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小山显得百无聊赖、怏怏不乐。
“今天天气真好。”
“今年的正月一定很暖和。”
小山在忙着家务活的妻子旁边穿上浆洗得柔软的衬衫,系上鲜艳的领带,然后一边拿起美式裤子一边说:“你的活儿好像总完不了。”
“去哪儿?”
“随便走走。”
“那你等我一会儿。大过年的,你也不愿意看我正月这么早踩缝纫机吧。我快点收拾,带我一起去。我也想上街买点年货。”
“买年货?”
朝子还以为这样的时候,丈夫哪怕无所事事也愿意待在她身旁。但是,丈夫在家里待不住。
小山觉得两个人都干同样的工作,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一天到晚形影不离,有些厌烦。他想一个人逍遥自在。
“四点到五点之间,你到银座找我。”
“银座的哪儿?”
“从第四条街往歌舞伎座方向,原先有一条河,后来填了建地下商店街。”
“哦?我不知道。你常去那儿吗?”
“就是从三原桥电车路下面横穿过去的地下街。有一家新闻剧场,旁边是弹子球房。我就在里面。”
“能找到吗?”
“能找到。”小山在和平牌香烟空盒背面画上地下街的地形图,交给朝子。他反手拉上拉门,走到外面,轻松地出了一口长气。
四点至五点之间在地下街的弹子球房等朝子,可四点以前这一段时间还相当长。
“你等我二十分钟半小时,一起出去不好吗?”
四点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小山在那儿怎么消磨呢?
小山不说,朝子也不问。
这一阵子,总是这样。同样的工作,同样的时间,而妻子对丈夫不少行动一无所知。朝子自尊心很强,不愿让丈夫觉得缠人讨嫌,做事孟浪,所以总是豁朗痛快。但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丈夫,她又觉得指靠不上,有漂泊不定、无所倚靠之感,因此时常发呆愣神儿。
必须在演技上超过他……演员走红,靠的是名气。可是朝子一想到竞争对手是自己的丈夫,又泄了气。按理说不应该这样,两个人在演技方面互帮互教、切磋研究、共同提高才是呀。但小山既不宣传朝子,也不扶掖朝子。可能工作过度,太疲累了吧。
朝子从外窗框探出身子,想看看丈夫的背影。但小山把木门一关,留给朝子一晃消失的肩膀。
朝子在金钱上也不如意。房租和在外头吃饭的费用都由小山付,洗澡、买黄油和砂糖、洗衣服的费用等日常生活中零七碎八的支出由朝子负担。朝子经常入不敷出,就动用敬子给她的存折。
朝子一直没告诉小山开支不够、支取存款的情况。
“我这一点是不是有些像母亲……”
她想起敬子在金钱方面从不向俊三诉苦,总是自己默默设法贴补。
也许朝子开始的时候向往不受家庭这一形式束缚的婚姻生活。但现在她成了被遗弃的女人,无依无靠、慌乱不安。
朝子一边听着不知谁家的收音机传来的报时声,一边解下裙腰又变松的裙子,放进缝纫机里,小心踩动。
租房时,把缝纫机搬进来,房东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他怕“会不会磨损草席”。朝子还担心缝纫机的声音影响别人。
朝子想起和弓子一起睡觉的那个房间。
“每天都要铺被收被,看着都厌烦,还是睡床方便。”小山希望搬进能睡在床上的房子,但付不起昂贵的房租。他还说过:“你妈能不能给钱,让我们住进能睡在床上的房子?”
“现在不行,别看她打扮阔绰,其实手头紧得很。”
别说床铺,朝子放在母亲那里的钢琴都不知什么时候能搬进家里。
她觉得小山比婚前难处多了。
朝子对母亲、对哥哥都说一不二,任性得很,心里稍不痛快或不合自己心意,就大吵大闹,但现在对丈夫就使不得这小性子。她必须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处处小心谨慎。结婚不到两个月就觉得身心极度疲劳。
这些日子朝子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常回忆起深埋心底的幼年往事。
冬天的夜晚,朝子的小手让敬子握着,两条小腿伸进她柔软的大腿间睡觉;朝子五岁生日的时候,穿着给她买的带草编垫的高脚漆木屐和友禅绉绸的漂亮衣服;岛木带着弓子搬进来以后,敬子小心谨慎地和大家相处过日子;当朝子发现清和弓子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时候,觉得四周一片无边的黑暗……
朝子怀着少女的嫉恨、盲目的憧憬,渴望着爱人和被人爱,在家里却一脸冷若冰霜。
在学校戏剧组演出《贞德》时,朝子扮演贞德,从此迷上了戏剧。她在舞台上塑造一个十五世纪初期生长在法国偏僻农村,后来受到神的启示拯救祖国的少女形象,大获成功,收到许多低年级学生的情书。
朝子成了众人追求的校花。
然而现在的现实是,她年纪轻轻就为人妻子。这个角色令人提心吊胆,也缺乏爱情的演技。想到这些,她不由得脸颊绯红。
朝子又轻轻踩动缝纫机,只听见下面有人喊:“小山,你的电话……”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叫她一起去箱根,但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今天晚上就去?怎么这么急?小山现在也不在家。”
“一个人去太孤单,你们一起去。我以前跟小山打过招呼,说年底去洗温泉。”
朝子说和小山一起去敬子的旅馆,但敬子说在东京站的商店街会合。
“那就五点到六点之间吧。”朝子模仿小山刚才的说法。
朝子满心高兴地对着镜子,就又想洗头发。她穿上新婚旅行的那套洋装,又把洗漱用具、小山和自己的毛衣装进黄色手提箱,然后把窗外的尼龙绳解下来系在屋子里,再锁好窗户,拉上窗帘。她把这一切安排停当,赶到银座东边的地下街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半。
大年三十,人们大概不去光顾新闻剧场和电子游戏场,冷风从地下街人口呼呼地往前面出口穿过。朝子一眼就看见小山站在弹子球房最里边的弹子机前。
朝子把脸靠近他的肩头,说:“妈妈来电话,让我们跟她一起去洗温泉。”
“哦?什么时候?”
“现在,现在就去。五点到六点之间在东京站会合,去箱根。”
“你把需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嗯。”
小山还在继续打弹子球。
“别打了,行吗?”
“把盒子给我拿来。”
朝子把装弹子球的盒子端过来。小山从裤兜里掏出弹子球。
“打这么多呀?!”朝子有点不乐意地说,“别打了行吗?我怪不自在的。”
小山把掉到台上的弹子球也装进盒子里,打算收手。
“你端出去换一些香烟、周刊杂志、牙膏之类适合旅行用的礼品来。”小山考虑得还挺细致。
礼品兑换处还摆着新发行的杂志。
朝子只好照小山的要求换好礼品后,回去一看,他还在打。
朝子本来兴高采烈,妈妈叫她一起旅行过年。她一心以为小山自然也积极响应,没想到他对玩弹子球如此着迷,在弹子机前挪不动步。
朝子看着他的后背,觉得俗不可耐。
珠子总不见完,过一会儿就哗啦哗啦地流出来,也让朝子的心跟着七上八下地着急。
出界的珠子掉出来。朝子就撇嘴说风凉话:“你瞧,没戏了,没戏了!”
好容易珠子打完了,小山自鸣得意地说:“本钱才二百。”
“玩多长时间了?”
“四点开始的。要不是你来搅,还能出数。”
“你瞧瞧,整个店就你一个人,也不觉得害臊?后天就是元旦,好像特地来挣点外快似的。”
“没人才好呢,弹子球房也搞年底优惠价。”
“烦人!”朝子像逃跑一样从冷飕飕的地下街登上台阶,来到地面上。年关岁暮,银座大街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光这些弹子球房的礼品怎么好给妈妈看呢?”
第四街的大钟敲了五下。
“都五点了。”朝子站在灯光亮堂的巧克力商店的柜台前,等着售货员把一粒粒整齐排列着巧克力的盒子包装好。
“你有教养。”小山说。
“你从小悠闲舒适,不屑于从弹子球房得到东西吧?”
“我是悠闲舒适吗?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你我的想法毫无共同之处。就说生孩子吧,你以为只要生下来就能长得大。孩子是天使,风不能吹,日不能晒,也是你说的。”
朝子不明白此时此地小山怎么忽然提出生孩子的事来。她不悦地说:“你是不愿意同妈妈和我一起去温泉旅行吧?好没良心。”
朝子真想一个人跟妈妈去旅行,但狠不了心把这个可恨的丈夫扔在银座的人流里。
“我很愉快地陪你们去旅行。正月洗温泉,别有风趣。自己又掏不起这份钱。再说,你妈妈一个人去不是很孤单吗?就像《万尼亚舅舅》里的台词所说的,犹如恼人的秋天里的蔷薇。她总给人这种感觉……要是岛木还活着,快快回到她身边,那该多好。”
朝子被丈夫这一番鲁钝的昏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小山提到岛木的名字,叫她越发不痛快。
“我拿吧。”小山现在才想起来要替朝子拿皮箱。朝子气得把他的手一把拨拉开。
商店街上购买年货的人熙来攘往、摩肩擦背。为正月回家乡过年的人准备的礼物也一应俱全、应有尽有。连有名的咸烹海味店和紫菜店都在这儿开设分店。
敬子刚到,坐在茶馆里,把黑手套放在桌上,点燃一支烟。
小山一见敬子,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跟刚才判若两人。
朝子在一旁骄矜地冷眼斜着他。
敬子心想小两口是不是闹别扭了,便说:“我临时把你们叫出来,你们是不是有自己的过年打算?”
“哪有什么打算呀?昨天晚上还在工作,今天她要收拾屋子,我想出去玩,结果惹得她不高兴。”小山满不在乎地说。
敬子查了查时刻表,说:“晚饭到箱根以后再吃吧。”然后端起热可可喝。
敬子显得疲惫憔悴,朝子觉得妈妈老了。
小山一去买票,朝子就说:“妈妈,不论什么形式的生活,做女人都难。有时候我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敬子盯着女儿的脸。“小山在家里是不是脾气不好?”
“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总摸不准他的行踪,也许他就是用这种方式爱我,可有时把我撇在一边,有时又装模作样,我觉得孤独。”
“哎呀呀,你说这话还太早。”
“我还觉得太晚了呢。早知道就好了,我以前真那么想跟他结婚吗?妈妈,你怎么看?”
“你不该这么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敬子嘴上责怪朝子,却也没精打采、愁眉苦脸,陷进自身的苦恼。
“你说小山在家里的时候,摸不准他的行踪。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就一间屋子吗?”
“我是说有时候这样,他就是这么个人。”
“那可不行。那是因为你老把自己孤立起来。你是女人,总应该把丈夫放在心上,没有这份温情可不行,所以这取决于女人的心。”
“不,取决于对方。”
“丈夫在身边,还说自己孤独,这也是女人的一种任性。”
“我不这么认为,是他让我孤独的。”
敬子说一句,朝子顶一句。
湘南电车的二等席也差不多坐满了。朝子和敬子临窗相对而坐,她手臂支在窗台上,手掌托着下巴,呆看着黑夜中的窗外,一会儿便闭上眼睛。
“这个人太冷。”敬子一边看着小山华丽的裤子上的条纹一边想。但是,敬子和小山没有什么话可说,大家都默不作声。
她的眼前浮现出昭男的身影,脑子里萦绕着昭男在信中说的话。那是一封绝情书,敬子看完后,撕得粉碎。但“哥哥说岛木先生还活着,我虽然对他一无所知,却极感恐惧。无论对你,还是对弓子……”这两三行文字,叫敬子魂飞魄散。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敬子不认为这是昭男为了跟她分手胡编乱造的借口。田部是否听到了俊三还活着的风声?或许在东京见到长得跟俊三很相像的什么人?
谎言!绝对是谎言!
也许是田部觉察到昭男与敬子的关系不正常,故意编造出这么一套鬼话来吓人!人只要绞尽脑汁,什么坏主意想不出来?!
他不可能还活着……敬子拼命地否定,但这个奇怪的恐怖念头总是纠缠着,让她心惊肉跳。
敬子一个人在旅馆里待不下去,仿佛俊三正从窗外窥视着她。
已经断定死亡、被埋葬的人居然还活着?
如果真的还活着,敬子觉得活着的俊三比俊三活着这件事更可怕,听到俊三活着却不感到欣慰的自己也很可怕。
她似乎受到一种无形的谴责,只有痛苦在心间翻江倒海折磨自己。
敬子看着还在睡觉的朝子,心想这孩子的睡相多么温柔。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吧,她闭着眼睛,连眼睫毛都温顺纯朴。
敬子现在才清晰地想起,昭男从来没看过自己的睡相。她不能在昭男的房间里过夜,即使在外头幽会,也没有一起过夜。不论多晚,她都要回去。
怕什么呢……
虽然顾忌着孩子,但这种担心又有什么用?回想起来,这似乎就证明着她与昭男爱情的脆弱不稳。不和情人一起旅行,却拉着女儿女婿去箱根,敬子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悲!如果这是一次知道俊三还活着后与昭男的私奔旅行,敬子会兴奋得心灵颤抖。
敬子晃了晃肩膀,看一眼小山。小山正在看周刊杂志。
“小山,把朝子叫醒吧,闷得慌。”
小山的目光移到朝子的脸上。
“她平时睡觉就这个样子吗?”敬子不留神脱口而出,急忙补充说,“跟小孩子一样天真。”
“啊。”小山站起来,坐到敬子旁边,说,“别叫醒她,醒过来就发脾气……她累了。”
“你挺体贴她的吧,小心惯坏了。”
“反正我受她管制。”小山的声音一半消失在车轮的隆隆声里。
“瞧她这睡相,不像管制你的人,也不像累了。要说累,倒是我累了。”
“那您也休息吧。”
“我最近得了失眠症。白天一睡觉,晚上就跟下地狱一般痛苦。”
“……”
“小山,有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吗?”
“要说有意思的话题,我现在看的这篇文章说是一个美国人遇见乘飞碟飞来的金星人,挺有趣的。”
“纯属瞎编。”
“瞎编也编得有意思。您想看吗?”
“不,不看。这一阵子不能看东西,进不到脑子里去。眼睛还可以,大概是神经衰弱吧。看报也就看两三行,脑子就想别的事……”
这时,朝子直起身子,可能支着下巴的手发麻,她一边搓揉着一边说:“妈妈和哥哥两个人过日子,累了。”
“朝子,你没睡呀?”
“把弓子也叫去,怎么样?”朝子若无其事地说。
敬子想到箱根以后,单独和朝子谈谈,问她为什么安排昭男和弓子见面,到底有什么打算。现在一听她冷不丁提起弓子的名字,便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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