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学生呢?”
“六七十人吧。”
“是吗?前些日子我问了沼田,他说令堂春天也要举办表演会。”
“还没决定呢。”
“要是令堂登台,我们也想助她一臂之力啊。这里没有男演员吧?”
“嗯。因为没有招收男弟子。”
“在表演会上若是没有男演员,不觉得寂寞吗?”
“嗯。”
品子心里不安,连话都不想说了。
品子低着头倒咖啡。
“连在排练场也用成套银器皿。”野津很稀罕似的说,“排练场上全是女人,真干净。令堂用心真周到啊。”
这么说来,银器皿也很适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可室内却没有大泉研究所那种蓬勃的朝气。那边的墙上,张贴着大泉芭蕾舞团几次公演的宣传画,装饰得很华丽。这边的墙上只挂着外国女芭蕾舞演员的照片,加以点缀。连从《生活》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波子都工工整整地装在镜框里。
“我是什么时候观看令堂的舞蹈的呢?可能是战争刚爆发那阵子吧……”
“可能是吧。战争恶化以后,母亲也没有离开过舞台。”
“是和香山一起跳……”
野津试图追忆起当年波子的舞蹈。
“从现在来看,香山当年相当年轻。恰好是我这个年龄吧。”
品子只是点点头。
“他同令堂的年龄相差很大,看不出来啊。”野津压低声音说,“据说香山也经常和品子一起跳?”
“什么一起跳!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根本谈不上什么一起跳。”
“那时品子多大?”
“最后同他跳?是十六岁。”
“十六岁?”野津回味似的重复了一遍,“品子忘不了香山吗?”
品子竟明确地回答说:“忘不了啊。”
这连品子自己也没有想到。
“是吗?”
野津站起身来,双手揣进大衣兜里,在排练场上踱来踱去。
“可能是吧。我是那样想的。我很理解。不过,香山已经不是我们世界里的人啦,是吧?”
“没有的事。”
“这么说,品子同我跳舞,也觉得是在同香山跳啰?”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两次回答都一样啊。”野津从对面径直冲品子走过来,“我等着可以吗?”
品子像是害怕野津靠近,摇了摇头。
“有什么可等的,这种……”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在等待着你啊。老早以前就……再说,香山又不是你的什么情人吧?”
野津说,香山不是你的情人。也许是那样。
然而,品子纯洁的感情恰恰同野津这句话的意思相反。
野津还未来到品子身边,品子就霍地站了起来。
“香山先生即使什么都不是,也没有关系。我对别人……”
“别人?我也是别人吗?”野津喃喃自语,改变了方向,往旁边走去了。
品子望着墙镜映现的野津的背影。他的脖颈上围着一条米字格红围巾。
“品子还在做少女的梦吗?”
品子在镜中追逐着野津的身影。这时她感到自己的眼睛闪闪有光。不是为了野津。毋宁说是涌起一股拒绝野津的力量,同时也涌起一股要战胜自己内心寂寞的力量。
究竟是什么样的寂寞呢?品子总感到寂寞,自己的身体也骤然绷紧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在家母说我的舞蹈没有前途之前,我不考虑婚姻问题。”
“在令堂说你的舞蹈没有前途之前?同香山也……”
品子点了点头。
野津一直走到对面的墙边,回头望了望品子,品子在点头。
“是梦啊,真不愧是位小姐。这么一来,我和你跳舞,不就成了阻挠你结婚吗?小姐这种人给男人分派了不可思议的任务啊。”野津说着走了过来,“你在撒谎。你心中思念着香山,才说这种话。”
“不是撒谎。我想和家母在一起。家母为了我的舞蹈,整整倾注了二十年的心血。”
“我维护你的舞蹈……”
品子好像也点了点头。
“那么,我相信你的话了。你同我跳舞的时候,没想到要同香山结婚啰?”
品子皱起眉头,盯着野津。
“我爱你,你则爱香山。但是,你同我跳舞,这两种爱都受到抑制。这样,品子和我跳的双人舞是什么幻影呢?是两种爱的虚幻的流动吧?”
“不虚幻啊。”
“总觉得像是一个脆弱的梦。”
野津被品子闪烁的目光打动。他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神采飞扬。在咄咄逼人的美貌中,唯有眼睑带着几分忧愁。
“我边跳舞边等着。”
品子眨巴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野津把手搭在品子的肩上。
品子回到家中,见高男的厢房亮着灯火,她便呼唤:“高男,高男。”
从套窗里传来了高男的回答声:
“姐姐回来啦。”
“妈妈呢?回来了吗?”
“还没有呢。”
“爸爸呢?”
“在家。”
传来了高男开门的声音。品子逃脱似的说:
“好了,不用开门了。过一会儿再……”
庭院里已罩上了夜色。品子不愿让高男看见自己忐忑不安的神色。
门声沉静下来。但是,高男像是站在走廊上。
“姐姐,有一回你谈过崔承喜的事吧?”
“嗯。”
“《真理报》十二月三日刊登了崔承喜的文章。”
“哦?”
“也写了她女儿逝世的事。她女儿到苏联演出时,在莫斯科深受欢迎。崔承喜的讲习所拥有一百七十个学生。”
“哦。”
品子对崔承喜在苏联的报纸上发表文章,并不像高男那样津津乐道。她用不安的目光,扫视灰蒙蒙地映上冬日枯萎的梅枝影子的挡雨板。
“爸爸吃过饭了?”
“嗯,同我一起吃过了。”
品子没去自己的厢房,径直到正房去了。
品子想到今晚自己不是见到母亲之后才去看父亲,心里惴惴不安,反而不由自主地说了声“我回来了”,似乎很难走进父亲的房间。
“爸爸,白天我到您房间里来了,以为您会在。”
“哦。”
矢木从桌前回过头来,把身子转向手炉的方向,等待着品子。
“爸爸。那幅一休的佛界、魔界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嘛……这句话真有意思。”矢木说罢,平静地看了看挂在壁龛里的墨迹。
“爸爸不在屋,我独自观赏了一番,有点发瘆。”
“哦,为什么?”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是这样读的吗?所谓魔界,是指人间的世界吗?”
“人间世界?魔界?”矢木感到意外似的反问了一句,却又说,“也许是吧。这样也好。”
“像一个人那样生活,为什么是魔界呢?”
“所谓像一个人,人在哪儿?也许净是魔鬼哩。”
“爸爸就是带着这种想法欣赏这幅墨迹的吗?”
“不见得吧。这里所写的魔界,还是魔界吧。是个可怕的世界。因为它比入佛界还难呢。”
“爸爸想入,是吗?”
“你是问我想入魔界吗?这样提问是什么意思?”矢木满脸和蔼的表情,温柔地微笑了,“如果品子在心中决定你妈妈入佛界,我进魔界也未尝不可……”
“哎呀,不是这样的。”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这句话,使我联想起另一句话,‘善人成佛,况恶人乎’。不过,好像不是一码事。一休的话是排斥感伤情绪的,不是吗?排斥像你妈妈和你这样的人的感伤情绪,排斥日本佛教的感伤和抒情……或许这是严峻的战斗的语言。对、对,十五日会上,展出《普贤十罗刹图》,品子也去看了吧。”
“去了。”
北镰仓一个叫住吉的古董商的茶室,每月十五日都举行例会。旧家具商和茶道爱好者轮流烧茶,形成关东一种重要的茶会。
主人住吉是个美术商的元老,担任了东京美术俱乐部的主任。他有些地方像参禅和尚,淡泊风雅;有些地方比茶道师傅更精通茶道。十五日的茶会,就是靠这位住吉老人的人品支撑。
因为相距很近,矢木三天两头去看看《普贤十罗刹图》。这幅图早先挂在益田家的壁龛上。矢木也曾邀波子和品子去鉴赏过。
“那是你妈妈所喜欢的吧。十罗刹围着骑白象的普贤菩萨,都是穿着十二单衣的美女。形象跟当年宫中的仕女一模一样,是藤原时代华美感伤的佛画。大概可以看出藤原时代的女性趣味和女性崇拜。”
“但妈妈说过,普贤的脸只是美,并不那么稀罕。”
“哦。普贤是个美男子,却把他描绘得像个美女。就以阿弥陀如来自西方净土来迎的那幅《来迎图》来说,不愧是藤原所憧憬的幻影,还写有一句满月来迎。藤原道长逝世时,阿弥陀如来手中拿着一根丝线,藤原自己抓住了丝线的一头。《源氏物语》产生在藤原道长的时代,我年轻的时候调查了源氏,却是个野蛮的穷人的儿子,同藤原的风流与悲哀毫无缘分,是卑俗的。结果遭你妈妈讨厌了。”矢木瞧了瞧品子的脸,接着又说,“那幅《来迎图》上,来迎人间灵魂的佛爷们打扮得十分瑰丽,他们手持乐器,姿态像舞蹈。女人的美,在舞蹈中得到极致的表现,所以我没制止你妈妈跳舞。但是,女人不用精神跳,只是用肉体跳罢了。长期以来,我看你妈妈跳,她也是那个样子。女人与其当尼姑,不如跳舞更美。只此而已。你妈妈的舞蹈,不过是她的感伤,是日本式的……品子的舞蹈,不也是青春的幻想画,虚无缥缈吗!”
品子想表示不同意,矢木无所谓地说:
“假如魔界里没有感伤,我就选择魔界。”
正房里只有矢木的书斋、波子的起居室、茶室以及储藏室和女佣室。
后来只好将波子的起居室,充作夫妇的寝室。
这六叠的房间,从波子在乡间别墅的时代起,就给人一种女子房间的感觉。墙壁下部裱上了古色古香的锦缎片。说它古色古香,是指元禄以后江户时代武士家中的妇女礼服,或别的什么锦缎吧。
近来波子一躺下欣赏这些用彩丝刺绣的古色古香的花样,就变得寂寥起来。这些古老的锦缎太女性化了。
波子拒绝矢木后,躺在床上很痛苦。
打那以后,矢木就不想再要求波子了。
矢木这个人早睡早起,通常是波子在后就寝。尽管如此,波子来睡之前,他总是睁眼说几句什么,然后才成眠。
深夜,品子的厢房里,母女谈兴正浓,波子还是会说声:“这时间你爸爸该休息了。”说罢折回正房。
她惦挂着等候着她、难以成眠的丈夫,这是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即使波子去了寝室,矢木不作声,她也会思忖:他怎么啦?
现在这种习惯好像也变成了对波子的威胁。矢木在睡铺上说了句什么,波子会吓一大跳,紧紧蜷曲着身子,钻进被窝里。
“又不是罪人。”
波子心里嘟哝了一句,心情还是平静不下来。她似看非看地瞅了一眼矢木的睡相。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波子又不能翻身,她等待着什么呢?是等矢木睡着还是等矢木要求自己?
他真的要求的话,波子大概又会拒绝吧。她害怕那种争执。然而,他一不要求,她又觉得不愉快了。
矢木入睡之前,波子难以成眠。
今晚波子在品子的厢房里谈天说地,到了丈夫睡觉的时间,她也不回正房去。
“听你爸爸说,你对壁龛里的挂轴有意见。”
“哎呀,爸爸说我有意见?”
“是啊。他说品子不喜欢,两三天前他换了一幅挂上。”
“噢?我只是问问那幅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了许多许多,我不太懂。他说妈妈和我的舞蹈是感伤的,这话真令人遗憾啊。”
“感伤?”
“好像是那样说的。说跳舞本身就是感伤的。”
“哦……”
波子想起十五年前曾听矢木说过,通过跳芭蕾舞,女子锻炼了身体,会使丈夫高兴。
波子还听丈夫说过:我二十年来,“除了你这个女人以外”,不曾触摸过任何女人。那时她不由得要躲避丈夫的胳膊。也许由于这个缘故,这句话听起来黏糊糊的,像要把人缠住般讨厌。
后来一想,正如矢木所说,作为男人,他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例外”。
难道“这个女人”——波子得天独厚,获得这例外的缘分吗?
波子不曾怀疑丈夫的话。她相信是真的。可是今天,她没法觉得这是幸福的事情,总觉得心情很不舒畅。
毋宁说,这不是矢木性格异常的象征吗?波子直勾勾地凝视着丈夫,决心离开他。
“假如说我们的舞蹈是感伤的,那么我和你爸爸共同度过的这段生活也是感伤的啰?”波子说着歪了歪脑袋,“妈妈近来很劳累,不到春天,恐怕振作不起精神来。”
“是爸爸使您劳累,爸爸从魔界望着您呀。”
“从魔界?”
“一跟爸爸说话,不知怎的,我仿佛都丧失生活能力了。”品子把长长的秀发用丝带系上又松开,说,“爸爸是吃掉妈妈的灵魂才活着的呀。”
波子对品子这种说法惊讶不已。
“总之,似乎是妈妈背叛了爸爸。妈妈对你也要道歉……”
“爸爸是不是等待着大家都累垮呢?”
“不至于吧。但我决定不久的将来,把这所房子卖掉。”
“如果早点卖掉,能在东京修建一所讲习所就好了。”
“建立一座感伤的讲习所?”波子喃喃自语。
“可是,爸爸反对呀。”
深夜两点过后,波子才返回正房。
矢木已经进入梦乡了。
黑暗中,波子换了一件冷冰冰的睡衣。
尽管躺下,从眼睑到额头还没有暖和过来。
“妈妈,您就在我这儿歇一宿吧。爸爸已经睡着啦。”品子说。
“正因为这样,才被爸爸笑话,说是太感伤了。”
波子回到正房去睡觉,涌上了一股寂寞的情绪,像个年轻的姑娘似的想,要是能同品子两个人一直待到天明就好了。
她辗转不能成眠,仿佛害怕惊醒矢木。
早晨,波子醒来,矢木已经起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波子吓了一跳。
<ol><li>[15]即日本平安时代中后期,是日本史,特别是美术史划分的一个时代。​</li><li>[16]藤原定家(1162-1241),镰仓前期歌人、书法家。​
</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