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山的那边(2 / 2)

睡美人 川端康成 8149 字 2024-02-18

她沿着月台,逐一把车窗窥看了一遍。电车开动,她才停住脚步。

随着车窗里的人影迅速流逝,品子仿佛被这趟电车吸走了。

车是开往沼津的,因此香山得在热海换乘伊东线的车。如果品子也乘这趟电车,在热海站或在伊东站突然站在香山面前……

品子久久地目送着电车。

电车消失了。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仿佛在夜间的田野上浮现出来。

那是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绝壁上的普罗米修斯。他的肉和肝脏被凶鹫啄食,被风雨袭击。一头白色的母牛从山麓经过。由于天后赫拉的忌妒,美丽的少女伊娥变成了这副模样的母牛。普罗米修斯对伊娥母牛说,往南行走,再到遥远的西方,就会到达尼罗河畔了。在那里,母牛又变回少女的样子,成为王妃,从她的血脉中将会生出勇士赫拉克勒斯,去斩断普罗米修斯的锁链。

母牛伊娥由宫操子扮演。在品子看来,这个舞蹈像谜一般充满了倾诉、憧憬和痛苦。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像伊娥,香山像普罗米修斯。

品子换乘横须贺线的车,不一会儿就在北镰仓下了车,等候母亲。

“啊,品子,你乘车到哪儿去了?”波子松了一口气。

“我乘湘南电车来着。我赶到东京站,正巧湘南电车即将发车。我断定香山先生会在这趟车上,便上了车。”

“那么,香山在吗?”

“他没乘这趟车。”

她们走出车站,朝圆觉寺方向走,直到越过铁路,两人都沉默不语。

波子望着那边落在小路上的樱花影子,说:

“品子不在东京站,妈以为你和香山到哪儿去了呢。”

“如果在站上能见到香山先生,我就在那里等妈妈了。”

品子回答了,声音却是低缓的。

今天晚上,在帝国剧场的二楼和三楼,品子感到香山越发向自己逼近过来了。

她们俩回到家中,只见矢木和高男面对面地坐在茶室的暖炉旁。

高男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你们回来了。”高男说着抬头望了望波子,“今天我见到松坂,他说代问妈妈好呢。”

“是吗?”

矢木一声不言,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和高男两人,像是在谈论有关波子的传言。

波子感到室内空气有点沉闷。

“妈妈这么漂亮,松坂也大吃一惊。”高男说。

“他长得那样帅,我才感到吃惊呢。他是高男的什么朋友?”

“您说什么朋友……”

高男突然显得拘谨、腼腆。

“和松坂在一起,我就感到幸福。”

“是吗?那孩子能让你感到幸福?不知怎的,妈妈觉得他像只妖精。大概男孩子也有从少年转变到青年的时期吧。有的人突然转变,有的人转变并不明显,各式各样。不过,他是在转变的节骨眼上突然出现的。”

“高男也是在节骨眼上吧。”矢木从旁插话说,“你要珍惜哟。”

“是……”

波子看了看矢木。

“今天晚上也同竹原在一起?”

“不,同品子。”

“唔,今晚是同品子一起?”

“嗯,品子到排练场来邀我……”

“哦?同品子在一起好是好,不过,近来你有没有同高男在一起呢?除了你同竹原散步,碰见高男以外。”

波子一动不动,极力控制肩膀的颤动。

“你想同高男分开吗?”

“啊?在高男面前,瞧你都说些什么?”

“那有什么关系。”矢木平静地说。

“高男出世已经二十年。在这期间全家不就只有四个人吗?生活上应该互相爱护啊。”

“爸爸。”品子喊道,“如果爸爸爱护妈妈,我们大家也就能相互爱护了。”

“唔?我估计品子会这样说。不过,品子你不知道呀。在你眼里,妈妈是爸爸的牺牲品吧。其实并非如此,多年的夫妻,哪会一方使另一方牺牲呢。一般都是一起垮下来的。”

“一起垮下来?”

品子直勾勾地望着父亲。

“就是垮了,不能再相互扶起来吗?”

这回是高男插嘴说话了。

“那个嘛……女人由于自己的原因垮下来,却认为是丈夫使自己垮了。”

“自己认为是丈夫使自己垮了,也就想借别人的手把自己扶起来。尽管那是由于她自己的原因垮下来的。”

矢木又重复了同样的话,并插入“别人的手”这样的词句。

“不论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会垮的。”品子紧锁双眉,说。

“哦。那么你妈妈上当受骗了。品子,你袒护你妈妈。可是你妈妈同竹原继续保持奇妙的关系,你认为可以吗?”

“我认为可以。”品子明确地回答。

矢木温柔地微微一笑。

“高男你觉得怎样?”

“我不希望被别人问这种问题。”

“这倒也是。”

矢木说着点了点头。高男却紧追不舍似的说:

“不过,妈妈上当了,这倒是事实。爸爸也看在眼里嘛。咱家的生活越发困苦了,爸爸却视而不见,这让我心里很难过。”

矢木把脸背过去,不望高男,却抬眼望着波子头上的匾额。那是良宽书写的“听雪”二字。

“这里头有一段历史。高男不晓得这段二十年的历史吧。”

“历史?”

“唔,我不太愿意提起,战前我们家也……唉,也是过着奢侈生活的啊。但能过上奢侈生活的也是你妈妈,不是我。我从来就没有要过奢侈生活的愿望呀。”

“瞧您说的。我们家日子很艰难,这又不是由于妈妈奢侈的关系。是因为战争嘛。”

“当然啰。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们家过着奢侈的生活,我一个人从心理上说,也是一直过着穷日子。”

高男受了挫伤似的。

“啊?”

“从这点来说,品子不消说,就是高男也是你妈妈的奢侈的孩子。就是说三个富裕的人养活一个穷光蛋。”

“您这么一说……”高男结巴了,“我不太明白,但总觉得我对爸爸的尊敬受到损害了。”

“我早年担任过你妈妈的家庭教师,你不熟悉那段历史。”

矢木的话,波子觉得句句都在理。

可是,波子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反常态,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吐露了心中积压的憎恶。

“说不定你妈妈会认为被我伤害了二十年。然而,究竟是不是这样呢?如果你妈妈这样认为,那么品子和高男生下来不就成了坏事了吗?你们两人是不是要为这件事向妈妈道歉?”

波子打了一个寒战,一直颤动到灵魂的深处。

“您是说让我和高男两人向妈妈道歉吗?说我们不该生下来?”品子反问了一句。

“对,如果你妈妈后悔不该同我结婚,说到底,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只向妈妈道歉,不向爸爸道歉,这样做合适吗?”

“品子!”

波子厉声喊住品子,然后对矢木说:

“怎能对孩子说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我只是打个比方。”

“是啊。”高男开腔了,“生下来了,什么这样那样的,这种事我们即使听了也毫无体会。就说爸爸吧,您也是毫无体会,只是说说而已吧。”

“只是打个比方啊。两个孩子都二十来岁了。尽管如此,你妈妈却要嫌弃我,女人那种根深蒂固的想象力,真叫人吃惊。”

波子遭到突然袭击似的,不知所措。

“竹原之流,不就是平庸之辈吗?他的长处是没有同波子结婚吧。就是说,是个空想的人物。”矢木浮起了一丝浅笑,“大概是箭头射入女人的胸膛拔不出来了。”

波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孩子都二十来岁了。”矢木又重复了一遍,“从姑娘算起,二十年基本上就是女人的一生,你却让它在无聊的空想中虚度,事到如今也后悔莫及了。”

波子低下头来。

她大概无法估计丈夫的真意何在。矢木的话虽有道理,却没有一贯的联系。

他明明是在责备竹原,却沉着冷静,不禁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折磨波子。

然而,波子觉得,这也可以看出矢木自身的空虚和绝望。矢木从未像现在这样失去理智,争吵不休。波子从没见过矢木在孩子的面前如此暴露自己的耻辱。

矢木似乎要让孩子们承认:如果波子受伤,矢木也受伤;波子垮了,矢木也就垮了。这种说法,在品子和高男身上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四人都爱护彼此……”波子声音颤抖,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品子和高男你们也都好好想想吧。按你妈的做法,很快就要把这所房子卖掉,我们都要变成一无所有了。”矢木冒出了一句。

“行啊。妈妈把一切都尽快丢弃好了。”

高男说着耸了耸肩膀。

这所房子没有大门,也没有篱笆。小山环抱着庭院,山的豁口,自然地成了入口。这里是山谷的洼地,冬天很暖和,是个向阳的地方。

入口左右两侧是小厢房。右厢房先前虽是别墅看守人的住房,也可以看出波子的父亲在建筑上的爱好。战后曾一度把这间房子租给竹原。现在是高男居住。波子打算卖掉的就是这间厢房。

品子独自住在左厢房。

“姐姐,我可以到你那儿待一会儿吗?”

一走出正房,高男就说。

品子手里拿着火铲和火种,在黑暗的庭院里,火光映照在大衣的纽扣上。

品子低头往火盆里添木炭,手却在颤抖。

“姐姐,你是怎样看待爸爸妈妈的事呢?事到如今,我不震惊,也不悲伤。因为我是个男子汉。无论对家庭还是对国家,我都没有理想。即使没有父母的爱,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有爱呀。无论母亲还是父亲……”

“有是有。不过,父母之间的爱,要是汇合成一股暖流倾注在孩子身上就好了,然而它却是分别倾注过来的。对于我们这些处在现今不安的世界中、又恰恰是未定型的不安年龄的人来说,要努力去理解爸爸和妈妈双方的感情,实在累死人了。倒不是父亲辩解,可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夫妇的不安是什么?父亲说孩子生下来就是件坏事,倘使要我们道歉,也是向自己、向时代的不安道歉。天晓得父母是怎么想的。如今孩子的不安,是不能指望父母来消除的。”

高男越说越激昂,一个劲地吹着那些火苗。

火灰扬起来了。品子把脸抬起来。

“妈妈说像妖精的那个松坂,他看到妈妈,就对我说,你母亲在谈恋爱,是悲恋啊。松坂说,看到这种情景,不禁令人泛起一种缱绻的乡愁。看到妈妈在谈恋爱的姿影,就有一种恋爱的感觉。与其说他喜欢妈妈,不如说他喜欢妈妈的恋爱。松坂是个虚无主义者,虚无得像一朵艳丽的濡湿的花……也许是对松坂着了迷吧,我也不觉得妈妈的恋爱是不纯洁的。妈妈是不是憎恨我,说我替爸爸监视她?”

“有什么可憎恨的……”

“是吗?的确,我是在监视妈妈啊。我偏袒爸爸,无疑是尊敬爸爸。可它却是一种幻灭,爸爸受到妈妈的爱护,又遭到妈妈的背叛。”

品子像被捅了胸口似的,望了望高男。

“不谈这些啦。姐姐,我或许要去夏威夷大学读书。爸爸正在给我活动。他大概害怕我留在日本会成为共产主义者。爸爸说,在决定之前要对妈妈保密。”

“啊?”

“爸爸他也要去担任美国的大学教师,正在作准备呢。”

高男说他要去夏威夷,矢木要去美国,但是都还没有落实。可矢木竟对波子和品子隐瞒了这个计划,品子感到震惊。

“难道要把母亲和我丢下不管……”品子喃喃地说。

“我觉得姐姐也去法国或者英国算了。妈妈会任意把这所房子和她的东西都卖掉,反正最终会这样变卖精光的。”

“一家离散?”

“即使住在一起,不也是各奔东西吗?在行将下沉的船里,都是各自挣扎嘛。”

“按你刚才说的,岂不是要让妈妈一个人留在日本?”

“结果是这样吧。”

高男的声音很像他父亲。

“可是,就说妈妈吧,说不定她也想得到解放。一生中,就让她完全一个人待那么一段时间如何?二十多年来,她一直照顾我们三个人,现在她在叫苦……”

“啊?你的话怎么这样冷冰冰的?”

“爸爸好像觉得把我一个人留在日本挺危险的。就像从前的人一样,我们并不以国家自豪,或以国家为依靠。爸爸的观点很新鲜,我很喜欢。我不是为了发迹和学习到外国去。我在日本将会堕落,将会破灭。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我大概要被赶出日本吧。父亲有个朋友在夏威夷的本愿寺,是他邀请我去的。我在那边工作。我和爸爸意见一致,认为不回日本也好。成为国际人士,这像是希望,也像是绝望,爸爸给我施加麻醉呢。”

“麻醉?”

“想来爸爸是想将儿子丢弃在国外,爸爸的心理有些地方挺可怕的。”

品子望着高男那双纤细的手。他攥紧拳头在摩擦火盆边缘。

“妈妈真傻。”高男漫不经心地说,“以姐姐来说吧,要搞芭蕾,就得早日走向世界,否则短暂的一生不就碌碌无为了吗?不管到世界上什么地方,一年是一年。最近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个家庭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高男说,爸爸计划去美国或南美,大概是害怕下次战争。

“姐姐,倘使咱们家四个人分别在世界四个国家生活,回忆起日本这个家,不知会涌起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如果我寂寞,也会这样空想吧。”

高男回到对面的厢房去了。剩了品子一人,她擦掉粉,脸靠近镜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

父亲和弟弟,男人们的心思总是有点可怕。

然而,闭上映在镜子里的眼睛,就看见被锁在山岩上的普罗米修斯,她又觉得他仿佛是香山。

当天晚上,波子拒绝了丈夫的要求。

漫长的岁月中,她从未公开拒绝过,更没有公开地主动要求过。波子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一直是半认命的,这就是女人的象征吧。但是一旦拒绝了,拒绝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一种必然的趋势罢了。

转瞬间,不知怎的,波子像被弹起似的坐了起来,她把睡衣的领子拢紧。

矢木吓了一跳,以为波子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睁开眼睛看了看。

“好像有根棍子直捅到这儿,”波子说着从胸脯一直抚摩到心窝,“请别碰我。”

波子对自己这种猛然拒绝丈夫的行为感到惊讶,变得满脸通红,她抚摩胸膛的手势活像个孩子。

她显得非常腼腆,蜷曲着身子。因此,矢木没有发现她毛骨悚然的样子。

波子熄灭枕边的灯,躺下来。矢木从后边轻轻地摩挲着像有根棍子捅进来的僵硬的胸脯。

波子脊背上的肌肉忒忒地跳动。

“这个吗……”矢木说着按住绷紧的筋。

“不用了。”

波子把胸脯扭过去,想远远地离开矢木。矢木的胳膊用力把她拽过来。

“波子!刚才,我口口声声说二十年、二十年,除了你这个女人,我二十多年来不曾触摸过别的女人。我只被你这个女人迷住。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不可思议的例外,为了你这个女人……”

“什么这个女人女人的,请你别说了。”

“我不认为还有其他女人,所以才说你这个女人的。你这个女人不懂得妒忌吧。”

“懂得。”

“妒忌谁呢?”

波子现在妒忌竹原的妻子,可又说不出口。

“女人没有不妒忌的。就算是见不着的东西,女人也会妒忌。”

听见矢木的呼吸声,她像是要躲开他的气息,用手捂住了耳朵。

“假如我们是一对连生下品子和高男都成了坏事的夫妇……”

“唔。我只是打个比方说说罢了。可是,生了高男就没有再生孩子,那是为什么?再生一个也很好嘛。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你热衷舞蹈以后不会再生孩子,对吧?一个基督教牧师说过,舞蹈的创始者是恶魔,舞蹈的队伍是恶魔的队伍。如果你不再跳舞,就是今后,也许还可以生一两个孩子呢。”

波子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波子连想也没想过时隔二十年还生孩子。矢木这么一说,听起来像是坏心眼,讨人嫌。

然而,又不见得肯定是这样。波子觉得恐惧极了。

波子和竹原在一起,恐惧感也偶尔发作,今晚即使是同矢木在一起,也被恐惧感缠住了。

观赏《长崎踏圣像舞》之后,波子曾悄声对竹原说:“我再也不说可怕了。”

波子这样说,是因为发觉过去自己的恐惧感时有发作,其实可能是爱情的发作。她向竹原倾诉这种感情的剧烈变化。

但是,和矢木在一起感到的恐惧,同爱情的发作不是一码事。如果硬要同爱情扯在一起,那么这可能是丧失爱情的恐惧,或是在没有爱情的地方描绘爱情,爱情幻灭的恐惧吧。

波子甚至领会到,人与人之间的厌恶,夫妇之间的最有切肤之感,实在令人生畏。

假如它变成憎恶,那就是最丑陋的憎恶了。

不知为什么,波子竟回想起一些无聊的往事。那是同矢木婚后不久的事。

“小姐连烧洗澡水也不会吧?”矢木说,“盖上锅盖,就可以节约煤了。”

于是矢木破开一个啤酒箱,亲手造了一个锅盖。

连把握烧水的火候、添减煤这样的事,矢木也非常仔细地教她。

波子烧洗澡水的时候,做工粗糙的盖子漂浮在洗澡水上,她觉得很肮脏。

矢木做锅盖足足花了三四个钟头。波子站在他后面呆呆地望着。当时矢木的模样,她至今记忆犹新。

矢木今晚的谈吐中最刺激波子的,是他坦白地说出了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家庭里生活奢侈,心理上却是空虚的。听到这些话,波子仿佛脚跟站不稳,被推下黑暗的深渊。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仰仗波子的财产过日子,这简直是一种深沉的怨恨或报复。是矢木的母亲让矢木同波子结婚的。矢木仿佛在顽强地实现他母亲的计谋。

矢木像往常一样,用手温柔地诱惑她,她依然拒绝了。

“说那种话,品子和高男会怎么想呢?我放心不下,我去看看再回来。”波子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她真的来到庭院,仰望星空,感到自己无处可去。

天上的星星贴近后山,闪出明亮的光,把山姿映照得恍如日本画中的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