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子,你也许需要代理吧。我觉得事情很难办,但是有心去接触一下矢木的真面目,看他是什么态度。”
“那……北镰仓的房子是在谁名下的呢?”
“家父的遗产,一直是在我的名下。”
“不会瞒着你篡改吗?”
“矢木?不至于到那个程度。”
“为慎重起见,还是调查一下吧。我不了解矢木的为人。我觉得总有一天,为了你,我要同矢木辩明是非,现在是不是时候,我还没从你那儿弄清楚……”
“弄清楚?”
“你不是问过我:你怎么不对我说声‘同矢木分手吧’。真的可以分手吗?”
“早就分开了。”
波子像被套出来似的。她说罢,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竹原猛醒过来,争辩似的说:
“尽管如此,今天我也到你家……”
波子依然耷拉着脑袋,轻轻地摇了摇。
竹原窒息般地沉默了一阵子。
“我是想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去见矢木,因为作为你的情人去,就无法说话了。”
波子抬起脸,盯着竹原。
她那双大眼睛噙满了泪水,依然盯着他。
竹原站起身,搂住波子的肩膀。
波子做了一个要离开竹原的动作,可一触到竹原的胳膊,指尖陡地颤抖起来,然后又让那双麻木的手,轻柔地滑落在竹原的手上。
竹原要回去了,波子还要留在幸田旅馆。
“我一个人不能回家,得把品子叫来,和她一起回去。”波子说罢,往大泉研究所挂了电话。品子还在那里。
“我一直待到品子来吧?”
波子稍稍考虑了竹原的话,说:“今天,你还是别见她。”
“连品子也不可以见吗?”
竹原边笑边安慰似的看了看她。
波子把竹原送到大门口,望着竹原的车子启动后,她忽然又想紧追上去。
为什么不同竹原一起从这儿出发呢?
波子觉得不能回到矢木那儿去了。她刚才感到奇怪,竹原为什么回家呢?现在她又把这件事忘却了。
波子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无法平静下来,她听从了女佣的规劝,到旅馆澡堂洗澡去了。
“深刻的过去……”
波子反复回味着竹原的话。在温乎乎的浴池里,她只感受到过去已经丧失了。纵令自己现今已经四十开外,可触到竹原的手时那份喜悦的心情,同当年年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波子闭上眼睛,恍如他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觉得自己像年轻的姑娘一般。
“小姐来了。”
女佣通报来了。
“哦?我马上就洗好,让她在房间里等一会儿。”
品子没脱大衣,在暖炉前随随便便地坐下来。
“妈妈?我以为您怎么啦。来了一看,听说您洗澡去了,我也就放心了。”品子仰望着波子说,“妈妈,您一个人?”
“不,竹原刚才还在。”
“是吗?已经走了?”
“我给品子挂电话以后不久。”
“那时候还在吗?”品子纳闷似的问道,“您只说让我到这儿来,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很担心。”
“谈到修建排练场的事,就请他去看看地点。”
“噢。”品子快活地说,“妈妈打起精神来了。我也想去看看呢。”
“今晚歇一宿,明儿去看,好吗?”
“住在这儿?”
“倒不是打算住在这儿,不过……”波子吞吞吐吐,她避开了品子的视线说,“妈妈不愿一个人回家,所以把你叫来。”
“妈妈不愿一个人回家?”
品子只是轻声反问了一句,又深锁眉头,神情格外严肃。
“与其说不愿意,不如说难过啊,仿佛不可饶恕似的。”
“是父亲吗?”
“不,是自己。”
“哦?对父亲?”
“是啊,也许是对自己。自己是不可饶恕的。这是不是真有其事,妈妈也不知道。表面上是责备自己,其实是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品子似乎又重新思考着什么。
“今后妈妈到东京来,我陪妈妈回去算了。”
“妈妈像个小孩子啰。”波子笑了笑,“品子。”
“回家竟使妈妈感到难过,我倒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
“品子,妈妈说不定要同你爸爸分居。”
品子点点头,抑制住心潮的起伏。
“品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悲伤。但我以前就想过,并不那么震惊。”
“妈妈太不理解你爸爸啦。从一开始就不理解。尽管不理解,却能生活在一起,但这个时期也许已经结束了吧。”
“是理解了才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不知道。同不理解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变得什么都不理解了。妈妈同你爸爸这样的人结婚,不知怎的,好像是同自己的幽灵结婚似的。”
“我和高男都是幽灵的孩子?”
“这不一样。孩子是活生生的人的孩子,是神的孩子。你爸爸不是说过嘛,如果妈妈的心像现在这样离开你爸爸,那么生下品子和高男不也是坏事吗?这是幽灵的话啊。对我们不适用吧。也许为了消愁解闷,活下去就是人的一生。可是,这样生活下去,妈妈最终也会被当作幽灵啊。尽管说是同你爸爸分手,却不仅仅是两人的事,也是品子姐弟的事啊。”
“我倒没什么,只是高男……高男很想去夏威夷,是不是等高男离开日本之后……”
“是啊。就这么办吧。”
“不过,爸爸一定不会放走妈妈。”
“妈妈似乎也让你爸爸相当痛苦。你爸爸和我结婚,完全是你奶奶的意志,你爸爸一直努力用自己的意志去贯彻你奶奶的意志。”
“那是因为妈妈爱着竹原,才有这种想法吧。”
“妈妈和爸爸分手,爱另一个人,我作为女儿,觉得很难接受。爸爸问过我:妈妈同竹原继续来往好吗?我说:好。我这样回答,是因为觉得爸爸问得太残忍了。高男则说:不希望爸爸问我这个问题。他到底是个男子汉。”品子压低声音说道,“虽然竹原是个好人,我并不觉得意外……不过,承认妈妈的爱,这好像我进了魔界一样。所谓魔界,就是以坚强的意志去生活的世界吧。”
“品子……”
“妈妈和竹原幽会,又把我叫来,这不说了。我倒无所谓。即使将来远离妈妈,也会想起今晚妈妈叫我来的事。”品子噙着眼泪,她不好问:与竹原在一起,您也感到寂寞吗?
“为什么要叫品子来呢?”
波子顿时哑口无言。
莫非波子为了摆脱同竹原在一起时涌上来的某种情绪,才给品子挂电话?
波子和竹原就这样在一起,不想分离,也不想回家,在要拥抱的喜悦中,包含着辛酸的悲伤,仿佛无法把自己支撑起来。是某种无以自容的思绪促使她把品子叫来的吧。
假如竹原没有拥抱波子,波子的脑海里恐怕不会浮现出品子。
“我希望同你一起回家啊。”波子只是这样回答。
“回家吧。”
来到东京站,横须贺线的列车刚刚发车,她们等了二十分钟。
她们坐在月台的长椅子上。
“妈妈就是同爸爸分居,大概也不能同竹原先生结婚吧。”品子说。
“是啊。”波子点点头。
“同品子两个人生活,妈妈也只有跳舞……”
“当然啰。”
“我想爸爸决不会放弃妈妈。高男可能去夏威夷,爸爸说他也要出国,恐怕是空想吧。”
波子一声不响,只顾凝望着对面月台移动的火车。
火车启动后,可以看见八重洲口那边的街灯。品子也许是想起来了,开始谈论在波子的排练场里同野津相会的事情。
“我拒绝了。不过,还是要同野津跳舞的。”
翌日是星期天,下午波子在家中排练。
午饭后,女佣来传话说:
“竹原先生来访。”
“竹原?”矢木落落寞寞地望了望波子,“竹原来干什么?”
他又冲着女佣说:
“你去告诉他,太太不想见。”
“是。”
品子和高男紧张地屏住气息。
“这样做行吧?”矢木对着波子说,“要见在外面见,这样不是更自由吗?干吗要厚颜无耻地到我们家里来呢!”
“爸爸,我觉得这不是妈妈的自由。”高男结结巴巴地说。他放在膝上的手在颤抖,细小脖颈上突出的喉结微微地颤动。
“哼,就算是你妈妈,但凡还没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不能自由吧。”矢木挖苦地说。
女佣又折回来说:
“客人说不是要见太太,是想见老爷。”
“想见我?”矢木又望了望波子,“要见我,就更要回绝。你说我没有必要见他,没有约好今天见。”
“是。”
“我去说。”
高男说着利索地将长发往上拢了拢,走到大门口去了。
品子把视线从父母身上移开,投向了庭院。
满院几乎都是梅花。这是离家稍远,靠山种植的。檐前只种了一两株。
靠近品子厢房的走廊,种有瑞香花。仔细一看,结着坚硬的蓓蕾。梅花不知怎么样呢。
品子仿佛听见母亲的呼吸声,胸口堵得慌,几乎呼喊出来。她打算出门,穿了一身洋装,无意中系错了扣子。
高男踏着响亮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他回去了。他说要去学校见爸爸,问了爸爸上课的时间。”高男说罢,盘腿坐下。
矢木问高男:“他有什么事?”
“不知道。我只让他走。”
波子一动不动,她的身体好像被紧紧绑住一样。随着竹原的脚步声远去,她感到矢木的目光逼近过来了。竹原这两天就来,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品子悄悄地看了看手表,默默无言地站起身来。她早已打扮好,便匆匆地走出家门。
电车每隔半小时一趟,竹原肯定还在车站上。
竹原在北镰仓站的长站台上,低着头来回踱步。
“竹原先生。”
品子从木栅栏外呼唤。
“啊?”
竹原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
“我现在就过去。离电车发车还有一段时间……”
品子急忙从小路上走过去,竹原也随之从轨道对面的站台向检票口走过来。
可是品子站在竹原面前,竟哑口无言了。她满脸绯红,变得拘拘谨谨的。
她拎着一个口袋,里面装了排练服和芭蕾舞鞋。
竹原在想:可能发生什么事,品子才紧追上来吧?
“是去东京吗?”
“嗯。”竹原边走边说,却不瞧品子一眼,“方才我去府上了,你知道吧?”
“知道。”
“我本想见见令尊……但是,没能见着。”
上行的电车驶过来了。竹原让品子先上车,彼此面对面地坐下。
“能不能给令堂捎个口信,就说名义还是改变了……”
“啊?名义?什么名义?”
“你这么说,她就明白。”竹原脱口而出,转念又说,“反正你早晚会明白的。是房子所属的名义。我是为了这件事来同令尊谈的。”
“啊?……”
“你是站在母亲一边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令堂的人生意义在于今后,如同你的前途在于今后一样啊。”
电车到达下一站——大船站。
“我在这儿告辞了。”品子说罢霍地站起来。
驶往伊东的湘南电车,同这趟车交错进站了。
品子直勾勾地望着,一跃跳上车厢。翻滚的心潮很快平静下来。
刚才竹原来到大门口,父母坐在茶室里,品子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她感受到母亲的心情,像是要从痛苦中喷出血来似的。
因此品子才出门追赶竹原的。她一见到竹原,又不好意思,羞涩得难以自容。她本想替代母亲转告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要来呢?品子如坐针毡,便在大船站下了车。
乘上湘南电车,也是突然决定的。品子一想到要去见香山,便天真地使心神沉静下来。
残疾军人在大矶一带募捐。品子茫然地听着他们那带刺的演说腔调。
“诸位,不要给残疾军人捐款。捐款是禁止的……”另一个声音说。
乘务员伫立在站口。
残疾军人停止演说,踏着金属假腿的脚步声与品子擦身而过。他从白衣服里伸出一只手,也是金属骨骼的假手。
品子从伊东站乘上了东海一路公共汽车。到达下田得花三个小时,一路上将是日暮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