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佛界和魔界(1 / 2)

睡美人 川端康成 6970 字 2024-02-18

品子走进父亲的房间,矢木不在屋里。她看见壁龛里挂着一幅少见的字幅:

<blockquote>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blockquote>

大概是这样读的吧。

靠近一看,是一休的印鉴。

“一休和尚?”

品子多少感到亲切。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这回她大声读出来。

她不太明白禅僧这句话的含义,但所谓“入佛界易,进魔界难”,似乎是相反的。她看到这样书写的文字,试着用自己的声音读了一遍,若有所悟似的。

这句话好像还在了无人影的房间里旋荡。一休的大字像一双活生生的眼睛,从壁龛里睨视着周围。

有迹象表明父亲刚才还在房间里。房间里残留的热气,反而令人感到落寞。

品子悄悄地坐在父亲的坐垫上,心情却不能平静下来。

她用火筷拨了拨火灰,现出了小小的炭火。是个备前烧手炉。

桌子一角的笔筒旁,立着一尊小地藏菩萨像。

这地藏菩萨是波子的。不知什么时候,把它放在矢木的桌子上了。

这尊木像高七八寸,据说是藤原时代的作品。乌黑乌黑的,显得很肮脏。秃圆的头,不折不扣是佛头。一只手拄着比身体还高的拐杖。这拐杖也是珍品,笔直的线条非常清晰。

从大小来看,也是一尊可爱的地藏菩萨。品子端详了一会儿,不觉害怕起来。

品子心想,父亲今早坐在桌前不也是这副模样,一忽儿看看地藏菩萨,一忽儿欣赏一休的字幅吗?她又将视线投向壁龛。

开头的“佛”字是用工整的正楷书写的,到了“魔”字,就成了潦草的行书。品子不由得感到有一股魔力似的,这也令人生畏。

“可能是在京都买来的吧……”

这挂轴不是家中从前就有的。不知是父亲在京都意外地发现了一休的书法呢,还是由于喜欢一休的名言才买来的?

以前挂在壁龛一旁的画轴收起来了。

品子站起来,走去看了看。原来是久海书画的断片。

波子的父亲早先在家里放了四五幅藤原的诗歌断片,如今只剩下了久海断片,其他的波子都变卖了。传说久海断片是出自紫式部的手笔,因此矢木十分珍惜。

品子出了父亲的房间,又一次自言自语: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说不定这句话有什么地方同父亲的心相通。它本身的意义也让品子浮想联翩,的确是无法捉摸啊。

品子很想同父亲谈谈母亲的事。在母亲去东京之前,她一直待在排练厅里。后来她才到父亲的房间里来的。

莫非一休的字替代父亲回答了什么?

大泉芭蕾舞研究所拥有二百五十多名学生。

这里不像学校有固定的招生和入学时间,而是随到随收。也有人连续歇息,或者干脆不来,始终都有学生进进出出,确切数字很难掌握,但是没有少过二百五十人。而且细算起来,总是增加的。

可以这样认为,除了大泉芭蕾舞团,东京主要的芭蕾舞团大体都拥有二三百学生。

这众多的学生,都是没有经过严格考试进来的。如同学习其他技艺的弟子一样,只要想学习芭蕾舞,很容易就能进来。入学时,也不深入考查这少女适合不适合跳芭蕾舞,有没有前途,能不能登台表演。

在东京,有六百处芭蕾舞讲习所,按照一个大讲习所拥有三百名学生计算,如果建立一个组织严密的舞蹈学校,从中挑选素质好的学生,加以正规严格的训练,该有多好。可是,看样子还没有这样的计划。

以大泉研究所来说,学生多半是女学生,都是放学回家顺道去排练的。

女学生班分为五个班。她们下面设有小学生的少儿班。上面有两个班,年龄大些,技术也高些。再上面还设有尖子班。

尖子班,顾名思义,是芭蕾舞中的尖子。研究所所长大泉经常指导她们,共同学习。她们是这个芭蕾舞团的主要演员,只有十个人。

女性八人,男性两人。品子也是其中一人。从年龄来说,品子是最年轻的。

尖子班的成员都作为助理教师,分别担任程度较低班级的教学工作。

除了这些班级之外,还设有名叫专科的班级。这是为上班的人而设的班,年龄参差不齐。芭蕾舞团公演的时候,倘使妨碍到本职工作,就不能登台表演。

品子上尖子班,每周三次,再加上作为助理教师的排练日,大致每天都要到研究所去。

研究所坐落在芝公园里面,从新桥站步行也需十分钟。

今天品子心情沉重,她没有乘车,茫茫然地步行而来,只见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像是小学五六年级学生的女孩子,站在研究所的门口。

“请问,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呢?”

“噢,请进。”品子答罢,看了看少女。

大概是孩子要学习芭蕾舞,母亲也就跟着来的吧。品子打开门扉,请她们母女先进去。里面传来了呼喊声。

“品子,来得正好。等着你呢。”

这是野津在呼唤品子。他是这里的首席男舞蹈演员。

野津跳王子的角色,作为扮演公主的女芭蕾舞演员的搭档,他具有优雅的英姿,与角色相称。从绷紧的腰身到长长的腿脚,那线条看上去十分浪漫。芭蕾舞设计的古典式的白衣很适体,这在日本人当中也不多见。

不过排练的时候,他是穿黑色的。

“太田今天休息,我想品子来了,就拜托你伴奏钢琴。”野津说话,不时带着女人的腔调,“可以吧?”

“好吧。”品子点点头,却又说,“钢琴嘛,谁都能弹。”

太田是个女钢琴手,每天都来为演员排练伴奏。

芭蕾舞的基本练习,即使没有钢琴伴奏,由教师用嘴或用手打拍子,也不是不能进行。再说,许多讲习所也没有伴奏。这里使用了切赫埃第练习曲。有音乐伴奏和没有音乐伴奏大不相同。习惯有钢琴伴奏排练的学生,一旦没有伴奏,就感到无所适从了。

品子对前来参观的母女俩说:“请到这边来。”

她请她们两人在门口旁边的长椅子上坐下,自己走到暖炉旁。

“品子,你的脸色很不好啊。”野津小声说。

“是吗?”

品子站着一动不动。

“我请你弹钢琴,你不高兴了吧?”

“哪里。”

野津头上扎了一条蓝色绸带,上面印有细碎的水珠花样。没有结子,扎得很巧妙。那只是为了防止头发松散,可是在这些地方也能看出野津喜欢修饰打扮。

“虽然有人会弹练习曲,但还是……”

野津从暖炉前的椅子上半转过头,抬眼望了望品子。额头用蓝绸裹着,眉毛俊美极了。

他大概是赞扬品子的钢琴伴奏吧。

品子幼时,母亲就教她弹钢琴了。

波子甚至觉得到了现在的年龄,还是当钢琴教师比较轻松些,她积累了一些正规排练的经验,还年轻时——二十年前就像个行家了。

一般的舞曲,品子都能弹奏。切赫埃第练习曲是为教授芭蕾舞的基本动作而创作,当然很容易。再加上几乎每天来回细听,自己反复弹奏,已经娴熟,全部都记在脑子里了。

品子不知不觉开了小差,野津走过来说:

“你怎么啦?节奏快了些,同平时不一样。”

这时间排练的,是女学生班上面那两个班中的B班,称作高等科。在公演的舞台上,她们都是跳群舞的角色。

从高等科的B班可升到A班。能跳得更好的人,还可以提升到品子她们的尖子班。

用芭蕾舞术语来说,群舞里有跳双人舞,也有跳领舞的。领舞就是站在群舞前面跳的。有时尖子班的独舞演员也跳领舞,有时也挑选跳领舞的演员去跳独舞。

大泉芭蕾舞团二百五十多人中,能上台参加公演的,约莫有五十多人。

若论高等科B班,他们都是训练多年,艺术技巧娴熟,又熟悉这研究所的风格和教授方法。

何况这种抓住把杆的起步练习,来回都是一种动作,自然能够顺利进行,品子弹奏钢琴,也只是如同平常一样动动手指而已。

她被野津指责了。

“对不起。”品子抱歉地说,“你是说快了点?是快了点吗?”

品子心想,不至于吧?她的表情好像被人突然袭击,有点掩饰难为情的样子。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你心不在焉,我有点着急。”

“哦,对不起。”

品子脸颊绯红,望着白色的琴键。

“没什么。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野津悄声地说,“就说跳舞吧,也是那样。不时会感到沉重,跳着跳着就喘不过气来。”

他这么一说,品子觉得自己的呼吸也真的急促起来,心扑通扑通地跳动。

野津的汗臭,更让品子感到窒息似的。

野津靠近过来,品子恢复了自我意识,这时觉得他的汗臭特别刺鼻。

两人舞蹈的时候,野津的汗臭有时还好,现在好像是旧的汗臭,格外刺鼻。野津平时还是经常换洗练习服的。大概现在是冬天,不勤换了吧。

“对不起,我注意点儿。”

品子讨厌臭味,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过一会儿……”野津离开钢琴,招呼着说,“那么,拜托了。”

品子用力弹奏起来。合着学生的舞步声,自己的身子也在摇动,协调一致了。

现在离开把杆练习了。

正如音乐使用意大利语一样,芭蕾舞使用了法语。

野津用法语不断地命令学生变换舞蹈动作,他的法语随着品子的钢琴伴奏,似乎变得流利多了。品子弹奏着,仿佛也被野津的声音牵萦。

野津甜蜜的声音激越清脆,不断重复喊着“弯曲”、“立脚尖”,这些发音对品子来说,犹如在温柔的梦中旋荡。

野津时而用手,时而用嘴打着拍子。

听起来,这些声音好像梦中的回响,品子觉得学生的舞步声戛然远离了。她喊了一声“不行!”,看了看乐谱。

本来排练一个小时,由于野津热心,延长了二十分钟。

“谢谢,辛苦啦。”

野津来到钢琴旁,揩了揩额头。

品子强烈地感到了一阵新的汗臭味。她的鼻子如此敏感,大概是心力交瘁了吧。

“让排练场空闲一个小时吧。歇一会儿,一起练好不好?”野津对品子说。

品子摇摇头。

“今天不练了。我弹钢琴。”

一小时过后,继女学生班之后,应该是职员班排练。

品子回到暖炉边,门旁长椅上坐的两个前来观摩的女学生站起来说:“我们想要一份章程。”

“好的。”

品子把章程连同申请书递给她们。带着小学生前来的那位母亲也对品子说:“我也要一份。”

野津在排练场的镜子前练习独舞。

野津腾空跳跃,双脚在空中互拍,做交换打击和小跳打击。他的小跳打击漂亮极了。

在暖炉前,品子靠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担任下个班课程的助理教师们也来到排练场,各自练习起来。野津离开排练场不过一会儿,就完全换了装,从里面走出来。

“品子,今天回家……我送你。”

“可是,没人伴奏呀。”

“放心吧。总会有人弹的。”野津把抱在手上的大衣穿上,说,“从对面的镜子看见品子的影子,也知道品子很难过。”

品子以为野津只注意他镜中的舞蹈,怎么会想到他竟留心着自己从远处映在镜中的脸色呢。

他们的车子朝着御成门的方向驶去,下了坡道,品子说:

“我想顺道到家母的排练场去看看。”

野津却说:“我有好些日子没见令堂了。我也去可以吗?”

于是,他把车子停下来。

“前些时候,记不得是哪天了,我见到令堂,她谈过女芭蕾舞演员是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的问题。令堂说不结婚好。我说还是恋爱好吧……”

记得有一回指导跳双人舞的时候,品子曾听野津若无其事地说过这样的话:两人的舞蹈如此合拍,究竟两人结成夫妻好还是成为恋人好,还是作为毫无关系的人好呢?

专心从事舞蹈事业的品子,突然介意起来,身体变得僵硬,动作也不灵巧了。她一拘谨,把身体托付给男子的舞蹈也就无法跳了。

女芭蕾舞演员以各种姿势将身体完全托付给男演员,诸如拥抱、托举、上肩或者抛接动作,等等。因此也可以说是用男女的身体,在舞台上描绘出爱的各种形象。

男主角甚至被看作“女主角的第三条腿”,充当骑士的作用。相反,女主角作为恋人的角色,则同男主角融合在一起,把“第三条腿”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品子还不是大泉芭蕾舞团的名演员或首席女演员,可是野津就乐意挑选她做双人舞的搭档。旁人也认为,两人恋爱结婚是自然的趋势。

品子是个姑娘,野津也许比结婚更熟悉她的身体。或许品子多少已经属于野津了。

然而,对于野津,品子在某些方面感受不到他是男性。

许是舞蹈惯了,许是因为品子是个姑娘吧。

由于是个姑娘,品子的舞蹈很难表现出风流的情调,被野津一说,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

两人同乘一辆车子,品子觉得比两人一起跳舞更不自在。何况今天她不愿让母亲同野津见面。

品子不愿让野津看见母亲忧虑的面容,或者烦恼的阴影。再说她总惦挂着母亲的事,想独自去。

“真是一位好母亲啊。但是,一谈到女芭蕾舞演员结婚、恋爱的话题,令堂脑子里好像旋即浮现出品子的事,陷入沉思。”

野津的话,也使品子烦恼透了。

“是那样吗?”

波子的排练场没有灯光,门却是敞开着。

波子没在屋里。

日暮时分,地下室昏暗,只有墙上的镜子发出暗淡的光。沿着对面的路,路灯的光投影在长长的高窗上。

空荡的排练场,冷飕飕的。

品子开亮了灯。

“没在吗?回去了吧?”野津说。

“嗯,不过,房间没上锁呀。”

品子到小房间里看了看。波子的排练服挂在那里。她摸了摸,冷冰冰的。

排练场的钥匙,波子和友子各执一把。一般是友子早到,由她开门。

友子不在,母亲将友子的钥匙委托给谁保管了呢?品子粗心,竟不关心母亲的排练场的钥匙。莫非友子不在带来的不方便,甚至波及钥匙上?

尽管如此,一丝不苟的母亲为什么竟忘记锁门就走了呢?品子深感不安。

今天是莫名其妙的日子。品子到父亲的房间里看了看,父亲不在。她来到母亲的排练场,母亲也不在。这些事凑在一起,使品子越发忐忑不安。

就像一个人刚刚还在,走后还有他的影子,这反而使人更觉得空虚了。

“妈妈会上哪儿去呢?”

品子照了照那里的镜子。她觉得母亲刚才仿佛还在镜中。

“哎呀,铁青……”

品子看见自己的脸色,不禁惊叫一声。野津在对面,她不好重新化妆。

品子她们排练出汗,几乎不涂白粉,口红也是抹了薄薄一层。很少用化妆来掩盖脸色。

品子来到排练场,把煤气暖炉点燃。

野津靠在把杆上,目光追着品子说:

“不用生炉子了。你不是也要回去了吗?”

“不,我想等妈妈。”

“她会回来吗?那么,我也……”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

品子把水壶坐在暖炉上,然后从小房间里把咖啡容器拿出来。“是个好排练场啊。”

野津说着,环视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