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人(1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4528 字 2024-02-18

敬子送走岛木以后,抱着满满地插着淡红色、胭脂色、黄色、白色等各种蔷薇花的李朝白瓷瓶放在客厅的钢琴上。

“幸福降临蔷薇之家。”她记得好像有这种说法。

这间做客厅的西式房间窗明几净,除了银灰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梅原龙三郎的油画外,没有其他装饰。油画上的桃子鲜润饱满、色泽和煦。

这幅油画原来是清一个同学家里的,因为急需一笔钱,就卖给敬子了。

横幅的画布上并排着三颗大桃,饱满丰润的成熟的桃肉令人想起中年女性的丰腴妩媚。

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一种深藏心底的女人的欲望仿佛涌上胸间。

淫雨见晴的宁静中午是一段最为忧郁恼人的时间。

敬子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已经对岛木失去女人缠绵的衷情,更没有觉察到等待田部弟弟的心旌摇曳。她只是想洗个澡轻松一下。

她舒适地泡在热水里,头枕在浴盆边闭上眼睛。最近睡眠不足,立刻在皮肤上反映出来。稍一疲累,细细的静脉就浮现出来,眼珠上翻看人时,额头便出现皱纹。

女人过了四十,虽然老于世故,但也会为男人的亲切体贴迷乱心神,心猿意马。

“对婚姻生活不满的女人是不是什么时候都像小姑娘一样呢?这种难以启齿的心情我看谁都有。那个人……”

敬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的脸庞。没有比这些有闲阶层的中年女人在服装、头发及化妆上更煞费苦心的了。

去香月镜子的美容院做面部美容和美容按摩的也大多是中年女人。敬子做的面部美容似乎昨天还有效果,今天皮肤就没有紧绷的感觉了。

“这种按摩一个月至少要做三次……”

这大概也是住在东京的女人的一种幸福。

敬子想起一个朋友为了防止中年发胖,就开始打高尔夫球,但是她白皙的手腕上已经出现淡褐色的老年斑。

“栽培蔷薇也是一种运动,但要注意不能太晒……”

敬子一边用冷霜慢慢按摩,一边想俊三的公司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困境。每天面对愁眉苦脸、心烦意躁的男人,实在难以忍受。

“连这儿都有白发了。我这样忍气吞声,是不是心眼儿太好了?”

敬子在家里什么话都不能开诚布公、畅所欲言,心里闷闷不乐,更觉得老得快。

田部的弟弟又年轻又开朗。

“跟弓子般配吗?”

虽说是漫无边际的思绪,但自己还有比弓子年龄大的女儿朝子,为什么先想到弓子呢?敬子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

“朝子个性强,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才不屑一顾呢。”

并不是做母亲的有所偏爱。

虽然这样自我解释,心里还是不平衡。不管怎么说,弓子确实比朝子更贴近自己。

“也许正因为弓子不是亲生的,才对自己这么好吧?”

是不是这几年双方有意努力,才这样自然而然地贴近在一起呢?可是,弓子从一开始就依恋敬子,敬子也是发自内心地疼爱弓子。尽管不是亲生母亲,但比起关系别别扭扭的生身父母来,反而更加细微周到地关心体贴。生身父母对子女的爱,往往是任性溺爱;随着孩子长大,又大多与父母互不相容,反抗双亲。但敬子和弓子之间的亲密关系,大概不会出现上述两种现象。

不过,要是因此让清和朝子多少感到委屈怨恨,敬子只好全部揽在自己身上。“都是我与岛木还有弓子过分亲热的缘故。”

俊三说敬子对弓子的爱有点“反常”。其实细细想来,“弓子和我是同病相怜的象征”。

如果像最近这样和俊三的裂痕越来越深,家庭的基础摇摇欲坠,自己跟孩子们的关系也许会落得一场空。

敬子洗完澡,穿着藏青色结城绸单衣,系着铁锈色无花博多丝织腰带,舒适地坐在内厅角落里休息。

敬子觉察出清爱上了弓子。清爱慕弓子,浮躁疑虑的他似乎能从弓子那里获得心灵的平静安宁。

敬子被俊三俘虏的时候,心想如果这两个孩子能结合在一起,做父母的两人的关系就更加亲密牢固。可这好像是一种策略婚姻。弓子会怎么想?敬子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娇小的弓子。

然而今天,当敬子和俊三离心离德的时候,如果作为他们生活的纪念或者唯一的果实,留下两个年轻人的爱情,这又是怎样的爱情呢?

“我无法理解,一切由弓子自己做主。”

敬子和女佣芙美子吃着吐司喝着红茶,既不是午饭,也不是下午三点的茶点。敬子一边吃一边想,弓子应该找一个比清更心地耿直的人,所以才想到田部的弟弟。

今天天气骤然热起来,芙美子穿着短袖衬衫,两条胳膊又白又嫩,比去年从乡下来的时候更加丰润白皙,十分显眼。

“他们都看电影去了,明天咱们俩也去看点什么。最近日本的电影比拙劣的西方片要好看。”敬子说。

芙美子从门口的信箱取来信件、杂志和晚报。两封信都是朝子的,寄信人的姓名是男性。杂志是俊三的同行寄送的,六月初发行的七月号杂志,封面的女人已是夏装登场。

要是往常,俊三的杂志也已印好,七月号的样刊一家子早已看腻了。这么一想,敬子也体会到俊三的苦衷,心头一阵悲凉。

敬子翻动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杂志,忽然发现一道与蔷薇有关的标题。

“一篇关于蔷薇的爱情传奇。”敬子一边看一边对身旁的女佣说,“蔷薇比人类的历史还古老,大约七千万年以前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哦。”

“但是,直到五十年前,还没有大朵黄蔷薇。法国人佩尔内把蔷薇与波斯的一种花进行杂交授粉,终于在一九〇〇年培育出大朵黄蔷薇。这种黄蔷薇是对七千万年历史的蔷薇的一场大革命。就是说,在红色系列和白色系列的蔷薇家族里增加了黄色系列,这样可以培育出各种混合色的蔷薇新品种。”

“哦。”

“这种黄蔷薇试验成功的时候,人们不相信它是天然色,以为是人工染色,报纸也大肆攻击佩尔内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佩尔内断定毁谤中伤源于竞争对手吉约,两家的关系更加恶化。下面才是爱情故事……”

“哦。”

“几年以后,佩尔内的长子克洛迪于斯和吉约的独生女玛丽相爱,他们的婚事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不久,克洛迪于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他的父亲极其悲伤,就把一九二一年自己培育的蔷薇命名为‘克洛迪于斯·佩尔内的回忆’。后来,两家的父亲先后去世,玛丽就把‘克洛迪于斯·佩尔内的回忆’与自己家的蔷薇杂交,经过她夜以继日的艰苦努力,终于在一九四八年培育出名叫‘弗莉·佩尔内’的新品种。这是蔷薇花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恐怕是编的吧……”

“哦。”

敬子继续念着:“还有这样的报道,美国蔷薇年鉴收录的蔷薇品种有六千一百五十种,英国的蔷薇苗木年交易量达五百万株。日本栽培着一千二百种蔷薇,苗木交易量约五十万株。”

敬子抬头看着自己的蔷薇园。

如果把无花果树、绣球花、大丽花拔掉全部种上蔷薇,大概也可以上市。再杂交出几个开浅紫色、浅蓝色花的新品种来,那有多高兴!

敬子想入非非。

临近夏至,白天的时间也长了。

仿佛等了好几个钟头,当田部的弟弟来访时,天色还很明亮,客厅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

敬子走进客厅,昭男正对着桃子的油画看得出神。他穿着做工考究的半新不旧的西服,整个背影洋溢着纯洁的天真和男性的俊伟。

“还喜欢吧?”

敬子对着他的后背和墙上的桃子,觉得眼花缭乱。她安静地摆着茶具。

“梅原的画,可是没有题款。”昭男转过身来,“梅原很早以前的画。什么时候的?”

“画框背面有题款和年代。”面对昭男的微笑,敬子微笑着回答。

其实昭男并没有微笑,只是他的眼睛看起来总是荡漾着笑意。而且不是温柔的微笑,而是清冽的微笑。敬子没见过目光这样清澈明亮的男人。

当两人目光相碰时,敬子有一种向他的目光靠近的冲动,胸中的郁闷顿时冰消雪融。

“我也是从别人那儿买来的,具体年代记不清楚,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画吧。”敬子用很客气的敬语回答,想让心情从昭男的目光中平静下来,“看来您喜欢画。除了欣赏,自己也画吗?”

“嗯。当医生的,有不少业余画家。像我这样为了取得医生资格,先学画,可能是颠倒顺序。”

昭男坐在椅子上。

“这蔷薇花是自家栽的吧?”

“噢,院子里……”

“呀,真漂亮。光顾看画了,没注意院子。”

“田部先生的爬蔓蔷薇也开花了吧?”

“好像开了。”

“平时是田部太太照料吗?”

“叫花匠修剪。”

接着,昭男从上衣内袋里拿出百达翡丽表交给敬子。

“您说走不准?我还仔细调整对过时间,新的百达翡丽表不应该有这个毛病。先放在我这儿,立刻检查一下。平时是不是放在收音机或者电视机旁边?”

“这我不知道。对了,可能是电波干扰吧?”

“嗯。不管怎么说,过几天我上门赔礼道歉。田部先生不高兴了吧?是啊,看在老交情上,买了这么贵的东西,也怪不得。”

“其实,人也好,表也好,都有生病的时候。”

昭男这次才真正微笑起来。他的牙齿雪白整洁,嘴略显小一点,但一绽开笑容,敬子便觉得心头无比宽慰轻松,自己都感到吃惊。

事情办完以后,敬子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最近进来一种在日本很罕见的高级表,当然机芯都是手工的,一年也做不了几块,没有秒针,超薄型,白金壳。外国一般不用白金。用白金和黄金做外壳,好像表走的声音不一样。瑞士爱彼公司的产品。”

“没听说过。”

“这种表比百达翡丽还稀罕,我也没经手过。只是因为田部太太有了百达翡丽,才想田部先生是不是……”

“很贵吧?”

“噢,大概五六十万。”

“这么贵的表,他才不会买呢。”

“不过,比起好钻石来……其实手表比钻石更高雅美观,也就是两架高级照相机的价钱。”敬子忘乎所以,脱口而出,说了不该说的话,羞愧得几乎浑身冷汗,不敢抬头。

昭男也许不好意思不留情面地一口回绝,声调平缓地说:“是呀,现在日本还很贫穷,可是不少日本人不顾战败以后的经济状况,拼命购买照相机呀衣料呀这些高级洋货。我并不一概认为这就是一种丑陋的虚荣。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的人认为这是日本人进取的天性、是向往理想的表现。可以说,这是日本人登上一等国民地位的阶梯。要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满足于外国的便宜货,恐怕只能造成精神的萎靡,每况愈下。只依赖美国的旧货就太没出息了。忍耐和奢华,缺一不可。总而言之,我把表的事跟哥哥说说看。”

“一看到有最好的东西,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最喜欢的顾客。所以说,他那样好品德的人才配有好东西呀。”

话说到这儿,告一段落,昭男准备起身告辞。敬子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慌。

她站起来,走进内厅,把百达翡丽放进衣柜的抽屉里。其实现在没必要,等送走昭男以后放起来也不晚。

她像小姑娘似的心神不安,抬头一看搁板上的相册。对了,就是它。她把相册抱在怀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客厅。

“今天是星期天,三个孩子都看电影去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如果您不急的话,请再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