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自由(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5654 字 2024-02-18

敬子不理朝子,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只听朝子说:“我想弓子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要不要我去问一下她本人的想法?”

“你千万别问!”

“妈妈,你怎么啦?”朝子从镜子里看见妈妈一边戴帽子,一边筋疲力尽、脚步蹒跚地转身出去,觉得不可理解。

朝子走后,敬子茫然若失地呆坐在店里。排练完以后,朝子先回家里拿换洗的衣服,然后回来住。敬子觉得这家庭的安宁、她自身的安宁将被搅得一塌糊涂。这个家和我自己都需要和平与安宁……她让朝子搅得心情烦躁、疲惫不堪。

听朝子刚才那番话,她跟小山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敬子对他们的未来实在担心。两个人的性格又都是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旁人恐怕爱莫能助、无可奈何。

但是,听朝子信口开河同意把弓子嫁给昭男,敬子悲戚心酸,对朝子的事没有更多的考虑。她觉得朝子残酷无情得令人可怕。她也知道朝子早有此意,但似乎没有替弓子好好着想。也许正因为朝子冷若冰霜,才看透弓子喜欢昭男的内心。

朝子对昭男怀有好感,敬子怀疑她会因此更加理解弓子的心情。不管怎么说,既然知道俊三还活着,就不能让弓子和昭男结婚。俊三失踪后,让弓子嫁给与自己有肉体关系的男人,将来万一见到俊三,怎么向他交代?想到这些,敬子不由得身子颤抖。即使弓子和敬子不是亲缘关系的母女,田部对敬子与昭男的特殊关系心知肚明,还硬逼着敬子答应这门亲事,这种做法也太无知。从刚才田部夫人的态度来看,敬子大体觉察出这是田部一厢情愿自己卖力,昭男似乎并没有参与。

“昭男这次感冒时间可长了。”敬子听了田部夫人这一句关心话,竟胡思乱想她也偷偷地爱上了昭男。

敬子记得,昭男为了她搬到目白的公寓后不久,她冒着初秋强劲的大风去跟他相会,一进屋子,昭男就告诉她田部夫人刚走。但是,现在敬子眼前浮现出的不是对田部夫人的疑神疑鬼,而是自己与昭男的狂热情爱。

他是我最后一个倾心爱慕的人。每当想起昭男,敬子就柔肠欲断。我再不会对其他男人动心了。

敬子只要回忆起昭男,生死未卜的俊三便如影随形地钻进心头。她努力忘掉昭男,但他哥嫂的言行又令伤口重新流血。

弓子回来的时候,敬子也不能立刻换一副面孔,装出高兴的样子。

“妈妈,你冷吗?外面很冷。”

“不冷,店里不会冷的。你在炉子旁暖暖身子吧。”

弓子把手伸在炉子上取暖。敬子握着她的手。朝子说她的手凉,刚才呆呆坐在店里,渐渐暖和过来,比从外面回来的弓子的手要热乎得多。

“朝子一直等你来着,刚走。”

“是嘛,她来了?”

“也许今天晚上就住过来,一个人在那边觉得寂寞。”

“姐姐叫我过来,我还没给她回信,真对不起。”弓子心里惦念着。

“朝子来之前,田部夫妇也因为失火受惊来看望我们。”

敬子打算找个机会跟弓子谈谈昭男的事,事不宜迟,恐怕在朝子搬过来之前谈为好,因为不知道朝子会对弓子嚼什么舌头。

“妈妈,今天的晚饭我来安排。”

“那好哇。”

“算哥哥回来,加上川村和姐姐……”

“川村不用了。朝子去排练,大概饿着肚子回来,给她留点什么就行了。”

弓子站起来,轻快地上了二楼。

敬子觉得,弓子听说田部夫妇来,好像并没有联想到昭男,听她说话的口气倒像等清回来。虽然也许是掩耳盗铃的解释,但心情多少轻松一点。

二楼传来弓子和芙美子爽朗快乐的笑声。一会儿,芙美子下来,一边从店里穿过一边说:“夫人,我出去买点东西。”

“是弓子要的吗?”

“是。”

“什么东西呀?”

“小姐她看了妇女杂志的副刊。”

“要做好吃的吧?”

一会儿,清回来了。从二楼厨房传来弓子与芙美子的说话声。

敬子关上店门,躺在床上。

白天似乎正渐渐拉长。

弓子想在饭前先把房间暖和起来,就去关窗,顺便往下面的道路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靠在关闭的橱窗上的人影倏地转身,疾步远去。

“啊!”

像是爸爸的背影。弓子从楼梯跑下来,手忙脚乱地打开大门的锁,没注意清正在火炉旁烤火。

她出了门,往人影走去的方向一路小跑追去。

“弓子!弓子!”清追上来,抓住她的肩膀。

弓子猛力要甩开清的胳膊。

“你怎么啦?”

“……”

“是谁从这儿走过去了?”清看到弓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便问,“是爸爸吗?”

弓子点点头,悚然地立住。

“往哪儿去了?”清急迫地说。

“……”

“爸爸往哪个方向去了?”

弓子的眼睛顺着电车路望过去。

“是那边吗?”

“看不见了。”

“我去看看。”

“不用了。”

“要找就快一点。”清催着弓子。

弓子犹豫不定。“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

“别磨磨蹭蹭的。”

“一定是我看错人了。”

“弓子,你亲眼看见的吧?!”

“穿得很好,爸爸现在不会那个样子。”

“嗯?”

“沦落街头……”弓子觉得爸爸现在一定破衣烂衫、穷愁潦倒。清用力摇着弓子的肩膀。“行了。反正你觉得像爸爸,是吧?”

“是我的心理作用。”

“爸爸本来就注意穿戴,所以穿得整整齐齐来的。”

“……”

“说不定躲进小巷里了。我们去看看。”

“算了。就是爸爸,我也不去找。”

“有这说话的工夫,他早就走了。”

“……”

“你从二楼看见的,喊他了吗?”

弓子摇头。

“我觉得可能是爸爸,他来看你。”

“爸爸不会来。”

“不,他会来。”

“回去吧。”弓子缩着肩膀转过身,“晚饭刚开始做,就出来了。”

“那算什么!”

“我不找爸爸。我不喜欢他。”

“那我替你找。”

“哥哥!”弓子想喊住他,但清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弓子的悲伤刺透清的心灵,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像是俊三的人。

弓子看着清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然后往回走,两脚轻浮,好像没踩在地面上。走到失火的邻居前,她贴着石墙,在昏黑的暗影中不由自主地涌出泪水,眼睛模糊,路也看不清楚。她一只手摸着石墙往前走。清为自己到哪里去找这个人呢?一定不是爸爸。爸爸不会来,是自己心里惦念着爸爸才看错人的。弓子自我解释。可清要是带着爸爸回来,那该怎么办?

外面下起了小雨。清回来的时候,衣服有些淋湿。他听见好像是弓子在二楼厨房干活的声音,正要上去,敬子从里屋叫他。

“什么事?”清站在里屋门前。

“是追弓子去了吧?怎么回事?”

“没事儿。”

“哦?”敬子似乎并没有出来的意思,也不等着清开门进去,隔着门说:“不要干扰弓子。”

“我知道。”

门里面不再说话。

“妈妈,你正在设计款式吗?”

“噢,忽然来了灵感,正在画草图。一会儿你还得给我念杂志的法语。”

清走上二楼厨房,弓子一边在大炒锅里搅动一边回头看清,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脉脉含情。

“没找到。”

弓子用眼神表示领会。清没话找话地说:“下雨了。”

“淋着了吧。对不起。”

“小雨,没什么。我还以为会下雪呢,今年一直没下雪。”

“……”

“做什么呀?”

“炒饭。饭都凉了……就搁很多黄油炒,一会儿准挨妈妈说。”

清看着弓子愉快利落地干活,也放下心来。“好香啊。是什么炒饭?”

“什么都有。反正剩下的东西部放进去了。”弓子关上煤气,“成了杂饭。其他的菜是看书学的,没把握。菜不行,拿饭对付。”

“饭是杂饭,菜又没把握,能对付过去吗?”

“要端饭了,你上外面去。”

“嗯。”清走到厅,但心里还是惦念着,便打开一道窗缝,探出头望着下面的道路。他明知那个人不会回来,还是牵挂心头,仿佛怪自己找的方向不对。

透过清打开的窗户,灯光明亮地照耀着下面的路,柏油路被雨水淋湿。电车驶过,一个站在进出口的年轻女人抬头看了清一眼,走开了。

弓子靖着盘子进来,看见清在眺望街道,似乎吃了一惊。

清关上窗户,平静地说:“弓子,我替你找爸爸。”

“不用了。想找我自己也能找。”弓子掉头往厨房走去。

“可是,我找也许更方便一点。”

找到弓子的父亲后打算怎么办?不见俊三,清也无从说起。但是为了弓子,他也要和俊三见面。清当然不希望俊三重返家庭与敬子再度生活,恐怕俊三也无此奢望。清不像朝子那样憎恨和蔑视俊三,最近甚至还能设身处地考虑问题,但总觉得他抛弃自己的母亲狠心离去的行为难以容忍。

俊三不仅抛弃了敬子,也许还抛弃了一切。但他走上这一步,恐怕敬子和孩子们也有责任。即使年纪轻轻如清,有时也有抛弃一切的冲动。不过,清有时也觉得不可思议,居然在这样的人身边生活过。要是没有这个人,朝子和我会是另外一种人生……只是弓子与自己不同。

朝子婚礼那天晚上,清想拥抱弓子,弓子说“爸爸死后,现在我非常懦弱”。这句话使清大为震撼。而弓子第二天一早就出走了。

弓子听到父亲还活着的消息,反而回到敬子的怀抱里。这说明她的心灵深处隐藏着多少对父亲的悲伤情绪呀!刚才清走街串巷寻找的时候,深深感受到弓子这种心情。

弓子又端着菜进来。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到乡下旅行去了,还没跟你说呢。”

“是呀。”

“还记得吗?去年树木发芽时节,你生病在家里歇着的时候,我买了一本《日本方言辞典》。那时就打算到偏僻的地方走一走。”

“记得。”

“那时我说想在农村的地炉边和乡下人聊家常。今年正月我真去了。深山积雪,围炉畅谈。和朋友一起挨家挨户访问阵亡学生的遗族。”

弓子看着清点点头。

“回到东京,你知道最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吗?是文字的泛滥,是文字的狂乱。满街都是招牌广告的文字。平时住在东京,司空见惯、麻木不仁,可回来一看简直头疼。遍布大街小巷的种种文字叫喊着大都市激烈的生存竞争。”

弓子站着等清说完一个段落,插嘴道:“我把饭端来就成。”

弓子从厨房出来时,已经解下围裙。她叫妈妈吃饭。敬子坐下后,弓子便轻柔地坐在清对面。敬子感觉弓子看清的眼神里荡漾着纯真之情。

“妈妈,我正给弓子讲正月旅行的见闻呢。”

“哦?我也没仔细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