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斯黛拉把蜡烛插在生日蛋糕上,祝贺布兰奇的生日。好像正是初秋时节。
布兰奇对妹妹说:“也给即将出生的小宝宝插上一支。啊,这孩子,一辈子都像蜡烛一样明亮地燃烧,愿你的眼睛如火光辉煌光耀。”
她们准备把最近与布兰奇关系亲密的小伙子米奇请来做客。米奇跟布兰奇年龄相差较大,但斯黛拉祝愿他们能够幸福地结合在一起。
这时,斯坦利走进来,一看见生日蛋糕,就嘲笑布兰奇说,米奇不会来。原来他告诉自己的朋友米奇,说布兰奇以前干的事跟卖淫差不多。斯坦利还把一张回程汽车票交给布兰奇,打发她回去,算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斯黛拉对丈夫的残忍狠毒气得火冒三丈,夫妻争吵起来,斯黛拉忽然觉得快要分娩了。
第九场,布兰奇一边喝酒一边向米奇诉说自己的不幸:“阿兰死了以后,心里空虚,才这样……那些陌生的男人,我不依靠他们就活不下去。其实我极端恐惧,这种恐惧驱使我一个接一个地换人,最后甚至想在十七岁的少年身上寻找自己的避风港……”
斯黛拉去妇产医院那天晚上,布兰奇挨了斯坦利一顿痛打,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院。
三幕十一场整整三个小时的话剧终场时,很多女观众感动得掩面欲泣。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的虚荣和梦想残酷无情地接连破灭,最后精神崩溃发疯。连过了青春年华的敬子都很受感动。
特别是最后的场面,整个舞台弥漫着阴惨凄厉的妖气,更叫人恐怖窒息。
扮演斯黛拉的朝子演到后来,越发从容不迫、质朴纯真。敬子听见观众低声交赞。
“祝贺您。朝子演得很成功。”田部说,“就在这儿喝点冷饮好吗?”
“谢谢,我想等朝子一起回去。”
昭男和田部夫妇告辞走了。但过一会儿,昭男又转回来,说:“我送你们回家,跟哥哥说好了。”
敬子的眼睛里荡漾着喜悦。
“太好了。”弓子天真地说,“今晚您就住我们家吧。哥哥又不在,家里可寂寞了。是吧,妈妈?”她半是对昭男说,半是征求敬子同意。
迟迟不见朝子出来,弓子在后台出入口的楼梯上上下下地等着。
演员们高声谈笑着出来,朝子带着一个小伙子走到敬子面前,平静地介绍说:“这是小山,平时一直受到他的关照。这是我妈妈。这是田部大夫。”
朝子没有介绍弓子。
昭男坐在司机旁边,出租车一开动,收音机播放着柔和优美的音乐。
凉爽的夜风从车窗吹进来。暗橘黄色的月亮从屋顶升起。东京夏天的月亮经常是这种颜色。昭男觉得富有神秘感。
“月亮的颜色真怪。”坐在后面的敬子说。听声音精神已经恢复过来。
比起朝子和弓子,昭男现在更惦念敬子。但是他回头问朝子:“后来好点儿了吧?”
“嗯,头晕的时候,心里的烦恼都消失了,后来反而觉得轻松。”朝子的情绪也很好。
大家在坡道口下了车。一爬坡,刚刚变干的汗水又沁出来。
敬子先走一步,一进家里,就把下面的和式客厅敞开,好吹进凉风,又拿出坐垫,吩咐芙美子准备麦茶。
“不用张罗,又不是客人。”昭男看敬子忙上忙下,反而拘束起来,并膝而坐。
“先洗个澡,冲冲汗,舒服一下。”
昭男犹豫着不想洗,敬子使劲催他:“我们也要洗。一会儿把打针的东西准备好。您这么拘谨,我们都不好解腰带脱袜子了。”
昭男泡在到处洋溢着女人芳馨气息的浴室的澡盆里,不明白岛木为什么要逃离这丰裕欢愉的家庭。
昭男奇怪敬子对亲生女儿朝子客气疏远,对弓子却像真正的女儿一样亲密无间、备加疼爱。敬子对弓子的父亲爱得如此刻骨铭心吗?
岛木去向不明,敬子憔悴瘦损、叹恨怅惘。昭男对她牵肠挂肚。
敬子肤如凝脂,犹如洗涤多遍后的麻手绢一样,手感极其柔和细腻,具有韵味隽永的美。
弓子豆蔻年华、光艳照人,但昭男感觉到敬子的善心柔肠。
“大夫,水要是不热,旁边有个小把手,您把它竖起来,煤气就点着了。”弓子纯真的声音响起,玻璃门上映出她的身影。
昭男还在陶瓷洗脸盆里灌满水,洗了眼睛。脱在衣服筐里的汗湿的内衣和衬衫已被取走,放着浆挺的浴衣和细腰带。
昭男回到和式客厅里,没有其他人。他舒适地伸直双腿休息。
一会儿,刚刚洗完澡的朝子穿着素白浴衣,系着细单带进来,卸妆后靓丽的容貌光滑鲜妍。
朝子大模大样地随意坐在昭男对面,慢悠悠地抽着烟。
昭男也宽松舒展,但和朝子这样穿着浴衣相对而坐,总觉得不自在。朝子不施粉黛,浴衣下还现出脚丫。
女佣端着一个伊万里大盘进来,上面精心摆着寿司,还拿来啤酒。冰镇啤酒瓶上挂满水珠。
朝子启开啤酒瓶盖:“怎么样?”说着,往昭男的杯子里倒酒。
“啊。”昭男没想到朝子会给自己斟酒。
敬子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洗澡也要和弓子在一起?
朝子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一边说:“大夫,有一件事求您。但是,您必须发誓绝对不能告诉妈妈,不然我就不好说。”
昭男心里已明白八九分,但他不能立即点头,反问道:“什么事?”
“所以您必须先发誓保密,我才能说。”
朝子的口气倒好像昭男干什么坏事被她抓住了把柄。她盯着昭男,那眼神没有哀怜没有羞惭,只有咄咄逼人的锐气。
“能发誓吧?”朝子用女学生般的口气又叮问一遍,然后端起啤酒杯碰着嘴唇,“您是医生,我想您已经知道几分了。”
“什么事?”昭男不动声色地问。
“我没有病,但事情非同寻常。尽管毫无食欲,却非常想抽烟,以前我可是一闻烟味就恶心。还喜欢吃凉的东西,浑身发烫。可是刚才坐出租车,风一吹又从里往外发冷。”
“……”
“如果真有了,就不要。即使现在想结婚,也结不了;就是结了,我有工作,小孩也没法养。这是我和他的一致意见。”朝子注视着昭男,说话干脆痛快,“演出结束以后,我就想卸包袱。您给介绍一位妇产科大夫。妈妈要是知道了,又要唠叨,所以请您保密。”
朝子的口气蛮横尖锐、不容分说。昭男一下子被慑服了。
“给你介绍。”
“要是没有演出,我想明天就去。我心烦得自己都觉得变了一个人。”
昭男把冰镇啤酒一饮而尽。朝子立即给他斟上。昭男总觉得不是滋味,话说不到一块儿去。
脱却脂粉的朝子虽有少女的清秀明丽,说话却锋芒毕露、泼辣尖刻。不过,第一次怀孕的消瘦憔悴显出刺眼的风韵。
朝子有明显的妊娠中毒症。昭男的医院有一种新药,注射后可以缓解症状。
“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晕倒了。明天你到医院来吧。”昭男说,“不管怎么说,让医生看一看做出诊断。”
“您答应一定给我保密,是吧?”
“医生替病人保密。”昭男不痛快地说。
昭男并不是“发誓”替朝子保密,而是现在不想给敬子雪上加霜,才暂时同意保密。
弓子穿着漂亮的素地飞蝶图案的浴衣,系着黄腰带进来。
“哎哟,朝子你也喝酒啊?”敬子也进来,看着两颊红晕的朝子。
朝子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和平时一样冷若冰霜、爱搭不理,就像刚才没有跟昭男谈话似的一脸严肃正经。
昭男只好打圆场:“我正喝着,您也来一杯怎么样?”
“好,少来一点。”敬子端过朝子的杯子,让昭男斟酒。
三个新浴的女人都似带露仙葩般容光焕发,看来用不着昭男打针了。
桌上的东西正待收拾的时候,女佣把煮沸消毒的注射器拿进来。昭男熟练灵巧地用指腹捏住砂轮片割断安瓿。
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的西服在哪儿?”昭男站起来。
“今晚您就住在这儿吧。我给田部先生打电话……”敬子话没说完,人已到走廊,摘下墙上的话筒。
“不用了,我告辞……”
“您就别犟了……我记得是九段电话局,告诉我电话号码。”
敬子拨通后,好像是昭男的哥哥接的电话。
“大夫,”弓子从和式客厅里快活地喊着,“您的西服已经送洗衣店,您走不了了。”
“什么?”昭男回头一看,弓子笑着躲起来。
昭男在敬子耳边说:“我也说两句……”
“喂,昭男大夫说他也说两句。”
但是,当昭男接过电话的时候,电话断了。
他把破玩具似的话筒徒劳无益地贴在耳朵上。
他想问问丝足鱼鱼苗今天还剩下多少。丝足鱼孵出五百条小鱼苗,一天后剩下三百条,昨天又减少一半,如果有二十条长大,就是成功。大概不至于全军覆没吧。
“田部先生把电话挂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敬子在身边说。
昭男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脸唰的一下子红了。
敬子当着昭男的面,和弓子商量让昭男睡哪一间房间。
“睡清的房间怎么样?换一下卧具……”
“不用,随便往哪儿一躺就行。我在医院值夜班,睡的地方可糟糕了……”昭男说。
“清今天晚上也不回来吧?”敬子问。弓子点点头,然后低着头,手指抚弄着浴衣领子,缩着肩膀,像有什么心事。
敬子没有注意到,弓子觉得清不回家是她的原因,所以心里不安。
“这就好了。”敬子对昭男说,“虽然二楼也空着,但岛木不在,我也下来和弓子一起睡。到晚上都不大上二楼。一不上去,就觉得二楼孤清凄凉……这样的地方让您住,心里也别扭。”
既然决定留宿,昭男也安定下来。夜深心静,敬子说话也放开了,把家里事无所顾忌地告诉昭男。
“我在哪儿睡都可以。”昭男话虽这么说,但这个家里全是女人,有种微妙的感觉。
也许昭男还是不睡在岛木住过的二楼为好。
“二楼空荡荡的,就显得这个家死气沉沉。一个办法就是租出去,要不您明天早上去看看房间……人一住进去,房间就明亮。”
“二楼似乎很高级豪华,像我这样的穷大夫,可望而不可即。”
“哪里,跟田部先生的住宅比起来……”
“我也打算从哥哥的家里搬出来。住着倒是挺舒服的,但一味贪图享受,我的工作和独立创业的精神就受到影响。”
“要是田部大夫……”敬子刚一说出口,就觉得心头跳动。
她给昭男写信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动了出租房屋的念头。当时心底是否就已经萌生这个异想天开的梦想了?
“要是田部大夫住进来,弓子也一定很高兴。”敬子把弓子搬出来做挡箭牌。
弓子脸颊羞红,双眼像被泪水濡湿一般灵动晶莹。她刚才过了困劲儿,现在精神头儿很足。
朝子最先钻进寝室。
吃完寿司夜宵后,朝子拿着脚本,根本不理昭男,闭着眼睛独自研究台词。
“你先去休息吧,免得明天又要累倒。”敬子对朝子说。
朝子打了个小哈欠。“那我就失陪了。大夫,明天我去医院。”
“弓子好像也困了。”敬子说。
“妈妈,我帮你。”
弓子像小孩一样,大人不睡她也不睡,其实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敬子睡在和式客厅旁边的房间里。弓子不想睡觉,也有不能与敬子同睡一屋的原因,但不光是如此。
弓子帮着敬子把清房间里的卧具换上干净的,敬子一边挂西式蚊帐一边说:“昭男大夫的哥哥刚才在电话里说向你问好。”
“啊?向我?”
“是呀。他说向弓子问好。看戏的时候老夸你,田部先生好像很喜欢你。”
昭男走到走廊上,站在敞开的门外。“是的,哥哥夸弓子说,现在这时候还有这么纯洁的小姐。”说着走进屋里。
“您在那儿呀。”敬子说。
弓子绕到蚊帐后面,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昭男的目光。
昭男好像没有觉察出弓子这个动作的含义,说:“隔着白色蚊帐看弓子,简直跟仙女下凡一样。”
弓子转身走到走廊。敬子对弓子的腼腆羞怯猛然心头一惊,但不动声色地对昭男说:“您休息吧。”
“啊,晚安。”
“明天要早起吗?”
“说不定你们还在睡梦里的时候,我就溜走了。”
“您要这么说,我就不睡,看着您。”
敬子和昭男的目光碰到一起,他们站在蚊帐旁边。
“您好好休息吧。”敬子走出去,从外面轻轻关上门。
枕边是书架,整齐地摆着清平时看的书。从清阅读的书籍中大体可以了解一个学生的思想和苦恼。
昭男抽出一本《日本的儿子们》,躺在床上。这是日本阵亡学生纪念会编辑的两三年前日本各地“大学事件”和学生运动的记录与文章的汇编。
他想随便翻点什么东西,好发困入睡,但事与愿违。他转过身子,拉灭台灯。
一会儿,宁静的黑暗中,他仿佛听见女人悄悄的说话声。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他想。
有呜咽啼哭的声音。
昭男凝神谛听,又不像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