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失火(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5938 字 2024-02-18

敬子洗着牌,往事如走马灯在脑子里旋转。回想起来,自己对弓子的爱简直不可思议。俊三住进敬子家里的时候,幼小的弓子那么懂事听话,使敬子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她觉得那也许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后来,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敬子也经历过种种险风恶浪,饱尝酸甜苦辣。如果清和弓子能结合在一起,自己昔日短暂的幸福时光又会如枯木逢春、再度开花。

敬子把牌一张张分给他们。他们玩的是清以前别出心裁想出的一种类似“培基王”的规则特别的玩法。牌分完后,把剩下的底牌上面的一张翻开,是方块J。谁拿到这张牌,就是拿对了王牌。

“啊,真可惜!”弓子喊道。敬子把方块Q扔掉,弓子把梅花Q扔掉。

“弓子,真佩服你没忘。”清感到幸福。他惊叹弓子的美貌,但更感受到温馨的亲切情怀。但他手里好像没有梅花,便去翻底牌。

“哎,你怎么一开始就不地道呀?!”敬子笑着说。

这时,门被使劲推开,川村气急败坏地钻进来。“听见有人在拼命叫喊吗?”

“怎么啦,川村?吓我们一跳。”

“好像出事了。”

“怎么回事?川村,你镇静点……”敬子嘴里说着,耳朵的确也听见了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狗叫声、小孩的哭声……她和川村惊惧地面面相觑。

“怎么啦?妈妈!怎么啦?妈妈!”弓子惊怕地问。清站起来。

“夫人……”芙美子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进来,“不好了!隔壁起火了!”

“隔壁?”

芙美子说不出话来,手指着左边。敬子一看,只见头顶上的玻璃窗被火光映得通红。

“啊!”

听见了烈火在附近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似乎还有呼呼啦啦的风声。接着是消防车警笛的鸣叫、车轮的隆隆声……

敬子大惊失色,嘴唇苍白。她站起来。“啊,难道我建这个家等待的就是被烧毁的命运吗?!”

一场飞来横祸吓得敬子魂不附体、两腿颤抖。

“我这个女人难道命该如此……”

川村、清和弓子跑到外面。“镇静,别慌!”敬子换上和服。

“夫人。”川村回来说,“有一个院子隔着,只要没风,我想问题不大。但那栋房子很大,就怕火星飞溅过来。”

“川村,你去关好橱窗,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同时叫弓子马上走,注意别受伤。”敬子的声音淹没在消防水龙头如瀑布般的水声里。

邻居二楼的窗户浓烟滚滚,听得见人们冲上二楼的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看,哎呀,烧得很厉害。”弓子一看到火焰,使劲抓着清的左胳膊,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

“不要紧。”清说。

“怎么会不要紧?!”

火舌开始蹿上屋顶。隔着一道石墙,下面的火势看不见,但能感觉出来火就在附近燃烧。

“二楼起的火。”清做出判断,“这样的话,火就过不来。”

弓子面对熊熊烈火,吓得全身僵硬,靠在清的胳膊上。

“别怕!”

“可是我害怕。”弓子的脸趴在清的肩膀上。

火苗从窗口蹿出来,沿着屋檐横舔过去。红红的烈焰吞噬了整栋楼房。连院子里树木的树梢都显得狰狞可怕,巨大的火星溅到树上,噼里啪啦烧落了枝条。

“树都烧着了。好像我的眼睛也起了火。”

“你别看。”

弓子又把眼睛伏在清的肩膀上。

长长的木头从着火的房屋里飞出来,在黑暗的空中翻动燃烧。几条消防水带喷出强烈的水柱,但火势迅猛,终于穿透了整个屋顶。无数的火星喷溅到天空中,扩散开来纷纷溅落。二楼逐渐倾斜,最后轰隆隆一声巨响崩塌下来。四周仿佛一下子寂静无声。火舌还在到处乱蹿,但火势逐渐衰弱。

“啊,现在确实不要紧了。”清摇动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弓子。她的头发有一股焦味,可能是飞溅的火星落在了她的头上。清抽出胳膊,两手抓着弓子的肩膀。弓子茫然若失,双腿无力。

“胆子真小。”清半拥半抱地把弓子弄回店里。

敬子站在店门口,正和似乎住在附近的陌生男人大声说话。

清让弓子坐在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水。弓子的手还在颤抖。刚才一直被弓子使劲抓着,清左边的胳膊似乎发麻了。在烈火燃烧的时候,清几乎一动不动地让弓子依靠着,虽然不会忘记妈妈和这个家,但当时心里的确只有弓子一个人。

“你怎么那么害怕?”

“要是烧过来怎么办?我一想到妈妈……”

“噢。”清忽然一阵激动,觉得弓子那么弱小,“弓子,喝点水吧。”

弓子点点头,端起杯子。“啊,好喝。”

清看着水从弓子的喉咙流过,觉得可爱迷人,心想以后再也不要折磨她了。

“听说女人生孩子以前看见火灾,生出来的孩子身上会有痣。”弓子问,“有那样的迷信说法吗?”

“那是迷信。”清说。

“说不定不是迷信。看见刚才失火,就觉得我生的孩子身上也会有痣。太可怕了。”弓子恐惧得忘掉了羞耻,居然对清谈论生孩子的事。

毕竟是女孩子。清看着弓子的脸色已经缓过来,虽然眼皮还显得疲劳,但眼睛炯炯有神。如果这时候清说自己与弓子生的孩子不会有痣,她的脸色一定立刻晴转阴。他为这种弓子似乎并未意识到的、出自女性本能的空想心有所动,便说道:“用不着担心,日本几乎所有的城市在战争中都被烧毁,生下来的孩子也没多少有痣。”

川村急急忙忙地在店里把橱窗的白色窗帘落下来,把所有珠宝都收进保险柜。大概怕有人趁火打劫,以防万一。消防车低低地鸣着警笛开走了。接着,街道会的人前来慰问,表示大家受惊了。后来又有一些人进进出出。

失火的原因,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说是不小心火炉引起的,有的说是电热器温度太高引起的。听说那个外国女佣人被警察叫去盘问了。

“啊,虚惊一场。我还真怕咱这新盖的家也要遭殃。”敬子把店里的火炉点上火取暖。一家人围着火炉,紧张兴奋后感到疲惫乏力,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样。

“不过,夫人,您是镇静自若,还换了和服。”川村说。

“哪能镇静自若?我是睡衣外套着便服棉袍,能这样往外跑吗?”

“清最镇静。”

清就像一根巍然矗立的柱子,任凭弓子依靠,几乎一动不动。对清来说,这是不寻常的体验。

“妈妈,一想到要是店被烧了,以后不知道怎么过,我都吓坏了……”弓子说。

“是啊。我也有这种倒霉的时候。弓子,你就留在家里吧。”

“好。妈妈,附近有电话吗?我想给姑妈打个电话,免得她不高兴,这样我也可以住下去。就说邻居失火了。”

“嗯,就说邻居失火了。”敬子重复一遍弓子的话。

清带弓子去对面茶馆打电话。刚才消防车喷射的水在电车路上流着,散发出焦臭的味道。

“就跟下了一场大雨一样。”敬子送他们到店门口,说,“好像大火把感冒烧没了。”

夜空清朗,星光灿烂。电车还在行驶,令人难以置信。

“川村,路这么湿,家里的阳台、墙壁和窗户的遮阳布帘大概也全被浇透了吧,到半夜不会变冷吗?”

敬子一边说一边走上二楼,打开一扇窗户。墙壁还很干燥,只是窗户的腻子掉了下来。

“真危险。”

隔壁的院子里,房屋的残骸像怪兽一样可怕地蹲踞在黑黢黢的树丛中,余烬未熄。他们这一家人怎么办呢?门内已经搭起了帐篷,电线刚刚拉过去,灯泡在夜空闪烁着寒光。开始听见人走动的声音,门前停着三辆私家车。

火灾引起一阵骚乱,敬子家的晚饭也推迟了,而且材料还没备齐。敬子对上楼来的弓子说:“弓子,能不能简单地做一点?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东西?”

“好。”弓子来到厨房,“有鱼片,做黄油烤鱼很快。”

“好呀。你能做吗?”

“能。”

另外,弓子根据材料,还炸了土豆,看起来很松脆,香喷喷的;煮了京都豆腐皮;做了款冬茎酱汤,洋溢着春天的气味。

敬子发高烧的时候,朝子到家里来,让她做晚饭,她坚决不干,叫芙美子去买现成的西餐回来对付一顿。相比之下,还是弓子像个女孩子的样子。敬子留川村吃饭,川村似乎也没有下班回家的意思。

二楼的大厅兼做餐厅。弓子拿来酒壶。

“哎呀呀,小姐,您还特意烫一壶酒。”川村受宠若惊地感动不已。

“我问妈妈来着。”

“小姐有心,聪明伶俐,心地多么善良啊。来来来,幸免于难、虚惊一场,大家一起干杯。”

“邻居烧成灰烬,我们在这儿干杯庆祝,多不好。”

“世间尘俗就是这样。隔壁家烧了,自己家没烧,就要喝酒庆祝。哪儿有火灾,哪儿就有酒。谁家不幸失火,去慰问人家也多半是提着酒。”接着,川村醉意陶然地大谈敬子父亲的店两次失火的往事。

川村到深川的美宝堂不久,就发生关东大地震,烧了一次;第二次是空袭引起的火灾。川村在东南亚被荷兰军队俘虏过。他说:“昭和二十一年五月,我一踏上东京的土地,就直奔深川。一看,美宝堂已经片瓦不存,全家毁灭,只听说大小姐还幸存一条命,就是现在在这儿的夫人。所以我想,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点儿也没福……”敬子摇头。

“不,就说今天晚上的事吧,要是换个风向,风助火势,火借风力,很可能蔓延过来。再说,为了防止蔓延过来,也要遭受更惨重的损失。夫人,您还是命大造化大。还有这个店,现在市面这么萧条、每况愈下,我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可是看这样子,会有起色……”

快到十一点,川村才回去。弓子也想送他到楼下,站起来正要往外走,被敬子用手势止住:“你还要早起,不用下去。明天上学吧?”

敬子跟着川村下去后,房间里只剩下弓子和清两个人。弓子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不言不语地站着,心里期待着清对她说些什么。

“晚安。”清温和地道别,然后下楼去了。

“晚安。”弓子大失所望。

川村滔滔不绝的时候,弓子觉察到清好几次注视着自己,但她没有以前那样局促不安的感觉。刚才从清的手里接过水杯的时候,目光相触,两个人的眼睛都荡漾着温柔亲热的涟漪。

是清变了,还是自己变了?弓子心里纳闷。她一边抹揉着冷霜,一边仔细看着手镜里的脸。

变成什么样了?哥哥的感觉的确跟以前不一样。

弓子躺在布帘后的床上,无法入睡,不是因为盖着新被子,而是魂不守舍、心乱如麻。外面电车停车的声音和远处汽车的喇叭声尖锐刺耳,吵得心烦。但外界的声音渐渐平静,万籁俱寂以后,她仍然辗转反侧。一会儿电话里姑妈冰冷的声音和朋友谈论全景电影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一会儿橱窗里的贝壳手镯浮现在眼前,一会儿英语剧的台词流淌出来……脑子里始终萦绕着腾腾烈焰和惊惧的声音,还有清的形象。要排遣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也许需要漫无边际的思绪。

弓子想把混乱无序的神经规整出一个头绪,于是熄灭头顶上的日光灯。当四周一片黑暗的时候,钟的秒针走动的声音像鸣响一样刺耳,而自己孤独地缩在广袤无垠的世界的角落里,不免无助而紧张。

有人蹑手蹑脚地从楼梯上来。是哥哥吗?弓子害怕地双手抱在胸前。只有墙上的灯还亮着。

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音轻轻上来的好像是敬子。弓子装作已经睡着。敬子把布帘掀开一条缝,站在弓子的枕边,然后伸出手温柔地放在她的额头上。又怕风从肩膀灌进去,给她裹好毛毯,把周边压紧,才轻轻地退出去。

弓子想叫“妈妈”,但忍住了。她沉浸在宽厚慈祥的母爱之中,感到放心。

敬子一走出去,弓子兴冲冲地眨巴两三下眼,睁开那一双大眼睛。她不想睡,竖起耳朵想听敬子干什么。

敬子走进浴室,点燃了煤气。弓子这才想起来,刚才乱哄哄的,川村又回得晚,谁也没有洗澡。敬子又回来,从镶在墙里的西式橱柜中悄悄拿出内衣。

弓子在心里想道:“妈妈,你洗澡行吗?”

敬子在浴室轻手轻脚地脱下和服,然后把冰凉的身子舒服地泡在热水里,让水浸过肩膀。

听不见浴室里的声音了,弓子仍然放心不下。敬子烧还没退,病怏怏地躺着,怎么一场大火就把她的感冒给烧好了?

妈妈,我睡不着。弓子想到浴室去看一看。她想起正月里听美根子说爸爸还活着,便拔脚直奔敬子住的旅馆,当时敬子也正在洗澡。“你不进来暖和一下身子吗?水不错。”现在她还会说这句话吗?洗个澡,身子暖和好睡觉。可是自己追着敬子进浴室,似乎太撒娇了。

敬子病愈后第一次洗澡,一身轻松舒适。夜深人静,一个人泡在热乎乎的澡盆里,有一种从一切琐事烦恼中解放出来的宁静舒坦的感觉。一天工作下来,睡前洗个澡,多少都有这种感觉。今天幸免于难、弓子回家、自己病愈,这几件事都赶在一起,所以心情格外清爽:正如川村说的那样,我真是命大造化大吗?

战争轰炸的时候,一家人都被烧死了,那时自己已经嫁人,才幸免于难。别人说这也是“命”。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店铺刚刚开张,看来势头不错。明天又得好好干……敬子觉得浑身是劲儿。还要去矢代家谈弓子的事。

她擦了擦雾气蒙蒙的镜面,看着自己没有化妆、完全呈露本色,却精神焕发、朝气蓬勃的脸蛋。

敬子正要从热水里出来,听见弓子叫她:“妈妈、妈妈。”

“啊,弓子,你醒了?”

“妈妈,你的身体洗澡没事吗?”

“没事,妈妈身体好着呢。”敬子打开灯,轻轻坐到弓子床上。

弓子感到晃眼似的看着敬子。她温柔地抚摸弓子的眼皮。“妈妈身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