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木从京都回来翌日的早餐席上,波子只在丈夫面前摆了清水煮伊势龙虾。矢木没有下筷。波子说:
“你不吃虾吗?”
“噢……我嫌麻烦。”
“嫌麻烦?”
波子显出诧异的神色。
“我们昨天晚饭吃过了,这是剩下的,对不起。”
“唔,要剥皮,我嫌麻烦。”矢木说着看了看伊势龙虾。
波子莞尔一笑,说:
“品子,你给爸爸把虾皮剥掉吧。”
“嗯。”品子将自己的筷子掉过头,伸手去夹龙虾。
“真行啊。”矢木瞧着女儿的手势说,“用牙使劲嚼烂清水煮伊势龙虾,倒痛快啊,不过……”
“让别人把皮剥掉,就没味了吧。好,剥掉了。”品子说着抬起脸来。
矢木的牙齿并没有坏到嚼不了伊势龙虾的虾皮。再说,如果用牙齿使劲嚼不太雅观,使筷子也可以嘛。可他连动筷子都嫌麻烦,波子不免有点惊讶。
不至于吧……恐怕不是年龄的关系吧。
餐席上还有紫菜片和矢木在京都时别人赠送的冻豆腐、炖豆腐皮,不吃清水煮龙虾也可以对付过去,矢木好像是嫌麻烦。
许是久别回到家里,心安理得,有点怠惰吧。矢木看起来似乎有些无精打采。
波子一想到或许是昨晚太劳顿,不觉脸上发热,低下了头。
然而,羞怯也只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她低垂下头的时候,内心已是冷冰冰的了。
波子今早睡足才起床,头脑特别清醒。身体活动起来也似乎很轻快。
或许已是时冷时暖的气候,这天早晨是个近日没有过的小阳春天气。
排练芭蕾舞也是一种运动,因此波子食欲甚佳。而今早连吃饭的味道也似乎与往常不同。
她一觉察到这点,立即觉得索然无味。
“今天很难得,穿起和服来啦。”一无所知的矢木说,“京都还是穿和服的人多。”
“是吧。”
“爸爸,今秋东京也时兴穿和服呢。”
品子说罢望了望母亲的和服。
波子自己也不胜惊讶,自己不知不觉地穿上了和服,难道是为了给丈夫看的吗?
“两三天前和服店的人来说,战争开始时,香云纱和绞缬染花布,卖得好价钱……”
“香云纱和绞缬染花布嘛,就是奢侈品啰?”
“全绞缬和服得五六万元一件呢。”
“哦?你那件要是也留到现在来卖就好了。当时操之过急了吧。”
“旧衣服已经不吃香,落价了。不值一提了……”波子依然低着头说。
“是吗。因为新产品可以随便买到嘛。到了不好买的时候,和服店的人就要说什么这东西很讲究啦、是高级品啦,利用女人的虚荣心来做生意了。”
“是啊。不过,先前战争开始时,香云纱和绞缬染花布很是流行,现在又时兴起来……”
“难道时兴起香云纱和绞缬染花布和服,又要发生战争不成?从前是因为战争带来了景气,现在不是由于战争长期穿不上吗?假使时兴奢侈的和服是战争前兆的话,那么女人所表现的浅薄,不正是漫画式的吗?”
“就说男装,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啊。”
“是啊。不过,帽子嘛,没有好的。很多人都穿夏威夷式短袖衬衫呢。”矢木说着端起粗茶的茶碗,“记得我喜欢的那顶捷克帽,你没好好检查,随便拿到洗衣店洗,湿洗后,绒毛全完了。”
“那是战后不久……”
“现在想买也没有了。”
“妈妈。”品子喊了一声,“文子来信了,她是我学校的同学,您还记得吧。她让我借她一件晚礼服,参加圣诞节舞会。”
“圣诞节,这么早就准备。”
“这才有意思昵。她说她梦见我了……梦见我有很多洋装。说什么品子的洋装衣柜里挂着一大排衬衫,约莫三十件,有浅紫的、粉红的……花边装饰也很美。另一个洋装衣柜里净挂裙子,全是白色的,还有针织料子的。”
“裙子也有三十条?”
“信上写着呢,裙子约有二十条。全都是新的。她说她做了这样的美梦,心里总想着品子不知有多少件晚礼服,所以才来信借。说是梦里告诉她……”
“不过,梦里没有出现晚礼服嘛。”
“对啊,净是衬衫和裙子。一定是她看见我在舞台上穿着各种式样的服装跳舞,产生了错觉,以为我自己有许多洋装呢。”
“是啊。”
“我回信说:在后台我是一无所有。”
波子不言语,点了点头。方才神清气爽,这会儿脑子昏沉,浑身无力。毕竟是昨晚迎接了旅行归来的丈夫,受累了吧。
波子有点泄气了。
若矢木旅行时间稍长,回家当晚,波子不知怎的总会没事找事地拾掇一番,却不就寝。
“波子,波子!”矢木呼喊,“都什么时候啦,还洗什么呢?快一点钟了。”
“嗯,我把你旅行的脏东西洗洗。”
“明天再洗不好吗?”
“我不喜欢把这些脏东西从包里拿出来揉成团儿放在一边,明早被女佣人看见……”
波子光着身子在洗丈夫的汗衫。她感到自己这副样子像个罪人。
洗澡水已经半凉不热了。看样子波子有意要洗个温水澡,下颏骨咯咯地打起颤来。
她穿上睡衣坐在梳妆镜前,还在不停地颤抖。
“怎么啦,洗完澡反而冷……”矢木惊愕地说。
近来波子总是控制自己的感情。矢木心里明白,却佯装不知。
波子觉得丈夫似乎在调查自己,然而负罪感淡薄了,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了,短暂地陷入茫然若失之中,在虚空里荡来晃去。这会儿她闭上眼睛,只见脑海里有个金环在旋转,燃烧起红色的火焰。
波子回忆起过去的一件事。她曾将脸贴近丈夫的胸口,说:
“呀,我看见金环在团团转。眼睛里一下子变成红彤彤的了。我还以为要死了呢。这样下去行吗?”接着又说,“我,是不是病了?”
“不是病。”
“哦?真可怕。你怎么样?也和我一样吗?”她偎依着丈夫,“喏,告诉我嘛……”
矢木稳重地回答之后,波子说:
“真的?要是这样就好了……我太高兴了。”
波子哭了。
“但是,男人不像女人那样啊。”
“哦……太不好意思了,对不起。”
如今回忆起这段对话,波子感到那时自己年轻,着实可怜,眼泪晶莹欲滴。
现在也有时看见金环和红色,但不是经常。而且自己也不是那么纯朴了。
如今已经不是幸福的金环了。悔恨和屈辱马上撞击着她的心胸。
“这是最后一次了,绝对……”
波子自言自语,自我辩解。
然而回想起来,二十多年来,波子从未公开拒绝过丈夫一次。当然,也从不曾公开地主动要求过一次。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男女和夫妻的差别之大,不是太可怕了吗?
女性的谨慎、女性的腼腆、女性的温顺,难道就是被无可抗拒的日本旧习束缚住的女性的象征吗?
昨晚波子忽然醒来,伸手摸了摸丈夫的枕边,按按那块怀表。
怀表敲了三点,然后丁零丁零丁零地响了三次。好像是四十分到五十五分之间。
高男说这只表的声音像小八音盒,矢木却这么说道:
“它使我回忆起北京人力车的铃声。我乘惯的人力车就装了一个铃儿,可以发出这种悦耳的声音。北京的人力车车把很长,铃儿装在车把顶端,跑动起来丁零零响,就像是远方传来的铃声。”
这只表也是波子父亲的遗物。
父亲的表一响,母亲就心疼得不得了。矢木硬缠着母亲要了这只表。
波子寻思:假如像今晚这样,秋风萧瑟,催人醒来,孤单的老母亲弄响这只表……母亲该是多么怀念生前的丈夫和在枕边听到的这悦耳的声音啊。
如同高男从这只表的声音中感受到他父亲一样,波子也感受到自己的父亲。
这只古老的怀表,早在高男出生之前,波子还是少女的时候就有了。这声音唤起了高男童年时代的回忆,同样也唤起了作为母亲的波子幼年时期的回忆。
波子又伸手去摸表,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上,让它鸣响。
丁零、丁零、丁零……
而后又听见后山松林传来寒风的呼啸声。自家门前高大的杉树丛也似乎响起了风涛声。
波子背向矢木,合起掌来。在黑暗之中,她还是把手藏在被子里双手合十。
“太可怜啦。”
波子同竹原在皇宫前幽会,惧怕远离了的丈夫,昨晚突然听说丈夫回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波子暗中的抵抗完全被巧妙地粉碎了。
波子现在合掌,就是为了这个,但又不是仅仅为了这个。也是因为对竹原的妒忌在心头旋荡。
刚才入睡之前,波子妒忌竹原,自己也感到震惊。
丈夫长期在外,返回家中以后,波子对他没有产生疑团,也没有妒忌。这也就可以了。可是,她迎接了丈夫,又感到悔恨。她对丈夫没有妒忌,却出乎意料地对竹原妒忌起来了。这种实实在在的妒忌,甚至使她郁闷的心顿时爽快起来。
如今夜半一觉醒来,又妒忌起来了。波子一边合掌一边喃喃自语:
“对连见都没见过的人……”
这是指竹原的妻子。
不能让人看见的合掌,是波子跳“佛手舞”以后养成的一种习惯。
“佛手舞”从合掌开始,又以合掌告终。在舞出千姿百态的佛手手形的时候,也加进了合掌的动作。用合掌把各种手腕动作的组合都串联起来。
“……你们之间究竟存不存在妒忌呢?你们彼此都不流露出来,旁观者都觉得有点害怕了。”
波子被竹原这么一说,一时沉默不言。就在这时,妒忌在她心头颤动。这不是对丈夫的妒忌,依然是对竹原的妒忌。波子没能挑起竹原家庭的话题,有点焦灼不安。
连在迎接丈夫之夜醒来,也要妒忌竹原的妻子,这是波子万万没想到的。丈夫把波子这个女人摇醒,难道也是要妒忌别的男人吗?
“不是罪人,我不是罪人。”
波子边合掌边嘟囔了一句。
然而,波子觉得自己是罪人,这是对丈夫而言的,还是对竹原而言的呢?她也不太清楚。
波子向远方合十,向竹原表示了歉意。内心不由自主地也都向着那边了。
“晚安。你是怎样就寝的呢?在什么样的房子里……连看都没看过,我不知道。”
波子说罢又入梦了。这沉睡是丈夫赐给的。
今早一觉醒来,她感到一阵清爽和轻松,这也是丈夫赐给的。
波子起床比平日都晚,早饭也晚了。
“爸爸,今天上午您有课。您还不走吗?”
高男催促父亲似的说。
“嗯。你先走吧。”
“是吗。我请假也可以,不过……”
“这可不行啊。”
高男站起来要走,矢木把他喊住。
“高男,昨天晚上谈到的阵亡学生纪念像的问题,学校方面是不是害怕有政治背景呢?”
品子也到厨房给女佣帮忙去了。
波子对正在阅读报纸的矢木说:
“喝咖啡吗?”
“喝,我想在早饭前来一杯。”
“今天是东京排练的日子,我们也要出门……”
“知道,我们的,排练日。”矢木多少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唉,阔别好久,就让我在家里悠闲地晒晒太阳吧。”
正房和厢房之间的排练场,本来是作为矢木的藏书室建造的,现在用来做读书室兼日光室。南面全是玻璃窗,挂着厚厚的帷幔。
搬走那里的书架,收拾好之后,可以用作芭蕾舞排练场。
也许由于年龄的关系吧,矢木觉得读书写字还是在日本式的房子好,也就不反对把那里用作女儿的排练场了。
不过,矢木所说的晒太阳,意指在原来的藏书室里。
波子总觉得不好意思,正离席而去的时候,矢木放下报纸,说:“波子,你见过竹原了吧?”
“见过了。”波子回答了一句,像是遭到了失败后发出的声音。
“哦……”矢木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地问道,“竹原身体好吗?”
“身体很好。”
波子依然望着矢木的脸,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她担心自己的眼睛,觉得眼眶里泪汪汪的,真想眨眨眼睛。
“看来也会很好的。听说竹原经营望远镜和照相机,买卖不错。”
“是吗?”波子的声音有点嘶哑,她又改口说,“这些事,我没听说……”
“买卖的事,他不会对你说的。从前不就是这样吗?”
“嗯。”
波子点点头,把视线移开了。
透过镶在纸拉窗上的玻璃,看到了庭院。杉树的影子投在这庭院里。是杉树树梢的影子。
从后山飞来三只竹鸡,忽儿走进树荫下,忽儿又走进向阳地。
波子扑通跳动的心刚一平静,心口又变得僵硬起来。
但是,波子觉得丈夫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温暖的怜悯。她望着庭院里的野鸟说:
“或许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把厢房卖掉呢。竹原曾有一段时间租用过厢房,我想和他谈谈……”
“唔,是吗……”
矢木一言不发了。
矢木说“唔,是吗……”的时候,露出深思的样子,这时候他又在盘算什么呢。波子想起她对竹原说过的话。
果然,他现在还说“唔,是吗……”,这当然可笑,但波子却很是难过。自己以前对竹原说过丈夫的坏话,她感到羞惭、可憎。
“你未免太郑重其事了。”矢木笑了笑,“就因为让竹原住过厢房,就要出售它,还要征得竹原的同意,礼貌这样周全,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不是去征求他同意嘛。”
“唔,你觉得对竹原过意不去啰?”
波子好像被针扎了似的。
“唉,算了。厢房的事,我不想谈了。留待将来解决吧。”
矢木说罢,又像抚慰波子似的接口说:“再不走,排练就要迟到了。”
波子在电车里也还是茫然若失。
“妈妈,可口可乐车……”
品子这么一说,波子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红色车身的厢式货车在急速奔驰。
在程谷车站附近遍地枯草的山冈上,立着一块广告牌,跳入了她的眼帘。这是招募警察预备队的广告。
矢木往返东京,总是乘坐横须贺线的三等车。
因此,波子也乘三等车,平时她是经常坐二等车的。她有两种车票,一种是三等车的定期票,一种是二等车的多次票。
品子激烈的练习,对上台表演至关重要,为了不让她过度疲劳,同母亲在一起,一般都是让她坐二等车厢。
进二等车厢之前,无意中看到三等车厢杂乱无章。可是今天直到品子说“可口可乐车”之前,波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二等车厢里。
品子是个少言寡语的姑娘,在电车里她很少攀谈。
波子把坐在旁边的品子也都给忘了,只顾左思右想,从自己的身世想到别人的命运。
波子是贵族女校出身,有许多同学嫁给了名门富家。这样的家庭,战败后落魄潦倒,终日庸庸碌碌过来了,如今人到中年,更是受到了旧道德束缚的折磨。
同波子和矢木的情况一样,她的许多朋友不仰仗丈夫生活,而是依靠娘家的补贴过日子。这样的夫妇也大都丧失了安定的生活。
“结了婚的人一个个都是非凡的……平凡的人只要两人结合,也就会成为非凡的了。”
波子曾对竹原这样说过。因为她看到了这些朋友的例子,自己有直接的体会。
维护夫妇生活的旧围墙和基础崩溃了,冲破平凡的躯壳,本来的非凡面目便显露出来。
与其说是由于自己的不幸,不如说是因为他人的不幸,人们受到了必须认命的训诫。但波子受到的训诫不仅仅是认命。她在对别人的事感到惊讶的同时,对自己的事也醒悟过来了。
她有一位女友,多亏那位女友爱过另一个男子,同他分手以后,才懂得同丈夫结婚的快乐。另一位女友由于有了个二十多岁的情人,也突然觉得丈夫变得年轻了。可她一疏远这个年轻的男子,对丈夫也就变得冷淡,反而受到丈夫的怀疑。于是她和这个年轻男子又重归于好,从别的源泉汲取她倾注在丈夫身上的爱。这两位朋友的丈夫都没有发现妻子的秘密。
在战前,波子的朋友们纵会彼此相聚,也不曾倾谈过这样的心里话。
电车从横滨开出后,波子说:
“今早,你爸爸连伊势龙虾也不沾筷子,大概觉得这是吃剩的吧……”
“不是吧。”
“妈妈现在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在我们结婚后不久的事。我给客人端上了点心,客人走后你爸爸想一把抓来就吃,我无意中苛刻地说过:这是吃剩的,别吃了。你爸爸露出了一副奇怪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将点心分成每人一份放在碟子里,客人吃剩下的,就总觉得脏;如果将点心放在一个大盘子里端出来,即使吃剩,感觉也不同,真可笑啊。我们的习惯和礼仪中,这种事太多了。”
“嗯。不过,龙虾不一样。爸爸是不是跟妈妈撒娇呢?”
波子在新桥站同品子分手以后,改乘地铁去日本桥排练场。
品子前年进入大泉芭蕾舞团以后,就在这个研究所走读。
波子也教授芭蕾舞,但为了女儿品子,她让女儿离开了自己。
品子常顺路到日本桥排练场。在北镰仓家中,她偶尔也代母亲教授芭蕾舞。
波子却很少到女儿学习的研究所去。大泉芭蕾舞团公演的时候,她自己也尽量不在后台露面。
波子的排练场设在一栋小楼房的地下室。
矢木让人剥伊势龙虾皮,品子说这可能是一种撒娇的心情。波子一边想,竟有这种看法吗,一边下到了地下室。
透过玻璃门,波子看见助手日立友子正在用抹布揩拭地板,便停住了脚步。
友子在擦地板,身上却依然穿着黑大衣。大衣领子是旧式的大翻领,下摆没有喇叭形,而且很短。她个子比品子矮小,波子把品子这些旧衣衫给她,担心衣服下摆尺寸是否合适,其实是因为衣服样式过时了。
“辛苦了,真早呀。”波子说着走了进去,“太冷了,把炉火升起来吧。”
“您早。活动起来就热了。”
友子这才意识到似的脱掉了大衣。
她的毛线衣是用旧毛线重织的,裙子也是品子的旧东西。
友子的舞蹈比品子袅娜多姿,优美动人,让她当波子讲习所的助手未免太可惜了。波子曾规劝她和品子一起到大泉芭蕾舞团去。品子也鼓动过她。友子却执意不肯,希望留在波子的身边。她这不仅是为了报恩,仿佛为波子尽心是自己的幸福。
品子登台表演的日子里,友子寸步不离品子,勤勤恳恳地帮助她化妆、换装。
友子二十四岁,比品子大三岁。
她是单眼皮,不过经常现出双眼皮,好像挺疲劳。
友子在煤气炉前接过波子脱下的外套。今天,友子又现出双眼皮了。波子心想,她是不是边哭边揩拭地板呢?
“友子,你有什么伤心事吗?”
“嗯,以后我告诉您。今天不告诉……”
“哦?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告诉我吧。不过,最好尽量早一点。”
友子点点头,走到那边,换上排练服又折了回来。
波子也换上了排练服。
两人手抓把杆,开始练习屈腿动作。友子显得与往常不同。
一大早就下起寒冷的雨。这是波子在家排练的日子,上午她为友子翻新品子的旧衣裳。
镰仓、大船、逗子一带的少女们,放学回家前都到这儿来练舞。只有二十五人,用不着分组。但是参加的学员从小学生直到高中生,年龄参差不齐,时间也不一致,波子难以教授。她觉得这样教是徒劳的。可是学生人数不断增加,多少可以补贴点生活。
排练的日子,总是很迟才用晚饭。
“我回来了。”
品子走上排练场,脱下戴在头上的白毛线织的方围巾。
“真冷啊。据说东京昨晚雨雪交加,早晨屋顶和庭石上都是雪白的……我是和友子一起回来的。”
“是吗……”
“友子是绕道到研究所来的。”
“先生,晚上好,今天我也很想见您……”友子站在入口处对波子说完,又对学生们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
少女们也回答了一句。大伙儿都认识友子。
品子走了进来,有的少女目光闪闪地望着她。
“友子,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才好呢。和品子一块去洗吧。一会儿排练完了我也去。”
波子说着转向少女们这边,友子绕到她后边来。
“先生,也让我一起练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