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了《天鹅湖》的乐曲声。
这是芭蕾舞的第二幕,白天鹅的群舞。
继白天鹅和王子齐格弗里德的缓慢乐曲之后,四只小天鹅翩翩起舞。接着两只大天鹅翩翩起舞……
伏在檐廊边上的友子蓦地挺起了胸膛。
“品子?是品子。”
友子被音乐吸引,新的眼泪又扑簌簌地从脸颊流淌下来。
“先生,品子独自在跳舞呢。昨晚我告诉她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她为了消愁解闷才跳起来的啊。”
“跳四只小天鹅吧?四人舞……”波子说着抬头望了望山岩上的排练场。
后山松树那边的天上,飘浮着一片白云。晨曦从它的边际到中心透出了霞彩。
友子眼前浮现出浪漫的舞蹈场景。
月夜,山上的湖,一群白天鹅游到岸边,变成了美丽的姑娘,翩翩起舞。她们都是恶魔罗特巴尔德用魔法变成天鹅的姑娘,只有晚上在这个湖畔,她们才能短暂地恢复人形。
白天鹅和王子相爱,立下海誓山盟,也是在第二幕。据说过去从未恋爱过的年轻人一旦产生了恋情,就可以靠爱情的力量,破除魔咒。
友子等待着继续播放《天鹅湖》的曲子。可是只放了第二幕的白天鹅舞,排练场便鸦雀无声了。
“已经结束了……”友子仿佛要追逐梦幻似的,“我希望再跳啊。先生,如今听见音乐,我就能看见品子的舞姿。”
“是吧。因为你非常了解品子的底细。”
“嗯。”友子点点头。“不过……”
友子刚想说什么,热闹的节日音乐又响彻云霄,她像是醒悟过来了。
“哎哟!《彼得鲁什卡》?”
圣彼得堡的广场,魔术团的小屋前,参加狂欢节的人群翩翩起舞。这是由斯托科斯基指挥、费城交响乐团演奏、胜利公司出品的唱片。
友子眼里噙满了泪水,晶莹欲滴。
“啊,真想跳啊。先生,我这就跟品子去跳。”
友子站起身来。
“同芭蕾舞告别……跳《彼得鲁什卡》中的节日舞倒也不错呀。”
波子折回正房,同矢木两人共进了早餐。
高男老早就到学校去了。
从排练场不断传来《彼得鲁什卡》第四场的乐曲声。
“今早,狂欢节舞吵吵闹闹的。”矢木说,“简直是伟大的噪音。”
《彼得鲁什卡》是一幕四场的芭蕾舞剧,第一场和第四场同景,是一个举行狂欢节的城市广场。第四场时间临近日暮,人山人海,乱哄哄的,显得更加激越沸腾。
组曲的唱片把第四场狂欢节的热闹气氛灌制了三面,手风琴、铜管、木管乐器的交响纠结、高涨,描绘出杂沓的狂热气氛。接着是摇篮曲舞、农民牵熊舞、吉卜赛舞、车夫与马僮舞,还有集体化妆舞,所谓“伟大的噪音”,好像是某人听了《彼得鲁什卡》后发表的言论。
“品子她们跳哪个角色呢?”波子也说道。
节日的人们都是即兴起舞的,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
不久,雪花纷飞,城市华灯初上,热闹而粗犷的音乐达到高潮。这时候丑角偶人彼得鲁什卡爱上了舞女偶人,却最终在节日的人群中被情敌木偶摩尔人杀害了。于是,在魔术团的小屋檐前出现了彼得鲁什卡的幽魂,这出悲剧的帷幕便徐徐降落。
品子她们的节日音乐仍在反复播放,响彻整个饭厅。
“早餐前播放音乐,倒是挺欢快的。品子她们不至于在思考尼金斯基的悲剧吧。”矢木自言自语,把脸朝向排练场。
波子也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尼金斯基?”
“对。尼金斯基精神失常,不正是战争的牺牲品吗?据说他的头脑开始不正常的时候,犹如梦呓一般,顺口说出什么俄罗斯啦、战争之类的。尼金斯基早先是个和平主义者,也是托尔斯泰主义者。”
“今年春上,他终于在伦敦的医院逝世了。”
“他精神错乱以后,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又活了三十多年。”
矢木这么说,也许他想起了彼得鲁什卡是尼金斯基的拿手角色。
最近,在研究《平家物语》和《太平记》等古典战争文学的基础上,矢木撰写了专著《日本战争文学中的和平思想》。
今天上午在执笔之前,矢木的思维被品子她们的“彼得鲁什卡”打乱了。
曲终之后,品子和友子没有到正房来,波子便去看她们,只见品子一个人直愣愣地坐在排练场上。
“友子呢?”
“回去了。”
“不吃早饭就走了?”
“她说把这个还给妈妈……”
品子手里攥着小戒指盒。
品子没递过去,波子也没想接这个戒指盒。
“我一个劲儿挽留她说:妈妈和我都要出门的,一起走吧。友子不听,还是执意说‘我回去了’。”品子边说边站起身来,向窗边走去,“她真奇怪啊。”
波子依然坐在椅子上,久久地望着品子的背影。
“这样站着会着凉的。去换换衣服,吃早饭吧。”
“嗯。”
品子在排练服外套了一件大衣。
“友子她说不好意思见爸爸。”
“也许是吧。昨天晚上她哭了,满脸睡意朦胧的神态。”
“我起先也睡不着,后来疲乏不堪,浑身无力,沉沉入睡了。”
品子从窗际转过身来。
“嗯,可是,她还是穿上大衣回去了。她说把妈妈给她修改的那件毛织连衣裙也拿走了。”
“哦?那太好了。”
“友子还说,现在离开妈妈出去干活,但是她一定还要回到妈妈身边来的。”
“是吗?”
“妈妈,友子的事,那样处理好吗?为什么您打算给她……”品子直勾勾地望着母亲,走了过来,“不分手不行吧。我会让她分手的。”
“妈若早点觉察就好了。妈觉得她的情况老早就起变化了,可她却一贯不变地为妈尽心尽力。可以说,友子隐瞒得很高明呀。”
“那个人很坏,她不好向您坦白。我让她离开他!”品子斩钉截铁地反复说了好几遍,“不过,要瞒住妈妈太容易了。”
“品子你也有什么事瞒住妈妈吧?”
“妈妈,您不知道?爸爸的……”
“爸爸的什么?”
“爸爸的存款。”
“存款?爸爸的?”
“爸爸不让家里人知道,将存折放在银行。”
波子显出诧异的神色,脸色倏地煞白了。
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羞愧的热血起伏沸腾,波子的脸颊僵硬了。
这种羞愧也感染了品子。品子的脸颊也泛起红潮,反而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
“是高男先知道的。高男偷了出来,我也知道了。”
“偷?”
“高男悄悄把爸爸的存款提取出来了。”
波子放在膝上的手颤抖了。
据品子说,爱护父亲的高男觉得父亲让母亲维持家计,全然不顾母亲的辛劳,自己还偷偷私下存款,这毕竟不能宽恕,他就把父亲的存款提取出来了。
将来父亲看见存折知道存款已被取走,自然明白这是家里人干的。父亲大概会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无声谴责,或者警告。
“连存折都存在银行,存款却被家人提取出来,爸爸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品子站立不动,“我觉得爸爸也够残忍的,很像友子那个对象呀。”
“是高男偷的?”
波子好不容易才用颤抖的声音嘟哝了一句。
波子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女儿的脸也不敢看一眼。她恐惧万分,一股凉意爬上脊背,不禁打了个寒战。
矢木除了在某大学任职以外,还在两三所学校兼职。现在随便建立了许多新制大学。有时他还到地方学校短期讲课。除了工资,他多少还有些稿费和版税的收入。
矢木没有将自己的收入情况告诉波子。波子也不想非知道不可。结婚之初,波子就养成这种习惯,现在也很难改过来。这是由于波子的关系,也是由于矢木的关系。
波子虽然觉得丈夫卑俗狡猾,但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瞒住家人,自己私下储蓄。尽管存款是好事,但连存折都放在银行就有点蹊跷。养家的男人这样做还情有可原,然而矢木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波子也知道矢木要缴纳所得税。但他不是从自己家去纳税,而是把学校宿舍或者什么地方作为纳税地点。波子并不介意,觉得丈夫这样做或许会方便些。现在她怀疑了:矢木向自己隐瞒收入,是不是对自己有所警惕呢?
波子不禁毛骨悚然。
“我一切的一切,哪怕全部失去也没关系。我毫不可惜。”波子边说边用手按住额头站起来,从唱片架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册什么书。
“好了,走吧。”
“索性像友子那样更好,我们也变成一无所有,让爸爸来抚养我们吧。这样一来,高男和我都要自食其力啰。”
品子搀着母亲的胳膊从石阶走下来。
波子在去东京的电车上不想对品子谈论友子和矢木的事,想看看书,她带来了一本有尼金斯基传记的书。
这是刚才波子茫然地从书架上抽出的那本书,她心想:可能还是矢木所说的“尼金斯基的悲剧”在脑子里旋荡的缘故吧。
“假使再爆发战争,就给我氰酸钾,给高男深山里的烧炭小屋,给品子那种十字军时代的铁制贞操带吧。”
这是在品子她们播放的《彼得鲁什卡》曲终时,矢木说的一句话。波子像是要掩饰油然生起的厌恶情绪似的说:
“给我什么才好呢?你不是把我给忘了吧?”
“啊,对,我忘了一个人呀。那就让你自己决定,从这三样东西中选一样喜欢的吧。”
矢木说着放下手里的报纸,抬起脸来。
丈夫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弄得波子有点手足无措。她只拣报上的大字标题浏览了一眼,矢木又接着说:
“还有一个问题,谁来掌管品子贞操带的钥匙?这钥匙就由你掌管吧。”
波子平静地站起身来,向排练场走去。
她觉得这种玩笑实在令人生厌。当她知道矢木存款的秘密之后,想起这个玩笑,就不禁有点害怕了。
“今早,你父亲听了《彼得鲁什卡》,就说:品子她们不至于在思考尼金斯基的悲剧吧。”波子对品子说罢,递给她一本《芭蕾舞读本》。这是一位正在访问日本的苏联芭蕾舞演员撰写的书。品子接过手,却说:
“这本书我读过好几遍了。”
“是啊,我也在读,可不知怎的竟把这本书拿了出来。你父亲说:尼金斯基不就是战争和革命的牺牲品吗……”
“不过,尼金斯基还在上舞蹈学校的时候,就有位医生说过,这少年将来总有一天会发狂的。”
品子的声音被电车过铁桥的声音掩盖了。她凝视着六乡的河滩,仿佛回忆起什么东西。电车过铁桥不久,她又开腔说道:
“这位叫作塔玛拉·托玛诺娃的芭蕾舞女演员也是个可怜的革命战士的孩子吧。她父亲是沙俄的陆军上校,母亲是高加索的少女,父亲因革命负重伤,母亲被射中下巴颏,用牛车护送去西伯利亚途中,生了塔玛拉。是在牛车上……他们在西伯利亚流浪,后来被撵出国,亡命到了上海。他们在那里观看了前来巡回演出的安娜·巴甫洛娃的舞蹈,小塔玛拉·托玛诺娃便想当舞蹈家……托玛诺娃在巴黎歌剧院演出了《珍妮的扇子》,名噪一时,被誉为天才少女,当时她才十一岁。”
“十一岁?安娜·巴甫洛娃到日本演出《白天鹅之死》,是在大正十一年。”
“是在我出生之前啊。”
“是啊……是在我结婚之前,那时我还是个女学生呢。巴甫洛娃逝世正好是十年前的事。记得她享年五十。巴甫洛娃来日本时,也就是妈妈现在这个年龄吧。”
塔玛拉·托玛诺娃是在被送往西伯利亚的牛车上出生的。她从上海去巴黎。在上海看到那个舞蹈。这回在巴黎,自己的舞蹈又得到了安娜·巴甫洛娃的赏识。她们幸运地相遇。世界第一流的芭蕾舞演员,看了年幼的托玛诺娃的排练也感动了。小舞蹈演员竟能同自己崇拜的巴甫洛娃一起,在特罗卡德罗的舞台上同台演出。
后来托玛诺娃加入了蒙特卡洛的俄罗斯芭蕾舞团,又在乔治·巴兰钦等人的“芭蕾·一九三三年”芭蕾舞团里当了首席舞蹈演员。当时年仅十四岁。
据说这位小个子少女,脸上一副忧郁的神色,舞蹈起来总令人觉得有几分寂寞的影子。
“目前她在美国表演吧。该有三十岁了。”品子想起来似的说,“我经常从香山先生那里听到有关托玛诺娃的消息。那是在香山先生率领我们为军队、工厂或伤兵慰问演出的时候,我也才十五岁上下……大概和托玛诺娃作为天才少女在蒙特卡洛的俄罗斯芭蕾舞团和‘芭蕾·一九三三年’跳舞时同年吧。”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