的事情太多又过于壮阔,当断则断的道理比谁都要清楚。

梦境喻指许多,他见到这人隐有所感,却无法理解对方阻断他前进的行为。

“谢公子……”清浅的语调慢条斯理,听着很舒服,他一字一句,极为认真。

谢辰此时也极有耐心,他松下眉眼,颔首应道:“是的,我在。”

对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往手心藏的袖袍越来越多,谢辰被扯着不由向着对方走了一步。

“不会杀你。”着玄色衣衫的人影如是说道。

谢辰难得怔愣。

他面露茫然,“什么?”

“前错在孤,不会杀你。”

谢辰想起来这句话第一次出现在哪里,在那场混乱荒唐却又灼的人心尖发烫的晨间,收敛衣容的冷漠帝王敛着眸,用着平淡的语气,割断了这场突来的纠缠。

谢辰还是不明白,他中的毒,这是他的梦境,眼前人是假的。但不知为何,对方说出这句话却好似比他本人还要明白这句话其中的深意。

若不是他现在非常清楚眼下的状况,险些以为这道身影便是那位远在京都的帝王。

一声又一声的重复,谢辰听见了无数声的“我不杀你”,莫名有些倔强。

他有种不知何处使力的哭笑不得,只得扬手点了下,道:“好好好,我知道,错在你,你不杀我。”

对方这才慢吞吞松开手中衣袍,这道身影溃散之际,谢辰依稀听到了身后的呼唤,而那些呼唤随着眼前人影的淡去,逐渐安静。

一声巨大轰鸣!

人世间所有的声音在仿佛在一瞬间炸进谢辰的耳朵,他捂着耳朵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无数道陌生的人影填满这片世界,众生百相在他身周。

游离于红尘外的世外仙,砰地回到了凡世间。

这不是错觉。

谢辰猛地睁眼,便看见一个扮相异域的少女捂着头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从哪里跳下来的,口中抱怨不停。

谢辰揉了下额,一时不知刚才那场困住他的奇怪梦境,究竟是他自己破开的,还是这个少女将他强行吵醒的。

圣虫本身就极为特殊,而他转世再生也极为特殊,以至于那场梦境也一并变得极为特殊。

不合常人逻辑观念中的特殊。

不等谢辰细想,那少女见他醒了猛地窜至身前,认认真真打量了好一会,才面露奇怪道:“那些长老竟是一只蛊都没往你身体里种,又不杀你,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她说着,又好奇道:“长老们为什么不杀你?”

“自然是因为杀了我得不偿失。”谢辰放下手,笑着回答少女。

说完,他自己便先愣了一下,而后微微蹙眉,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

为什么不杀他?

年轻帝王为何不杀?重臣独子折辱帝王,无罪可赦,一时的动荡不足以成为不杀的理由。

前错在帝王也不是理由,杀了他,从结果来看,无人知道错在谁。

但这种想法毫无逻辑。

南疆长老不杀他,是因为他特殊。

对于帝王来说,一个即将离开京都的重臣独子,有何特殊的地方?

许是那人心胸宽大,只当被凭白啃了一口,犯不着为一时之气牵连功臣。

谢辰眸光微闪片刻,不由失笑一声,觉得此时所想,毫无价值。

阿柳不依不饶,她在确定谢辰真的毫发无伤之后惊奇不已,要知道那可是一口能养出好几个天蛊的圣虫之毒。

“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伸手摸了下藏在腰间的铃铛,心中蠢蠢欲动,但思及阿婆又遗憾松手。

谢辰从她眉眼看出几分旧人影子,微微一笑,比之四月桃花,灼灼生辉。

阿柳未曾见过多少外乡人,眨着眼盯了谢辰片刻,突兀开口道:“你在外面一定欠了许多情债,看着就不是个老实的。”

笑得太勾人。

阿柳抱胸站在床前,身上的银饰随动作一阵叮铃作响,她上下打量着青年,肯定点头。

谢辰摸了下自己的脸,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当着面说这种话,一时竟忘了反驳。

抬眸看着少女,竟又笑了下,微失的血气不足以削弱他举手投足间的风采,熟悉的虚弱感让谢辰身上隐约显出几分前世临终前的温润,玉石般内蕴风华。

阿柳断言道:“妖孽!”

*

帝王寝殿的床帷被伺候在旁的太监宫女拉开,初醒的帝王神色莫测,下午休息的短短时间,他好似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情景已经记不太清,伸手至眼前,被精细养出来的手修长漂亮,但帝王垂眸看去,五指下意识聚拢,只是抓了个空。

并没有抓住什么。

帝王没有动作,旁人不敢出声,寝殿内安静跪了几人收敛声息,直到垂在床边的墨发随其主人滑离床边,宫女太监才放轻动作上前。

楚千泽侧首,淡淡问出声,“人已经派往南疆了?”

随着气流传入耳中的是肯定的答案。

其余垂首伺候的人,全像是没听见帝王这一道不知问向谁的话语。

*

“你说这是正史?!!”

“你说这是小说?!!”

两道不同的女音同时惊诧出声。

下一秒,二人又不约而同伸手捂住对方口鼻,附耳去听外面的动静。

夏书意最先冷静下来,“这不可能是一本小说,我虽然是个历史半吊子,但对于基本的朝代更迭和历史真假还是可以肯定的,我听过的历史讲座不知道多少,那些教授大牛都是真人!”

她有记忆有清楚的逻辑链,每一件事都能不是凭空出现的,所以这里绝对是真实的历史,不可能是什么历史同人小说的世界。

夏书意想起提前离开的谢家哥哥,强装镇定。

方才在彼此掉了马甲之后,她们迅速对了一下穿越的现代时间,在确认是同一个地球同一个城市之后,这说明两人之间的认知至少有一个人出现了偏差。

楚柳言也极为肯定,“这就是一部小说!一切发展都按照我看着的小说在进行!”

虽然过程有些偏差,但大体走向没有问题。

楚柳言掩住心虚。

“不不不,绝对不可能。”夏书意试图捋清,“你刚才说自己现代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你会不会是把不知道哪里看到的历史同人小说,当成这个世界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发展。

很多历史同人小说对于历史的考究不亚于正儿八经的历史学生。

尤其在楚柳言对于现代的基本认知有印象,偏偏不记得现代细节的时候,对于一本书的执念真的可能误导整体认知。

夏书意将两人之前对的事实拼合,给出极有可能的否定之后,下意识点了下头认可了自己的猜测,然后才想起什么,顺嘴问了一句,“你看的是天楚王朝谁和谁的同人小说?”

这句问话显然代表了她已经压实了自己的猜测。

楚柳言挖遍脑袋找不到反驳的点,但她无比坚持自己的观点,或许记忆出了点小毛病,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小说衍生而来,不可能是正史。

她可是亲眼看到承安大帝心血来潮与永安君相见的场景!

如果不是小说,那一天承安大帝为什么突然出宫,还去了醉霄酒楼。

“小说主角当然是这个朝代的主角啊……”楚柳言无比自然地回道,

“承安大帝……”

这个朝代,不,整个天楚王朝的主角确实是承安大帝。

夏书意刚要顺着点头,就听见了下半句。

“和转世再生的永安君啊!”

转世再生的……谁来着???

第222章护送回京

“承安大帝和永安君……”夏书意蹲在地上,脸枕在膝盖上,双目无神的反复呢喃。

这同人真香……啊不是,真离谱啊。

楚柳言蹲在她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自己的脑袋,但有些东西记不清就是记不清,就算脑袋敲出一个窟窿,也还是记不清。

她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推了下身边还在自闭中的夏书意,“你想出什么了吗?”

夏书意双手捂着头,说服自己从客观事实出发,“没有,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一个帝王从醉霄酒楼跟到第一花楼确实很奇怪,那位谢家哥哥身上的气质也确实不像是一个普通的纨绔公子,但若是说对方就是转世再生的永安君……”

她顿了顿,“这其实没有证据。”

所以此方世界,究竟是同人小说的衍生世界还是正史世界?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破局点,那就是看那位定国公世子会不会回来。

她们谁都无法套出对方究竟是不是永安君,但是在正史和同人中有一条鲜明的分叉点,就是定国公世子此番离开回与不回。

若他日后再现京都,这自然不是正常历史该有的世界,历史记载上,这位定国公世子再未回来。

但若是他回来了,身边还有着什么白莲花一样的配角,那就……是假的。

这个世界就不是夏书意心心念念的天楚王朝。

一个正史衍生而来的虚假世界,即使如何相像,也只是人为诞生的戏剧性舞台。

整个世界只是两位主角发展故事的舞台。

楚柳言找不出反驳的错处,她算了下时间,微微一叹,“那我们要等上好久。”

至少要两三年打底。

楚柳言微微瘪嘴,低头看见衣裙沾了泥,手上下意识细细捻去,尤为耐心。

她脖颈微弯,玉容温婉,有种难言的气度。

即使两人意见上有些分歧,但来自同一种科技时代的归属感,以及两人之间莫名的熟悉感,还是让两个女孩很快欢喜起来。

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后,二人在下人寻人的呼喊中,朝着两个方向偷偷溜去。

夏府丫鬟寻到夏书意的时候,一边惊呼一边上前,口中担心的同时,伸手整理着小姐有些不整的衣物,刚要伸手捻去那些尘土。

正心虚的夏书意却不以为意地直接伸手拂去,最后双手拍了拍,对着丫鬟笑了下。

逐渐染上橙霞的天光,洒落在两道背道而驰的姑娘身影上,浮动的光线如金色的荧光,在她们的背影上越显越长。

直到消失。

*

半月时光一晃而过,南疆深山之中,两位外乡人中,心中想留的被往外山送,心中想走的却被扣在了深山中。

吕定被送往外山前,与谢辰见了一面,见对方无恙才真真的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那日实在太乱了。他们说这里是南疆圣地,要把我往外送,你到时候出来就去外山找我,我应该要在那停上好些时日。”

“如果没找到也不必停留,我应该是有事离开了。”

侠客粗中有细,也没过多询问谢辰带路为何能直接将两人带进了南疆圣地,交代许多后,只是遗憾不能再结伴而行。

许多山河风光,若是有位友人一同,实在是一大幸事。

对于眼前爽朗的吕定,谢辰心中有些许连累对方的愧疚,但有些话说出来,反而是对吕定这样性子的人的一种低看。

“路上多多注意安全。”谢辰轻轻拱手,不忘叮嘱一句,“若是无意,莫与本地人深交。”

就怕到那时,再不能脱身。

吕定笑了开,纵然不明其中缘由,这几日被在这也看出了几分猫腻,心中记了之前将他坑来的友人一笔,又半笑半惜地应了几句。

谢辰目送这位半途结道而行的人逐渐远去,唇边含着的笑意轻散一瞬。

相聚,相离,从来都是如此。

这里的人心中有所顾忌,纵然没有对谢辰动手,也没有限制他在圣地之内的行走,但也派了人跟随。

揽下这个差事的阿柳无趣地在一旁拔着草根,“你告诫那个家伙也没用。”

“我们南疆轻易看不上外乡人,一旦看上,就绝对不会给对方逃掉的机会!”

阿柳一仰首,娇俏面容上既是得意又是认真。

谢辰看向她,眉峰轻轻一挑,“若是那人死了呢?”

“那就做成傀儡。”阿柳不以为意就地盘膝一坐,“日日夜夜都陪在自己身边,可真是一桩妙事。”

对此,谢辰并无讶异的神色,甚至因为这熟悉的回答而有些想笑,他扬唇道:“只有皮囊而无灵性,只留一具看着顺眼的尸体,你们为什么会喜欢变成这样的伴侣?”

阿柳理所当然地道:“若是我的话,会将对方做成傀儡,想必对方活着的时候,我一定爱极了那人,以至于哪怕是一具傀儡,看着都心生欢喜。”

她说着似乎也觉得不太合适,看了眼谢辰发现他面无异色,认真倾听,不由多说了几句,“其实你也别多想,我们很久没出现那种极端的情况了。”

逼到最后成傀儡,实在是各种极端情况催生而出的最特殊情况了。

再说现在南疆之人,一个个比谁都聪明,少有人真的上头为着情爱去伤人。

谢辰颔首,“自然,若是出现了,我会第一个报官。”

王朝天下,终归有个王法。

见青年真的半点不慌,满山的翠绿衬的这人越发出尘惹眼,眉眼如山中仙,偏生了双含情目,笑意星点的招着人眼。

再慵懒轻慢的气质,都掩不住竹节清挺的风骨,风华流转溢散,那转瞬即逝的惊艳一眼难忘。

阿柳突觉眼好似被烫了一下,她甩开手上的草根,仰着头认真看着树前的谢辰,难得严肃的凝视着,半晌才吐话,“你真聪明,这几日无事不出门,倒像是知道了我们的规矩。”

“以后也守着这样的规矩吧,若是真入了我们南疆姑娘的眼,才不会管是谁先招惹的谁。”

她长长出了口气,看着有些小大人的作态,神情却是沉稳冷静。

恰在这时,一声雀鸟般的长鸣从远处传来,震动着叶片微微发颤。

谢辰抬首,被少女惹出的笑意微微变淡,眸底沉淀出另一种情绪。

阿柳一个蹦起身,“我阿婆终于要见你了,也真是奇怪,那日扯着你昏了过去后,我一直以为她醒来第一个要见的就是你。”

却拖到了今日。

谢辰应了一声,面色如常。

此时苍岩带人寻来,“谢公子,大巫祭要见你,这几人会带着你过去。”

他示意身后几人,面上客套有礼。

谢辰眼皮微跳,不知为何有种不妙的预感。

但还是没说什么。

见青年随人离去,苍岩才微松了一口气,顺手扯住要跟上去的阿柳,“你别跟了,跟我来。”

他转身走向另一边。

阿柳不解其意,“怎么了?”

苍岩面色凝重,他一边走一边问向身后跟来的阿柳,“谢公子不是常人,你这几日跟在身边……”他飞快瞄了阿柳一眼,声音压低,“有、有……”

阿柳白了他一眼,“不喜欢,你吞吞吐吐的真愁人。”

“谢公子比招魂蛊还要蛊人。”阿柳摇了下头,头上展翅的银蝶簪鲜活无比,一如其主人,“但我想要的伴侣,不是谢公子这样的。”

她未来注定会走上阿婆那条路,纵使不知道未来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的,但也不该是谢公子那样。

越漂亮的蝴蝶,越危险,有的时候,连看上一眼都可能会伤到眼。

阿柳越想越烦躁,踹了走在前面的苍岩一脚,“这都要回去了,你要说事就快些说。”

苍岩脸色缓和许多,脚步也停下,转身凝重道:“半个时辰之后,你要带人护送那位谢公子回京都。”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用最快的速度!”

*

楚柳言虽然陪在太后身边,但任谁都看出她的出神。

太后宠溺看了她一眼,摘录着手中的佛经,她没开口,自然没有人敢贸然出声惊扰长公主。

直到陛下驾到的声音从外方传来,楚柳言才猛然回神,“皇弟来了?”

太后却是有些疑惑,这几日皇帝来的不算多,但是比较之前就会发现,勤了许多。

她生的孩子她了解,人情该有的暖意不会出现在对方身上,那些诡谲难辨的人心,反倒是对方的手上玩物。

事出反常,自然有所求。

太后看不透,也不去深究。

帝王见过太后之后,扫了安静的楚柳言一眼,入了上座。

茶雾弥漫而上,朦胧了帝王的眉眼。

楚柳言坐下时,心情有些沉重,因为她现在也有些心虚,摸不准眼前这位威仪莫测的帝王,究竟是故事中心中有情与永安君终成眷属的承安大帝,还是正史之中杀伐果断智多近妖的承安大帝。

两者皆是承安大帝,可是一旦有了情,人就好像不一样了。

如夏书意所说,无人并肩于承安大帝身侧,而如她所见,永安君始终站于承安大帝的身侧。

楚柳言心神不宁,竟不敢侧目看身边帝王一眼。

【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她说的才是对的,那这个时代从始至终都不存在永安君。】

【无人再见永安君。】

【无人可伴帝王侧。】

第223章故人再见

在将谢辰带去见大巫祭的一路上,几位平日精悍的南疆汉子什么话都没说,他们沉默着向前,竟有些肃穆的样子,只有熟悉的人才会知晓他们举止间流露出的郑重。

谢辰并不知晓这几位格外沉默的南疆人的小心翼翼,他走路的节奏随着自己的性子,时快时慢,偶尔甚至会因为路边造型奇特的古树而驻足观望一会儿。

他若停下,这几位南疆人也随之停下,全无催促的意思,恭顺尊重到有些不合常理。

谢辰心中微叹了一口气,这般明显,简直是将不对劲的地方明目张胆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似乎又被路边一株鲜香的花草吸引,谢辰再次停下了脚步,他伸手要去碰时,终于被一位沉默的南疆汉子出言制止。

“公子,这花草有毒,还是不碰的好。”

谢辰颔首应声,神态懒散,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他方才伸出的手停住,刚好停在了奇香无比的花草的上方。

“一瓣,两瓣,三瓣……”

他指尖微动,漫不经心的数着,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量,让周围几人一头雾水。

他们彼此忘了一眼,还是保持了沉默,没有再开口。

花瓣不多,谢辰很快就数到了最后一瓣。

是单数,也就是离开。

他此时若是真心想要离开,这几人拦不住他,南疆圣地也不是阻碍,此后天高地远,估计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但是那个已经活到了暮年,那个一眼认出他扯着不让离开,那个在不着痕迹给他提醒的……昔年的倔强小姑娘,这一走,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上一面了。

谢辰指尖探出,用指盖那一面轻轻弹了下数到了最后一片的那朵花,仿佛因为好奇而试探,眉眼神态一如之前,甚至添上了一分笑意。

他起身站直,对着几位等待着的南疆汉子抬了下下颚,“诸位,带路吧。”

而他们身后那朵犹在晃动的毒花,松松垮垮地掉了一片花瓣,脱落而下的花瓣被风带着,吹向了已经走远的那位公子。

*

古屋之中处处严丝合缝,光线本就难以渗入,偶有几缕透光,也变得昏沉无比,沉暗压抑的让人心中发毛。

盘膝坐在中间的大巫祭,垂下的发丝苍白干枯,随着主人摇晃手中蛊壶的动作而飘飞,此情此景映衬着,仿若疯癫。

直到门被一人推开,外面大亮的光线就如寻到饵的鱼儿一般,抢着钻进了屋中。

屋中潮气都仿佛褪去三分。

佝偻着腰的大巫祭骤然僵住。

衣物掠过咯吱作响的木门,来人身上还带着久晒的温度,暖意逐步逼近,屋内阴影半挡了他的面部,却也隐约可见微勾的唇角。

旧人带着现世的时光,从遥远的记忆中,活了过来。

大巫祭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铭刻在心的永安君,君子风华世间无人可比,此时对方揽笑,眸眼低垂间,又见几分旧日风采。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仿佛当日那个抓着人不放手的不是自己,“您不该回来的,朝廷密令与密使都到了南疆,您再出这个门时,就要被抓了去。”

“虽不知道您惹了什么事,但是南疆密令不得轻易动用,当朝皇帝为您动用其一,便说明了您的不愿。”

谢辰得知这个回答微顿,避而不答也未露异色,在大巫祭对面坐下,语调温和笑道:“许久不见。”

他来南疆之前,从未想到,这里还有故人活着。

大巫祭放下手中蛊壶,哑声笑了好几声,“瞧我,白替您担心了,这天下还有谁能伤了你。”

谢辰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必尊我,我来只是与你聊聊,什么都可说,唯独往事不可提。”

“我都这个岁数了,能说的全都是往事,您这可就为难我了。”大巫祭叹气,她能与眼前人有多深的交情呢,在过去的一个小女孩眼中,与天下闻名的永安君相处三日,就像是话本中做梦一样,临走时也只想拽着人不放手。

圣地之中再见,她下意识拽着人不放手,也许只是当做一场梦而已。

“我醒后不见您,便是想要让您走的。您若想走,谁能拦得住您。”

谢辰微微一笑,面容沉静,他两辈子加在一起活的都没有眼前老人岁数的三分之一,此时也没有拿前世压人的想法,他只是来见一个熟悉的小丫头。

又或许,一个不是很熟悉的故人。

“但我该见你一面。”

他该见对方一面。

大巫祭像是个即将枯萎的老树,每一个动作沉重而缓慢,她从另一边拿出一物,精致古朴的小木盒棱角圆润,一看便知那是被时常抚摸而形成的圆润。

“圣虫认出了您,我也认出了您。而您回南疆,怕是来寻天机匙的吧。”

谢辰此时才有些诧异。

他当时从南疆圣地中悄然藏起的东西,确实是天机匙。

也是天下唯一能重开天机峰的钥匙,当年大巫祭尚且年幼,没想到也将那时谈话记入了脑中。

“您将天机峰的一切秘密封存在南疆之中,若不是您不作强求,我们每一个南疆人都该是守山人,如今百年多过去了,怕也只有我一个老太婆记得了。”

大巫祭推出手中的木盒,“如果我没猜错,是阿柳在明密使在暗一路护送您回京都,你们到京都之时,便拜托您将这小盒转交给她把。”

她笑眯了眼,再看谢辰时,慈祥如看小辈,而不是昔年尊贵的天下君师。

她因为本命蛊的特殊,从前朝活到现在,已经远超常人极限,一百多年的时光阅历给予了她不同于常人的感悟。

大巫祭或许没有眼前人聪明,但聪明者总被自己所误。

“您是要回去一趟……”她喃喃出神。

谢辰听不清对方口中含糊的低语,他接过木盒,心中已然有了预料。

“为何不告诉阿柳?”

阿柳若走,回来便再见不得阿婆。

大巫祭摇头,“她聪明着呢,早就做好了准备,您就带着她吧,不需要多说些什么。”

此时,她才终于接上最初那句。

“是啊,好久不见。”

第224章桃色动人

虽然大巫祭不甚了解那道绝对隐秘的密令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但也推出几分事态严重性。

南疆深山,明处毫无异样,暗中却已被封锁。

从京都一路追寻而来,直属于帝王的黑骑兵们,在几次丢了青年踪迹后,这群平日里绝对优秀的桀骜兵士,险些要上奏自请以命谢罪。

他们从未想到,只是最为简单的寻人,竟也能耗费几月有余。

也因此,即使在得知那人就是传遍京都的朽木纨绔,黑甲骑兵也没有松下半分心弦。

暗地里的这番动作,险些让南疆那些避世不出的老家伙们,都惊的探出了头一问缘由。

从苍岩带着阿柳回来后,又被人唤走时,这场只围堵一人的浩大架势,就已经露了端倪。

大巫祭说出了这个门就要被抓了去,半推半猜,虽是有意往严重说了去,却阴差阳错蒙上了大半。

谢辰踏门而出,无数道视线微弱无声,在吹卷而起的风中,密密的填充了这片空间,以至于他眉心下意识一跳,心中罕见生出几分茫然与诧异。

为这铺天盖地般的大阵仗。

着实夸张了些。谢辰自忖从离京以来,并没有做过什么能惊动天听的事情,甚至贴心避开了好些影子,只求着这样默然无声下去,直到京都的那位半点想不起自己才好。

莫不是,帝王终究过不去那份折辱,杀意这才姗姗来迟。

谢辰两世合在一起,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君威难测。

阿柳手中甩动着不知哪里折来的枝条,身后跟着几位沉默内敛的南疆汉子,与之前那批不一样,身上沉凝的气势要更加危险几分。

几人站在木梯之下,迎着才出来的谢辰,像是迎架,又像是强抢。

谢辰罕见沉默片刻,才露出一笑,“你们这是……”

他刚张嘴,便心道不好,但此时已来不及,隐约听到身后古屋中传出一声叹息。

阿柳枝条猛地一甩,兴致勃勃道:“走吧,这次托你福,我终于要出个远门了。”

“别挣扎了,这些不是毒药,我可是南疆最聪明的蛊师!毒不倒你,那就补倒你!”

什么东西吃多了,身体都会因为负担而沉重,这些挥散在空气中的东西无毒,身体也只会虚浮一阵用以消化。

对于谢辰而言,简直是最好的迷药。

阿柳对于自己能完美完成那种要将人迷倒,又不能完全昏迷,最好不要伤身等等等的繁琐要求,心里还是有几分自得的。

但这并不妨碍她心中腹诽那些要求的麻烦。

嘴一张开,空气中无色无味的东西就钻入了谢辰体内,他这具身体也算有几分抵抗力,但哪里是能抗住这种专门针对的手段。

临昏沉之际,谢辰能感觉有人搀住了自己,他脑中逐渐昏沉迷糊起来,阖眸之际,身边一切都变得模糊,理智失去的最后一瞬,他只觉好气又好笑。

这种如在梦中的行程谢辰并不知道走了多久,待他在基本的生理需求解决后,见阿柳在腰间要掏那药,昏沉着的脑子终于挤出一丝清明。

他开口前,先笑了一声,平日清朗悦耳的声音此时无力发软,挠的人耳朵微麻,却也让阿柳动作一停。

阿柳郁闷道:“你笑什么?”

谢辰有些艰难的动了动指尖后又放弃,他眸光极快地掠过窗外,有些困难的估算出到京都的距离,心中微微摇了下头。

“你药快用完了吧。”

他用得是肯定语句。

阿柳并未反驳,说实话,眼前这人的抗药性远远超出她的预估,若要维持住之前的状态,要损耗翻倍。

谢辰吐出一口气,低垂着的眼帘索性合拢,节约上几分力气后,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如适当减少用药,给我几分清醒,就算能动能想,在外面的天罗地网下,我能长出翅膀飞了去?”

阿柳撇了撇嘴,没说同意与否,但放到腰上的手却抽了回来,“什么天罗地网?有天罗地网我还用得着下药?”

谢辰眼皮颤了几下,却没睁开。

倒是忘了,眼前这丫头,用蛊手段深,本身武功却算不得高。

对于暗处的气息,恐怕还真不知道。

明一重,暗一重,重重叠加。

若不是连弯唇都颇为费力,他还真要苦笑几声,某位为了捉他,还真是费了许多心思。

那么,捉他回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单纯的秋后算账吗……谢辰侧了侧身看向马车之外,这已经是换下的第几匹马了?他本就记不清,随便给了个数字之后,阖眸假寐。

秋后算账,仿佛谁不会似的。

*

当今圣上尚是太子时曾住过的东宫,今日又迎来了它的旧主。

说是住过,却也没住上多少时日。

先帝将唯一的子嗣保护的很好,好到太子登基之前,东宫这个曾被无数人争抢的地方险些沦为一座空府。对于先帝来说,任何地方的保护,都不及天子皇宫。

但总是住过几回的,尤其在初定太子太傅的那阵,为了堵住某些言官的口舌,东宫也曾热闹过一阵。

哪怕短住,也绝不可能出现敷衍的情况,东宫或多或少遗漏了些年少之物。

曾经帝王未曾在意过,久到那些东西蒙了厚厚一层灰,宫人们也只敢简单清扫,不敢随意处置,连碰都不敢多碰一下。

外人都道新帝年少,手段尚且青涩,只有深宫之人最为了解他们所侍奉的主子。

帝王驾临,东宫宫人一阵手忙脚乱。

绣着龙纹的衣物掠过他们跪伏下的余光,没有丝毫停留的进了书房,随着房门闭合,才有太监招呼他们起身。

书房内,自是整洁无尘的。

“无人再见永安君……”楚千泽思量着这句心语,微作沉吟,脚下步子不急不缓,指尖点过堆满年少时看过的孤籍书架。

他没有去拿任何一本前朝孤籍,也没有去找任何一本与永安君有所牵扯的书,而是从角落中本该蒙了灰的画筒中抽出一卷。

手腕一抖,卷起的长画卷向下陡然一扬,材质极好的宣纸经过几年依旧挺住了这番动作。

定眼看去,桃花花瓣层叠交错,宛若粉云铺满宣纸,冲眼便是烂漫春色,风流至极的花卉簇拥着,有种极霸道的美。

让人心尖都忍不住烙上了这抹粉。

楚千泽凤眸低垂,神色淡淡地看着这幅年少所作的画卷,其中几朵桃花他还记得,因为与太傅说话而分神,花瓣根处重了几笔,如今再看,这几朵鲜的好似要跳出画卷。

心口处仿佛也有某位眉眼含笑的公子,笑着笑着,便要从那里跳出来。

如此任性,让人束手无策。

“呵。”

帝王明了。

从始至终,本就不为永安君。

哪怕无人再见永安君,哪怕世间本无永安君,也会有人——伴于帝王侧。

第225章再回京都

这趟东宫之行随行的宫人们来去匆匆,总管太监将此行布置妥当,却也对圣上的想法有些摸不着底。

从得知了谢世子的消息后,圣上偶尔驳斥臣子们的语句,也不再如之前冰冷锋锐。总管太监妄胆猜测圣上的心情应该是好了几分。

但自从前几日在太后那用过膳后,前朝如何战战兢兢他知道的不真切,不过宫内伺候的人,却要比之前还谨慎。

宫廷内外弦松弦紧,全在天子喜怒之间。

总管太监抹了把心里的汗,纵使他伴了圣上这些年,也不敢断言自己就能了解三分圣意。

书房的门被从内推开,总管太监浑身一个激灵,“圣上您忙完啦?”

他行礼作辑后,微微抬头,才注意到圣上手中还有一物,卷起来的长画看着并不是什么古画名画,似乎是圣上少时东宫所作,未作精细保养。

总管太监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似乎是这趟东宫之行的原因所在?

但若说珍惜,总管太监的视线扫过圣上随意卷拢着的动作,有些摸不准。

楚千泽回头看了一眼静谧的书房,语调淡然如常,“吩咐下去,平日清扫要小心些,尤其书卷古籍一类。”

总管太监连忙应下,伸手要接过圣上手中画卷的同时,口中出声问道:“圣上是要继续在东宫留着,还是准备准备回宫?”

随手抬起画卷,眼看着放到总管太监伸出的手上,楚千泽手腕一动,动作错开,又从容将画卷收了回来,指尖无意识点了下,“即刻回宫吧。”

“是,圣上。”总管太监仿若不曾看见圣上反手收回的动作,殷勤应了一声后,招呼着整座东宫动了起来。

周遭好似瞬间变得忙碌起来,忙碌中又井然有序,而天子缓步踏出,抬眼是摄人威仪,垂眸是华美贵气。

宫人们左右弯绕,极为默契,一领头的身后常常是跟了数人,明明该是鼎沸的人气,一个个却小心又谨慎。

他们远远的与圣上擦肩而过,仿若一片无声无息的云,没有惊起丝毫波澜。

楚千泽身在此间,另有一片自己的世界,他今日出宫算是匆忙,不过一念之间想起曾遗落在少年居所处的桃花,如今手中全实握住的画卷,心口泛开的四月,竟也能在想起某人的时候,微微柔和一瞬眉眼。

于圣上而言的一念之间,底下的人却动的天翻地覆,听得动静的御前侍卫曲盛也被惊动,正正撞上要离开的圣上。

“圣上。”曲盛一身侍卫装极为利落,内敛锋锐,大步朝着这边走来时,无数宫侍纷纷避让。

楚千泽眉眼疏淡,并未看曲盛一眼,“既然来了就跟上吧。”

曲盛应是,他直起身时,自然也看到了圣上手中画卷。

曲盛与圣上幼时相交,有段时日王朝内外政局极为敏感,为了护卫尚是太子的圣上安全,更是直接憩在外屋,可就是这般算的上天下一等的“亲密”关系,他依旧猜不出那副画卷之中有何特殊的地方。

那只是一卷出现在陈旧岁月中,无比寻常的一张旧画。

世界所有不起眼的旧物,能让人驻足珍玩的只有移情这一个原因。

因为源头那人足够珍贵,才会使得一件旧年岁月中不甚起眼的画卷,有了别样的意义。

曲盛这段时日手头上的事情积的很多,守卫圣上的明与暗的两股势力,平日并不会有多少联系,但是有些动静再悄然,他作为明面统领之一,不可能毫无所知。

初时,曲盛是诧然的。

那份诧然在做过多次心理准备后,每一次面见圣上,都会反复升起。

真是奇怪啊,谁能看着圣上那张脸,说出情爱一事,连出口都仿佛是侵扰天恩的两个字,谁都不敢将其与圣上联系在一起。

以至于就连如今,曲盛眼前纵使一再划过曾出现在圣上精致手骨上的细碎咬痕,这段时日出现过的种种,他依旧没有咬实心中隐约的猜测。

楚千泽的视线何其敏锐,身后的视线恪守本分,他也懒得计较,手中紧实握住某物的感觉,某种程度上极大地满足他作为帝王的那份掌控欲。

这让他不由想起些什么。

指尖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窒热的床帏间,有谁的喉骨被用力攥压。

模糊滚烫的吐息间,楚千泽隐约记得,他曾想要咬上那喉骨,说不清是想要以此惩戒谢辰的僭越,还是想要在对方最重要的地方留下独一份的痕迹。

楚千泽微抿了下唇,莫测眸光轻闪,他踏过东宫看向天边,午时已过。

上次这样抬眼看向天边出神之时,已是三月之前。

也才三月而已。

*

“京都真热闹。”阿柳双手抱胸,眯眸打量着高阔城墙,随着她的动作,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起。

远处壮阔城墙下的人流密集,鼎沸的人气造就了极致的繁华。

太热闹了,阿柳说的淡定,但南疆本部族隐匿深山,她被管束的也紧,还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不自觉间,就有些看的出了神。

来往的人流之中,不乏宦官权贵,但也从来不少平民百姓,他们偶有交错在同一轨道的时候,看着莫名的和谐。

“王朝中心所在,天下才子所向之。”谢辰倚在马车之内,没有推窗也没有动,他没有刻意去听,热闹的人声却一个劲的往耳朵里钻。

谢辰微微侧了下头,“自然是天下一等的热闹。”

“人人都上赶着往这里来,就你要被费心捆回来。”阿柳看不得谢辰懒着身子的模样,伸手利索开了马车的窗,一张娇俏的脸就探入了车内,她上下打量了谢辰一眼,“你别这幅模样,让那位看了,还以为我下了多重的毒药。”

谢辰身子骨被迷了这些时日,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但他却一日比一日贪懒,此时五指成拳,食指凸起抵着额侧,掀了掀眼皮,神态慵懒。

“是药三分毒。”他微微笑道,“我快无药可治了。”

阿柳双手拖着腮,撑在车窗边,“你到底是谁?如今都在京都城外了,他们不告诉我就算了,你还要藏着掖着吗?”

这么大费周章的从南疆送回京都,下令的那位还是王朝的主人。

最重要的是,药都下了,还要坐着马车,平白费了好些时间。

谢辰看她一眼,“我是纨绔,家有万金,谁都惦记着我。”

“我看你不像是个纨绔。”阿柳道,“倒像是长老们口中真假话掺着讲,专骗我们的坏家伙,肚子里都是什么黑水。”

“是墨水。”谢辰想了想,纠正道,他低垂着眼,面上逐渐掩不住倦意。

阿柳敷衍点了点头,她手一指前方,“马上来接你的人就要出来了,你也别强行撑着了,都到这里了,你就顺着药性睡过去吧。”

“你逃不掉的。”

她得意的晃了晃脑袋。

强压着的睡意随着对方这句话触底反弹,谢辰勉强抬眼,眼中世界逐渐朦胧开,落入阿柳眼中,多情眸眼却是要泛滥出春水一般,让她措不及防愣了一下。

阿柳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小声咕哝了一句。

谢辰撑不住唇边笑意,成拳的手张开抵住了上半张脸,墨色发丝垂散在脸侧,静默之中,他身上某些让人心悸的气势,若有似无的透出了一二。

阿柳再一次别开视线,这一次脚下也向后撤了一步。

谢辰算着药性上涌的时间,竟最后夸了小姑娘一句。

“药用的不错。”

恐怕跟着的人里面,不少人都快忘了阿柳是玩蛊的。

人是睡过去了,但阿柳还是有些不放心,探了身子要去碰谢辰的手腕,却在擦过对方昏睡着的脸时,一阵极快的凉风掠过之间。

阿柳收手极快,定睛一看,指腹上还是破了个口子,她不用看带起凉风的是什么,都知道又是谁顺手抛出的叶子。

警告、警告、又是警告!

阿柳气的抓了把头发,满头的银饰叮当作响。

“你们这群家伙有病吧!!!碰不得近不得,知道我天天控制用药的份量有多辛苦吗!”她转身大骂,但除去几个仆侍抖了一下,没有任何回响。

阿柳牙口都泛起了痒意。

她再看向谢辰,心道这待遇,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处处周全,却又处处霸道。

在这种氛围中还能淡然处之的谢辰,于阿柳眼中,也是古怪。

一群古怪的家伙。

阿柳抱胸生着闷气,靠在树上,冷眼看着京内出来的一列人,小心将人移入了一架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那从车窗内翻出的帘布光华流转,被内里的仆人轻轻一扯仿佛就要断了。

哪怕阿柳不认识,也看得出帘布的珍贵,这还是只是露出的一角。

她眨了下眼,抿唇收回了视线。

等到那边动静停歇,才有人将她带向另一辆稍小些的马车。

那人还忧心道:“姑娘这身太引人注目了些,稍后还是换一身吧。”

阿柳哼了一声,冷薄的脾性对着这人毫无掩盖的意思,“我作为南疆圣使,此番入京穿着南疆服饰有何问题?莫不是你们将我南疆看作异族?”

那人哑口无言,竟不敢回答,生怕错了一句,就能成为南疆与天楚翻脸的由头。

阿柳心中气闷,她到现在,还是不知谢辰到底是什么身份,吊着的问题一直得不到答案,当真难受。

马车无声无息驶入京都内,守城的士兵连张口的机会都没有,便慌忙向后退去。

一入京都,更热闹了些。

阿柳忍不住向外掀帘看去,经由她方才那番话,随侍的人也没多说什么。

阿柳有分寸,她透着拉开的缝隙窥看着外面,没有露出多余的地方,直到看够了,才意犹未尽的放下了帘布。

卫珞侧耳听到几声铃响,下意识循着声音看去,只看见规制一大一小的两辆马车不快不慢向前而去。

马车之上没有任何身份标识,普通的仿若寻常人家,卫珞眸光一低,看清了前方拉着马车的马。

皮毛黝黑,光色顺滑,一身精养出来的腱子肉,纵然看不出品种,偶尔打出的鼻息却总透着股桀骜的不耐。

不像是被拿出来拉车的马,遑论那一身被精细伺候着的皮毛。

本是随意一瞥,此时卫珞却转正了身子,目送两辆马车远去,微微皱眉心中寻思不解。

京都权贵云集,想要低调的人自然有,可若要低调,就不该用那样的马。

这马,就像是根本不给普通百姓看的,就是要给那些识货的人去看去识。

然后,远远避着。

……别去碰。

第226章龙床之上

卫珞的思索并没有维持太久,同他一并出来的陆淮从他身后的二楼酒楼探出半身,大声唤他,“你木站了许久,怎么还不上来?”

卫珞抬头看了眼,摇头将方才所想压入深处,只不过上了二楼与一众友人见过礼之后,还是没忍住问了坐在身旁的陆淮一句,“你方才探身时,可有看见与我擦身的那两辆马车?”

陆淮倒是有印象,“怎么?不过是两辆普通马车而已。”

他随意一看,又看的晚,并未看清前方拉车的马是什么样。

见此,卫珞也只是温润笑着感叹一句,“拉车的马,养的真好。”

陆淮听出几分猫腻,还要再问,卫珞却没有深谈的意思。

一件小事,本也不值得多说。

*

圣上寝殿平日就是宫侍们最上心的地方,今日却一个比一个找不到人,偌大的一个寝殿此时独独留了一人,就连护守的侍卫们,也比平日远了几步。

平日可靠近寝殿的人,自然也是精挑细选的心腹,不担心他们会向外处透露些什么,但有些事见过,眉眼间自然不如常日,紧绷着仿佛藏了件不得了的秘密。

以至于圣上走过身前,若不是身体记忆格外强烈,险些御前失仪。

楚千泽今日看着一如往日,凤眸威仪,瞥过旁人时眸中淡漠,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如美玉,若不看宣政殿内现在还没恍过神的那些官员,他看上去连指尖都透着玉般的通透。

那常年身处极权而养出的威势,总会在喜怒无常中透出一二,今日的圣上,却像是有意散了那些会使人不适的感觉,气度刻入骨中无法剥夺,有意做出的表象却能欺瞒人的眼睛。

曲盛随侍在旁,他今日从遇见圣上开始,就头皮发麻。

常年茹毛饮血的猛兽什么时候会平静到让猎物觉得无害的程度,自然是压着性子好不容易要靠近猎物的时候。

此时猛兽的凶性压得滴水不漏,可有些本能不会因此而改变。

兔子不会因为猛兽收起獠牙而心安,曲盛随意一瞥,就寻见几个将头放得比以往还要低的侍从。

他收回视线,想的却是那位谢世子,据他从青樱哪里勉强探出来的口风,这位种种表现又哪里像是外人口中盛传的朽木纨绔。

那人在明知圣上身份的时候,都敢在圣上身上留下痕迹……思及此处,曲盛又想起前段时间总在他脑中浮现的画面,狠狠抹了一把脸。

他白白费这些心思做什么,就算是那些太监,也没人敢操持着这份心思。

而如今,这些事也轮不到他来操持。

曲盛随侍帝王身侧,今日却也如寝殿之外许多人一般,比平日站得还要远了些。

谁敢去听帝王的墙角。

他们今日侍奉在此,一个个都是提着心弦,生怕撞见一桩宫闱秘事的发生,日后被生生清算了出去,此时都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才好。

殿门在楚千泽身后随着惯性发出一声沉闷的合拢声,偌大的寝殿之中,骤然间空荡下来。

没有宫侍,没有暗卫。

用料极好的靴子踩不出多大的声响,楚千泽这段路走的很稳,他认为自己是平静的。

清寒凤眸偶有映出周遭摆件的时候,却没有一件停留片刻,视线流水般轻且凉地从那些东西上掠过,最终落在了寝殿的深处。

这个地方太特殊了,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楚千泽心中依旧迷惑,当时被人询问将人置于何处。

心中未有波澜,眸眼抬起的瞬间,却脱口了“寝殿”二字。

这是他的寝殿。

在看到眼睫微颤又安静下来的那人,帝王深潭般远且静的眸子,仿佛也随着那轻颤的眼睫抖了一下。

楚千泽顿足,垂眸安静看了榻上昏睡之人许久。

宫侍不敢多动谢辰,以至于对方未曾洗漱,就这么上了这张龙床。

说出来这是大不敬,但龙床的主人此时却没有了往日那些洁癖,单单看着龙床上的人,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他有许多东西,便是整座宫殿,也是随时可以换掉的,唯独床上这人,是换不来的。

陷在床上,玉冠自然有些歪斜,江南富饶之地养出来的公子哥,发丝都带着一股富贵气。

帝王弯腰,身后半披的墨发从颈窝处划过,晃动着碰到了床上之人支在外面的手,同样被王朝精细奉养出来的发丝,没能得到其主人的半分侧眸。

长指从玄色袖袍中探出,带出细腻腕骨,那双挑弄王朝风云的手,此时轻轻的碰了下江南公子散开的发。

发丝好像偷到了对方身上的暖意,没有半分凉意,触手生温,亦或许是他自己的手有些凉了。

总之,帝王缠着这缕携着温意的发丝,深眸中情绪淡淡,视线从这人极出挑的眉眼间扫过,滑到那张总是勾着笑的唇瓣上。

他看的仔细,皮相是俗物,但偏偏是人们无法剥离的劣根性。

不需多么辛苦,就能想起对方睁眼时眉眼间的潋滟含情,这幅皮囊,会在瞬间鲜活的让人心慌。

抬眼便笑,桃花面貌惹桃花。

楚千泽眸色深了些,因为没人能留住四月的桃花。

这让他心生微妙不悦。

仅是出神片刻,帝王低眸,唇色有一瞬被抿出了极艳的绯色,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谢辰因不安稳的们而隆起的眉心。

也许是凉意加持着压力顶在额心处,谢辰无意识皱起的眉峰很快被抚平。

微蹙的眉宇一松,闭合的眸眼与唇角,相携着散开一许弧度。

似是轻笑了下。

楚千泽动作一顿,指尖仿佛被烫了一下,顶在对方眉心的手指猛地蜷缩。

竟一时受不住眼前人这笑。

他回神去看,似笑而非笑,这还只是神似,自己便成了这个样子。

带着些烦闷的心绪,楚千泽将人向里推了推,说不清楚是不是想要将人闹醒,但也未再出声和做出其他动作,在床榻空出位置后,他收眉定睛注视了谢辰片刻。

而后转身安静坐下。

竟不再看他。

帝王看着另一侧,视线虚无,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至见到这人,始终未再离开。

他心思沉沉,以至于始终未曾发现初时那缕落在床边,与谢辰置于床沿外侧轻碰过一下的发丝,不知何时,已经被那只手勾入了指腹之间。

不同的黑色发丝,此时变作道道红线,在两人手中缠过一趟。

谢辰睁眼时,呼吸没有乱上分毫,眨眼的瞬间困意还在,随时都有可能被重新拽入睡眠。但扫眼一看却是陌生的环境,这极大的抵消了药物带来的催眠效果。

他将视线从上方精致的纹路上移开,只转了转眸子,楚千泽的身影便猛地扑入了眸底。

这屋子处处奢华,终没有它们的主人来的贵气。

谢辰微微歪动了下头,见着对方看另一处出神,眉峰一挑。

玄色常服素来肃重,只会将人压出几分老气,他之前与这位见面,对方也没穿过几次这种颜色。

此刻安静坐着,衣服没将人压出老气,人却把衣服变得贵不可言,连带着偶尔露出的脖颈腕骨,也被衬得格外白皙温润。

若是不小心晃入眼中,也会惹出一瞬的失神。

可这人久不看他。

谢辰觉得有趣。

从他离京不久,帝王暗处的人马就一路追寻,等他避开后,那批人马甚至不再遮掩,就那么在明面上追着他去了南疆。

他入南疆是为取得天机匙,当时心中估算,倒是未曾想到那些人的速度还要快。

那般拼了命似的追赶,上面给了他们多大的心理压力?

谢辰的视线如温水,认真看过身边每一物,每一件都在他眸底完完全全停留过,却每一件都只有片刻,唯独看向床榻上侧坐着的人,停留的格外久。

温水如无物,流过周围时,不曾惊起波澜。

谢辰心怀恶劣心思,始终不肯出声。

而当楚千泽侧身再看的时候,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含笑微挑的多情眸,难掩其中看热闹的恶劣意味,他不是看不出,却还是结结实实窒了一刹。

之前入画般的俊美公子,此时突地从画中跳了出来。

撞了他一个手足无措。

但谢辰看着,也只是地位帝王动作一顿,眸色翻覆,没有丝毫失态。

看上去并不惊讶。

是那日醒来,能说出“意外之祸”的当今圣上。

谢辰笑意淡了一分,他指尖不动声色推了几下,却没将指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上的发丝推掉。

眼前这人还看着,他也就不做多余的举动,支起半身,顺便将那只手藏入了薄被之中。

“圣上,我这些时日在外游玩,连我自己的身份都丝毫没有提及过,又何苦您费心将我抓回来。”

说着,谢辰摇头,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还是从南疆那种地方,一连大半月的用药,真是让我不明所以。”他抬眸笑,“这不是一道圣旨的功夫吗?圣旨一下,臣,自然是要回京的。”

君臣有别,他以当朝世子的身份在龙床之上,向着帝王质问。

第227章手足无措

这一幕说出去,简直荒唐。

天子寝殿是什么地方,谢辰又是什么身份。

当朝除去世袭,仅凭功勋为年仅十八的少年公子赚得世子一位的,仅谢辰一人。

定国公世子这个称呼的含金量,可见一斑。

谢辰此时若是翻脸,外面但凡有一个心不那么忠的宫侍将消息带了出去,圣上能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给老定国公与其麾下万万兵士一个合理交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去了南疆。”楚千泽微作沉吟,语调淡淡,“你身上的那个东西,是钥匙吗?”

谢辰故作的锋锐气势猛地一滞,他下意识抬手要去找身上的天机匙,眉眼间不自觉压出一抹凉意。

他很讨厌别人拿自己的东西来威胁自己。

这种性格上的偏好,甚至能压下某些莫名的情绪。

“孤没拿那东西。”似是被谢辰眉眼溢出的那丝凉意刺了一下,楚千泽眉心无意识蹙了瞬。

谢辰摸到东西后,收回手,面上带出些笑意,看着一如之前,刚凝结几分的气势倏然一散。

“臣还要体恤圣上宽厚,毕竟天下都是您的。”他还未说完,便听眼前人平静又开口,自发无视了这句暗藏挤兑的话。

“孤也没有对定国公出手的意思。”

谢辰无奈揉了下眉心,他身子骨还是懒的,脑子也懒得去想太多东西,账没有算清,就要与这人不停打着弯,那可太糟心了。

“所以您费心让人寻我,又用密使直通南疆,就是为了将我绑回京都,然后告诉我……”

谢辰顿了下,言简意赅,“您没有任何要威胁我的意思,所以我现在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就先笑了一下。

这简直将三个月的追逐战,说成了一场笑话。

谢辰不信,楚千泽也不会这么说。

“你不能走。”楚千泽面上微冷,他眯眸看着床上神态懒散的谢辰,压下许久的帝王性子还是蹦了出来。

他字句斟酌,却始终想不出一个顾全两人颜面的措辞。

要如何说,说之前第一花楼中警告的那些话如今他悔了?

这份迟来的悔,甚至能压过君臣纲常,罔顾子嗣伦理,只想要将已经飞出去的人,给重新抓回来。

抓回来,放在眼前看着,要桃花般的公子如之前一样对他笑着才行,这样才能抑制住那股蔓延开的心悸。

如何说?帝王九五至尊,这些话说不得。

说了,他与王朝,都仿佛瞬间多了一个软肋。

往日威摄群臣的嘴中迟迟没有吐出一个字。帝王垂眸,眼睫长而浓,微微一低,旁人就再也看不出分毫情绪。

百官最怕这样的圣上,可是这样的圣上放在谢辰眼前,却让他微微怔了下。

晃神间,他险些从帝王的身上,看出了几分无措。

从南疆开始压着的不悦始终没能交织成怒意,谢辰一直觉得有趣,他心知只要自己不愿,对方就什么都做不了。

谢辰眼界非同常人,将一切看的清楚,但他同样深知龙椅之上坐着的人何等尊贵。

天下是帝王的天下,在帝王眼中,万事皆可为。

谢辰这般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现在何尝不是在生着几分闷气,下意识的转念,已全然看轻了对方。

帝王虽年轻,却也不是刚愎自用之人。

于是,谢辰语气温和,像是纯粹不解的下臣,“圣上,臣为何不能走?”

“你不能走。”楚千泽重复了一句,指尖漫不经心碾磨着衣物,上面凹凸不平的绣纹抵着指腹,让他烦乱的心绪沉静了些。

绣娘能耐下性子将每个针脚都做到最好,他作为帝王又岂会缺乏耐心。

人已在眼前,跑不掉的。

“你听过一句话吗?”楚千泽淡声道,终于抬起头,光线随着角度的变幻在其眸底闪烁不定。

谢辰张嘴欲言。

楚千泽却微微倾身,脖颈连着脊背,惊人的漂亮,墨发在其身后蜿蜒开,此时伪装平和的凶兽漫不经心抬起了爪子,他的下一句话堵在谢辰开口之前。

“天下永安,君子心安。”

谢辰薄被之下的手指动了下,面上不露丝毫破绽,不解的点头应道:“这是形容前朝永安君,圣上在此时提起,究竟是想要说些什么?”

他不轻不重的阴阳了句,“这龙床臣躺的太久了,圣上不如让臣起来说话?”

如此隐秘尊贵的地方,哪怕说的话再正经,都能生生带上些不知名的暧.昧,句句来往都像是撩拨。

谢辰已经竭力控制自己不往其他地方去想,可是两人到底是有过一夜,嗅着鼻间属于帝王专用的香,那香有的来自眼前逐渐靠近的人,有的来自身下的床榻。

发散的思维由不得人控制,谢辰足够隐忍,可是人总容易被欲.望支使,他这句话说的快,但脑中反应过来的瞬间,就知道此话一出,要坏事。

果然,帝王要说的话顿了下,浑身肌肉微不可察的绷紧一瞬,凤眸划过抹凌厉,他视线下意识向下滑去。

谢辰面色如常,他在对方收回视线时,甚至柔弱的咳了一声,以示清白。

唇色微淡,容色倦怠,怎么都是一副由人蹂躏的无力作态,眉眼含笑间,那份慵懒惑人意味半分不减。

楚千泽想起那日对方上床之前也是如此,举止间一退再退,上了床后全然另一幅模样,一时恨的牙痒,他眸色沉极了,寒着脸阴恻恻地看了谢辰一眼。

他将这人放在心上,却也不意味着,帝王就心甘情愿置于下位。

“你这张嘴……”楚千泽语调莫名。

他想说些什么到底没说,而看着谢辰无力软坐在自己的床榻上,不可言说的满足泛上心头,这简直就像是人类的劣根性。

珍视美丽之物,一定要困于巢穴中。

对着这一幕,神仙也生不出气。

楚千泽坐直了身,继续之前的话题。

“孤记得你上次在藏书阁中还寻了关于永安君的古籍,如今对于这句话有何理解?”

谢辰静默片刻,掀眸笑了下,“圣上,您还是没有回答——”

“为何抓我回京?为何我不能走?”

楚千泽淡声道:“孤在问你话。”

谢辰笑意淡淡,“臣先问的。”

两人对峙间,寝殿之中的气氛都好似降了几度,不论平静还是带笑,两人都是拿捏情绪的好手,可偏偏碰到了一块,又扯上了世间最不讲理的情爱两字。

如何僵持,都脱不开那一条红线。

楚千泽凤眸微眯,威势摄人,他字字淡声却吐字清晰,道:“孤是君。”

外面的天色还亮着,床帏半遮半掩,笼罩在帝王身上的光线也昏暗不定,霞色光线沿着半边青丝勾勒,另半边隐入了暗处,光线在帝王的身上翻转,衬得人如那庙中佛。

端坐佛台上,世人碰不得,入眼便是世间极致的尊贵,连霞光都如此偏爱于他。

他做足了帝王姿态,整个人也冷了下来,骤然间高不可攀起来,威仪迫人,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他先开了口。

哪怕搬出君臣这两个如天堑的字,也不能掩盖他仓促下的失守。

当一场对峙,一人搬出根本无法影响事态的身份时,俨然输了一筹。

不论谢辰是不是世子,帝王的身份都没多好用,若是他心中有半分对天子的敬畏,就不会在那日翻身置于天子之上。

翻天之举,他就那么做出来了。

极少数知道真相的几人,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未来随时死于非命的准备。

楚千泽对人心把握有多深,他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方才那场对峙中,连他也没能逃过人之惯性。

什么越是做不到,就越是要强调。

帝王素来古井无波令人看不分明的眸中,波澜阵阵,已然起了恼意。

谢辰却是笑了一声,这笑不如之前看着花哨却不走心,而是像荡漾开的清水,涟漪泛至眸尾眉角,此番一动,纵使唇边弧度不变,整张面容却如桃花大绽,灼人眼眸。

看着这笑,楚千泽唇瓣红了些,他看的认真,指尖颤了几次,却没有抬起一次。

永安君是端坐在世人奉台上的君子,世人将一切美好的品德加在他的身上,可是对于帝王而言,他是不可多得肱骨之臣,而对于楚千泽而言,那便什么都不是了。

年少太傅所授时,对方口中永安君那与他大相径庭的性子,便让楚千泽心知,哪怕是友人,他们也合不来。

一切初始永安君,一切终于桃花笑。

从过时人,变作了眼前笑。

前朝惊才绝艳的君子,此时在帝王眼中,抵不得眼前人的一缕笑,他坐拥盛世王朝,自有雷霆手段,天下才子等着他去任用。

只有眼前人,可谓手足无措。

强不得,求不得,碰不得。

谢辰笑够了,似是觉得过于张扬,抬手故作虚弱掩住眸尾,轻咳一声止住笑意。

他身上最后一丝扮出来的轻佻懒散褪去,再抬眸,浑不正经的含情眸也不再那般勾人。

帝王的眼睛同样美,却无人敢多看一眼,此时那类似的摄人威仪,周转在谢辰眉眼。

他坐着,虚弱着,却是揽御九洲镇守前朝的永安君。

藏在薄被之下的手突地伸出,上面还带着帝王的发丝,谢辰几次想要解开,都因为看不见而越缠越紧,此时一抬手,上面缠着的发丝就变成了绳索。

楚千泽蹙眉顺着力道跌了过去,那发丝看着缠的不多,往上却是一拧一大把。

他伸手抵住了谢辰肩膀,没有完全靠上去,两人间还留着一抹间隙。

“松手!”帝王低叱。

谢辰低头俯过去,唇瓣几乎要吻上帝王的耳朵,眉眼依旧笑吟吟的,透着无端的危险,他带着诱哄般的语气轻声道:“圣上,先前还是试探,如今却已然肯定。我看不出你对永安君有什么执念,却偏偏缠着我不放手。”

“你先告诉我,谁与你说的——”

“永安君是我。”

第228章咬上几口

轻柔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楚千泽唇瓣紧抿,侧睨过来的凤眸凌厉无比,他想凭此慑退谢辰,对方却不吃这一套。

谢辰垂眸看了他几秒,突然轻声道:“圣上,你耳朵红了。”

这句话并无刻意撩拨的意思,他只将一个肉眼可见的事实说了出来。

正因听出了其中意味,反倒让楚千泽眸色沉了沉。

谢辰面色如常盯了几秒,事实上,对方像是被他气的狠了,不止是耳朵披上了浅浅一层霞色,狭长眸尾也开始缀上薄红。

明明最是清冷矜贵的一双眸,却这么容易被情绪牵引,动辄生红。

但天下敢这么平静气恼圣上的,本就没几人,能牵动圣上情绪至此的,唯他一人。

谢辰心思再如何通透,身在局中,一时竟也未看透这一层。

若有似无的热意就在唇瓣毫末之距,轻易就能碰到耳朵,但是谢辰微微侧了下脸,能更好的看清压在身上的人,却无言间削弱了许多暗中升腾起的情暖。

楚千泽撩起眼,长睫如天然黑弧,目光再冰凉也盖不住这一瞬惊心动魄的美感,他撑着谢辰的肩膀坐直身体,伸手攥住之前传来拉扯痛感的头发。

发丝被向上提,谢辰的手猝不及防下随之一抬,指尖修长白皙,上面却缠着对比鲜明的黑色发丝。

黑白碰撞,入目时就有些移不开眼。

看着此景,两人同时默了一瞬。

楚千泽平静松手,仿佛之前那些话都没发生过,他挑着最要紧的那个开口给于回答。

“江南舒家本家中负责对你授业的几位大儒,从未对外言过你愚笨不堪,这几位大儒才是真正负责你课业的老师。其余先生与外人,才是你朽木纨绔名声传播的源头。”

“你是未来的定国公世子,舒家在江南乃至整个王朝都是大世家,若不是一个让他们无可奈何的人起的头,谁敢这般率先非议?”

谢辰只说了一句,“圣上怎么总是拿无凭无据的事情来猜?”

他难得没有笑意,方才眉眼迸出的危险韵味早已沉入潋滟眸光,随着眸色流转在光线的闪烁中,如不露锋芒的温润古玉。

“可是有人说——”楚千泽随意抚平卷起的袖口,指尖漫不经心点过玄色布料,字字浅声却清晰入耳,“你过目不忘啊?”

他唇瓣掀开一抹弧,似是笑谢辰漏了这个把柄。

此类天赋,从古至今素来是天之骄子的代称,这还是第一次与朽木二字并列。

谢辰轻轻挑了下眉,事实虽没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看上三两遍就能记住□□,这份能力与过目不忘也无甚区别。

如今追究是谁向帝王漏了口风毫无意义。

“你总在绕弯子,不如将所有疑点都说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谢辰语气轻轻,温和淡然地又补了一句。“若是还有下一世,我一定藏好这些马脚。”

他动了动手,看着指尖上的发丝随之颤动,意味不明地笑道:“你说对吗?圣上。”

闻言,帝王凤眸骤然变得晦暗,他似是咬了下牙,恨不得吃下眼前人一口肉。

静默片刻,再开口时,说的话却不再如上面那般详细。

“你在江南并不上心去做什么假事,留下的破绽有许多。”

这是自然,谢辰这一世养的金尊玉贵,心思懒散成那样,何苦逆着心思去活。

他藏了多少,无意中漏了多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但谁能想到,这种细枝末节,也能成为眼前人佐证的证据,饶是谢辰心思如何妖孽,也算不出日后会有这一天。

帝王罗列许多,大都简略带过,国子监中多说了几句,但最后重点却放到了南疆。

“南疆锁地多年,前朝之前,未有人能让他们松口,只有永安君。”

前朝立国在即,是永安君单枪匹马深入南疆,当他从那片挡住外人千百年的深山中出来时,南疆第一次被纳入九州疆土。

以至于在永安君逝去之后,前朝兵马一度南上,生怕南疆临时反水,可南疆的那份平静,一直保持到了当下。

新朝建立,南疆再奉新主,未动一兵一卒。

“世人猜测许多,都不知晓永安君深入南疆的三天三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若拿南疆说事,想必永安君再世,也能为之动容一二。”楚千泽低了身子,几缕从玉冠中散下的发落在了他的唇边,雪肤黑发端的是绝色。

他眸眼侧睨着谢辰,眼睫压下,“瞧,你不就变了神色。”

帝王说话从容平静,再如何温和都挟着天威,如今衣冠不整,却不缺那份把捏人心的淡漠。

两人一坐一靠,帝王拢着凌乱衣衫,有意避开谢辰身体,但这方天地经过方才那番碰撞后,已然变得狭小起来,从双方开口后,彼此都是避开触碰,却没有一人向后退上一步。

只要一步,谁都不会再是这幅歪斜一下,就要拥在一处的状况。

但现在,谢辰只要稍稍抬下手,就能碰到方才擦过帝王唇边的那缕发。

“我自然要变了神色,因为圣上话术真是聪明,我险些就要抓不住了。”他一圈一圈的顺着缠在手指上的发向上绕,最后手指裹着帝王的发丝,似有若无地点在了对方的唇上。

帝王因为谢辰的动作,头低的更近了些,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抬手抓住了那要向下点去的手,再下那就是喉骨了。

致命处过于特殊,他几乎是下意识不想要旁人触碰。

手中抓了谢辰的手,暖玉般温润,楚千泽垂睫掠过。

似乎也不是不能碰。

他微微抿唇,抬眼如常,凤眸威仪尊贵,默不作声时整座宫殿都像是他的刀剑,重山般压向了谢辰。

看上去没有半分破绽。

谢辰由着他抓着手,习惯性的笑意漫上眉眼,眸子一弯比绚烂桃色还要烂漫,“圣上,你想好要告诉我,是梦里的哪路神仙将我的身份告诉你了吗?”

破绽的逻辑链很完整,但这从结果逆推向上论证的痕迹太鲜明,一旦结果不成立,整个说法全都不成立。

必然有人开了这个口,才能让人从破绽处联系永安君,转世重生这件事本就匪夷所思,更何况谢辰就是谢辰,他又不是借尸还魂。

也就真只有神仙开口,才能说出这种怪诞。

谢辰笑意愈盛,撩眉看人时,风华自在多情眸中熠熠生辉。

……楚千泽没有忍住。

他盯着公子眉眼笑意,喉间滚动一瞬,倏然俯身在坐躺着的谢辰眉心处蹭了下,公子受惊微颤的眼睫扫过唇瓣,撩起一阵瘙痒。

帝王压抑不住,尖牙几度探出,又忍了下去,最终只在对方鼻根山峰处轻咬了几下,好似将那笑给吞吃入了腹。

经过这两个动作,要将人咬碎嚼入心口的翻涌心潮才勉强压了下去。

平静汹涌的海浪,一旦翻搅,便是惊人的欲念。

谢辰被咬懵了,鼻根处的小骨仿佛还停留着被啃咬的感觉,眉心的暖热还未褪去,他所有的思绪被打散,整个人茫然看着人,然后茫然抬手摸了下眉心。

看着从容坐好的眼前人,仿佛无事发生的平静回视,谢辰难得哑然,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说什么?能说什么?

事到如今,谢辰终于明了几分,眼前这位从一开始就没准备与他按正常流程来走,天下都在对方手中,随心所欲的性子在这个时候披露无遗。

对着群臣还能讲些道理,对着谢辰,却一点道理都没有要讲的意思。

但这情念一起,筹码却落在了谢辰的手上。

两人面上俱是一派高深莫测,安静对视片刻,谁都没提刚才的突然,眼看着那霞色都要从帝王耳畔烧到脖颈,谢辰终于开口。

“你绑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说完,心内和唇瓣,都溢出一丝轻叹。

谢辰一直觉得,他们在第一花楼中是最适合破局的时候,那个时候对方选择什么都没有问题,只要双方沿着所做的选择一直走下去,都不会发展成眼下的僵局。

可楚千泽就是不由分说的改了选择,眼下这种僵局,连带着谢辰自己都开始迟疑。

他又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呢?一想到那个可能,谢辰张嘴想要退回那句问话,“算了,你……”

还是先松开抓住他的手,不回答也无妨。

剖心明志这种事,向来是他们这种人最抵触的情况,那与人的三寸距离,仿佛从入世的那一刻,就融入了聪明者的骨中。

谢辰想要给两人一个缓冲地带。

世上不是任何事都需要立刻给出个结果。

但是他垂着眼,笑意竟似真的被人吃了去,看不见那双撩人的含情眸,举止间便生生透出一股疏远冷淡的气息。

比起生气,反倒更像是倦了,连人都不愿再多看上一眼,这般作态将楚千泽从容心性猛地撕裂,心被拧紧,他险些喘不过那口气息。

帝王不肯松手,他蹙眉低头,有些仓促的与谢辰眉心相抵,直到那双眸子里倒映出一个他,被拧紧的心口才松了些。

谢辰再次茫然。

第229章再入赌局

帝王寝殿之中,此时极为安静,谢辰失神之际,极好的耳力却也只能闻得一人微乱的呼吸。

连他自己的呼吸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一轻再轻,生怕惊扰了眼前荒唐的一场梦。

太近了。

哪里是眸中融下了一个楚千泽,而是触目所及,只能看见眼前人。

谢辰本是侧坐着的,被人这么一压,后背就贴在了实墙上,左手还被抓着,呼出的气息翻滚之后,似乎又被眼前人给吃了回去。

额头抵住的肤感透着温凉之感,谢辰却觉得比烈火灼面还要滚烫,以至于他喉间莫名涩哑,半晌也只吐出了一个音节。

“你……”

谢辰甚至不敢多说,嘴唇的动作再大些,就要碰上对方的唇齿。

他是真的茫然,久久都没做出一个厌烦抵抗的动作,就这么被楚千泽低着额扣着手,半边身子靠在了龙床上。

而身居上方的楚千泽见谢辰如此,紧抿的唇才松开些,凤眸寒漠深远。这种场景,饶是凉薄如帝王,也难免那份男人劣根性下升起的愉悦。

胸口间没来由的闷痛感随之一缓,他抵着人想要看进谢辰眼眸的深处,可那里只浅浅印下一个自己。

温润潋滟的瞳仁,如湖水般在涟漪的起伏间,倒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他自己。

恍惚间,楚千泽仿佛能从对方眸中看到属于那个影子的痴色。

这份痴,甚至让他都有些惊怔。

楚千泽看谢辰,谢辰自然也在看他,不过他看的不是对方眼中的自己,而是凑近了的帝王貌。

寒潭幽深,他被引着上前,却始终不敢深入,因为看不透彻。

谢辰做事十拿九稳,早年肆意便赌的心性竟有些记不清了,他转世再生之后,唯一一次随心所欲不顾及后果,就是在第一花楼中。

他在逼近的亲热中,在情动的帝王前,昏了头。

而事后,算他赌输了。

而如今,赌局再开。

楚千泽不愿再回味之前的感受,他看着谢辰,用着最为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为惊骇的语句。

就像是第一花楼的重演,他占据了一切的高位,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败给了红尘孽欲。

早就来不及了。

“你留下来吧。”帝王说不出太露骨的话,这一句就仿佛是极限,耗尽了所有束缚世人的君子纲常,伦理道德。

将碎成片羽的心意,掩在他一如之前所有的平静语调中。

他们离的太近了,谢辰只觉得整片世界几乎都是眼前人,他唇角弯了下,似笑也非笑,语调清润如水不见内里锋芒,任谁也看不透其中深浅。

“留在哪里?朝堂?京都?还是……帝王寝殿?”

谢辰此时模样算不得规整,甚至因为几度在床上动作,从发丝到衣服都有些凌乱,他被压制着靠在床上,纵使不得自由,举止却自有一派温雅淡然,偏眸看人时笑意浅浅。

在最不规矩的地方,他的身上显现了世家贵族中最规矩风雅的一面。

此处仿佛不是帝王寝殿,而是君子论道所在,字句皆指天下苍生。

可这里就是帝王寝殿,谢辰这般模样,看上去并没有将帝王的随口一句话往心里放去。

谢辰这份可有可无的态度,让楚千泽眸色一暗。

他终于从这样的态度中觉察出某些熟悉的味道,仿佛那日第一花楼中对方醒过来时,就是这样的态度,语句轻缓好似万事皆可。

但是事后再想,句句皆是试探。

楚千泽向后退了些,要被两人体温熨热的额心缓缓降温,他低声道:“留在京都,留在皇宫,留在我的身边。”

“你若从文,左相之位非你莫属,你若从武,边疆名将有你一名。”

等待兴起的王朝,蠢蠢欲动的狄戎,他将这两条事关天下的命脉说成了通天路,由着眼前人去选。

他从未怀疑永安君,也始终相信谢世子。

楚千泽从来不喜欢试探。

帝王心性凉薄,却极善拿捏人心,可智者相遇,只谈真心不论棋局。

他想要什么,便是一定要的。

哪怕如今看着,处于劣势之中。

楚千泽心中暗忖,要早知会有今日在龙床之上,扣着人求着人留下,那日第一花楼中醒来,他就该直接将人掳回皇宫。那个时候,对方刚刚犯上,正是属于占了大便宜心气正虚好说话的时候。

哪里会再有今日,无论如何打着弯,对方都当是没有听懂一样。

以至于有千般手段,也纾解不了心口郁气半分。

见谢辰敛眉静眸,久未开口,楚千泽指尖蜷缩着,他抓着对方左手的力道也难免加重,耐不住此时的平静,唇色被咬的泛了白,终究还是又补了两字。

“……谢辰。”

这一声又低又轻。

仿若从唇齿间轻轻挤出的一点委屈。

黑发雪肤,最尊贵的帝王在面前低了头,说的这般少,却又像是说尽了一切。

谢辰数年来敲敲打打建起的心防,碎的悄无声息。他起身,帝王离他的毫末之距被快速填平。

“莫要逼我,给我些时间。”谢辰没有被帝王放软的姿势迷惑,攻心之计算是被对方使用的炉火纯青,但他亦不是这般好糊弄的。

连谢辰自己都未察觉。

此言一出,他再入赌局。

闻言,楚千泽愣了下,不等眸色暗沉,眉宇却被对方似有若无的蹭了下,暖热的温度几乎要滑入心坎。

可不等他凝眸认真看去,就听到谢辰温和道:“我们从头开始捋一遍,首先就如圣上所说,从国子监开始……”

圣上二字一出,之前还粘稠着滚烫着的气氛蓦然一变。

楚千泽抓着谢辰的手,也不由颤了下。

他气息倒是平静,“国子监如何?”

谢辰微微挑眉,“国子监是圣上将我塞进去的吧,若无国子监,何处再见林青叶?”

“不,是定国公上奏请愿的。”帝王否认了这一笔账。

“那醉霄酒楼?”

“意外。”

“第一花楼?”

“顺路。”

楚千泽垂眸,在这种一问一答的气氛中终于松开了抓着人的手,低着眼与谢辰偶尔碰下额心,注意全放在双手中属于谢辰的那只手上。

修长指骨上还绕着他的发,从指根一路缠到指尖,精细养出的墨色发丝根根分明,纠缠在一处时也不显乱。

他看了一会,突然不是那么想解开了。

谢辰下意识抖了下那只手,很快就掉了几根发,他沉吟想着旧账,未曾注意因这一动作而轻轻蹙眉的帝王。

等他转眸要再问的时候,才发现楚千泽正以极慢的动作给他解着指尖上的发。

谢辰唇角下意识一抽。

“这般踌躇,不如剪了给我。”他随口逗弄了一句。

楚千泽停下动作,认真想了想,“也可。”

但他好不容易才让谢辰不再挣扎脱手,一时不是很愿意再起身与这人分开。

总觉得,下次转身再回的时候,手心就凉了。

于是这手没有撒开,人也没有起身,犹豫着久久不动。

谢辰失笑,“算了,还是不要了,头发可不能随便去剪。”

他语中难免调侃意味,落入楚千泽耳中却又让他心中微恼,刚才若是起身干脆些,此时兴许能借着同样的由头,从对方的身上也剪下一缕。

结发两不疑,楚千泽轻垂了下眼,没想到他也会有信这一天的时候。

于是,他解开谢辰手上发丝的动作愈发缓慢。

气氛突然温馨起来,却见谢辰侧首,唇瓣无意识掠过楚千泽额头。楚千泽手上动作微顿,谢辰却未察觉到异样,唇瓣含着习惯性的笑意,悠悠道了一句。

“那夜中药呢?”

当是某人的动作举止,可是冲着要压人的来,哪怕事后是谢辰不尊礼俗占了大便宜,起初伸手挑破红线,心中欲念起伏的,可不是他。

楚千泽神色从容,手中动作温缓流畅,唇色却莫名的红。他给谢辰摘了最后缠上去的发丝,才平静开口,“最后是你犯上。”

说完,楚千泽撩眼斜睨了谢辰一眼,狭长眸尾一扬,有种摄人的威仪之美。

这种旧账硬要掰扯,谁都逃不了好,尤其对于眼前这位吃尽了甜头的家伙。

谢辰本意要掰扯的就不是这个,他装模装样的收了话题,眸光流转间好似心虚当日犯上,不等楚千泽心弦微松。

就听谢辰问了他最不愿去想的一幕。

“意外之祸。”谢辰轻轻弯眸,俊美面容微作沉吟,做出回想姿态,又补充了下一句,“两不相干的君子诺,圣上怎么就翻脸不提了?”

他用着那只被摘干净发丝的手,在帝王手心轻轻划了下。

肌肤相触,楚千泽凤眸幽深,他几乎是下意识五指并拢,抓住了手中暖玉,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暖玉。

是谢辰的手。

这双手……曾在挥斥方遒间以文定江山,也曾在暖帐春宵中于身上作画。

抬手收画,早已铸就十丈红尘。

如今楚千泽本人已经被困死在红尘之中,便见不得谢辰这幅置身事外清算的作态,他指尖强硬扣入对方指缝,掌心相抵着向后抵去,抬眸对着谢辰似是笑了下。

寒山冷雪,墨发红唇。

至尊之身,低头对着世人笑一笑就能迎来九叩首,如今为了一人笑,其中藏匿着的何止恩宠,是不为人知的撩拨。

“谢辰,你与我清算这些有何意义,素来只闻夫妻吵了嘴床尾和好,还从未听过有人要在床头去吵床尾事。”

十指相扣,楚千泽低头,启唇在谢辰这只一只被抓住的手上咬了一口。

齿关碾磨,他没用上多少力,却也足够留下一个浅浅的齿印。

最后的一丝怨恼,也就是这一个浅浅齿印了,咬了,好像就散了。

楚千泽还记得,他给出了两条路,如今唇瓣印上那道牙印,他给出了第三条路。

“文臣武将你若都不做,那就做皇后。”

语气平淡,又似威胁。

帝王的骨头,终究软不到底。

第230章重开科举

皇后?

平淡中暗藏危险的语句仿佛仍在耳边,谢辰好气又好笑,他唇边扯了扯,最终只浅浅勾了下唇,因帝王随心所欲而被折腾来回的恼意散的干净。

烛光早早就熄灭了,谢辰侧头向着旁边看去。

乌云般的发堆砌着白日那张淡漠威仪的面庞,雪般的肤色被衬出另样惊魄的对比,白日还能凉薄眉眼使出百般手段,如今也松弛下来,随着轻浅的呼吸声,显出少有的安宁乖巧。

从来没有寝殿主人离开的惯例,遑论楚千泽这样明面淡然暗中霸道的性子,几乎不用与谢辰多加商讨,便定下来了同榻一事。

谢辰前些时日睡够了,乍然脱了药性,身体还没有适应过来。此时脑子里清明无比,视线在身边睡的安静的楚千泽身上停了一会,微眯了下眸,不由伸手比划了一下。

然后毫不留手的捏了一下对方腮侧。

流畅的脸部线条,被捏着鼓出一个弧度。

人看上去是又冷又硬,皮肉倒是软的不行。谢辰暗忖,心下莫名一松,又松了手。

这番动作,对于常年保持警惕心的帝王来说,若是不醒才有问题。

谢辰饶有兴致的等着人醒。

楚千泽缓缓掀眸,动作有些迟钝,瞳眸映入外界场景时却是一片清明,静的像是一片湖水。

他面上还带着几分睡意,撩眼看了自己睡不着也要闹别人的某人,眸光似是定了一瞬,湖水泛起涟漪。竟是微微近了几分,又闭眸睡了过去。

谢辰有些怀疑,他伸手去探,发现这人还真是趁着睡意还在,又睡了过去。

方才但凡开口说上一句话,对方再度入睡都不会这般容易,谢辰无声笑了一下,收手时指尖勾去了楚千泽侧脸上的发。

将对方看了个清楚。

开国前几任的君主或许都有几分天赐的福运在身上,王朝的新帝是连谢辰都要喟叹一声的天生妖孽,可就是这样天赐的君主,偏偏摊上了他这样一个劫难。

这样想着,谢辰指尖在楚千泽浓郁眼睫上轻弹了下,隔着最后的一点距离,手指带起的风只带着长睫颤了一下。

这次人没有醒,仿佛方才看清了身边躺着的人是谁后,对方睡的更沉了。

谢辰眉眼笑意沉淀出莫名的情绪,他侧枕着,抬眼就能看见与他相对枕着的楚千泽。

看着看着,逐渐酝酿出朦胧的睡意,谢辰轻轻阖眸,随着这股倦意睡了过去。

安静的夜中,两人的身体无意识追逐着另一边的热源,不知何时,泾渭分明的发丝,纠缠着碰在了一起。

*

近来几日,阿柳过的颇为无聊,她一个自幼在深山丛林中长大的蛊师,骤然进了这皇宫,初时是因为铺天的富贵而稀罕了一阵,但呆的久了,皇宫对她而言还不如刚进京都时那条热闹的街。

可偏偏这几天当今圣上忙的不见人影,就连她亲手药回京都的谢辰都不见人影,想要见上一面都难。

但是京都地杰人灵,这样的地方是瞒不住什么的,阿柳得知谢辰的身份几乎是必然的。

她双手拖着腮,藏在树梢中,双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思绪飞向了天际。

脑中想着前些时日,从旁人口中探出的谢辰身份。

世人口中有名的枯木纨绔,她却想到那日背光站立,如修竹般清挺世外人一般的男子,瘪嘴摇了摇头。

一个人究竟是草包还是内藏锦绣,看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如此说的,定然是连面都未曾与谢辰见过。

但是定国公世子,世家舒家外孙,这两重身份叠字一起,不外乎惊天的富贵,顶尖的尊贵。

这一点在谢辰身上同样看不分明。

那人虽说入了草垛也是一副挽了衣袖从容的作态,无事还能朝人笑上一笑,但是从外却看不出几分泡在锦绣堆里碰不到俗物的娇气模样。

阿柳在这陌生的京都之中,从坐着的这棵树上,看向层叠交错的宫殿,能想到的却只有谢辰一人。

她只认识这一人。

虽然没接触过多少外族人,但就这几日来说,这一人对她而言都像是撞了大运气,轻易便将其余人都给比了下去。

思绪放空之后又收回,阿柳向下看去,她从刚才就注意到了,那个探头的娇俏姑娘,在这处徘徊了许久,也不知皇宫之中,约的是友人还是情郎。

一眼就能辨出不是宫中人。

不久,另一个姑娘提着裙摆而来,比不得南疆女子的肆意,跑动间仪态轻盈,另有一种美感。

阿柳新奇多看了几眼。

两位姑娘碰面之后就欢喜拉着手,阿柳也不看其他地方了,竖着耳朵想要去听一些姑娘家的趣事。

入耳却是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谈论。

楚柳言拉着夏书意,她已然将前几日的纠结抛之脑后,“反正不管你我谁说的是真,既然彼此间都有些事情想不清,那也就没必要非要纠结是谁说的才是真的。”

“我们俩的话至少有一点对得上。”

夏书意也同样点头,双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大帝绝对是真的。”

她们压低声音,碰了额头,小声笑道。

至于究竟是无双丞相,还是前朝永安君,这一点以她们的见识,很难分辨出来。

“不过在细节方面,还是你说的比较具体,连一些小事都有记载。而我记得的都是历史的走向,你知道广为流传的史书通用的内容,只有大脉络没有小内容。”夏书意苦这一点很久,以前她若是想要再具体了解什么,只能不断的翻找借阅。

楚柳言却道:“但我这全是故事一般,你也知道。”她声音下意识放小,说起这种事情,总是有种莫名的心虚,生怕被人听了去。

“正常看小说,第一遍看的都是两位主角的感情发展,至于细枝末节的剧情发展,基本要重刷的时候才会注意。”而她还是那种,特别不注意背景剧情的人,以至于现在的她满脑子都是一些不太好说细的感情戏。

真论一些正儿八经的剧情,还是要看夏书意。

这么一说,两位姑娘对视眨了眨眼。

如今竟是双方互补了。

阿柳听不真切,她已经努力竖起了耳朵,但下方两位姑娘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事情,声音一低再低。

偶尔耳朵撞入几个模糊的字眼,但没有上下进行联系,也只能不明所以。

阿柳最后也只是记住了几个出现过多次的词句。

“大帝、丞相、和什么君?”阿柳心中复读,但就像是听故事只能听一半一样,心里难受的紧。

而下方两位姑娘相视一笑之后,像是确定了什么,彼此点了下头,身骨挺直之后,再开口终于像是正常的聊天。

夏书意认真道:“如果按照你说的,那么提前离开京都的谢世子,一日不回京,这个世界……按照你说的应该是剧情线,就一日不会向前推动?”

楚柳言犹豫道:“也许发生了,只是你知道的,话本小说中,主角没出现时的剧情,都是一笔带过的。”

所以中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实在是有些说不准。

这个世界如此鲜活,没有一丝丝虚假的感觉,很多时候,楚柳言都有种被这个世界困住的恍惚感。

“你们在讨论谢家世子吗?他已经回京了哦~”

俏丽女声尾音一扬,笑嘻嘻的语调中,偏偏让人感到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来。

声音突然出现,楚柳言与夏书意同时一惊,面对面站着的她们第一反应是向她们自己的身后看去。

“我在这里。”阿柳脚尖发力,膝盖勾着树枝,整个上半身倒吊着朝着她们挥了下手,难为她满头的银饰,竟是一个都没掉落。

楚柳言率先回过神来,唇色都被吓褪了几分,冷静下来后端着长公主的仪态,斥声问道:“你是何人?!”

阿柳反手撑着粗壮树枝,无比灵活的几个挪移,从上方滑了下来,直到她落地,身上各式各样的银饰才随风作响。

夏书意也是这时,才将注意完全放在这个打扮异常的女孩身上。

“不要怕,我是南疆来的使者。”阿柳道。

楚柳言作为公主,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是,“使者?现在才快八月,要正月才是使者进京的时候,南疆这个时候就来了?”

阿柳毫不在意道:“我是特使,提前来玩。”

几句过后,楚柳言无法忽视之前将她吓了一跳的那句话。

她看了一眼夏书意,对方也刚好看了过来。

两人显然是想到了一处。

终于,楚柳言没有忍住,“你说谢世子回京了?”

阿柳歪头,“是啊,我亲自押送回来的呢。”她猜出眼前女子的身份,毫不在意地将隐秘披露了出来,“是你们的圣上亲自下的命令呢~”

连续几日的无聊,此时被她一字一句抒发了出去。

反正天楚皇帝又没有对她下令要封口,阿柳自然是不介意对着长公主多说几句。

毕竟,眼前这位,是天楚皇帝的姐姐。就算事关谢辰有什么天大的隐秘,他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姐姐。

……

而此时,天下的文人才子不复之前醉心学习的沉稳模样,文坛从上到下都开始隐隐躁动,再荒诞的公子哥,也开始心虚地翻起了圣贤书。

早朝之上,圣上下令,重开科举。

距离秋闱只有短短两月,对于各州学子既是惊喜,又是压力。

新帝登基不久,正是缺人之时,此时若是过了秋闱,来年春天便有可能庙堂面圣。

作为第一批被新帝召见的学子,在时间与时机方面,都占据了一个极大的好处。

但消息来的突然,光是时间,便能刷下许多平日荒废学业的学子,能在此种突发情况中依旧名列前茅的,多为厚积薄发之人。

亦或是天之骄子。

京都为王朝圣京,其中权贵世家扎着堆碰面,这一消息,饶是许多旧臣,都未能想到。

他们其中最能揣测圣心的人,也只敢大胆将重开科举的时间定在来年春际。

这般平稳了大半年,就算是他们都隐隐松了心神,谁料天子一朝开口,淡淡一句,便反手颠覆了棋局。

缓着步伐向前迈进的王朝,突然加快了脚步,巨人一动,将天下都颠了个突然。

国子监中气氛比平日要热闹数倍,躁动的气氛,连平日扳着脸的先生都有些压不住,气的摔了戒尺,挥袖将课堂留给了不安分的学生们。

陆淮撞了撞前面安静坐着的卫珞,懒洋洋撑着脸道:“大才子,你这次考完,我爹定要揍我一顿。”

出乎他意料的是,卫珞没有反应,他起身去看,发现桌案上的书页还是先生走时要求的那一页。

竟是未动。

他有些疑惑,发现卫珞似乎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