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子带着四个新人研究所的少女去银座的吉野屋。
这些十三四岁的女学生都是来自同一个班,也是同时进研究所,这确实罕见。她们四人都梦想当芭蕾舞演员。
她们说马上要买芭蕾舞鞋。品子劝她们说:“你们乍穿舞鞋是站不稳的。”可是,对少女们来说,芭蕾舞鞋是她们向往的入门的踏脚板吧。
品子只好领她们去鞋店。
一进吉野屋的店堂,少女们就以买芭蕾舞鞋而自豪,她们用轻蔑的目光看了看买一般鞋子的女客。
由男伴陪着来买鞋的女人们温情脉脉,多姿多彩。一个人进来的女子,自己不知买什么好,有的显得难以抉择,也有人满脸通红。品子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仿佛看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品子说,我要打这里顺路去家母的排练场,然后到帝国剧场观赏《普罗米修斯之火》。少女们吵闹着要跟着去这两个地方。
“大伙真想马上在排练场穿上芭蕾舞鞋站站试试啊,可以吧?”说着,少女在银座大街上翘起学生皮鞋的后跟,立了起来。
“不行呀。大泉研究所的人在别人的排练场穿上芭蕾舞鞋,不合情理啊。”
“那是令堂的排练场,又不是外人的嘛。”
“正因为是家母的排练场就更不行了。说不定我会挨说的。”
“光参观排练总可以吧。我真想看看啊。”
“参观也不行。你们刚人大泉,谈不上参观什么别的地方……”
“那么,我们送你到门口也不行吗?”
看完《普罗米修斯之火》后,就很晚了。品子想让这些少女回家,就说江口舞蹈团同古典芭蕾的技巧不同。一个少女却说:
“可以参考嘛。”
“参考?”品子笑了起来。
少女们的企望和好奇心把品子一直推到波子的排练场上来了。
品子带来的少女们用认真的眼光,望着排练完毕从地下室回家的少女们。因为这些都是穿芭蕾舞鞋的同行,而不是穿一般鞋的女人。
品子同少女们分手以后,下到排练场。
波子同五六个学生一起,在小房间里更换服装。
品子在这里等候时打开了小桌上的唱机。是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
品子也知道这个曲子包含着母亲对竹原的回忆。
“让你久等了。”
波子走了出来,对着这儿的镜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头发,一边说:“品子,你见过高男的朋友吗?他叫松坂。”
“有关那位朋友的事,我问过高男。没见过面,他非常英俊吧?”
“英俊啊。说英俊嘛,却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美,就像妖精一样。”波子仿佛追逐着幻想似的说,“昨天晚上,在帝国剧场的归途中,高男给我们介绍了。”
波子心想,去观看《长崎踏圣像舞》品子也知道了,同竹原会面也被高男碰见,反正都晓得了,所以她就端了出来。
“怎么竟有这种人呢。仿佛不是地上的人,也不是天上的人。不像日本人,也没有洋人的派头。肤色偏黑,却又不是黝黑,也不是棕色,总觉得皮肤上好像还有一层微妙的光泽。像是女孩子,却又有点像男性……”
“是妖精,还是佛爷呢?”
品子悄声说,一边纳闷地望了望母亲。
“大概是属妖精类吧。高男同那样的人交朋友,我甚至感到他也有点奇怪呢。”
波子从松坂身上得到了不吉的天使般的印象,这倒是千真万确。
波子同竹原一起走的时候,高男突然出现了。波子停步不前,眼前变得一片昏黑。在黑暗中,松坂站在那里,仿佛闪烁着奇异的光。她得了这样的印象。
波子被沼田看见,又被高男发现了。她正感到前途渺茫、时运不济的时候,没想到又出现了个松坂。
走进欧莎尔饭店,波子一边呷红茶,一边似看非看地瞟了一眼松坂。仿佛自己和竹原之间的交往行将结束,而且落得悲惨的结局,波子心情很不舒畅。与此毫无关系的松坂却在这种场合出现,而且像妖精一样奇美。波子觉得这似乎暗示着自己的什么命运。
高男和朋友在一起,却没感到有什么可奇怪的,大概是松坂的奇美在他身上不可思议地起了作用。
里边的座席同大厅交界处挂着一幅薄帷幔。松坂的脸浮现在浅蓝色的帷幔上。透过帷幔,隐隐约约地看见大厅。波子只好和竹原分手,同高男回家。
即使到了今天,松坂的印象还留在波子的脑海里,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
“高男什么时候同他交上朋友的?”
“不是最近吗?好像非常亲密呢。”品子回答,“妈妈,继续放后边的唱片,好吗?”
“行啊,放吧。”
《春天奏鸣曲》的唱片,第一张背面是第一乐章,以急速的节奏结束。
品子边收拾唱片边问:
“什么时候拿来的?”
“今天。”
波子心想,今天不会见到竹原。
波子连续两天去帝国剧场。
今天是江口隆哉、宫操子公演的头一晚,在应邀的舞蹈家、舞蹈评论家、音乐记者等宾客中,波子也有不少熟人,她接受了昨晚的教训,不敢邀竹原同来。
再说,今天是品子邀请波子的。昨晚母亲同竹原见面,品子也从高男那里听说了。不过她没有这么细心,会想到母亲今天也想见竹原。
波子打算等学生不在时给竹原挂个电话。品子来了,电话也打不成了。
昨晚波子被深爱父亲的高男发现了,直到今天早晨,矢木没说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波子很想把这些事告诉竹原。而且,听见竹原的声音她才能舒心吧。
没能给竹原挂电话,波子觉得很难过。
“不知怎的,近来连舞蹈会也不愿去看了。”
“为什么……”
“大概是不想让从前的老熟人看见吧。对方不知该不该打招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时代变了。已经没有我的席位了吧。弄得我没脸去见已经遗忘了的人。”
“哪有这种事哟。这是妈妈自己说的吗?”
“是啊。战争期间被人们遗弃了,这是事实。也许是自己使自己这样的。战前的人,战后感到厌世啊。这种人在社会上很多,意志薄弱就……”
“妈妈的意志不薄弱嘛。”
“是啊。我曾被人忠告过,说这样会使您的孩子软弱的。”
那时候,波子正朝皇宫护城河走去,受到了竹原这样的忠告。
穿过从京桥到马场先门的电车道、国营铁路桥,只见粗大的街树已是落叶满地。皇宫的森林上空,挂起一弯细细的新月。
毋宁说,波子心灵上燃烧着青春的火焰,她终于脱口说出了相反的话。
“不在舞台上跳舞还是不行。宫操子她们毕竟了不起啊。”
“宫操子的《苹果之歌》?还有《爱与扭夺》?”品子说了舞蹈的名字。
《苹果之歌》是伴随诗的朗诵,跳起潘潘女郎舞。《爱与扭夺》是复员军人的群舞,男演员穿着褪了色的、汗迹斑斑的士兵服或白衬衫黑裤子,女演员穿连衣裙翩翩起舞。
这在古典芭蕾舞里几乎不可能出现,逼真地加入了战后现实生活的形象。这种舞蹈品子以前看过,现在记忆犹新。
“战前跳得好的演员何止宫操子一人呢。妈妈也跳吧。”
“跳跳试试吧。”
波子也这样回答。
六点开演,她们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波子避人眼目似的,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今晚的座位也是在二楼。
品子谈了四个女学生的事。
“是吗?四个人约好一起?”波子微微一笑,“不过,在这些女学生这么大的时候,品子你已经在舞台上跳得很好了。”
“噢。”
“最近也有四五岁的孩子来妈妈这里,说是想来学舞,想当芭蕾舞女演员。这不是孩子的意志,而是孩子的母亲希望这样做。有的孩子四五岁就开始学日本舞蹈,西方舞蹈也有这种情况,但我拒收了。我说至少要让孩子上完小学再来。然而,我不能笑话那位母亲。因为品子你生下来,妈妈就想让你学舞蹈了。这不是孩子的意志……”
“是孩子的意志呀。我四五岁就已经想跳舞了。”
“妈妈当时还在跳舞,舞蹈也会把这样的小孩子……”波子将手掌放在膝前,说,“因为我牵着你的手,带你去了。”
演奏器乐的神童似乎也是由父母培养出来的。尤其是日本的表演艺术,有师家、流派、艺名、父传子等甚多规矩,孩子仿佛被紧紧地拴在命运上。
有时波子也试着把品子和自己的事放到这种角度来思考。
“这么小就……”
这回是品子把手放在前面,说:
“我希望也能像妈妈那样舞蹈呢。母女在舞台上双双出现,我高兴极了。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呢……妈妈,您再跳吧。”
“是啊。趁妈还能跳,在舞台上给品子当个配角吧。”
昨天,沼田曾建议举办春季表演会。
然而,这笔费用怎么办呢?波子如今没有什么依靠。竹原的形象仍留在她的心中,她担心事情会同竹原联系在一起。
“女学生们来了吗,我去找找看吧。我说技巧不同,让她们回去,她们说可以作参考。真令人吃惊啊。”
品子站起来走了。开幕铃响,她又折了回来。
“她们好像回家了。也许在三楼的座位上。”
前面有短短的舞蹈,《普罗米修斯之火》是第三部分。
那是由菊冈久利编舞,伊福部昭作曲,东宝交响乐团演奏的。
这是一出四场舞剧,描写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从序幕的群舞起,就和古典芭蕾舞不同,品子入迷了。
“哎呀,裙子是相连的哩。”品子吃惊地说。
揭开序幕,大约十个女演员翩翩起舞,她们的裙子是连成一片的。是由几个人钻在裙子里跳的舞。她们像汹涌的波涛,起伏翻滚,一忽儿扩展,一忽儿回旋,色彩暗淡的裙子仿佛是前奏的象征。
第一场是没有持火的人暗黑的群舞。第二场是普罗米修斯用干枯芦苇偷引太阳的火。第三场是接受火种的人们欢天喜地的群舞。
偷引火种给予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在终场的第四场中,被牢固的铁链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绝壁上。
第三场的火舞,是这个舞剧的高潮。
黑暗的舞台正面,熊熊燃烧着普罗米修斯之火。这火种从人类的手里一个接一个传播开去。接受火种的人群立即挤满了舞台,跳起火种舞。五六十个女演员再加上男演员,人人手里都举着燃烧的火种,兴高采烈地跳起来。火焰把舞台照得一片明亮。
波子和品子都感到舞台上的火仿佛也在自己的心中燃烧开来。
演员的衣裳都很朴素,微暗的舞台上,赤裸的手脚的舞蹈动作显得格外新鲜生动。
这神话舞蹈中的火意味着什么呢?普罗米修斯意味着什么呢?
演出结束后,品子追逐着留在脑子里的舞蹈,这样思考起来。她觉得似乎包含着各种意思。
“跳起人类的火种舞,下一场便是普罗米修斯被锁在山岩上啊。”品子对波子说,“他的肉、肝脏被黑鹫啄食……”
“是啊。由四场构成,安排得很紧凑。场面与场面的转换也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
她们俩慢步走出剧场。
四个女学生等候着品子。
“哎呀,你们来了?”品子望了望少女们,“我刚才找你们,没找着,我还以为你们回家了。”
“我们在三楼。”
“哦?有意思吗?”
“嗯,好极了,是吧?”一个少女探询另一个伙伴的意见,“不过,有点令人不快,有些地方还使人害怕呢。”
“哦,你们快点回家吧。”
可是,少女们还是跟随在品子后头。
“还有个舞蹈家坐在三楼的席位上。”
“舞蹈家?是谁?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香山。”
那少女又探询似的望了一眼另一个伙伴。
“香山?……”
品子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知道他叫香山呢?”
品子转过身盯着少女。
“我们旁边的人说的呀。说是香山来了……那是香山吧……”
“哦?”品子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个说香山来了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说话的人?我没有留意看,是个四十开外的男子。”
“你看到那个叫香山的人了吗?”
“噢,看到了。”
“是吗?”
品子胸口憋得难受。
“旁边的人看见那个叫香山的,就说了些什么,我们也只是望了一下那边。”
“那人说了什么呢?”
“香山是舞蹈家吧?”少女询问似的望了望品子,“好像是谈论他的舞蹈,说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他告别了舞台,实在可惜……”
十三四岁的女学生们不熟悉香山。战后香山不跳舞,完全被埋没了。
香山出现在帝国剧场的三楼上,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品子冲着波子说:
“真的会是香山先生吗?”
“也许是吧。”
“香山先生会来看《普罗米修斯之火》吗?”品子说。
品子的声音变得深沉,好像不是在探询波子,而是询问自己。“他在三楼……可能是不愿意被人发现吧?”
“可能吧。”
“即使销声匿迹也想看舞蹈,香山先生心情起变化了吗?大概是特地从伊豆赶来的吧?”
“谁知道呢?或许是有什么事到东京来,顺便来看看。或许只是在什么地方看见了《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广告,顺便来瞧瞧的。”
“他这个人可不是顺便来瞧瞧。香山先生来观赏舞蹈,一定有些想法,这是肯定无疑的。说不定他是悄悄地来看我们演出呢。”
波子感到品子在扑扇着想象的翅膀。
“香山热心看舞蹈吗?”品子问了少女一句。
“这就不知道了。”
“他是什么样子呢?”
“穿西服?没看清楚。”
少女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他到东京来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有这样的事?”品子悲伤地说,“再说,我们在二楼,香山先生在三楼,我却感觉不到,这是为什么啊!”
品子突然把脸凑近波子,又说:
“妈妈,香山先生肯定还在东京站。我去找他好吗……”
“是吗?”波子安慰似的答道,“既然香山是悄声地来,还是让他悄悄的不好吗?他大概不愿意被人发现。”
品子有点心慌意乱。
“香山先生已经放弃了舞蹈,为什么又来观看舞蹈呢?光这点,我就想问问啊。”
“那么就赶紧去问问吧。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车站……”
“没关系。我先去看看,妈妈随后来。”品子说着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对四个女学生说:“你们早点回家吧。”
波子冲着品子的背影呼喊了一声:
“品子,在车站等我。”
“嗯。在横须贺线的站台上。”
品子一边小跑,一边回头看见母亲的姿影已经离开很远,就拔腿快跑起来了。
她跑得越快,就越觉得香山肯定是在东京站,还觉得再晚了他就会无影无踪。
品子气喘吁吁、心潮澎湃,恍如有一团团火焰在心中摇曳。
她着实感到,那一幕中人群在《普罗米修斯之火》的舞台上举起的那些火种,就在自己体内燃烧。
香山的脸在火焰的对面若隐若现。
马路两旁的古老洋房几乎都被占领军占用了。幸亏昏暗的道路上行人稀少,品子继续奔跑。
“旋转三十二次、三十二次……”
品子喃喃自语,以解除自己的痛苦。
《天鹅湖》第三幕里,化成白天鹅的恶魔的女儿,独脚竖立,边旋转边跳。旋转了三十二次,也许更多。如果能继续保持这种美姿,就是一个芭蕾舞女演员的骄傲。
品子还没有被派上跳《天鹅湖》的主角,但是她在训练中也曾认真地试过增加旋转的次数,因此这“三十二次”旋转,是她喘不过气时所发出的呼喊声。
来到中央邮政局前,品子放慢了脚步。
她东张西望,然后踏上横须贺线的站台。湘南电车停靠在那里。
“一定是这趟电车啦。啊,赶上了。”
气喘一平息下来,品子就挨着车窗边走边窥视车内。她仍然牵挂着刚看过一遍的车厢的人群中有没有香山的影子。
她还没挨到车尾,发车的铃声响了。品子猛地跳上了车厢。
“啊,妈妈……”品子这才想起和波子约好在站台上会面,转念又想,“在大船站下车就行。”
品子站在车厢的通道上,扫视了一圈乘客。
她心想,香山肯定在这趟电车上,要到处找一遍。
在新桥站,电车更加拥挤了。
电车到达横滨之前,品子走遍了所有车厢仔细寻找。
然而,没有香山的踪影。
“是下趟火车还是电车呢……”
香山许久没去东京,这次去了也许会游逛银座一带吧。
品子在横滨站犹疑不决:是不是换乘下一趟火车呢?
不过,她还是觉得香山会在这趟电车上。是不是自己一时看漏了呢?来到大船站,下车时品子还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