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长州澡堂。一走进去,两人的皮肤就接触了。
高男先走到冲洗处,一边洗脚一边说:
“爸爸,沼田长期纠缠着母亲,这回又要让他纠缠姐姐吗?”
父亲把头枕在澡盆边上,闭上了眼睛。
父亲没有答应。高男抬起脸望了望他。父亲的长发虽然还是乌黑乌黑的,但已经开始谢顶,额前的头发也开始脱落了。高男都看在眼里。
“爸爸为什么要见沼田这号人呢?从京都刚回来……”高男想说,还没回家就……转念又想说,沼田总是蔑视爸爸,可爸爸却……
“我来接爸爸,能在博物馆里见面,感到非常高兴。爸爸却把沼田叫来,真令人失望。”
“唔……”
“我自孩提时起,就觉得母亲会被沼田抢走,真讨厌啊。我常常做噩梦,要么被沼田追赶,要么被杀害,很难忘却。”
“嗯。”
“姐姐和母亲一起跳芭蕾舞,全被沼田缠住了……”
“情况并不像你说的。你的看法太偏激了。”
“不对。就说爸爸吧,您明明知道嘛。沼田为了讨好母亲,拼命巴结姐姐。姐姐思慕香山,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吧。”
“香山?”矢木在澡盆里转过身来,“香山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不跳芭蕾舞了吧,没有看到他的名字了。自从退居伊豆,他不就销声匿迹了吗?”
“是吗?我早就想向沼田打听香山的事了。”
“您想了解香山的事,问姐姐不就可以了吗。问妈妈也……”
“唔……”
高男进了澡盆。
“爸爸,您不冲冲吗?”
“啊,我懒得冲了。”
矢木把身体靠到一边,给高男让出位置来。
“今天,学校情况怎么样?”
“只上了两小时课。像我这样上大学,行吗?”
“这是新制,虽说是大学,也只不过是原先的大学预科呀。”
“请让我工作吧。”
“什么……算了,别在澡盆里逞能啦。”
矢木说着笑了笑,然后从澡盆里出来,边揩拭身子边说:
“高男,你有些地方对人要求过多了吧。比如说对沼田,有些要求是应该的,有些要求就不应该。”
“是那样吗?对妈妈和姐姐也是那样吗?”
“你说什么?”
矢木不让高男说下去。
两人回到了竹厅,沼田抬头望了望矢木,说:
“我和称作美人的这只茶碗做伴了。其实,先生,那里的教堂是圣伊格纳斯教堂吧。我曾顺便到里面看了看。从天主教堂出来,又喝了淡茶……”
“噢。不过,天主教和茶老早就有缘了。比如说织部灯笼也叫基督灯笼。”矢木边说边坐下来,“根据古田织部的嗜好,在灯笼柱上雕刻了怀抱基督的圣母马利亚像。据说还有茶勺是天主教徒诸侯高山右近的作品。上面刻有‘花十’二字,叫作花十字架。”
“花十字架?……很好。”
“高山右近他们喜欢坐在茶室里向基督祈祷。茶道的清净与和谐陶冶了右近,使他成为品格高尚的人,引导他热爱神,发现主的美。外国传教士也写了这层意思。耶稣教传人日本的时候,诸侯和堺的商人之间盛行喝茶,传教士也常受到邀请,他们在茶席上一同跪下向神祷告,感谢主。他们在寄给本国的传教报告里还详细地写了茶道的状况,连茶具的价格也写了进去……”
“的确……波子夫人说过近来天主教和茶道很盛行,先生的住家北镰仓是关东的茶都啊。”
“是啊。去年随哈维尔的得力传承人前来的一个叫某某的大主教,在京都也被邀请参加了茶会。有许多地方,茶道的规矩和弥撒的规矩是很相似的。据说大主教也大为震惊。”
“哦……日本舞蹈家吾妻德穗也成了天主教信徒,这回将在圣母像上跳舞。怎么样,先生也去看看?”
“好啊。在长崎?”
“大概是长崎吧。”
“这是反映从前殉教者的舞蹈吧。现在,一枚原子弹就把浦上的天主教堂全夷为平地,真是很凄惨啊。据说长崎死了八万人,其中三万是天主教徒……”矢木说着望了望教科书出版社的北见。
北见一声不响。
“不知什么原因,那儿的圣伊格纳斯教堂号称东方第一。可我还是喜欢长崎的大浦天主教堂。那是最古老的教堂,是国宝……彩绘玻璃也很美。教堂离浦上很远,虽幸免于原子弹的破坏,可是我去的时候,屋顶也都毁坏了。”
“不过,先生还是喜欢佛像吧。从前,先生让波子夫人跳的所谓佛手舞,好极了。那是集中表现了佛手各种姿态的舞蹈。”
沼田说着瞟了一眼矢木的脸。
“我希望波子夫人能在舞台上重演那个节目,先生……”
“如今回想起佛手舞,那真是个好例子。不过没到波子夫人这般年龄,毕竟跳不好。像品子小姐要跳那种宗教色彩浓厚的舞,恐怕就不合适啰。”沼田继续说。
矢木却冷淡地嘟囔了一句:“西方舞蹈是青春的东西,和日本舞蹈不同。”
“青春?所谓青春,看怎么解释啰。波子夫人的青春已经消逝,还是至今尚存,先生应该是最了解的。”沼田带着几分挖苦的口吻说,“或者说,要埋葬或者激发波子夫人的青春,还不是在于先生吗?连我都知道波子夫人的心是年轻的。就身体来说吧,在日本桥排练场看看就……”
矢木把脸扭向一旁,给北见斟酒。沼田也举杯往嘴边送。
“让波子夫人成天以孩子们为对象教芭蕾舞,太可惜了。倘使登台表演,弟子就会大大增加。这对令爱也有好处。母女同台演出,宣传效果一定很好,也会很叫座的。我对波子夫人也是这样说的。我很想拍她们双人舞的照片,可是总没有拍成。”
“她们是有自知之明的。”沼田又说了一句。
“登台表演的人,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
传来了圣伊格纳斯教堂的钟声。
“其实,今晚难得先生把我叫来,我想这大概是先生想谈波子夫人重新登台的事吧,我这才鼓起勇气来的。”
“唔,对……”
“除此以外,再想不出先生找我会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了。”沼田有点纳闷,眯缝着那双大眼睛,“先生,让她跳吧。”
“波子和你谈过这件事了?”
“我拼命鼓动她。”
“真麻烦啊。不过你知道,四十岁的女人就是跳舞,也只有到下次战争为止的短暂时间。”
矢木暧昧地说过之后,同北见攀谈别的问题去了。
晚饭的菜谱是:正餐菜肴有甲鱼冻、鱼子糕和柿子卷,生鱼片有鰤鱼片和扇贝,汤是栗子白果酱汤,烤菜有烤酱腌鲳鱼,煮菜有清蒸鹌鹑,焯的菜只有根芋和黑蘑,还有加吉鱼什锦。
沼田告辞,矢木看了看表。
“先生还是那块表吗?不准吧?”
“我的表从来就没有差错过一分钟。”
矢木说着旋开了放在那里的收音机。
“《左邻右舍》节目,本月的作者是北条诚。”
矢木让沼田看了看他的表。
“七点,正好同广播里的报时一分不差。”
沼田听广播说完“现在报告新闻”,便关掉了收音机,然后说道:“朝鲜嘛……先生,斯大林自己说他是亚洲人,还说别忘记东方。”
四人乘一辆车从幸田旅馆出发。北见在四谷见附站前下了车。
汽车从赤坂见附驶到国会议事堂前的时候,矢木对沼田说:
“刚才你说让波子重返舞台,香山怎么样?他不能再度出山吗?”
“香山?让那个废人再度出山?”
沼田摇了摇头。他太肥胖,脑袋微微地动了动。
“说他是废人,太残酷啦。他现在怎么样了?”
“唷,作为舞蹈家,他可算是个废人吧……听说他在伊豆乡村当了游览车的司机。不过这是风传,我不清楚。那样的隐士,我可不感冒。”沼田回过头来说,“令爱和他已经没有来往了吧?”
“没有了……”
“这也很难说呀。”高男话里带刺地说了一句。
“那家伙真不好办。高男你也好好劝劝她吧。”
“这是姐姐的自由嘛。”
“舞台的人是没有自由的啊。特别是今后,对重要的年轻人……”
“不是沼田先生让姐姐那样接近香山吗?”
沼田没有回答。
车子沿着皇宫护城河向日比谷驰去。矢木像想起来似的说:
“对了,我在京都的旅馆里浏览一本摄影杂志时,看见竹原公司的照相机广告用了品子的照片,那也是你关照的吗……”
“不,那不是张旧照片吗。是竹原在您家的厢房住时拍摄的吧?”
“是吗……”
“竹原那里的照相机和双筒望远镜很受欢迎,行情可好啦。能不积极利用品子小姐做照相机宣传的模特儿吗?”
“这样做太过分了。”
“这种时候,人家不正想做得过分些吗。假使波子夫人能对竹原说几句就……”
“波子同竹原大概已经没有来往了吧?”
“是吗?”
沼田的话突然断了。
汽车从日比谷公园背角处向左拐,驶过了皇宫的护城河。
这里正是波子和竹原乘坐的车子发生故障的地方,尽管矢木理应还在京都,波子却非常害怕。那已是五六天前的事了。
沼田在东京站分手了。矢木乘上横须贺线的电车后,直到品川附近都没有说一句话,后来睡着了。抵达北镰仓的时候,高男才把他摇醒。
圆觉寺门前的杉丛上空,挂着一弯月亮。
月光躺在他们背后,他们沿着铁路线旁的小路徒步走去。
“爸爸,您累了吧?”
“噢。”
高男把父亲的皮包换到左手,然后贴近父亲。
长长的月台栅栏的影子在小路上延伸。走过这些阴影,民宅的罗汉松的树影便从相反的方向投落在铁路线上。小路变得更窄小了。
“一来到这里,我总有一种好像回到家里的感觉。”
矢木稍站了一会儿。
北镰仓之夜,恍如山村里的幽谷。
“妈妈怎么样……她又说要卖掉什么了吗?”
“这,我可不知道。”
“她不知道我今天回家吧?”
“啊,爸爸的信今早刚收到,是写给我的,我把它放在兜里边就出门了……如果在幸田旅馆挂个电话就好啦。”高男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
父亲点点头说:“嘿,算了。”
他们走进了小路右侧的隧道。山脊像一只胳膊延伸过来,人们把它挖通,形成一条近道。
在隧道里,高男说:
“爸爸,听说有人要在东大图书馆前立一尊阵亡学生纪念像,大学方面不同意。我是想见到您就告诉您这件事的。雕刻已经完成,原定十二月八日举行揭幕式……”
“唔,好像以前也听说过。”
“以前我说过的。汇集了阵亡学生的手记,出版了《遥远的山河》和《听吧,海神的声音》,还拍了电影。从‘不许重复海神的声音’这个意义上说,纪念像恐怕也要取名‘海神的声音’吧。有点像‘不许广岛事件重演’,是和平的象征,充满了悲伤和愤怒……”
“唔,大学方面的意见是……”
“好像是要禁止。据说大学当局拒绝受理日本阵亡学生纪念会寄赠的塑像……理由是这尊塑像不仅是以东大学生,还是以一般学生和群众为对象的;再说按东大的常规,在校园内立纪念像,只限于在学术上和教育方面有重大贡献的人。实际上,这尊塑像有非常深刻的含义,也是校方不同意的原因吧。这是一尊随着时势而变化的象征性塑像,假如再次出现要学生上战场的局面,大学校园里立着一尊带有反战情绪的阵亡学生的塑像,那不就难办了吗。”
“唔。”
“但是,我觉得校园是阵亡学生灵魂的故乡,把他们的墓碑竖立在校园里是合适的。听说英国的牛津大学、美国的哈佛大学也都立有这种纪念碑。”
“噢……阵亡学生的墓碑已经竖立在高男的心中了吧。”
隧道的出口处滴下了来自山上的水滴。远处传来悠扬的舞曲声。“她们还在练呢。每晚都排练吗?”
“嗯。我先去告诉她们一声。”高男说着向排练场跑去。
“我回来了。爸爸回家来了。”
“爸爸?……”
波子在排练服上披着一件大衣,脸色煞白,险些倒下去。
“妈妈,妈妈。”品子搂住波子,支撑着她,“妈妈,怎么啦,妈妈?”
她搂抱似的把母亲扶到墙边的椅子上。
品子坐到母亲旁边的椅子上,母亲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把头埋在女儿的怀里。
品子用大衣裹住母亲的身体,左手放在母亲的额上试了试。
“真凉啊。”
品子身穿黑色紧身衣,脚蹬芭蕾舞鞋。排练服也是黑色的,腿脚全露了出来,短下摆饰有波纹皱褶。波子是一身白色紧身衣。
“高男,把唱机关上……”品子说。
“都是高男给吓的。”
高男也凝望着母亲的脸。
“我哪儿吓她了。不要紧吧?”
高男望了望品子。姐姐颦蹙眉头,她那双眼睑使高男想起兴福寺的沙羯罗的眉梢。的确很相似。
品子将头发紧紧束起,用发带系上。排练要出汗,她和妈妈都没有施白粉。
品子满面通红,吓得连脸颊泛起的玫瑰色也变成白色,闪烁着格外澄明的光。
波子睁开了眼睛。
“已经好了。谢谢。”
波子要坐起来,品子搂住了她。
“您再安静地歇一会儿吧。喝点葡萄酒好不好?”
“不用了,给我一杯开水吧。”
“好的。高男,请倒一杯开水来。”
波子用手掌擦了擦额头和眼帘,端端正正地坐起来。
“不停歇地跳,然后按阿拉伯风格的乐曲刚站定,这当儿,高男突然跑了进来……就觉得头晕眼花,我有点轻微贫血啊。”
“不要紧了吧?”品子说着将母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我这儿也是扑通扑通直跳。”
“品子,你出去迎接爸爸吧。”
“嗯。”
品子看了看母亲的脸色。她在排练服上利索地套上女裤和毛线衣,解开发带,用手将头发散开。
高男跑开以后,矢木慢悠悠地走着。
穿过隧道,山脊上细高的松林拔地而起,刚才躲在圆觉寺杉丛里的月亮,升到松树上面了。
声称要同沼田决斗的高男,同致力于建立阵亡学生纪念像的高男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呢?父亲深感不安,脚步也沉重了。
矢木现在的家,先前是波子家乡的别墅,没有大门。入口处的小株山茶花绽开着花朵。
芭蕾舞排练场建在正房和厢房的中央、削平的后山岩石上稍高的地方,仿佛凌驾于整座宅邸之上。此时正房和厢房灯火璀璨。
“家里的电就像是不花钱似的。”矢木喃喃自语。
<ol><li>[1]即文化史上的奈良时代,指日本迁都平城(奈良)的710年至794年的文化史,特别是美术史上的时代。​</li><li>[2]指佛教护法队伍中,以天、龙为首的八种神话种族。​</li><li>[3]与谢芜村(1716-1783),俳句诗人、画家。​</li><li>[4]藤原隆信(1142-1205),平安朝末期的宫廷画家。​</li><li>[5]渡边华山(1793-1841),幕府末期的南画家。​</li><li>[6]池大雅(1723-1776),江户中期的南画家。​</li><li>[7]地名,属大阪府的市。​</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