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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三十分钟后,益田伴同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及两名警官回来了。

往返仙石楼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小时,再怎么说都回来得太快了。看样子山下等人早已出发前来明慧寺,而前往请求支持的益田在途中碰上了他们。

山下还是一样混乱。

不过我也丝毫冷静不下来,只是连混乱都放弃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当然僧侣们也不例外。

山下一抵达,也不自报姓名,就这么直接前往现场,安排两名警官监视现场后,强制所有僧侣包括我们全部离开。他似乎已经安排好要鉴识人员与搜查员前来支持了。

山下扫视全员,大叫:“总、总之把全部的人集合到一个房间里!在支持的人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慈行理所当然地反驳:“这会造成困扰,碍难从命。”

“困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全部都是重要关系人……不,是嫌疑犯!不许你们擅自妄为!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你们要是日本国民,就有义务遵守法律!不服从我的命令的人全部视为妨碍搜查,当场逮捕!”

山下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面对那样的山下,慈行不屑地应对:“啊,多么蛮横无理的说辞!即便凶手就在当中,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拔腿逃跑吧!况且本寺的云水当中不可能有犯下杀生戒的不法之徒。此等恶行必是外人所为。尽管警官就在此监视,却依然发生了眼前的惨事,您究竟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吾等是受害者。这般无礼的态度根本是侵害人权!”

“等一下,慈行师父,你最好看看状况,现在还是听从警方的指示才是上策。”

“这……没想到身为维那的佑贤师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无法允许如此失序。”

“这可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继了稔师父之后,不是别人,而是泰全老师遭人杀害。而且还是在山内——不,寺内——不对,堂内。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像平常一样进行行持吗?”

“当然。因凶事而打乱行持,简直荒唐。”

“不是只有照平常行事才是修行。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修行就是修行。我作为维那,必须指导僧侣服从警方!”

“管你们怎么样都好,快点照我说的做!益田!把他们集合到随便一个地方!”

“随便一个地方……?”

“不可在寺内擅自行动!”

“你还要坚持己见吗?慈行师父。”

“啊……”

常信打断了这场错乱。“慈、慈行师父,拜托你,请、请照着警察说的,让警察监视所有的人……”

“什么?常信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慈行师父,不、不管凶手是不是在这里面,都不能保证这场祸事就到此为止。你姑且不论,接、接下来或许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种祸事还会继续发生吗?”

“呃、不,这、这没有人知道吧……”

“常信师父,此话真是愚昧。你是疯了吗?”

“疯了的人是你,慈行师父!”

“你说什么……?”

“安静!成何体统!”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宛若自地底响起。

僧侣们围成的人墙同时分成两边,失去已久的秩序瞬间恢复了。

一名威风凛凛的僧侣背对法堂站在那里。

身旁伴随着两名侍者。

那名魁伟的僧侣身穿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华丽袈裟。那身袈裟上高贵的花纹我曾经见过,是早课时坐在法堂中心的僧侣所穿的袈裟。换句话说……

“你……你是?喂,菅原,这人是谁?”

众人全然肃静,山下却似乎更加混乱了,威严荡然无存。那名僧人拥有区区国家地方警官的警部补根本无从对抗的十足压迫感。

“贫僧是本寺贯首圆觉丹。”

“你、你就是……”

所谓高僧,真正就是此种风貌。分不清是开是阖的眼睛并没有特别注视着哪里,却震慑着他所面对的全世界。

但是那压倒性的无言压迫似乎首先击中了慈行。

“猊、猊下(对高僧的尊称),您为何亲临此处……”

“慈行,这是何等丑态?丢人现眼。对警方太无礼了。”

“可、可是……”

“不许辩驳。山内的行持紊乱,是监院之不周;僧人之纲纪紊乱,是维那之不周。将之归咎于外来宾客,这是何等欺瞒!”

觉丹缓缓转头。

然后开口:“哲童,对慈行与佑贤各打十下罚策。”

哲童原本站在最后面漠然旁观,但他对于突然的指名亦不惊慌,也不回话,缓慢地走到正中央。

这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我们自然不用说,就连山下等警方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能杵在原地看着。

哲童看起来比昨晚更加魁梧。今天他穿的不是作务衣,而是法衣,将袖子卷起,以带子交叉斜绑起来。那异样的外貌完全就是个凶猛的野和尚。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扁平的木棒。

那叫做警策,是用来警醒修行僧的棒子。

慈行和佑贤露出带有几分悲壮的表情,默默地坐在雪地上,略微垂首。

怪僧哲童首先站到慈行正后方,将警策放到他的肩口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哲童的脸。他的脸很长,额头突出,凹陷的眼框里的瞳眸没有光辉,除了鼻翼翕张之外,近乎面无表情。从他的脸难以看出喜怒哀乐。

哲童无言地高举警策,狠狠地挥了下来。

一道有如打在榻榻米上的钝重声音响起。

慈行一礼。

“呃、喂!住手!又、又不是处罚小孩子,何必打人!”

山下似乎完全无法认清状况,想要阻止,却被益田拉住了。

“干什么阻止我,益田!喂!不可以使用暴力!贯首,不可以使用暴力!立刻叫他住手!”

就在山下嚷嚷的时候,警策又挥下了两三次。

使尽全力,毫不留情。

“喂,你听到没有?民主社会里不能使用暴力解决问题!不管犯了什么样的罪,都不能够体罚!叫他住手!”

“肃静,会分心。”

“啥?”

“这不是体罚。”

“这是体罚啊!是体罚吧?”

没有人回答。哲童移到佑贤背后。

“这并非什么人在制裁什么人,也不是对于罪的惩罚。除了打之外别无选择。”

“什么?”

佑贤被打到第五下的时候,警策折断了。

“到此为止。哲童,辛苦你了,可以退下了。”觉丹严肃地说。

哲童默默停手。

佑贤深深行礼。

慈行的肌肤完全失去了血色,闭目垂首的美僧就如同卫生博览会中出现的诡异等身大人偶,总觉得美艳异常。

“那么……本寺的贯首就是贫僧,敢问警察的负责人是哪位?”

“哦,是我。”

“本寺给警方带来诸多麻烦了。云水的疏失,由贫僧代为赔罪,还请见谅。”

觉丹低头鞠躬。

“啊、呃,不……”

山下失去稳重,撩起乱掉的刘海。这里最伟大的人现在正在对山下低头赔罪。换言之,山下一口气爬到顶点了。这个状况对他来说,等于是达成了复权。山下干咳了两三下,尽可能神气地开口:“呃……这真是一宗凶残至极的杀人事件。不经过调查无法断定,但非常有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事态极为严重,今后请务必全面协助搜查。你们虽然是和尚,但更是日本国民,有协助警方的义务。对于警方的问话,希望你们一五一十地全盘说出。此外也要全面服从搜查员的指示。若非如此,当局也必须依照法律,对你们作出相应的处分。明白了吗?”

山下一口气说到这里,“呼”地吐出一口大气。他觉得好像突然成了异国的国王。但是山下终究是个胆小鬼,无法完全压抑他的紧张与困惑。

觉丹不为所动地开口:“请报上名来。”

“啥?”

“贫僧说,请报上名来。贫僧连你是否真为奉职国家警察之人,皆尚未确认。”

“哦,我是……”山下拿出警察手册,“可以了吗?看到了吧?我真的是警官。所以今后要服从我的命令。唉,首先把大家……”

“混账东西!”

一声恫喝,把山下吓到几乎都腿软了。就在这一瞬间,山下的权威一落千丈。山大王连瞬间的荣华都还没有享受到就失势了。

“纵使贫僧再怎么说要以礼待之,但对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报上的无礼之徒,还是无法听从!你算何许人!”

山下一脸泫然欲泣。

“我、我是警部补。不,是这个事件的搜查主任。所以……”

“你是什么样的身份,皆与吾等无关!”

“呃、不,我只是那个……国民有义务协助警察……”

“吾等作为僧侣,应当服从者为佛法;作为人,应当服从者为道德;作为国民,应当服从者为法律。丝毫没有必须服从你个人之理。你不过是警察机构之一员,伟大的并非你个人,别弄错了。”

山下似乎连回嘴都办不到了。

菅原看不下去,说道:“贯首,我了解你说的意思。可是这也不是我们乐见的情况,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前来打扰了。初来时,我好好报上名字,也尽了礼数,但是你们却不合作,这可是真的。到最后还发生了这种事。态度我们会改进,但也请你们……”

“你是菅原先生吗?”

“我是菅原,这位是神奈川本部的山下警部补,那边的那位是……”

“益田先生吧,贫僧听说了。所言甚是……”

觉丹以拥有重力的视线——确切来说是发自体内、像磁场一般的魔力,所以不能够称之为视线——依序扫视众人之后,威严十足地说道:“贫僧明白了,请原谅贫僧的无礼。慈行。”

“在。”

“今后就服从山下先生的指挥,全面协助搜查。除了大雄宝殿与法堂,全数开放,让他们自由出入。重新安排行持,一切以搜查为优先。如有需要,贫僧随时配合。山下先生……”

“啊、是?”

“请尽可能……早日解决。”

觉丹再次行礼后离去。山下等于是被推落了一次,又再度被救了上来。也就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毫无威信可言了。山下花了将近五分钟之久,才总算恢复身为警部补的自觉。

“菅、菅原,那个……”

“我明白,你也真够惨的。这里事事都像这样,今后也都会是这样,你作好心理准备吧。喂,慈行和尚吗?那个,你可以借个大房间给我们吗?要把搜查本部……移到那里吧?山下兄?”

“移过去吧,仙石楼已经没有什么可调查的了。”

“是啊。那请把那边借给我们,把所有和尚集合在那附近的房间,在增援人员到达前,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如果要修行的话,就让他们坐禅还是跪坐。还有……啊,小哥……不对,益田老弟,把那些人集合到昨天的地方。你可以看着他们吗?”

那些人——我们采访小组还有今川,再次被幽禁到内律殿里了。

回到内律殿一看,鸟口还在呼呼大睡。

我知道就算叫他他也不会醒,所以一开始就没理他,不过似乎也没有其他好事之徒想要叫醒他。

益田、敦子和今川全都一脸阴郁,一径沉默。不是内心动摇这种明确的状态,而是一种近似心情难以平复的精神状态吧。饭洼还是一样一脸苍白,我难以忖度她的心情。

“关口先生,”益田开口道,“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

“哪有什么怎么想?我……这个嘛,益田先生,我感到很困惑哪。老师确实被杀了,这绝对是凶杀案没错。而且我们在短短数小时之前,还在与死者交谈。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更……对,更悲伤或更震惊,我的确是很震惊啦,总之一般应该会是那种心情。不过我现在的感觉,作为一个人……或者说参照社会伦理,应该都是很不恰当的,但是老实说,我却无法萌生出那类普通的感慨。”

“这……我也是一样,关口先生。我当上刑警已经五年左右了,但是至今为止,就算不是大事件,也还是会感到义愤填膺,有一种身为守护社会正义之人的感慨。不对,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刑警的立场。只是身为一般人的时候,很难碰到杀人事件不是吗?所以无论是再怎么样平凡无奇——虽然这种说法对被害人很失礼——平凡无奇、意外死亡一般的事件,也会……怎么说呢?那也是一种特别的死。不像在战争中,接二连三地被社会所杀害。不管是再怎么小家子气的杀人事件,也还是有凶手,有动机。杀人事件虽然是无法原谅的,但是比起战争中的大量杀人,至少还保有个人的尊严。”

益田放弃了监视嫌疑犯的刑警立场,如此述说。这番话非常情绪化,而且欠缺逻辑,但我觉得有些了解。

“然而我总觉得这次却不是那样。该说是太简单……对,有一种死亡、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警察不应该说这种话。”

“不,益田,我了解你的心情。虽然很不庄重,但我也觉得这像是一场闹剧。了稔和尚遇害,我没有看到现场,当然也没见过生前的他,所以就算看到尸体,也觉得不关己事。我以为是因为这样,不过泰全老师就……我和他交谈过,也看到了现场,却……”

有种“那又怎么样”的感觉。

有人杀了泰全老师,将他倒着插进茅厕里。

那又怎么样了……?

这真的、真的是非人性的感情。这不可能是好的。

去年我经历了几桩悲惨的事件,所以我已经产生了惯性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没有那种事。

并不是那样的。

敦子说道:“那是……那样的演出代表什么呢?”

“演出?”

“那不是演出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明那种状况的词句了。总不可能是要把尸体扔进厕所里面藏起来吧?那是某种暗示……不,主张?不对,那果然还是演出。”

“是来自凶手的信息吗?”

“或者说……感觉也像是恶作剧呢。”

敦子用双手按住脸颊,陷入沉思。

确实如此。

如果泰全老师是以普通尸体的状态被发现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普通尸体指的是什么样的状态——或许我会有不同的感慨吧。

从厕所突出的两只脚,散发出一种足以驱散感伤或悲愤这种真挚情感的滑稽。泰全的尸体因为受到特别的装饰,丧失了大西泰全这个个人——人格——的特殊性。尸体连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都失去,沦为一个滑稽的物体。

所以,那么……

“小敦,你说的演出,会不会是为了诅咒往生者而做的呢?是为了玷污、贬低、污辱生前的泰全老师的人格而……”

“可是,”敦子抬起头来,“那么了稔和尚又怎么说呢?”

“什么怎么说?”

“益田先生,你觉得这两起杀人事件彼此没有关联吗?”

“我不这么想。若说这两起案件是毫无关系的个别事件,那也太过于巧合了。这应该是连续杀人事件。”

“那样的话,树上的尸体也……与其说是遭到遗弃,更应该是演出才对吧?”

“啊,原来如此。”益田木然张口,“你的意思是,与其说尸体是藏在那里、扔在那里,更像是凶手要把它装饰在那里、放在那里。”

“那样的话……”敦子用食指顶住额头,“放置在树上,算得上是侮辱死者吗,关口老师?”

“这……至少根据我的常识,那并非多有效的侮辱呢。”

我这么觉得。

插进茅厕里,与放置在树上,在我的感觉中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换言之,若是采用小敦说的尸体演出说,若非找出茅厕与树上同等的道理,就查不出凶手是谁了吗?”

“是的,我不认为我们的常识里头找得到这种道理。或许只是我没有知识和文化素养罢了。”

“意思是——这是异常者的犯罪吗?”

益田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认为这也不对。我不喜欢异常者这种称呼,不过我觉得这异于一般所说的异常快乐杀人。这些人有外界无法通用的自我的法则,那些犯罪是依据那些法则进行的。但是这次的事件——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强烈感觉那种法则不是发自于一般所说的异常者的内部——不是局限于个人世界的事物。”

“是啊。”

我反刍过去涉入的事件。

事件中登场的多具尸体,有的时候被放置,有的时候被切割,有的时候遭断首。回想起来,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是普通的。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不普通,它们作为一个人受到诅咒,作为一具尸骸受到祝福。每一具都不只是单纯的尸体。凶手或者犯罪的环境为了实现、维持或破坏他们所怀抱的妄想——那对他们来说是现实——尸体是必要而不可或缺之物。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些除了是非死不可的尸体之外,什么都不是。所以事件中的尸体全都是纯粹的被害人。里头虽然也有连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尸体,但是他们在我心中是同质的,是特别的尸体。

而这次……

似乎哪里不同。

我觉得就像敦子说的,这与个人的意志或妄想似乎无关。无论小坂了稔走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西泰全拥有什么样的思想、是个拥有何种人格的僧侣,仿佛都毫无瓜葛……

就是这样的事件。

是因为这个环境吗?

这里的确和我们居住的下界不同。

想要解开真相的刑警们看起来更接近小丑。比起这座寺院的所有僧侣都是嫌犯的谬论,这座山本身就是嫌犯的妄说更具有说服力。僧侣们——包括我们在内——都是被这座山攫住的俘虏。而这些俘虏仿佛正被某种超越人类智识的巨大意志给一个个肃清……

或许真是如此。

——离不开这里了。

泰全这么说过。

——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打开这座牢槛。

是牢槛。

这里——这座山果然是座牢槛。

那么为何、为何那两个人会……

“我刚才想到了……”敦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这会不会是比拟?”

“比拟?”

益田与今川有了反应。

“你说比拟,指的是把水说成酒、把腌萝卜想成煎蛋来吃的。像长屋赏花的那个?”

“是和歌和俳句[注>里,把对象当做其他东西来表现的比拟吗?”

注:和歌是指相对于汉诗,日本自古即有的三十一音定型诗歌。俳句则是以五、七、五音,共十七音形式的短诗。

益田以落语、今川以和歌俳句来理解。

“嗯,没错。”敦子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比拟些什么……”

“比拟啊……”益田说,眼睛转向天花板,“对了,我在侦探小说之类的读过呢。是横沟正史吗?对了,那也是吊起尸体,加以装饰的故事……”

益田好像不仅听落语,也读侦探小说。

“对,就像你说的,益田先生。我觉得惟有用这种角度去理解,才能够找出这次事件的线索。不过这也只是希望呢。”

“哦,向外寻找道理是吗?——以我说出来的话而言,这还真是抽象。换句话说,意义不在于杀人,而是演出——这样的话我稍微可以理解。换言之,杀害的动机是因为需要演出那个场景的尸体。”

亦即——被害人是谁都无所谓吗?对凶手来说,杀人本身既没有动机也没有必然性,毋宁说创造那个奇怪的物体才是重点吗?那么我所感觉到的乖违,是起因于此吗?

我觉得不是。

我觉得比拟这个看法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了比拟才有杀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今川开口道:“那么,泰全老师是被当成了作品吗?我觉得不是。不,我希望不是。我……”

“怎么了?”

“我觉得我受到的冲击比各位更大,所以这并非冷静的判断,但……”

“冲击更大?今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啊,这么说来,你昨天好像在泰全老师那里又待了一下子呢。”

益田突然恢复了刑警口吻,质问今川。

今川一如既往,用迟缓而湿黏的语气回答:“是的。昨天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老师,所以留下来了。然后我和老师谈了一下,老师吩咐我隔天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听到这里,益田倒吸了一口气,,“那么今川先生,你今天也见到泰全老师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

“可是……泰全老师今天被杀了哪?”

“但是我见到老师了。老师吩咐我早课后,在早斋结束时过去,所以我在大约用餐结束的时间前往理致殿。”

“用餐结束后?所以你才会在采访的时候不见人影吗?”

一同采访的人——除了今川以外的五人为了拍摄僧侣们的用膳情景,早餐吃得比较晚。那个时候今川已经准备好外出了,当大家再次出门采访,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今川先生,你在理致殿待到几点?”

“嗯,从六点半开始,三十分钟左右。后来我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事情,八点半左右再次拜访老师,但那时老师已经不在了。”

“那后来怎么办?午餐你也是和我们分开吃的吧?”

“是的。我回到这座内律殿之后,一直待在这里。到了正午,英生为我送来午膳,但是各位没有回来,所以我一个人先用,然后再去了理致殿一次。但是老师依然没有回来,我怎么样都想见到老师,所以在寺院里游荡,结果就……”

“发生了那场发现尸体的骚动?”

“是的,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先生。”益田用力缩起尖细的下巴,“根据情况,你的证词非常重要。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到泰全老师呢?”

“嗯……”今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睛,“说来话长又像话短……”

“你不是想知道小坂了稔和你堂兄弟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吗?关于这件事,泰全老师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我们也都听到了。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嗯,是关于悟道——不对,是关于艺术——也不对呢。对了,是关于化为语言就会溜掉的事物。”

“什么?”

这么说来,昨天泰全也对今川说了。

——你已经明白了。

——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那是在说什么来着?记得是在讨论艺术什么的。这么说来,今川那个时候似乎深有所感。

今川慢吞吞地说道:“我出生在艺术家的家族。”

“艺术家?”

“但实际上是工匠的家族。”

“工匠?”

“而这两者是相同的,思考这种事本身……啊,我还是没办法清楚地说明。”

今川说到这里,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纠结在一块儿,陷入了烦闷之中。

益田露出完全无法信服的模样:“我不懂哪,今川先生。你说的工匠,是做木桶、漆墙壁的人吧?艺术家则是画些莫名其妙的画、做些稀奇古怪雕刻的人吧?根本就不一样啊。”

“不,是一样的。不对,说一样有些奇怪,但是这一点我只要想说明,无论如何都会溜走。”

“哦……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

“是的。以前我曾经认为只要把画画得好,就能够成为艺术家。而这个想法被家父纠正,我不得其解,陷入挫折,就这么一路走来。我怎么样都不明白,想要画好有什么不对。而昨天听到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我明白了。但是我心想只是觉得明白,并不等于真正明白,所以留下来请教老师。我询问老师:明白和觉得明白是不一样的吗?”

“哦,然后呢?”

“老师说,是一样的。但是老师也说,尽管明白,却只是觉得明白,和不明白是一样的。”

“完全不懂,跟刚才的回答彼此矛盾嘛。”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追问老师究竟是哪一边?结果泰全老师告诉我一个公案。”

“公案?哦,那个脑筋急转弯啊。是什么样的内容?”

对于前来求教的今川,老师提出的公案如下:

从前,一名僧侣请教师父。“狗有佛性吗?”

师父当场回答:“有。”

僧侣接着询问:“那么为何狗会是畜生的模样?”

师父回答:“因为它明知自己有佛性,却行恶业,此业障所致。”

其他僧侣再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狗有佛性吗?”

结果师父这次当场回答:“没有。”

于是僧侣追问:“为什么没有呢?”

师父回答:“因为它不知自己有佛性,身处无明之迷惘所致。”

这似乎是一则叫做“狗子佛性”的公案。

在众多的公案当中,这也是基本中的基本。当然,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处和年代,也无法判断现代语文的诠释有多正确。首先,今川的记忆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泰全老师也有可能在述说时恣意加以篡改。总而言之,老师对今川说的公案就是这样的内容。

“不懂呢,”益田说,“这两者都是以那个佛性——所谓佛性就是佛的性质吧?——以有那个佛性为前提吧?明明有,不知道就是没有,明知道有,做了坏事却还是有吗?那有反倒比较不好……不,没那回事吧。那种诡辩我不懂啦。”

“嗯,我也告诉老师我不明白。结果泰全老师说:‘不,你应该明白。’”

“哦?就算别人说你应该明白,也只是徒增困惑吧。那么那个时候,泰全老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嗯,在告诉我狗子佛性的公案时,老师说:‘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像发现了什么,露出明白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他这么说吗?”

“是的。然后说完之后,老师用一种开朗的表情对我说:‘原来如此,就是这样,今川,真是谢谢你了。’”

“一脸开朗地说谢谢?是怎么了呢?”

“然后老师说:‘你也已经明白了,隔一个晚上,明天再过来吧。’”

“向你道谢,然后叫你再去?那么今川先生,你一整个晚上——不过也只有几小时吧——都在想公案吗?”

“是的。就算老师叫我不可以想,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只是,我并不是在思考解答,只是在细细回味,结果……”

“结果……今川先生,难道你想出了它的解答?”

“唔,是有那种感觉……不对,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

今川独自用完早膳,等待采访小组——我们回来。但是我们回来后形色匆忙,结果今川完全错失说明这微妙经历的机会。的确,我们用餐的模样很忙碌。那段时间,今川犹自埋首思考公案,等他注意到时,我们又离开去采访了。

今川无可奈何,独自前往理致殿。

一开始他在入口出声呼唤,却无人应答,连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今川心想自己是否错失了时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绕了建筑物一周。

“那个时候……对了,哲童在那里。”

“在哪里?”

“他从理致殿正后方的山里走了出来。从相关位置来说的话,相当于大雄宝殿的后面吧。我出声叫他,他却无视于我。他一身打扮和刚才一样,往三门那里走去了。”

今川再一次回到玄关,再绕过去,走到昨晚会见的房间外面,试着从窗外呼叫泰全的名字。结果这次纸窗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是谁?”

“我是今川。”

“今川?”

“古董商今川。”

“嗯,噢噢,是古董商今川啊。”

“请问是老师吗?”

“是啊,是啊。”

“关于昨晚老师告诉我的狗子佛性的公案……”

“狗子佛性?”

“是的。那个,我想了很多。”

“这样啊,狗子佛性,你也解开啦?”

“唔,我是这么想的……”

“你解开了!今川先生!”益田发出异样高亢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自己解开了,只是心想这应该是有却没有,所以我这么告诉老师。”

“什么?哦,昨天也说公案没有解答呢。”

益田略略偏头。敦子说:“不是的,今川先生是认为狗没有佛性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咦?可是不是没有,有才是基本,有却没有……呃,好难懂。”

今川用奇妙的表情向两人解释:“呃……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说,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

“什么?”

“我认为狗有佛性,但是那跟没有是一样的。”

“呃,今川先生,我一点都听不懂啊。然后老师怎么说?”

一听到今川的回答,里面传来的老师的声音立刻变得生气勃勃。

这么说来,昨晚老师也变换了好几种音色。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

“哦,是正确答案吗?”

“公案好像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只是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山川草木悉有佛性,天地万物有象皆无象,出于无,归于无。”

据说老师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呵呵大笑。接着又说:“再继续深究,将殒身灭命吧。无无无无,这样就好。《无门关》里亦曾如此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也。’干脆。”

“那是什么经啊?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是很明白意思,可是明白——明白这个词不好,这似乎是混乱的根源。不好理解。我是不明白,但是……”

“你是领悟了呢,今川先生。”敦子说。

“我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称不称得上领悟——不明白又冒出来了。语言这种东西真是束手束脚。这样太复杂了,我就照中禅寺小姐的意思重说一次。我不明白,但是我领悟了。”

“怎么样的领悟?”

“哦。也就是一切都是无,既然都是无,不管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所以,昨天晚上我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明白和觉得明白是否一样的问题,它的解答……”

“你明白了?”

“借用敦子小姐的话,是领悟了。我没办法巧妙地说明,不过就是这样:就算明白,但觉得明白的瞬间,就变得等同于不明白。也就是觉得明白,是对自己说明自己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状态。其实已经明白了,却在说明的阶段失去了它的本质。所以觉得明白的时候,虽然明白,却和不明白没有两样。不需要说明,以活着本身来体现已经明白了的这件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唔……”益田抱住了头。

“换言之,画图的时候,还要自己化为纸和笔,把纸当成纸,把笔当成笔的时候,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技术……”

我无法理解。逻辑上也不是不明白,却没有真实感。那种差别或许就是明白和领悟的差别。反正我就是没领悟。

但是尽管这么感觉,不过明白和领悟的差别,会不会其实只是词句的代换罢了?我觉得那只是将它替换为修辞的问题,借此获得安心罢了。

而且我也不觉得今川这个我隐约能够理解的逻辑是从老师的话导出来的。里面似乎有某种不可估量的跳跃,那么那种跳跃是否能够不是跳跃,或许就是领悟与未领悟的差别。

“总觉得好深奥啊,这就叫哲学吗?”

益田说。敦子间不容发地开口:“益田先生,听说禅并非哲学哟。要是把禅说成哲学,我哥哥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虽然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对于哲学的看法,但是从敦子现在的说法来看,京极堂似乎把它摆在与禅距离相当远的地方。目前我无法区别这两者的差别。

益田不认识京极堂,只是缩起脖子说“是”。

今川继续说道:“虽然我获得了这渺小的领悟——不过听说领悟不是可以获得的——但是我并不是刚听完老师的话就立刻到达这样的境地。是我离开理致殿,前往这栋内律殿之后才想到的。虽然我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却不断地咀嚼,才总算领悟。所以我再一次前往理致殿,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泰全老师这样的境地。那是……对,八点半左右,但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响应了。”

那么,泰全是在七点到八点半之间被杀害的吗?

益田佩服地说:“原来如此啊。那么今川先生,已经领悟的你,认为这次的那个并非比拟是吧?”

“请别再说什么领悟了,”今川说,“会被真正的觉者给斥责的。说到我为何觉得那并非比拟,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了稔和尚与泰全老师两方的现场,却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是的。了稔和尚的尸体,在我看来只是个坐着的和尚。哦,它一开始是在树上,所以是坐在树上的和尚吧。完全就是这样。而泰全和尚看起来只像是被倒插在茅厕的尸体。换言之,这若是比拟,了稔和尚便是被比拟为‘在树上坐禅的和尚’,而泰全老师被比拟为‘被倒插在茅厕里的和尚’了。”

“原来如此——那不是比拟,根本就是那个样子。”

“啊,这样啊……”敦子再次按住脸颊,“所谓比拟,是把对象当做其他别的东西才叫比拟呢。那些遗体除了那样以外,看起来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像呢。真的。换句话说,那果然只是一种下流的演出吗……?”

敦子似乎回忆起陈尸现场。

被倒插在茅厕里的难看尸体。

完全不是什么比拟。

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并未象征任何事物。

那丑陋的模样,果然只是在冒渎死者而已吗?这若是单纯的恶作剧,那就太残酷了。是出于强烈恶意的行径吗?不,这也不对。我觉得不对。

今川开口道:“是的。那若是比拟,比拟的还真是奇形怪状的东西。无论泰全老师是被比拟成什么怪东西,或者是因为这样而被杀,我都觉得……很难过。我希望有什么其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虽然只认识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的弟子。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