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男并没有事要等孩子们回来,拿这个为由挽留他显得有点牵强。
“您说三个孩子,那个‘优育儿’就是弓子啦。下面还有两个吗?”
“不,其他两个都比弓子大。”
“比弓子大?”昭男吃惊地看着敬子。
敬子心里明白他是对自己的年轻美貌感到吃惊。
“我如果不知道弓子是您的孩子,还以为您也就三十来岁呢。”
“啊唷,瞧您说的。”
敬子感到羞臊,一想到昭男会不会觉得这羞臊不太正常,就显得更加羞臊。但是,别人交口称赞自己年轻,看来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敬子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医生常常对六十岁的老人说,您的身体跟四十多岁的壮年人一样。这一点不假。有些人的身体显得非常年轻,让医生感叹不已。”
敬子就像自己的身体被昭男看见一样,羞得满脸通红。
昭男似乎感受到了敬子的某种温馨,脸颊也染上红晕。
“我不会看女人的岁数,但一看见艳美如花的年轻女性,就心荡神驰。”
“女人的姿色就像‘月下美人’这种花一样,十分短暂。”
“月下美人?”
“夜间开花,十个小时就枯萎凋谢。是墨西哥的一种仙人掌,听说跟睡莲相似,开的白花楚楚可人。”
“我不喜欢月下美人。”昭男说。
“青春短暂。”
“短暂的东西要是能不让它短暂就好了……”
“不行啦,像我这样,怎么折腾也不行,年纪不饶人呀。”
“不会的。一旦青春常驻,对周围的一切都怀有宽容慈爱之心。”
“男人也许会这样,女人难以做到。要是有人善待自己,女人什么时候都会怀有宽容慈爱之心……”
“哦?”
“医院也是歇星期天吗?”敬子改变话题。
“按说是歇星期天,有病人就轮休。”
“我们家的人生病住院,弓子是头一个。那时候,看到医生们一个个都开朗热情、精力充沛,就想儿子要是不学文也学医该多好。”
“医生要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病人可就遭罪了。”
“而且很有把握、充满自信。”
“有时候是做给病人看的。其实人命关天……不过,习惯成自然,不知不觉地表现出来了。”
“像我家这两个男的,整天板着面孔,像谁欠了他们八百吊似的,要不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真叫人烦透了。”
“其实,一个人能在自己喜欢的道路上走下去是最幸福的。”
“儿子只是说有点喜欢英语。”
“我们上旧制高中的时候,刚好赶上战争,外语根本不行。现在的学生,学习好的真不错,跟以前不一样,口语很流利。”
“话虽这么说,恐怕对就业并没什么好处。还不是赤色分子呢,就受到思想调查……”
“聪明的学生差不多都这样,就是这么个世界。”
“要这么说,像月下美人那样生命短暂也并非不好。”
“我原先觉得自己手巧,想上美术学校,但是双亲死得早,哥哥又应征入伍,于是改变主意学医……怎么说呢,当时大概是出于拯救战争伤病员的良心和正义感吧,所以学的是外科。现在这双手既画画又摆弄石膏。我给自己编了个理由:画画可以磨炼手感,对做手术有所裨益。您说呢?”
敬子赞同似的点点头。昭男这一番话终于使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请您看看弓子出院以后的照片。”敬子不失时机地打开相册。
“长得真漂亮。现在清楚地想起来了。”
“这是儿子,这是他妹妹。”
“长得像妈妈,具有现代气息。”
“这是弓子的父亲。”
昭男没有觉察出来,但敬子奇怪自己为什么特地说是“弓子的父亲”呢?
照片上的俊三坐在阳光明媚的走廊上,满脸善良的笑容。
昭男翻着相册,只要没有敬子的照片,就迅速翻过去。
敬子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手上的动作。
昭男这样并不是有意勾惹敬子的情绪。他对尚未见过面的俊三和清等人的照片不感兴趣,和弓子也不熟悉,不便在母亲面前对她女儿的照片过分热心,所以只好看敬子一个人的照片。
敬子却越发希望他只看自己的照片。
既有穿泳装的,也有穿长裤的照片。
“这是结婚以前的吗?”
“啊。我也有过这个时代,这么一想,就把相册收起来了。”
“是嘛。”昭男嘟囔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
“怪不好意思的。”
但敬子想,如果自己说“那时候跟您现在的年龄差不多,要是能遇上您……”,昭男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跟您现在的年龄差不多……”敬子从自己少女时代的照片中真实地感受到青春的气息,“那时还是老式的游泳衣。”
嘴里虽然这么说,她心里对自己年轻时候的相片还是很有自信。
她从旧照片中挑出满意的集中贴在这本相册里。有光脚穿着拖鞋的很随意的生活照,还有骑马的照片。
“没想到以前平民区还这么自由开放。”
敬子有种重返少女时代和昭男见面一样的感觉。
但是,也有一些婚后的照片。敬子没有告诉昭男,心里却惴惴不安,怕他觉察出来。
当然,相册里不会有她与阵亡的丈夫的合影,免得引起对过去婚姻生活的回忆。
“啊,这不能看!”敬子惊叫着伸出手去。
这是一张敬子躺在坐着的俊三身旁看杂志的照片。
焦点对准敬子稍稍低下的侧面,她手中的团扇与俊三的膝盖和谐相亲,构图自然生动,趣味盎然。
敬子的卧姿荡人心魂地娇媚艳丽。
“哎呀,怎么还有这样的照片?!请原谅。”
“挺好的。”
“我说不让看……清趁我不注意时偷拍的,我记得好像把它剔出去了……”敬子红着脸绕过桌子,想从昭男手里取走相册。
敬子像二十多岁的少女般羞臊,反而使昭男感到惊讶。
大概看别人夫妻的照片都是这样吧。两口子和谐融洽、亲热无间的时候,那种忘乎所以的姿态神情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吧?
昭男一边举起一只胳膊挡住敬子的手,一边继续看那张照片。
“不让看。”敬子俯下身子伸出手来,昭男的臂肘顶着她的腰带把她推回去,一不小心,臂肘从腰带往上一滑,捅了一下她的心窝儿。
“呀!”敬子惊叫一声。
昭男的胳膊立刻松缓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敬子搂住昭男的手臂似的拿起相册,麻利地把那张照片揭下来,塞进腰带里,然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手按着心窝儿。
“以前的……悠闲自在的照片,让您看见……”敬子想平静下来,但仍然急促地喘息。
“对不起。”昭男脸色微红。他的臂肘还残留着敬子的心窝儿被捅时肌肉猛然收缩的感觉。
“悠闲自在的照片……”敬子重复说,“现在,我的日子可难过了。”
“怎么啦?”
“各种各样的……”
昭男盯着敬子,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他奶油小生般漂亮的双眼皮荡漾着少年的神情。
“各种各样不顺心的事,日子真的不好过。”敬子避开昭男的目光,“跟您说也不管用。”
昭男不再说话。如果再问一句,敬子也许会把她与俊三现在的情况和盘托出。
敬子说了两次“悠闲自在的照片”,似乎不让昭男想象成“淫乱的照片”。
本来就不是淫乱的照片,只不过是自己躺卧在俊三的身旁。这样的照片被别人看到,她都羞愧难忍。
敬子终于不伦不类地用“弓子的父亲”来称呼俊三,而且对自己和俊三漫不经心地一道休息的照片如此羞愧,事情就不可等闲视之。
当昭男看到这张照片时,敬子的心像被针扎一样悔恨交织。要是没有和俊三这一段生活该多好。一切都错了。昭男的来访使敬子意识到这一点。
尽管照片塞在腰带里,敬子还是放心不下。
“弓子他们也快回来了。”敬子随口胡说。“听听我饱经风霜的身世怎么样?”虽然带着半开玩笑的口气,心头却希望得到昭男哪怕只言片语的安慰。“人们说,女人没有幸福,所以梦见幸福。”
“这是什么意思?”昭男微笑着问。
“昭男的微笑会诱发女人的幸福之梦。”敬子没能说出这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