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子觉得不好离开姑妈家。刚听到爸爸还活着的消息时,抑制不住兴奋激动的心情,跑去见敬子。可一旦见过敬子,情绪便平稳下来。现在更没有合适的机会对姑父姑妈说“我要回妈妈那儿去了”。
开学以后,一转眼就过了两个星期。为了准备三天的期中考试,弓子从一月底到二月初一直忙着复习功课。矢代家的环境适合学习,没有事情让弓子分心。晚饭后,愿意学到几点就学到几点,没人好心好意地絮叨,没人过问,可以专心致志、自由自在地读书。期中考试结束后,二月中旬学校举行礼堂落成典礼。那一天,弓子参加英语对话剧的演出。
弓子没把住处变更、家长改变的情况告诉学校,所以学校把通知单寄到了敬子家里。
弓子的笔记本上记着:“二月二十六日,就业考试。日本桥平和大楼。下午一点。”三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是毕业考试,之后还没有任何日程。而且现住所仍然写着“白井敬子家”。
弓子填写履历表也常常左右为难,不知道写什么好。虽然知道父亲还活着,可现在没有受到他这个“家长”的任何保护。就业考试的时候,要是问到父亲的职业,该怎么回答啊?!既然父亲活着,履历表上必须写明父女关系。弓子端详着亲手写下的“岛木俊三”四个字,总觉得“白井敬子家”的“家”字也很疏冷。这“家”是什么意思?是家眷的意思吧?自己是敬子的女儿吧?履历表似乎并不看重姑父、姑妈这种社会关系。
弓子没有把自己见过美根子的事告诉姑妈。但她感觉出来姑父姑妈也知道爸爸还活着,有意不向她提起。
有一次,弓子偶然听见他们的谈话。
“没出息。”姑妈说。
“不。这样的人反而意志无比坚强。能舍身的人才是强人。”
“他是不是发疯了?要是你能遇见他,给他点钱。”
“嗯。他愿意的话,也可以给他找份工作。”
“对。”
“恐怕白搭。”
他们谈的也可能不是弓子爸爸的事。但是弓子听了羞得无地自容、浑身燥热。她对姑妈也一直避而不谈爸爸和敬子,正因为这样,更难以启齿提出要回到敬子那儿。
期中考试结束那一天,弓子提早回家,想看场电影轻松轻松。结束考试,有一种痛快松弛的解放感,非学生难以体会其中的滋味。这是困倦怠惰却躁动不宁的感觉。
恰好朝子打来电话:“喂,是弓子吗?”
“是。我是弓子。”
电话里朝子的声音很像弓子。“我是朝子。好久没见了。”
弓子也想念朝子,但对方的声音显得更加亲切。
“妈妈病了。”
“什么?病了?”
“别担心,得了流感。可是四天了烧还没退。”
“姐姐,你现在在妈妈家里吗?”
“我不行呀。小山昨天去大阪,我送他走后顺便回去看了一下。”
“你现在不是在妈妈店里打电话吧?”
“噢。妈妈身体不舒服那一天,我在她店里。我以为昨天病该好起来了,没想到还不行。弓子,你最好去看看妈妈。”
“好,我就去。”
“行的话,陪妈妈住几天,等她病好了再走。”
“行。我去照顾她。今天刚好期中考试结束,没问题。”
“你还是经常要考试的学生呀。”朝子轻声笑了笑,“好,那就托付给你了。”
弓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急急忙忙又穿上刚刚脱下来的校服,然后把课本和参考书放进手提箱里,又塞了一两件内衣和外衣,走进姑妈的屋子。
姑妈听完弓子的话,板着面孔没好气地说:“去吧。这个敬子,真是的,什么事都只顾自己。你还在上学,干吗非要叫你过去照顾不可?!不能找护士或阿姨帮忙吗?”
弓子没想到姑妈对妈妈的成见那么深,被她数落一通,但一心惦念着妈妈的病情,没有更多地理解姑妈的心情。“不过,也许妈妈不知道,是朝子姐姐打来的电话。”
“哪有病人自己打电话的?那个朝子是她亲生的吧,怎么不去照顾呀?”
“朝子姐姐结婚了。”
“弓子你去好了。”姑妈看了看弓子的脸,说,“一两天就回来。我是你的亲戚,还无所谓,可你姑父心里不痛快。我在你姑父面前还有面子问题。你到我们家不是来做客,你是逃出来的。俊三也好、你也好,总好像让敬子摆弄得服服帖帖、唯唯诺诺。”
姑妈一顿尖酸刻薄的恶言劈头盖脸而来。弓子觉得姑妈在责备自己刚才说话轻率失慎,一下子情绪消沉。
“晚上给姑父打个电话。”
“是。”
“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早点回来。”
“是。”
“带这么多东西去呀?”
“里面是书。我早点回来。”弓子勉强回答。
出了姑妈的家门,走在街上,强忍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从眼底涌流出来。姑妈不是坏人,她疼爱弓子,但刚才那一席话勾起弓子对身世的悲伤。
这个时间,电车里乘客很少。弓子贴靠在角落的窗口前发呆,似乎忘记自己手里还提着箱子。
“我不是从妈妈那儿逃出来的……”弓子自言自语。要是被姑妈那样误解,她觉得对不起妈妈。如果现在回到妈妈家里,恐怕以后再难迈进姑妈的家门。
我是无家可归。不论住在哪一边,阴影总伴随着自己。归根到底,就是因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指靠不上。弓子心绪颓丧,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索性人不知鬼不觉地躲到一个僻远的地方去。但立刻惊醒过来:爸爸不就是这样的吗?!
在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耀下,美宝堂店面雅致而宁静。就川村一个人在摆弄手表。弓子想问他清在不在家,但没有说出口。
“啊,好、好……您来了。”川村招人讨厌的面孔高兴起来,露出亲切的神情。他忙不迭站起来,走到敬子休息的房前,为弓子开门。
“夫人,您瞧,来了个好人。”
“谁?”敬子似乎要从床上坐起来。大概烧还没退,她脸色红扑扑的,看起来比平时还健康。她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要是昭男来,川村不可能称他为“好人”,但……敬子忽然觉得激动心跳。
“哎呀,弓子,你怎么不早点来?妈妈都快不行了。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心想,还有很多事要办,还不能死,就挺过来了。”敬子半是开玩笑半是对弓子撒娇,表情却很安详恬静。
“姐姐打电话来,我才知道的。听说病得不轻,就赶来了。”
“是嘛,朝子打电话了?我没让她打,只是想见你,想得厉害……心想你要来了,就不让你回去。”
弓子点点头,一股暖流淌过心田。
“你脸色不好,累了吧?”
弓子反而被生病的敬子关心安慰,禁不住珠泪潸然,轻轻地坐在蓝色椅子上。
“是姑妈不让你到我这儿来吧?”
“……”
“好,明天我就去向她赔礼道歉。”
“明天,您身子怎么行呢?”
“没问题。今天就想起来。”敬子坐起来,床吱嘎吱嘎直响。弓子从被角取过便服棉袍,披在敬子肩上。这件棉袍也浸透着柔情蜜意。敬子穿着它,经常让那个人抓着肩膀,所以觉得很漂亮。
弓子温柔地抚摸着敬子的发际,轻轻地把鬓发拢上去。
“乱蓬蓬的吧。”敬子也把手伸到脑后,放在弓子的手上,握着她的手指头拉到前面,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弓子,把行李放到二楼。有换的衣服吗?”
“有。”弓子提着手提箱站起来。她心里还是挂念着清,但终于没有开口。弓子对清既不怨恨也不讨厌,分开以后,还不时思念挂怀。想起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情景,未免暗自脸色赧然。但是,一旦被清急赤白脸地逼着表态,她就觉得待不下去,才离家出走。
弓子正要走出去,看见屏风后面放着清的床铺和桌子,心头又起伏波动。
二楼是一间西式大屋子和边角里一间只有两叠的小房间。小房间是芙美子的卧室。通往阳台晒衣场的通道两侧是厕所和浴室。光线充足的厨房、不锈钢的洗物槽、闪闪发亮的煤气灶,显得清洁干净。一切都设计得那么细致周到、方便省事。宽敞的屋子既可以做客厅,也可以做起居室或者书房。拉开屋内遮断的帘布,一面墙的上方是放置东西的地方,下面仅容床铺。钢琴、钢琴上的小摆设、绣着淡绿色珍珠的床罩,弓子是那么熟悉亲切。
但是,弓子环视一遍新房间后,没有发现一样爸爸的东西。爸爸已经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她把校服挂在鲜红色的衣架上,拿起同样颜色的尼龙刷。这里一切的一切,连所有角落都是敬子一个人的家。
芙美子抱着被子从阳台进来,一边铺床一边说:“小姐,您一直住下去吧?”
“嗯。怎么说呢……”
“怎么啦?”芙美子说,“小姐,您就住下去吧。”
“我也这么想,可是……”
“是我把您的行李送到大森那个家里去的。”
“是的,太麻烦你了。那天我不在,没见着你。”
“那天晚上,我看到夫人那副凄凉痛苦的样子,就觉得不该走。”
“啊?”
“我最喜爱的小姐去大森了,我本来也想辞职不干回家……”
“啊?”
“夫人真了不起,一个人盖了这么个家。我从乡下回来一看,大吃一惊。店里的东西漂亮极了,见都没见过,看得我早上打扫卫生都晚了。夫人还送给我一对白色的耳环,今年夏天,我想买一双白高跟鞋配上。”
“高跟鞋?我也想穿。”
一聊这些,弓子的心情也稍稍开朗。芙美子继续说:“夫人一天到晚拼命干活。她说要是停下来,就会死去。”
弓子走到刚才芙美子没关上门的阳台外面。顺着房后的墙根,排列着一家家差不多一样低矮的屋顶。只有左边的邻居大概幸免于战火,一幢漂亮的老式二层洋房掩映在葱茏葳蕤的绿意中。传来小孩子尖嗓门的声音。夕阳西斜,冷风袭人。
芙美子进来收洗晒的衣服。弓子一边帮她一边说:“隔壁的房子没有在战争中烧毁。”
“那楼里住着一家外国人,女佣人到店里来过。”
“是吗?”
“各种各样的人到店里来,真有意思。不过我不能站柜台,就夫人一个人盯着,每天忙得她够呛,累坏了。我今年忙得连电影也看不成。”
“我在店里这几天,你去吧。”
“小姐,这么说,您还回大森吗?”芙美子抱着衣服看着弓子。
“行李还在那边呢。”
“我送去的行李,我去拿回来。”
弓子回到敬子的房间,看见清已经回来。他脱下学生服,正在穿深蓝色的毛衣,脑袋从领口钻出来。看见弓子,他满脸通红,表情显得腼腆羞涩,不知所措。
弓子开门后,定定地立在门口。这是她离开目白的家那一晚以来的重逢。
清刚刚听敬子说弓子来了,弓子也知道清就要回来,两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见面才能自然大方呢?就是做了精神准备,也不见得就能沉着。敬子在场,似乎解围了;但也许正是敬子在场,清才难以启齿。
弓子羞得不敢看清,往敬子的床边走了两三步。
敬子像调节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似的说:“朝子给弓子打电话让她来。真帮了大忙。我不想让弓子回那边去了。”
“就是嘛。”清瓮声瓮气地说,“这就好。”
弓子听到清的真心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朝子好像也变得比以前亲切了。”敬子说。
“不是的。可是……”清本想反驳敬子,刚说出来又改口道,“是呀。”
敬子生病的时候,朝子把弓子叫来,敬子高兴得把朝子的自私任性全忘了。清也不便扫她的兴。
“哥哥也在考试吧?”弓子抬起头。
“还没有。”
“我的期中考试刚完,现在没事干。”
“这么快。”
“学校要举行礼堂落成典礼,通知单寄到妈妈这儿来了吗?”
“还没有。什么时候?”
“二月十七日。礼堂的墙壁安装了隔音设备,有跟小剧场一样的舞台和放映室。落成典礼那一天,我还参加英语剧的演出呢。”
虽然这些话弓子是对敬子说的,但清觉得她也是说给自己听。清也想主动跟弓子说话,但敬子在场,不敢造次。
“十七日,我也能去。”敬子一边说一边打开侧桌的抽屉,拿出一副扑克,在手上洗牌。弓子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敬子心血来潮,忽然想和他们俩一起玩扑克。要不是生病,哪有围聚玩耍的闲工夫。再说,她也想缓和一下清和弓子之间的拘谨气氛。有好几个月没有这样三个人聚在一起了,而且敬子看得出来,清和弓子并没有心存芥蒂、坐不到一条板凳上,而是想努力重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