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睡与觉醒(2 / 2)

睡美人 川端康成 9118 字 2024-02-18

“哦?那么,友子你来替我一会儿。我去安排你的晚餐,说话就来。”

品子走下天然岩石凿成的台阶,喃喃地说:

“妈妈,友子好像有什么心事呢。她说今天妈妈不在东京,她感到寂寞,坐立不安呢。”

“一个星期以前,她好像就有什么事了。今天大概是来告诉我那件事的吧。”

“是什么事呢?”

“不听她说,就不会知道……你再给友子一件大衣好吗?”

“行啊。那就请您给她吧。”

波子走下两三级台阶后说:

“妈妈没有能够照顾她呀。友子那里只有两个人,可是……”

“只有她同她母亲?友子的母亲也在干活吧?”

“是啊。”

“我们把她们收养到咱家来,照顾照顾她们,怎么样?”

“事情哪能这样简单呢。”

“这样啊。回家的时候,在电车上友子好像很悲哀地望着我。我的围巾包得很严实,可是毛线围巾织得很稀疏。我也知道她会从毛线缝里窥视我,却佯装不知,让她偷看。”

“品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直勾勾地望着我的手呢。”

“是吗?她总认为品子的手很漂亮吧。”

“不对啊。她是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啊。”

“是因为自己悲伤,才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认为美的东西。过一会儿,问问友子看。”

“这种事无法问……”

品子停住了脚步。

两人来到了庭院里。雨变小了。

“不知是什么画,总之是幅日本美人画。脸盘很大,柔美的毛发描画得十分精细,睫眉深黛,上睫毛长得几乎够着黑眼珠……”品子顿了顿又说,“我看到了友子的眼睛才想起来。”

“是吗?友子的睫毛没有那么浓密嘛。”

“她眼睛往下看,上睫毛便在下眼睑上投下了阴影。”

波子抬头望了望传来排练脚步声的地方。

“品子也去参加吧。”

“好。”

品子迈着轻盈的脚步登上了被雨水打湿的石阶。

晚饭前,品子邀友子去洗澡,友子刚把大衣脱下,品子便从后面将另一件大衣搭在友子的肩上。

“穿穿试试。”

友子依然穿着排练服。

“如果能穿,就请你留下穿吧。”

友子吃了一惊,耸了耸肩膀。

“哎呀,不行,不行呀。”

“为什么……”

“我不能要。”

“我已经对家母说过啦。”

品子迅速脱掉衣服,进了澡盆。友子随后跟来,抓住澡盆边说:

“矢木先生已经洗过了吗?”

“家父吗?洗过了吧。”

“令堂呢?”

“下厨房去了。”

“我先洗,多过意不去啊。我只冲冲吧。”

“没关系,别介意,天冷啦。”

“冷倒无所谓,我已经习惯用凉水擦汗了。”

“跳完舞以后……”品子大概没在水中过深,她晃了晃被濡湿的发际,用手捋了捋,“我家的澡堂太窄了。被焚毁的东京研究所的澡堂很宽,好极了。小时候我常和你光着身子在冲澡处学跳舞,你还记得吗?”

“记得。”

友子人云亦云地应了一声,猛地将身子蜷缩起来,赶忙泡在热水里,像是要把身子藏起来似的。

然后她用双手掩着脸。

“我修建自己的房子时,要修个大澡堂,舒舒坦坦地……也许在那里还可以学习跳舞。”

“记得那时候,我肤色黝黑,我很羡慕品子。”

“你的肤色并不黑嘛,这种颜色很有风采。”

“瞧你说的。”

友子羞羞答答,无意中握住品子的手望了又望。品子诧异地问道:

“你怎么啦?”

“没什么。”

友子边说边将品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左掌上,然后用右手抓住品子的指尖瞧了瞧,接着又将品子的手翻过来,这回打量了一番掌心。她温存地摸了摸,旋即又放开了。

“这是宝贝。是一双优雅的灵魂的手啊。”

“我不让你看了。”

品子将手藏在热水里。

友子从热水里伸出左手,把小手指放在唇边。

“是这样吧?”

“哦?”

友子又将自己的手没在热水里,说:

“在电车上……”

“啊,这样?”品子说着举起右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轻轻触了触嘴唇的斜下方,“这样?中宫寺的观音菩萨?广隆寺的观音菩萨?”

“不对。不是右手,是左手。”友子说。

品子将无名指尖贴在拇指的指肚上,模仿着观音或弥勒的手势。

她脸部的表情自然而然地也随着佛的思维变化,微低下头,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友子正要惊叫,又忍了回去。

转眼之间,品子睁开了眼睛。

“不是右手吗?不是右手就显得有点滑稽哩。”品子望了望友子,“广隆寺的另一尊观音菩萨同中宫寺的观音菩萨的手指很相似,那是尊御用的金铜佛像,大头的如意轮观音伸直指头,是这样的呀。”

品子说着漫不经心地将指尖放到下巴颏右下方。

“这是模仿家母的舞蹈动作学会的。”

“这种动作不是佛的姿态,是品子做的自然的手势,将左手这样……”友子说着像方才那样将左手的小指放在唇边。

“啊,这样……”

品子也照样做了一个动作。

“佛是用右手,人就是用左手了吧。”

品子说着笑了笑,从澡盆里走出来。友子仍泡在澡盆里。

“是啊。人思考问题的时候,大多是用左手托腮……在回家的电车上,品子这样做的时候,手背白净,手掌心却呈淡红色,嘴唇格外好看。”

“瞧你说的。”

“真的,看上去嘴唇突出,活像蓓蕾。”

品子低下头洗脚。

“我总是这样的啊。就拿这个来说,也许是不知不觉间就模仿了家母的舞蹈动作。”

“品子你再做一次广隆寺佛的手势。”

“这样?”

品子挺起胸脯,闭上眼帘,将拇指和食指屈成圆圈,靠近脸颊。

“品子,你跳佛手舞吧。让我来跳礼拜佛的飞鸟少女……”

“不行啊。”

品子摇摇头,不仿效佛的姿态了。

“那尊观音菩萨的胸脯是扁平的啊。没有乳房。不是男性吗?没有拯救女人的愿望……”

“啊?”

“在澡盆里模仿佛的姿势是万万不应该的。以这样的心情不能跳佛手舞。”

“噢。”

友子如梦初醒,从澡盆里走出来。

“我可是真心希望啊。”

“品子我又何尝不是说真心话呀。”

“那自然是啰。不过我希望你能为我舞蹈。”

“嗯,等我有点佛心再跳吧。等我想跳日本古典舞的时候,迟早总会……”

“迟早可不行,说不定明天就死了呢。”

“谁明天就死?”

“人……”

“哦,那就没办法啰。如果明天就死,那么就今晚在澡盆里模仿跳佛手舞吧。”

“是啊。不光是模仿,要是想跳就更好,即使明天死也……”

“明天不会死的。”

“所谓死,只是打个比喻;所谓明天,也只是……”

“夜半暴风雨……”

品子刚说了半句,又缄口不言,看了看友子。

眼前立着友子水灵灵的裸体。虽说友子的肌肤比品子黑,可在品子看来,友子的肤色有着微妙的变化,不同地方浓淡有致。比如,脖子是棕色的,胸脯隆起,从乳根到乳峰渐渐变白,心口窝又有点发暗。

“品子说没有拯救女人的愿望,是真心话吗?”友子喃喃地说。

“这个?也不是开玩笑。”

“咱们两人跳佛手舞吧。我也跳。令堂的佛手舞原是独舞。不过,我觉得添一个礼拜佛的飞鸟少女也是可以的。作曲时只需略添几笔……”

“穿插拜佛舞,佛舞就更好跳了吧。因为可以更逼真。”

“我不是说话造作……我礼拜品子的舞蹈,是损伤还是激励品子的佛手舞呢?我没有自信。尽管如此,让我和品子两人努力创作礼拜的少女舞吧。这还得请令堂指导呢……”

品子有点被友子的气势所压倒。

“虽是跳舞,受到人家礼拜总觉得不好意思,非常……”

“我很想跳礼拜品子的舞蹈哩。为了纪念青春的友情……”

“纪念?”

“是啊。纪念我的青春……就是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品子,你的眼帘仿佛就是佛的眼帘。这就够了。”

友子很快地改口说了一句。品子意识到不久的将来,友子将要离开母亲和自己而去。

晚饭后,友子也下厨房帮忙,这时波子来了。

“你父亲在听新闻广播,看样子非常忧郁。这里完事后,就到你的厢房去吧。你父亲患了通常的战争恐惧症……”波子小声说。

“他说只能活到下一次战争了。”

品子她们止住了话声,七点的新闻广播结束了。

“他情绪不好,问你们在厨房那么高兴嚷嚷什么。”

品子和友子彼此望了望。

“战争又不是你我发动的……”

麦克阿瑟司令官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声明:“我们面临着一场新的战争”,“迅速结束朝鲜战乱已是不可能了”。四五天以前,联合国军已经逼近中国国境,逐渐转入最后总反攻。中国二十多万军队越过国境开进朝鲜,联合国军开始全面退却。形势急转直下。美国总统在十一月三十日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说:“政府正在考虑,朝鲜面临新的危机,必要时将不惜对中国军队使用原子弹。”又说,英国首相将赴美,同美国总统举行会谈。

波子晚了二十分钟才到品子的厢房里来。

“雨已经停了,外面很冷。友子,你就在这里过夜吧。”

“嗯。”品子代她回答说,“我们也打算在家里过夜,才一起回来的。”

“是吗?”波子靠近火盆坐了下来,看到放在那里的大衣,便说,“品子,这个,你决定送给友子穿吗?”

“是啊。可是友子怎么也不肯穿。她说,战争结束后我做了三件大衣,其中两件都给她了,多不好意思呀。还一本正经地计算……”

“不是计算。”友子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是想,今后还会下雪,品子没有大衣替换就不好办了。品子进后台,总不能穿脏大衣,所以……”

“那没关系。其实我也是今天早上试着改了改品子的旧衣服……”波子换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不过,都是旧大衣和旧衣服,不顶什么用,凑合着穿吧。友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今晚就说出来吧。”

“嗯。”

“只要我力所能及,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忙的。以前我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到我这儿来帮忙。所以说是你帮我忙,而不是我帮你忙呀。这些年月,你在我身边为我尽力,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这段时间是短暂的,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所以我必须珍惜你。一旦友子结婚,这段时间也就完结了。”

“友子你不是为婚姻问题苦恼吧?”

友子点点头。

“我从孩提时代起,就习惯过分地接受人家的好意和亲切照顾;你的好意,我也领受得够多的了。这点我自己很清楚。有时我也曾想过,也许你早点结婚离开我更好。”波子说着望了望友子,“你的结婚、成就、生活,一切的一切简直可以说都为我作出了牺牲。你是真心诚意地为我献身啊。”

“什么牺牲,这……我这样依赖先生,我的生活才有意义。我净受先生和品子的照顾了。哪怕是尽绵薄之力,假如我能为先生献身,也会感到幸福。对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来说,只有献身才是幸福。”

“是吗?对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波子重复友子的话,自己仿佛也在思考这句话。

“这么说来……”品子嘟囔道。

“战争结束的时候,品子虚岁十六,友子十九。”

“你总说自己是个没有信仰的人,所以对我也献出全力……”

波子话音未落,友子摇摇头说:

“我有事瞒了先生。”

“瞒我?什么?关于你生活的艰辛?”

友子又摇了摇头。

波子反问友子,友子没有回答。

“如果不便对我说,以后对品子说也可以。”波子留下话,很快就回到上房去了。

床铺并排,熄灭了床头灯之后,友子对品子说起自己想离开波子到外面去干活的事。

“我估计到大概就是这件事。家母也说没能很好地照顾你,于心不安呢。”品子在枕上转过头来说,“不过,既然是这件事……”

“不,我们倒没什么。不是为了我和家母的事。”

友子支吾起来。

“孩子生病没法子啊。孩子的生命是至关重要的。”

“孩子?”

友子怎么会有孩子呢?

“你说孩子,谁家的孩子?”

友子坦白了,这是她喜欢的人的孩子。这人的两个孩子都闹肺病住院了。

“他的妻子呢?”

“他妻子身体也很虚弱。”

“是个有妇之夫?”品子突然尖锐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压低了嗓门,“孩子也……”

“嗯。”

“为了他的孩子,友子要去干活?”品子这么一问,友子没有回答。黑暗中,品子喊了一声:“友子!”

“这也是友子你所说的献身吗?我真不明白啊。我不明白他的心情,他自己的孩子生病,干吗要让你去干活?”品子的声音颤抖了,“你喜欢这种人?”

“不是他强迫我去干活,而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一样的嘛。他真无情啊。”

“品子,你错了。孩子的病,难道不是我喜欢他之后,天降给他的灾难或命运吗?他身上发生的事,也就等于我身上发生的事嘛。”

“可是,他的妻室和孩子会接受你提供的疗养费吗?”

“我的事,他妻子和孩子一无所知。”

品子顿觉嗓子眼堵塞了。

“是吗?”她压低嗓门,“孩子几岁?”

“老大是女儿,约莫十二三岁了。”

品子想从孩子的年龄来推测孩子父亲的岁数。她估计友子的情人可能是四十开外吧。

品子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在幽暗中,她听见友子移动枕头的声响。

“我要是想生孩子早就生了。可能会生个结结实实的娃娃呢。可是……”

品子听起来,这简直是白痴的话。她觉得友子是个不贞洁的人,不由得讨厌起来了。

“这是我自言自语。对不起。”友子感觉到品子有所警戒,“我没脸见你啊。但是,假如不把这个说出来,我就虚伪了。”

“一开始你就虚伪了嘛。你为对方的孩子献身,难道不是虚伪吗?即使听了方才那番话……是虚伪嘛。”

“不是虚伪啊。虽然不是我的孩子,却是他的孩子。再说,这是事关人命的问题。他爱护的我就爱护,他难过的我也难过,即使这不是真正的最完美的真实,却是令我揪心的现实啊。就是你责备我道德败坏,或是我可怜自己没有理智,都不能治好他孩子的病吧?”

“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使把病治好了,往后她们知道是你出的钱,他的妻子和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难道她们会向你道谢不成?”

“人净考虑这些,可结核菌却不饶人。往后那孩子可能会憎恨我。不过即使憎恨我,也说明她活下来了。如今他拼命为孩子生病的事奔波,我也要拼命帮助他,仅此而已。”

“他拼命干不就行了吗?”

“一个老老实实靠薪水生活的人,怎么能赚大钱?”

“那么你又怎样赚钱呢?”

友子似乎说不出口,最终也坦白了,她要到浅草的小屋干活去。

从她的口气里,品子感觉到她是要去当脱衣舞女了。

友子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为了筹措他那病儿的疗养费,自己去当脱衣舞女,这使得品子惊愕不已。

判断善恶,如同落入了噩梦。品子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这也是女人爱的献身、爱的牺牲吗?现实似乎是友子已经决定到浅草小屋去让人看裸体了。

从童年时代起,她们俩就互相勉励,即使在战争年代里,两人也悄悄地继续练古典芭蕾舞,谁曾料到如今友子竟把它派上了这种用场。

品子知道,不论是愤怒制止,还是哭泣哀求,死心眼的友子都会断然拒绝,走她自己认定的路。这是无疑的。

“如今时兴讲所谓自由、自由,我也有自由把我的自由献给我所爱的人,这样做是我的自由。我也有所谓信仰的自由啊。”

有一回品子曾听友子这样讲过。她以为友子所爱的人,大概是指自己的母亲,却不料那时候友子已经爱上了这个有妇之夫。

今晚在洗澡间里,友子一反常态,在品子面前腼腼腆腆的,大概是因为近期就要去当脱衣舞女吧。

品子脑中浮现出友子的裸体来。友子可能也怀过孩子吧。

第二天早晨,友子醒来,品子已不在床铺上了。

是不是睡过头了?友子赶忙拉开挡雨板。

友子睡在被长满松杉的群山环抱的山窝处。透过竹丛对面西边小山的稀疏松林,可以依稀望见富士山。从东京的废墟前来的友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觉得有点头晕目眩,一手抓住玻璃门蹲了下来。

像是枝垂樱的枝丫,低垂在她的眼前。枝丫之下,绽开着小株的山茶花。花是深红色的,花瓣斑驳。

波子拖着木屐从正房走来,站在院子里招呼说:

“早啊。”

“先生,您早。环境太安静,我贪睡了。”

“是吗?没睡好吧。”

“品子呢……”

“天还没亮她就钻到我的被窝里,把我弄醒了。”

友子仰望着波子。

波子从脸面到胸脯都投上了竹叶的影子。

“友子,这个……把它放在你的手提包里……卖掉好了。”

话音未落,波子就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友子。友子不肯接受,说:“这是什么东西?”

“戒指。让人发现不好,快点收起来吧。今天早上品子把情况都告诉我了。我也想把这间厢房卖掉。你稍等一些时候吧。”

友子手里拿着装有戒指的小盒,热泪盈眶,突然跪了下来。

<ol><li>[8]一种印染法,将布扎紧,使之成皱褶,染后形成白色花纹。&#8203;</li><li>[9]此处出自日本谚语,“想着樱花明天还会开,不料夜半一阵暴风雨”,感叹世事无常。&#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