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深刻的过去(1 / 2)

睡美人 川端康成 5796 字 2024-02-18

波子和竹原去四谷见附附近的旧居废墟的时候,正在刮着风。

波子拨开比膝盖还高的枯草,一边寻觅当年排练场的基石,一边说:

“钢琴就放在这附近啊。”

仿佛竹原应该知道似的。

“搬迁的时候,要是把它运到北镰仓就好了。”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已经是六年前的往事……”

“不过,眼下我是无法购买像施坦威那样大型的钢琴了。那架钢琴勾起了许多往事的回忆。”

“小提琴嘛,一只手提着就能出去,可是连那个也都烧光了。”

“是加塔尼牌吧?”

“是加塔尼牌。弓还是图尔特牌的呢。想起来真可惜。买这玩意儿的时候,赶上日币值钱,美国的乐器公司为了获得日元,把乐器运到日本来了。有时我也想起自己为了把照相机销到美国,还吃过苦头呢。”

竹原按住帽檐,背风站着,像保护波子似的。

“我一吃苦头,就想起那首《春天奏鸣曲》来。一站在这里,就可以听见从废墟上传来那首曲子的琴声。”

“对,同波子在一起,连我也仿佛听见来着。两个人用来弹奏《春天奏鸣曲》的两件乐器,也都烧光了。即使小提琴幸存,我也不能摆弄它了。”

“我弹钢琴也没有把握了。不过,现在连品子都知道在《春天奏鸣曲》中,有我和你的回忆。”

“那是在品子出生之前,是深刻的过去啊。”

“要是春天能举办我们的表演会,又在能勾起我同你的回忆的乐曲中舞蹈,我也想跳跳试试。”

“在舞台上跳得最欢的时候,要是又引起恐惧感发作,不好办呀。”竹原半开玩笑地说。

波子闪烁着晶亮的目光。

“我再也不害怕了。”

枯草冷飕飕的,随风摇曳,西斜的阳光也为之摇摇摆摆。

波子的黑裙上晃动着闪亮的枯草的影子。

“波子,就是找到旧基石,也不修建早先那种房子啰?”

“嗯。”

“我请个相熟的建筑家来看看地点吧。”

“拜托了。”

“新房子的设计,也请你考虑一下。”

波子点点头,说:

“你说深刻的过去,是指被枯草深深地埋没了的意思吗?”

“不是这个意思。”

竹原好像找不到适当的言语。

波子回头望着残垣断壁,走到马路上。

“这堵墙不能用了。盖新房之前,得把它拆掉。”

竹原说着也回过头来。

“大衣下摆上沾了枯草呢。”

波子抓住衣服的下摆,转过来瞧了瞧,首先掸了掸竹原的大衣。

“你转个身看看。”

这回是竹原开腔了。

波子的衣服下摆没有留下枯草。

“你对修建排练场下了好大的决心啊。矢木答应吗?”

“不,还……”

“这真难啊。”

“噢,在这儿修建,等将来建成,我们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啰。”

竹原默默地走着。

“我和矢木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孩子也长大了,可这并非就是我的一生。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仿佛自己有几个身躯。一个同矢木一起生活,一个在跳舞,另一个也许在想你。”波子说。

西风从四谷见附的天桥那边吹拂过来。

他们在圣伊格纳斯教堂旁边一拐弯,外护城河的土堤上便迎面吹来一丝风。土堤的松林也发出一阵松涛声。

“我想成为一个人,想把自己的几个身躯统一成一个人。”

竹原点点头,望了望波子。

“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声‘同矢木分手吧’?”

“关键就在这里。”竹原接过话头说,“我嘛,刚才就在考虑,如果我同你不是老相识,而是最近才初次相遇,事情会怎样呢?”

“啊?”

“我说深刻的过去,大概也是因为脑子里有这种想法吧。”

“现在同你初次相遇?”

波子疑惑似的回头望了望竹原。

“我讨厌这种事。这不可想象。”

“是吗?”

“真讨厌,已经四十开外,才初次遇见你……”

波子的眼睛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年龄不是问题嘛。”

“不!我不愿意这样。”

“问题是深刻的过去。”

“可不是嘛,如果现在才初次相会,你大概连瞧也不瞧我一眼了吧。”

“你是这么认为吗,波子?我也许会相反。”

波子仿佛胸口挨扎似的站住了。

他们来到了幸田旅馆附近。

“那番话,留待我以后再详细请教吧。”

波子想进旅馆,却若无其事地掩饰了一番。

“你这副脸,不显得凄凉吗……”

长廊的半道上,摆着一个百宝架,陈列着鲁山人的陶器,还有许多仿志野和织部的作品。

幸田旅馆使用的全套餐具,都是鲁山人的作品。

波子站在百宝架前,欣赏着仿九谷的碟子。那里的玻璃,隐约照见自己的脸。眼睛映得特别清晰。她觉得还闪闪发光。

花匠在走廊尽头的庭院里铺上枯松叶。波子从那里向右拐,又往左拐,然后从汤川博士住过的“竹厅”后面走到庭院,对女佣说:

“据说矢木先生来的时候,是住在那间房子。”

他们被领到厢房去。

“矢木什么时候来住过呢?”竹原边取大衣边探问。

“我从高男那儿听说,好像是从京都回来时顺道来的。”

波子从脸上一直摸到脖颈。

“被风一吹,都粗糙了……对不起,我去一会儿。”

波子在盥洗间里洗完脸,到套间的镜子前坐下。她一边麻利地施淡妆,一边寻思:正像竹原所说的,倘使两人现在才初次相会……然而,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那样想。

他们两人来到旅馆里面的厢房,没有显出什么不安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关系亲密,或者这是一家熟悉的旅馆吧。

波子脑海里浮现出矢木也曾来过这栽满竹子的庭院对面的房间。这种浮想联翩,使她同竹原在一起的不安平静下来。

在矢木来这家旅馆之后,一段短暂的时间,波子曾被罪过的恐惧追逐,身体像一团燃烧的火。如今这种感觉也消失了。

想起这些,波子脸上泛起了红潮。她又一次打开粉盒,重施浓妆。

“让你久等啦。”

波子折回竹原那里。

“煤气味一直传到对面呢。”

竹原瞅了瞅波子的妆容。

“变得漂亮了……”

“你说过还是像初次相会那样好。”波子说着嫣然一笑,“我想继续方才的话,请教请教。”

“是深刻的过去?就是说,倘使是初次相会,我想我会更加不顾一切地把波子夺过来……”

波子耷拉下头,心潮澎湃。

“再说,从前我不能同你结婚,也很悲伤啊。”

“对不起。”

“不,我已经没有怨恨和愤懑了。而是相反。你和别人结婚,二十多年后又这样相会。想到这些,深刻的过去……”

“深刻的过去,你说过多少遍了?”波子抬起眼睛问道。

“也许过去让我当了旧道德家。”竹原这么说了一句,又重新考虑似的说,“这种感情从深刻的过去一直维持到现在,没有泯灭,它约束着我。彼此都结了婚,又这样相会,似乎很不幸,其实说不定是幸福的。”

波子仿佛现在才想到竹原也结婚了。竹原的婚姻,同波子的婚姻不同吧,莫非竹原不希望自己的家庭被搅乱?

竹原或许也害怕在婚姻中幻灭?同波子之间的感情太深,幻灭就会到来。

波子像是只能接受竹原的抛弃了。然而,就算没有过去的回忆,两人是初次相会,竹原那种像感受到爱一般的口气,也仿佛拯救了现场的波子。

“打搅了。”女佣招呼了一声,便走了进来,“风很大,我把挡雨板拉上吧。”

这间厢房没有装玻璃门。

女佣依次拉出挡雨板的当儿,波子也望了望庭院,只见低矮的竹子在摇曳,把叶子背面都翻过来了。

“黄昏了吧。”竹原将双肘支在桌面上,“我的话让你悲伤了吗?”

波子微微点头。

“我没想到啊。就说你吧,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会引起恐惧症发作嘛。”

“我说过,我已经不害怕了。”

“我看见你害怕的样子,心里很难过。我好像醒悟过来:啊,不行啊……”

“我觉得那不就是爱情的发作吗?”

“爱情的发作?”竹原像要理解透彻似的说了一遍。

波子仿佛感到突然发作的爱情真的又贯穿全身,不禁颤抖起来。她腼腼腆腆,显得十分娇媚。

“就是说,正好相反。我说是相反的心情,你应该理解。你想想,以前是我让你同别的男子结婚的。尽管实际上不是我让你这样做,而是你自己这样做的,可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这样说吧。因为我没有把你夺过来,只是观望……我过分尊重你,我没有信心使你幸福。这是年轻男子容易犯的错误。错也有错的好处,一直以来,通过深刻的过去,我这个人也看到了光明……我想在其他问题上,我并不胆小,也不卑怯,怎么竟能那样在暗中珍惜你呢。”

“你对我的珍惜,我心里很明白。”波子老实回答。

波子半敞开自己的心扉,感到有点踌躇。就是全敞开,竹原也未必会闯进来吧。

“真奇怪,我们这样坐着,我就像先前某个时候已经和你结婚了。”

“啊?”

“这种亲切感已经渗透我的身心。”

波子用目光表示了同感。

“毕竟是由于深刻的过去啊。”

“我错误的过去?”

“不一定是这样吧。因为我们彼此都没有忘却……大概是去年,你曾在信上写了和泉式部的歌寄给我。”

波子腼腆地说:“你还记得吗?”

<blockquote>

相思徒然空结缘,

问君两者孰为胜。

</blockquote>

这首歌,波子是在《和泉式部集》里发现的。

“这首歌通篇都是大道理……”

“你说过要同矢木分手,可过去整整二十年了。婚姻真可怕啊!”

眼看波子变了脸色。她觉得竹原是在说她生了两个孩子。

“你欺负我吗?”

“听起来像欺负你吗?”

“我的心胸变得狭窄了,我是赤身在颤抖呢。竹原你气量大,才能观察到深刻的过去。”

竹原向波子吐露了衷情。波子总有些怀疑,感到心神不定。

竹原好像在等待波子哭泣或偎依过来。由于这个缘故,波子没有抽泣,也不能靠过去。然而,她看到竹原气量大,变得更加焦灼和难过了。

情人说了赤身在颤抖,他为什么不过去拥抱她呢?

波子并没有失去判断能力。

今天同竹原相会,实际上是因为有事,是为了和他商量把房子卖掉、修建排练场的事。竹原也来看了看旧址,并且在附近的幸田旅馆吃了饭。

况且竹原已有妻室,波子也没同矢木分手。

在这家熟悉的旅馆里,可能会犯错误。但波子起初并没有想到。

再说,波子大概不会拒绝竹原吧。她已经感到自己随时随地都属于竹原了。

“你说我气量大?”

竹原反问了一句。

用过晚餐,波子在削苹果的时候,传来了教堂的钟声。

“这是六点的钟声啊。”

钟鸣时,波子停住了刀。

“天擦黑,风也停了。”

波子把削好的苹果放在竹原面前。

“我一定要去见矢木。”竹原说。

波子出乎意外地问道:“为什么?”

“波子,不论是修建排练场,还是要同矢木分手,你自己都没法解决吧?”

“我不愿意。那我不愿意。你别去见他……”波子说着,摇了摇头,“我来办吧。”

“不要紧。我作为你的朋友去会见他。”

“那我也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