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到底怎么回事?莫不是在这女人之家中了阴毒?昭男又翻转身子,这回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走动。昭男想大概是敬子,要不索性爬起来,告诉她自己睡不着,聊聊天,心里也许会痛快一些。
他睁开眼睛,猛然发现闹钟的夜光针在黑暗中闪烁着荧荧绿光。
昭男拉亮枕边的台灯,对着自己的手表,把闹钟调到六点半叫早。
现在快两点了。
敬子、弓子和朝子的形象在脑海里重叠浮现,难以入眠。
早晨,昭男摸黑摁住闹钟刺耳的铃声,完全醒过来。
房间闷热。昭男打开窗户,家里一片宁静。
其实不用麻烦她们准备早餐,就这样直接上班该多好。
昭男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到盥洗室一看,弓子正在洗脸。
“早安。”
“啊,大夫,您醒过来了……”
弓子抬起头,脸上湿漉漉地挂着水珠,像一朵清晨带露绽开的牵牛花,但由于睡眠不足,花瓣显得发沉。
弓子穿着宽红格睡衣,更加轻盈娇艳,但在客人面前似乎不好意思这副装扮,“我以为您能多休息一会儿……”
“放暑假你也起得这么早。”
“今天算晚的,我喜欢早起。”
弓子往边上一靠,拢起头发,用毛巾擦耳后脖颈。头发里面的肌肤细嫩白净。然后她把新的牙刷和雪花膏交给昭男。
“谢谢。”
“大夫你平时早饭吃面包还是米饭?”
昭男平生第一次这样一起床就和少女见面接触,让她伺候自己。他明白哥哥在电话里让敬子代向弓子问好的含义。哥哥大概希望昭男能和弓子结成一对。
无论是昨夜隔着蚊帐看恍若天仙的弓子,还是今晨羞答答的弓子,对于昭男来说,似乎昳丽旖旎得难以高攀。
“你母亲起得晚吗?”
“嗯,以前晚起,最近也早起。她已经起来了。”弓子边梳头边说。
敬子走到昭男身后。“休息好了吗?”
“噢。”昭男不想说睡不着让她担心。但是,也许自己言不由衷让心里不踏实,便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反问道:“您休息好了吗?”
“似睡非睡……”这是真话。
弓子把梳齿宽疏的粉红色梳子给昭男后,离开走廊。
“看来今天又是大热天。”敬子说。
映照在金属水盆中的阳光明晃晃地反射到镜子上。
敬子一直站在昭男身后,昭男回头看她。
“最近一直睡眠严重不足……”敬子用手指头轻轻抚摸着眼皮下面,“真面目都让您看见了。”
昭男并不觉得敬子的真面目已经色衰容损,但总觉得不该一大早在晨光中目睹这样的真容。
昭男用粉红色的梳子梳着硬头发,忽然想起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则古老的故事。书名和作者都记不得了,好像是讲述一个名叫格鲁金斯卡娅的首席女芭蕾舞演员的故事。这位女舞蹈演员已过盛年,一个年轻的盗贼想偷盗她精致漂亮的珍珠项链。当盗贼在后台看到她卸妆后目不忍睹的丑陋老态时,顿生怜爱,陷入无法自拔的窘境。
昭男觉得敬子就像格鲁金斯卡娅。
他用毛巾擦了擦梳子,转到敬子身后。敬子把头一歪,低声说:“我还是认为他已经不在了。”
“嗯?”昭男无法回答。
敬子就为此事苦思冥想,焦虑得一夜没睡吗?
“对不起,一大早就谈这事儿。”她的一双丰腴雪白的胳膊就在昭男面前,“不过,这事不确认,我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没有线索吗?”
“公司里有一个女办事员平时照料他。我觉得她知道情况,现在正等她开口呢。您说逼她一下好吗?”
敬子好像在等待昭男回答。但昭男不了解情况,不好随便出主意。
“也许她不好对我说。”
“我问得很冒昧,她与岛木先生的关系……”
“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关系,但我看她那种伤心难过的神色,觉得非同一般。”
弓子端着东西穿过照在走廊上的阳光,走进和式客厅。飘来一缕咖啡醇厚浓郁的香味。
昭男到达医院的时候,门诊病人的候诊室还空无一人。
金丝雀在鸟笼里婉转鸣叫。
昭男像出远门旅行、刚刚回来上班一样的心情。
但是,不一会儿又开始了千篇一律的工作。
“田部大夫,有客人找您。”护士叫他。
从传达室的小窗可以看见朝子的上半身,她穿着肩膀和胸部绣着小花的白色连衣裙,脸颊通红,眯着眼睛,跟昨天晚上判若两人。
“我想光打大夫您说的那种针,可以吗?”朝子低声说。
昭男点点头。
“今天还有日场演出,比昨天更要命。”
“诊断就免了吧?”
朝子一直低着头不好意思抬起来。
昭男让朝子坐在诊疗室角落的小椅子上,既不拿病历,也不写朝子的姓名。他去妇产科拿来注射液。
“真的别告诉妈妈。”朝子低眉顺眼地小声说,略显坚毅的脸庞透出孤苦伤悲的神色。
昭男点点头。“你要尽快忘掉这件事,免得引起神经性的恶心和头痛。”
昨晚争胜好强的朝子和现在沮丧颓唐的朝子,哪一个是真正的朝子呢?年轻的昭男对哪一个朝子都不可理解。
朝子低着头,没有站起来离开的意思。昭男以为她有话要说,耐心地等待着。
但是朝子并没有开口,昭男只好没话找话:“你母亲挺可怜的。”
朝子抬起头,目光变得尖刻锐利,说:“田部大夫很同情我妈妈吧?”她带着责怪的口气,是否因为觉得自己被人责备的缘故呢?
“是同情。”昭男心平气和地说,“她为岛木先生的事,愁苦得都睡不好觉。”
“那是一个小偷。”朝子咬牙切齿地说,“不仅偷公司的钱,他这么些年跟妈妈一起生活本身就是小偷行为。我是这么认为的,他偷走了母亲的人生。”
昭男受了她一顿抢白。
“偷走人生未免说得过分,岛木先生也是一个好人吧?”
“什么好人?!大夫,他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卑鄙小人,净给周围的人苦头吃。实在是品质恶劣的自私自利之徒。”
“……”
“男人是不是都这德行?”
“这怎么说……我也是男人,将来女人是不是也这么看我?”
“大夫您不一样。”朝子断言,“妈妈也该清醒了吧。”
“你这么说,不觉得弓子可怜吗?”
“是很可怜。被一个毫无责任感的人硬塞给妈妈。但要是弓子自以为娇滴滴的就可以讨人喜欢,我可看不顺眼。自己装好人,像婴儿一样还要让人背着。”
“弓子不是这样的人。”
“她自己不是这种人,她都是被周围的人惯的。我看她娇里娇气的模样,就故意把自己的性格变得有棱有角、毫无可爱之处。”
“嗯?”昭男皱皱眉头,仿佛眼前的朝子是个陌生人。
“现在这个时候,又在家里跟妈妈两个人玩爱的游戏,无聊透顶。恶心!善良温和的母亲和天真烂漫的女儿的戏码早让人烦透了!”
朝子出门后不久,煤气公司的收款员来收煤气费。
敬子对弓子递个眼色,弓子站起来到门口把收款员支走了。
“把大门锁上。”敬子说。
接着,寿司店的人又在厨房门口收款。
敬子手掌上摊放着大粒紫红色宝石。
“真烦人!告诉他以后再来。”
临近中午时分,家里十分安静。弓子无所事事地坐在敬子身旁。
“弓子也学会打发人了。”敬子苦涩地笑了笑。
“这宝石怎么啦?”
“前一次我设计的款式不行。这是天然宝石,很硬,歪斜部分纠不过来,说是没法加工,要重新设计款式。弓子,你也想想……”说着,她把宝石放到弓子手上。
“很贵吗?”
“这不是新石,是天然宝石。你瞧这紫红色,妙不可言。钻石也好、翡翠也好、红宝石也好,都是从石头中采取的。这么漂亮的宝石一定凝聚天地之精华。”
宝石的产生充满神秘的色彩,它的颜色也无比神奇。
“妈妈,你设计的是什么款式?”
“我本来想把歪斜部分纠正,不做爪,做上大下小的阶磴套上托。”
“挺好的。”弓子迎着光线观看宝石,“怎么不行啦?”
“质地太硬,歪斜部分不好纠正;而且颗粒大,不做爪就托不住。所以现在考虑在四角做月桂树叶形的小爪把歪斜部分遮挡起来。”
“什么人戴这戒指?要是我,就设计做一个垂饰。妈妈,这活儿赚钱吗?”
“哎呀,你想什么来着?”
敬子从弓子手里取过宝石,顺手弹了一下她的脸蛋。
弓子最近动不动就哭鼻子。昨天晚上昭男听见的哭声就是弓子在抽搭啜泣。
给昭男铺好床以后,敬子和弓子就在和式客厅里给自己挂蚊帐。这时,本以为已躺下睡觉的朝子却进来向敬子伸手要买话剧票的钱。说是给别人买,她先垫付,可是收回来的钱,她又花在别的地方。
“第一次让我扮演那么重要的角色,买五十张一百张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现在手头紧,再过一些日子……”
朝子听不进去。“妈妈您说花钱要精打细算,我看您很多钱就花在多余的地方。像女佣,完全可以不要嘛,勤俭一点过日子不好吗?”
弓子觉得朝子话中有话、指桑骂槐,伤了自己的心。
朝子拿走了话剧票的钱,今天就没钱交煤气费。
弓子认为朝子含沙射影,“多余”指的就是自己。
弓子的父亲在这个家里、敬子给弓子的母亲寄钱,在清和朝子看来,一定都是“多余”的。因为清爱着弓子,好像并不这样认为。但朝子不仅觉得弓子和弓子的父亲“多余”,而且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父亲不在了,弓子似乎霸占了敬子的爱。她害怕朝子冰冷的眼光。
“不要紧,今天我出去弄钱。朝子这个人很现实,她还说二楼空着、住在这家里都是多余。不过,我是要在这家里等弓子的爸爸回来的。
就是把这家卖了换个小的,说得容易,其实并不那么简单。把二楼租出去,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住,必须有合适的……”
听敬子这么一说,弓子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敬子越安慰她,她哭得越厉害。
这一阵子,弓子有时希望有一种强劲的巨大力量,把自己从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位置上攫走。
敬子用铅笔在白色图画纸上熟练地画着戒指式样。弓子泪眼汪汪地看着。
“弓子,妈妈今天出去,明天也出去。”敬子使劲地说。
“我想跟你一起去。”
“你去不了那些地方。”
“今天、明天都出去……”
敬子点点头。
在车站开小卖店的时候,她经常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已经习以为常,孩子们从来不跟着母亲的屁股转。
弓子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敬子觉得清和朝子小时候很可怜。他们现在性格执拗别扭,自己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前些日子,川村给敬子介绍一家卡巴莱酒吧管后勤的,说以后走私表主要卖给他们。敬子不想出入这种场所,但现在迫于生活不好拒绝。她今天打算把新设计的戒指款式送到草野店,再去卡巴莱酒吧。
“工作稳定下来后,想和你一起去山间温泉舒舒服服地休息一天。”
弓子心想,这样朝子会更加嫉妒不悦。
“妈妈今天精神好吧?”敬子说。
敬子昨天晚上想,如果自己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弓子就更要哭哭啼啼,所以必须重新振奋精神。这似乎是昭男留给她的某种精神作用。
“谁也别消沉。是嘛,你也要振作起来。”
敬子两手轻轻地摇晃着弓子的脸蛋,然后站起来,往化妆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