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耿直的青年。
说是青年,但年龄与我不相上下。虽然比我年少,但顶多只差个一两岁。
不过若说到肉体年龄,我就相形失色太多了。对方一副经过锻炼的健壮躯体宛如无言地在夸耀着什么,总觉得没有一丝破绽。
虽然我个子不高,姿势也很差,总是倾斜不正,但平常并不怎么会对自己的肉体感到自卑,然而一看到如此健全的肉体,就忍不住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
他的模样与明慧寺僧侣有些不同。
抬头挺胸。
眼睛朝着正前方。
我对这名僧侣一一松宫仁如感到欣赏。
“仁如(jinnyo)这个名字,原本是念作hitoshi吗?”
京极堂与仁如面对面。
这里是箱根汤本派出所的一室。不过与东京等地的派出所不同,里头是单纯的民家,当然榻榻米上铺着坐垫,我们就坐在上面。
“不,原本只有一个仁字,念做hitoshi。如这个字是剃度时。劝我出家的师父授予的。”
“那是底仓村寺院的师父?”
“您知道得真清楚。”
“其实……仁如师父,这边这位小姐十三年来一直在寻找你的行踪。如果你就是她所找的人,那么她的心愿就等于实现了。怎样,有印象吗?”
仁如把脸转向我,准确地说,是转向坐在我斜后方的饭洼小姐。但我总觉得被注视是很丢脸的。为了掩饰这种难为情,我转动脖子,一样看向饭洼。
完全吻合“屏住呼吸”这样的形容。饭洼缩着肩膀,蜷起身体,完全不肯看仁如。京极堂侧眼看到饭洼那副样子,开口道:“来,饭洼小姐,这位就是松宫仁如先生。他是你在寻找的人吗?”
“饭洼……?”仁如说道,微微皱起黝黑的眉毛,凝视饭洼。“小季……吗?你是小季吗?”
“你是……仁哥吧?”
“你记得她吗?”
“记得,那个时候她才十岁……不,她是我亡故妹妹的同窗,所以是十二岁吧……”
“是十三岁。”
“对。啊,你过得好吗?完全变了个模样,我根本认不出来了。”
“这样吗?饭洼小姐,你寻觅多时的人就在这里,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但请容我先把事情办完,可以吗?”
“啊……好。”
京极堂利落地结束了这场暌违十三年的相逢。不过,在见不到面的时候,幻想、希望、臆测等多余的东西会被加油添醋、渲染扩大,然而实际上见到,却不会涌出多么特别的感情来一一虽然我是这样,但不保证饭洼也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负责任地断言八成如此。
“那么,仁如师父,我想请教的只有一件事,那片大平台一一或者说浅间山的土地,地主是不是你?”
意料之外的发展。
“喂,京极堂,你这是……”
“不要多话,关口,这里没你出场的余地。怎么样,仁如师父?”
“中禅寺先生,您这个问题是在问贫僧是否为那座明慧寺所在土地之所有人吗?”
“没错。”
“正确地说,贫僧并未正式继承,也没有权状,而且建筑物的所有权……原本应该就没有。”
“原来如此,那么税务署应该也很伤脑筋吧。”
“似乎是。”
“喂,说明白一点啦。”
“真啰嗦,你只是个跟班,能不能乖乖闭嘴?固定资产税已经在大前年制定了吧。所以税务署去仁如师父那里……啊,这么说的话,是找到佚失的登记簿什么的吗?”
“似乎是这样。户籍资料在战祸中散失了一部分,似乎费了相当大的工夫,但警察那里好像还保有资料。贫僧在家父过世后,曾被警方拘留了一段时间,所以……但贫僧完全没有想到有可以继承的财产。”
“但府上是资本家吧?”
“那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是拮据万分,事业本身一点都不顺利。会搬到箱根,也是因为横滨的房子卖掉了。困窘之余,家父插手当地的产业,却没有一样是顺利的。原本那里的产业就很贫乏,与当地居民也起了摩擦,就算外来者迫不得已插手做些什么,也不可能成功。不过贫僧的父亲完全没有对我说出实情……”
这与饭洼的话有微妙的出入。
事实完全一样,但观点不同,陈述的语气也会跟着不同吧。
“因此似乎只有许多债务。房子烧毁、父母双亡之后,讨债的找上贫僧。贫僧将公司之类的全数变卖,抵消了债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不动产。”
“那个时候。是委托律师办理各项手续的吗?”
“是贫僧自己办理的。因为不熟悉这方面的事,吃了许多苦头。如果老实地委托律师处理的话。或许当时就知道有土地的事了。”
“喂,京极堂,那买了明慧寺的就是这位师父的父亲吗?”
“关口,这位师父不是才刚亲口说了吗?他拥有的只有土地,应该没有建筑物的所有权。”
“虽然是这样没错……”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带你来了。我说啊,这位仁如师父的父亲一一松宫仁一郎先生,在过去是我的雇主笹原宗五郎先生的生意伙伴。听说大正大地震的混乱时期,笹原先生预测箱根将开发起来,邀请松宫先生一起先买下土地。不过适合发展观光的地点早已被收购一空,价格也高。元箱根和强罗、汤本一带全都不行,结果只能买下那里。总而言之,笹原先生与松宫先生两个人将浅间山山顶的一块地垂直分成两半,各自买下了。根据笹原先生的说法。这是一种赌注。”
“赌注?”
“对。松宫先生买下的一侧一一大平台侧,有登山铁道经过;相反笹原先生买的另一侧一一奥汤本侧,则有旧东海道。不管哪一边,从街道和铁道的距离来看,都无法立刻使用。但两人认为只要开发进行,迟早能够用得上。接着就看哪一边会成为摇钱树,算是个花钱而且费时的赌注。”
“家父在这场赌注中一一输了。”
“这话不对,两方都输了。凭这种性格,做生意是不可能成功的。而且令尊过世了吧?在昭和十五年。”
“是的。以这一层面来说,家父也是输了。而且这对笹原先生来说或许只是消遣,但对家父而言,却是希望能够起死回生,真正是孤注一掷的赌注。”
“嗯,如果处于经济拮据的状态下,或许是如此没错…山不管怎么样,笹原先生也没有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分出高下的话,算是平手吧。”
“或许是如此。家父虽不贪婪,却是个爱慕虚荣的人。蛇骨川的那个家也是,虽然是栋很宏伟的宅子,却是租来的。”
“租的?那栋大宅于是租来的吗?”饭洼似乎真的非常吃惊。
仁如微笑着说道:“是的,你不知道吗?无论如何,我认为买了山上的那块土地,就是家父失败的开始。这次调查后,贫僧更加如此认定。”
“但是府上有佣人,也有车子……我一直以为府上相当富裕.”
“是富裕没有错,却也没有多余的闲钱。若是过着简素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原来……是这样啊。”
饭洼沉默了。
京极堂双手抱胸。“仁如师父,过去的事姑且不提,你在暌违十三年后回到这里,是为了处理继承与税金等问题,也就是来处理土地的。”
“是的。贫僧在去年八月底,收到询问此事的书简。贫僧大吃一惊,于是与寄身的禅林贯首商量。令人惊讶的是,贯首竟然知道那片土地。因此我辞别了贯首……”
“辞别?只是这样的事,用不着离开吧?不是只要几天就可以处理好的事吗?”
“是的。不过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打算了。贫僧一直想回到箱根,到箱根的寺院……”
饭洼说疑似仁如所在寺院的知客,说姓松宫的僧侣因为“贯首亲自吩咐”而外出长期旅行。看样子是那位知客误会了。
京极堂开口道:“原来如此。不过仁如师父,你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路线来到这里的?”
如果是去年九月离开镰仓的话,已经过了五个月了。根据益田刑警的说法,“直接过来的话需半天”,的确是颇为奇怪。
“贫僧前往请教知道当时状况的先贤们。由于每一位都年事已高,又都是本山大本山的贯首高僧或教团干部,也不能以电话或书简联络,有失礼数,因此能够晤面者,贫僧皆亲自拜访。由于目的地横跨全国,因此花了一些时间。”
“所谓当时的状况是……”
“买下那片土地时的状况。因为贫僧并不知道镀原先生这个人,而且继承土地一事,完全是平地风波,一开始贫僧真的很困惑。但是听了贯首的话之后,才知道那片土地似乎与禅宗有着深厚的因缘。出售的时候,禅宗各派似乎也有一些收购的动向。但是禅宗各派为何要收购土地,那片土地又为何会交到家父手中?光从贯首的话中,贫僧无法完全理解。于是贫僧请贯首写了介绍函,在全国各地总共拜访了六座寺院。”
“那……明白了什么吗?”
“明白了一些事。不过关于明慧寺的特殊性,在座各位似乎比贫僧更要清楚,所以容我省略。总之,在那个时候,明慧寺似乎已经成了包袱。”
“包袱的意思是……”
“每一位都这么说。据说明慧寺是在五十七八年前左右被发现的。但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那时的状况与现在截然不同。家父买下那片土地,是距今二十八年前的大正十四年,当时的状况当然也不同。”
“应该是不同。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明慧寺成了更沉重的包袱吗?”
“似乎如此。它拥有文化财产的价值,但是对于为了适应日渐改变的现代社会而摸索新道路的宗教教团而言,是没有价值的。”
“没有闲工夫,也没有闲钱去管那种莫名其妙的寺院吗?……”
“嗯。但是听说打从一开始,这种意见就是主流。只是那里被发现的时候一一明治时代,本末关系与教团的组织尚未完全建立,所以……”
“当时明慧寺有可能成为整顿本末关系或彰显自派正当性的有效证据,是吧?”
“您说的没错……”
我和饭洼都从敦子及泰全那里得知了这部分大致的状况。至于京极堂,当然是了如指掌。
“所以明治时期,各派为了各自的打算,曾经向那片土地最早的地主一一某企业商量过许多次,以阻止明慧寺遭到拆除。结果寺院虽然保存下来了,却没有积极开发,对企业来说,那里反倒成了一片难以处置的土地,这似乎才是实情。”
“原来如此。不仅无法成为观光开发的据点,还碰上大地震。那个企业也想要放弃那片土地了是吧?”
“似乎如此。然而当时一一昭和初期,本末关系与教团组织的重建似乎已经相当程度地完成了,废佛毁释那般不幸的时代也已结束。新兴宗教姑且不论,传统宗教不再遭受到强烈的打压。也已经不再是历史稍微古老一些,就能够代表正统性的时代,而且信徒也不会因此增加。当时应该也没有想到要将其转变为观光寺院,而且那种地点,就算位于箱根,也不可能实现。然而另一方面,站在佛教史的角度来看,明慧寺的定位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也有加以调查的必要。因此有一位僧人一一似乎是明慧寺的发现者……”
他说的应该是大西泰全的师父吧。
“据说以那位僧人为首,发起了由禅宗各派买下寺院的活动。那是一位发言颇具分量的长老级人物,但是就如同贫僧一开始说的,这番意见似乎无法成为主流。若要买下寺院,那笔资金非同小可,而若买了,就会产生所有权问题。但是根据调查结果,明慧寺不可能成为教团的公共财产。因为明慧寺有可能不是自派的寺院,所以各教派对于出资会感到踌躇不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此才没有委托给研究机关,发现之后近三十年都这么搁置着,等到地价下跌,地主抛售,却也没有任何一派愿意将其买下。就算买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就像你说的,不会有人买吧。”
确实没有任何好处。
“各派各宗的见解似乎迟迟无法统合,此时贫僧的父亲提出要买下土地。于是,教团代表与父亲达成了交易。家父会选择大平台侧究竟是出于偶然,或者是因为那里有寺院所以才选了那一侧,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但……”
“你说因为有寺院才选择那里,是什么意思?”
“因为可能有现金收入。”
“现金收入吗?”
“是的。若要有效利用土地,就必须加以开发,也需要先行投资。不管怎么样,要获得收益,都需要一些时日。然而,寺院什么都不必做,就已经在那里了,没有不加以利用的道理。”
“原来如此,出租土地,或者说收取保管费是吗?”
“是的。家父宣称他会保存寺院,要教团每个月支付保管费。教团同意这个条件,两方也签订了这样的契约。这和收购不同,所有权不属于哪个特定的教团,而且出资的金额也十分微薄。若是这样的话,状况就不同了,据说除了日本黄檗宗以外的各教团。都以捐款的名义各自出了一些钱。”
“为什么黄檗宗不出钱?”
我的愚问间不容发地被驳回了。
当然是被京极堂。
“你真的有健忘症呢。刚才说明了那么多,你都忘得一千二净了吗?黄檗宗是江户时期传来的,末寺也非常清楚。明慧寺肯定是江户以前的建筑,那么它不可能是黄檗宗的寺院,这岂不是再明白不过了?仁如师父,真抱歉打断了你的话,我这位朋友记性不好。”
我又受到嘲弄,仁如一瞬间似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结果他当做没这回事,继续说下去:“可是,买了土地两三年后,家父在经济上已经无法维持,我们一家人逃也似的搬到箱根,但是只有土地没有卖掉。事实上,来自各教团的送款可能是家父惟一稳定的收入吧。”
“请等一下,仁如师父。”我无法信服,不是关于黄檗宗,而是那些以捐款为名义的保管费,“那个,各教团是付钱给令尊吗?”
“是的。”
“那么对寺院本身呢?”
“寺院……您说给明慧寺吗?没有,各教团没有理由送款给明慧寺。”
“可是……”
大西泰全作证说,明慧寺是依靠来自各教团的援助而维持生计的。
而我们认为敦子提出的疑问一一寺院经营的不可能性一一因为那一席话而获得了解决。
“那么,那个……”
“我明白,但这是事实。教团的事务所里没有留下那样的记录,现在似乎也没有以那样的名义送出援助金。但如果是并非由各教团送出这样的前提下,有一段时期似乎曾经送出过类似援助金的款项。”
“并非由教团送出?这是指……”
“亦即由宗派一一不是以教团的名义,而是由个别的寺院一一这样的意思。”
“由个别的寺院?”
“是的。派遣僧人到明慧寺的几座大寺院,以及隶属其下的寺院,似乎曾经以某些名义送款或进行援助。那不是从教团的会计,而是由寺院个别的支出供应的。”
换言之,是来自派遣觉丹贯首、大西泰全、小坂了稔、中岛佑贤、桑田常信等五人的五座寺院的援助吗?
我这么说,仁如便答道:“是啊。”
“各教团只为了保存建筑物而出资,至于调查则交由各寺院判断一一是这样的形式吧?而……”。
想调查的寺院自己去查的意思吗?
“经过贫僧的调查,贫僧寄身的禅林亦派遣了一名僧侣过来。”
“什么?是谁?”
“小坂了稔师父。”
“小坂了稔?”
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曾经说过。
一一听说了稔师父过去待的寺院里,来了一名云水。
那名云水就是仁如。
“是的。所以虽然只有一些,现在的贯首也才会知道明慧寺的事。派遣了稔师父的前任贯首,是现在京都的要人之一,贫僧也求见并请教了他。”
“那么明慧寺的僧侣们并非教团派遣的官方使者,而是那五座寺院任意送进来的,若要说的话,就像私人调查队一样吗?援助明慧寺的只有那五座寺院……?”
禅宗各教团的强力后盾减少到只剩下五座寺院了。
这令人感觉无助极了。
“不过包括贫僧所在的禅林,那五座寺院全都是拥有众多末寺的重要寺院,所以……”
“资金雄厚?”
“不,隶属的末寺……”
“哦,隶属的寺院或许也会援助是吗?”
“是的。若说只有五座寺院在援助,似乎也并非如此。另外。除了末寺以外,一些同门寺院也有可能送来临时的援助。事实上,似乎也有几座寺院将战前刚人山的几名暂到僧人送到明慧寺帮忙,或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这类交流似乎相当频繁。”
那些暂到的其中一名就是慈行。
久远寺老人在仙石楼目击到的高贵僧侣,也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的僧人吧。从远方来到明慧寺的人,应该也只能住宿在那家旅馆了。
“但是……”仁如继续说道,“那似乎也是暂时性的。贫僧从当时派遣僧侣到明慧寺的相关人士那里听说,这些援助全都在开战之后中止了。”
“开战之后?那战时跟战后呢?”
“据说是没有。不仅如此,他们还说他们召还派遣出去的僧人,却没有人回来。”
“召还?你是说告诉他们已经不用调查、可以回去了是吗?”
“似乎是。贫僧并未会见那五座寺院的所有相关人士,亦未走访全部五座寺院,但至少贫僧所晤见的相关人士,皆如此宣称。”
“那么……”
一一就是他们是自愿留在那里的。
我没有说出口,但京极堂看着我说道:“没错,是他们自己要留在明慧寺的。”
“为什么?”
“不知道。今天常信和尚不也说了吗?自己和本山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络了,离不开了。”
“他……是这么说了,但……”
“就算是再怎么广大的寺院,常信和尚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八年,而泰全老师更是待了二十八年之久。没有认真调查,却还调查不完的道理,时间已经充分过了头了。”
“那……”
“所以他们才出不来吧。”
——出不来?
“但是……那样的话,那座寺院是怎么……”
一一离不开这里。
“是怎么维持生计的?”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机关,对吧,仁如师父?”
“是的。”仁如斩钉截铁地回答,“家父就如同各位知道的,于昭和十五年亡故了。家父所经营的公司,也由贫僧全数处理掉了。但是家父拥有那片土地的事,贫僧并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各教团送钱给家父的事。然而支付给家父的捐款一一亦即明慧寺的保管费,除了在战时有一段时期中止之外,直到现在长达十三年之间,依然继续支付着。”
“这……太奇怪了……”
“是啊……”仁如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我,“契约本身确实是无限期的,而土地也没有交到别人手中。契约里头并没有逐项详细规定,也不是家父亡故后,就会自动失效。话说回来,身为继承人的贫僧却什么都不知道。换言之,契约在没有领取人的状态下持续被履行着。”
京极堂开口道:“这正是机关所在呢。这份契约还有效的话,表示松宫仁一郎先生亡故之后,捐款领取人的名义立刻被更改了。”
“是的。”
“那、那么仁如师父,这意思不就是捐款被诈领了吗?可是佛教界的要人会这么简单地中了这种诈欺手法吗?”
“关口,要人才不会一一去确认这种捐款对象名义变更的小事呢。而且这在法律上绝非诈欺,因为教团支付的并非明慧寺的保管费,名目上完全是捐款,名义变更也是同意过的吧。”
“就算这么说,诈欺就是诈欺啊。而且松宫先生是在相当重大的火灾事故中过世的,当然也会听到他的死讯吧?”
“不,正是因为听到了他的死讯,才会趁机申请变更名义吧。”
“那不更是诈欺了吗?”
“你也真喜欢诈欺呢。问题不在这里吧,仁如师父?”
“至少没有任何一个教团认为这是诈欺。每一个教团所捐出的捐款金额都很微薄。而且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了解状况的人全都不在执行实务的位置上,或是已经过世了。教团不过是将家父亡故之前的十五年间,不知确切理由、只是唯唯诺诺地支付的捐款,之后又继续支付了十三年罢了。没有任何人去探查背后的真相。”
“连一个人也没有?”
一一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把这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一可能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在援助吧。
虽然那并非援助,但确实如此。
“领取人是谁呢?”
“收据的名义是‘箱根自然保护会’一一是自然保护团体。”
“自然保护?那……”
“原来如此,小坂了稔和尚为了让明慧寺维持下去,演了一出戏呢。”京极堂这么说。
“喂,那么了稔和尚发现来自各寺院的援助金即将中止,趁着听到松宫先生的死讯,策划要从各教团那里筹措出维持费,是吗?”
了稔与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一一泰全老师确实也这么说过。
“是啊,他是个策士。若不是通晓松宫家的内部情况,这种把戏是做不来的,与各寺院的联络窗口可能也是由他担任的。调查开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再加上世局动荡不安,寺院表示即将停止调查,应该也发出了召还命令。或许是表示若是不回去,就要断绝援助。此时,了稔和尚想了个方法。”
那副口气简直像他熟知了稔这个人。
明明连尸体都没看见。
“小坂了稔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在我们面前突如其来地以尸体姿态登场。
一开始,我们听说他是个犯女色又饮酒,甚至侵占公款的破戒僧。但是后来又听说那也是一种修行的形式,那些奇行并非单纯率性妄为的自甘堕落,而我也逐渐开始这么相信。就连那个桑田常信,最后都说出认同小坂的发言,说小坂了稔是想要打破什么。
我将他的一切行动解释为他想要跳脱藩篱的一种意志表现。
但是现在又说这个了稔为了使明慧寺存续下去,做出形同诈欺的行为来。
我混乱了。
一一是不想离开吗?
仁如开口道:“是的。援助的各寺院的联络窗口,似乎集中在小坂师父一个人身上。因为这里交通不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贫僧调查自然保护团体之后,在发起人当中发现了小坂师父的名字。”
“那果然还是有诈欺的要素啊,京极堂。你说问题不在这里,可是,那个团体难道不是个空壳的幽灵团体吗?”
“不,这个团体实际上存在。它创立于昭和十五年,会员人数超过三十名,现在依然细水长流地活动着。”
“但是仁如师父,我们当然无从得知那个团体作为一个组织是否确实在运作,但是将捐赠给团体名义的金钱转用在维持寺院经营上,这……不算是侵占吗?”
“并不是这样的,关口先生。调查之后,贫僧发现应该是默默无闻的明慧寺,竟然被列为那个团体的保护对象,因此这完全不算是欺骗。”
“高招。”京极堂佩服地说,“宗教团体小额捐款给环境保护团体,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任何人起疑。但是要从头建立起这样的架构,相当困难。与各教团的交涉不但费时,而且费力。然而了稔和尚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可是这种妙招在社会混乱时期虽然有效,但一待时局安定下来,也会失去效力,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破绽。那么,仁如师父,你为了确认事实而前往明慧寺,是吧?”
“是的,首先我寄出了书简,约是在去年十一月左右吧。贫僧留宿于京都,等待回信,然而终究没有等到回复,于是决心拜访,在十二月寄出将前往拜会的书信,之后行经越后[注>,在那里过了年,于前几日……约四天前拜访。”
“四天前……”
那天早上,从汤本车站方向走过来的僧侣。
那么,那名僧侣就是仁如喽?
实在难以想像还会有另一个云水。
我问道:“仁如师父,你在四日前的早上,是不是从那边的汤本车站,沿着旧街道那个……走过去?”
“是的,贫僧是从奥汤本方向登上明慧寺的。信上的住址是大平台,原本应该要从大平台过去才对……”
从奥汤本方向也能够去到明慧寺一一饭洼女士也这么说过,看样子是事实。
“但是从地图上来看,奥汤本方向的直线距离比较近。不过那边的坡度较为陡峭。即使是修行僧,也无法轻易爬上去。贫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抵达了。可是……”
“小坂却不在。”
他失踪……不,死了。
“是的。根据慈行师父的说明,小坂师父外出了。归来的时日也不明,于是贫僧说明来意,请寺方允许贫僧等到翌日上午,然而小坂师父却迟迟未归.贫僧便禀明日后再度来访之意,告辞下山了。这次是穿过大平台下山,只是……”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敦子和鸟口擦身而过吧。
“直到今早遭到拘留,从警官口中听闻,贫僧完全没想到了稔师父竟会遭到杀害。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仁如陈述着非常制式的感想。
总觉得这个青年模范过头了。
京极堂冷淡地开口:“还有一个人被杀了。”
“似乎……如此呢。”
“你也被怀疑了,仁如师父。”
“是的,贫僧被捕了。”
“你在这里被拘留,或许反倒是幸运的。如果你不见踪影的话,可能会招来更多怀疑,搞不好会被通缉的。”
“是这样吗?”
注:日本古国名,为现今新潟县的大部分。
“当然了。目前的胶着状态继续下去的话,你会成为警方上好的目标。尽快表明自身清白才是明智之举。话说回来,你为何会在笹原隐居老爷那里?”
“是的。贫僧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汤本逗留了三日左右,却在住宿处偶然听见了笹原先生的名字,所以……”
“哦?你怎么会知道笹原老爷的事?”
“贫僧在京都查到了原本土地地主企业的联络方法……”
“是从哪家企业听到的?”
“嗯,那是一家大阪的公司,贫僧联络了那里。虽然得以晤面,但买卖土地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中隔战争,连公司名称也变了,没办法获知详细的情形。不过有地图留下,贫僧得知笹原先生买下了一半的土地这件事。尽管知道了此事,却不知道笹原先生的住址或任何数据,进退维谷。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笹原老爷在这一带似乎相当有名。就算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是的。贫僧询问旅馆人员,发现那似乎正是贫僧寻找之人,于是便想前往拜访看看。僧侣总是习惯早起,所以虽然觉得可能早了些,却还是前往一探究竟。那个时候,贫僧是想先确定一下所在,下午再正式拜访,却不知怎么个阴错阳差,就……”
仁如环顾房间,京极堂苦笑。
“听刑警说,他们已经联络这一带的人家,要提防可疑的和尚。这里的派出所警官是个很认真的人,特别嘱咐只有老人家,而且住处远离聚落的笹原老爷家要格外小心注意。对于女佣来说,她可能是以为有杀人魔找上门了吧。”
“贫僧第一次把人吓得尖叫出声。”
“平常很难得有这种经验吧,不过这位关口倒是经常尖叫。话说回来,警方说你的证词很暧昧,但依我听来,你的发言十分清楚明了呀。”
“警方询问贫僧与笹原先生的关系,于是我说明了这复杂的情况,如此而已。”
我也认为仁如的回答非常有条理。只是对于不知原委的人来说,或许会听得一头雾水吧。不管再怎么有条不紊,无论从哪里开始说起,都一定相当难以理解。想必两三下就超过派出所警官的理解能力了。
京极堂露出更加伤脑筋的模样说:“可是这下子麻烦了呢。虽然幸运地见到了你……不过这种情况究竟会怎么样呢?最近法律有诸多变更或新制定的条文,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该去请教增冈先生?”
“请教律师?我真不懂你何必这么伤脑筋呢,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理由了吧?”
“那不是该在这里说的事吧?这里是派出所啊,关口。这里的警官先生人这么好,而且多亏了石井警部的疏通安排,我们才有可能在这么温暖的客厅里悠闲地谈话,平常可是没办法这样的。对了,仁如师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你被吩咐怎么做?”
“不知道呢,若不是现在这种状况,贫僧预定返回镰仓,拜会贯首之后,再前往底仓等处,但这也……”
“办不到了吧。最短两三天,最糟糕的情况,在事件解决之前都会被拘留在这里呢……饭洼小姐?”
“啊,是。”
饭洼变得茫然若失。
“我想你应该想和师父单独谈谈……还是我多虑了?”
“这……可以吗?”
“很简单,只要我和关口离开就行了。我的事已经办妥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帮你拖延时间。只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位仁如师父是不是杀人犯,你要是做出帮助他逃亡的事来,我们都会被蒙上不白之冤,请千万别这么做……啊,要是仁如师父真的是凶手,那么你就危险了。不过这一点应该不要紧吧,仁如师父?”
仁如露出健康的笑容,说:“不必担心。”
这笑容健全得太过分了。
京极堂表面殷勤道谢后,无声无息地起身打开纸门。
我一如往例。双脚麻痹,爬也似的东倒西歪地跟在后面。
“谈完之后,请叫我一声。”
京极堂突然回头说,我差点跌倒,抓住纸门。
生得一张闹钟脸的派出所警官在泥土地房间喝茶。
地上摆着圆火炉,另一头的椅子上坐着将围巾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伦敦堂主人。他可能是在我们与仁如谈话时来访的吧。这个英国风的旧书店店东与他那奇异的风貌相反,似乎熟知除去对方警戒心的手法。若问怎么知道,因为他正与应该是初次见面的派出所警官谈笑风生。警官注意到我们,把茶放到桌上问道:“噢,讲完了吗?”
京极堂竖起食指:“请再稍待片刻。啊,山内先生,你好。”
“你好。哦,关口先生也好。那么京极,怎么样了?”
水壶摆在圆火炉上,里头冒出来的热气把伦敦堂主人的墨镜熏得一片白茫。
“没有怎么样,不行吧。”
“啊,不行吗?哎,看谈话拖了这么久,我就在想可能不行了。那还是就那样办吗?”
“不,那样不行吧。那些东西出处不明确的话,不但无从鉴定起,也无法定价格。笹原先生是以买卖为前提,这样下去还是不行的,又不能由我买下。”
“是啊。干脆就标榜‘禅籍收藏狂垂涎!’偷偷卖给好事者怎么样……?也不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呢。无法鉴定的话,也没人会买吧。也是可以扯个谎,让京极你便宜地买下,可是这样简直就像诈欺哪,而且这里还有警察先生。可是幸好东西也还没出来,还有一些时间吧。”
“是啊。可是照这样下去,就算搬出来了,评价也是伪书啊。而且就算真有那种好事者,与其说是喜好禅籍……”
“哦,应该说是密教狂热分子才对?不晓得哪。有那种人吗?”
“有啊。只是不管怎么样,都会沦为个人的死收藏,这才是问题。那送进博物馆就好了吗?也不是这样。但是落人收藏家、狂热分子之类的手中又……”
“那还是该明确地查出所有权,依循正式手续,将其公之于世吧。筐原先生很贪婪,不能对他唯命是从哪。”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警官插嘴道:“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现在那个……只有和尚与小姐单独两个人吗?”
“是单独两个人。”
“可以吗?那个,怎么说……”
“哦,他应该不是杀人魔吧,就算是,也不会在无处可逃的派出所行凶的。”
“哦……”警官缩起嘴唇。
伦敦堂主人摘下雾白的眼镜,一边擦拭一边问:“话说回来,警察先生,怎么样呢,刚才的答案?”
警官说“哎呀,我完全投降了”,喝了一口茶。
伦敦堂主人笑容满面,重新戴好眼镜,转向我们说:“别看这位警察先生长得这副模样……哦,失礼了,听说他是个侦探小说爱好者哟。所以我便告诉他那座仓库的事,有趣的是,他的推理与关口先生相同。”
“跟我一样?”
“对,连同和尚一起活埋的说法。但那并不是正确答案,所以我请警察先生再重新思考。”
“不是正确答案?那么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吗?”
“咦?京极,你没告诉关口先生吗?”
“关口现在不适合理会这种事。老鼠啊、和尚啊、迷路孩童的,他的包袱太多了,实在没办法顾及仓库。”
“怎么,那关口先生也不知道京极为什么要去寺院了吗?”
“他完全不肯告诉我啊,山内先生,这家伙的心眼真是坏透了。”
尽管我这么说,京极堂却恣意坐下,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哦,那我说个提示吧。关口先生或许不知道,但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芦之湖的‘逆杉’……”
“知道是知道,但那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所以老实说不知道。
“逆杉生长在芦之湖里头一一是里头哟,像这样立着。坐船靠过去看的话就知道,杉树像这样很平常地长在水里面。”派出所警官比手画脚地为我说明。
“生长?树木不可能生长在水里吧?又不是海草。”
“可是就是长着啊。不过没有叶子,可能是枯掉了。而杉木从湖面探出头来,又倒映在水面,喏,不是有叫逆富士的吗?歌麿[注一>的浮世绘里也有。”
“是北斋[注二>,富岳三十六景。”京极堂连对派出所警官也毫不留情。
“这样啊,是北斋啊。我记得因为看起来就像那样是倒过来的,所以才叫做逆杉。可是那又怎么了吗?”派出所警官一本正经地问,他可能个性真的很认真吧。
另一方面,伦敦堂主人愉快地问道:“是啊,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啊。那是因为……喏,那一带以前一定是陆地吧?然后逐渐下沉,低洼处积起水来,成了湖泊,所以……”
“哦,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关口,你这样也算是理科最高学府毕业的人吗?箱根是活火山,是二重火山臼。就算它是火山臼,也不可能那样悠闲地慢慢积水。只要一喷火就会爆发,树也会烧掉吧。”
“何必那样说呢?这可是警察先生的意见啊。”
“不是我自谦,我这个人不学无术啊。”
注一:全名为喜多川歌唐(一七五三~一八〇六),是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美人画的领域中首创“大首绘”(只画上半身的人物画),开创了浮世绘的黄金时期。
注二:全名葛饰北斋(一七六〇~一八四九),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风景画、花鸟画的领域有杰出的创新,毕生致力于绘画的开发与变革。
“哈哈哈哈,哎呀,总觉得警察先生很可怜,我就说出答案吧。我说啊,关口先生,还有警察先生,京极堂虽然那样说,但那座芦之湖以前也被认为是陷没之后积水而成,杉树因此才沉入水中的。肯普费[注>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日文书名我不知道。”
“日文书名叫《江户参府纪行》。”
“是啊,这就蛮古老的。可是阅读明治时期的地质学杂志与震灾预防的箱根、热海两处火山地质调查报告等,就知道那种想法已经遭到驳斥,认为是由于火口湖内火山的喷发与破裂,地形历经数次巨大的变化,受到山谷之类的遮蔽,原本是陆地的地方没入水中一一这两种都颇接近警察先生的意见呢。”
伦敦堂主人说完后,得意地笑了一下,又说“好像也不算近”。
“这无所谓。不管怎么样,当时也没有火口湖与火山臼的区别。湖泊产生的过程姑且不论,但现在已经大致明白芦之湖是在约三千年前形成的。可是我觉得那些杉树怎么看都没那么古老。所以我认为那些逆杉原本应该是生长在那座芦之湖上方的丘陵,在芦之湖形成之后,才直立着滑行移动下去的。”
“直立着?树又没有脚,是用树根走下去的吗?”
“不是走,是滑落,滑下去的。”
“什么滑,树站着不可能滑倒?要是倒下去再滑还可以理解……”
“不,我想是因为山崩,连同地层一起滑动了,不是只有地表滑落。”
“有那种事吗?”
“有树木不倒下而移动的例子。”京极堂补充说,“详细听完山内先生的说明后,我知道他是根据地质学一一特别是地层学的观点来考察,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我只听闻过几个实例而已。我感到好奇,翻阅了一些文献,发现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虽然不常见,却是可能的。特别是这一带,似乎很容易发生。二十三年前豆相地震时,枞树直立着冲向箱根町的本还寺,造成了相当大的灾害。”
“对、对,我想地质学家或地震学家,一定已经有人在想了,我想不久后就会有人来调查逆杉的现象。这先姑且不论,所以说我认为那座仓库也是……”
“哦……”我忍不住发出怪声。
“是啊,那座仓库是伴随着树木滑落下来的一一我们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生长着树龄一百五十年的大树,但那座仓库滑落下来的时间,应该是大正十二年。”
“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吗?”
“是啊,关口先生,所以我们认为那座仓库落下,顶多是三十年前左右的事,而且应该不会错。”
如果连同树木一起滑落下来这样的事实际上会发生,那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再度补充:“我们也想过或许是在豆相地震时滑落的可能性。可能是经过两阶段的滑落,才掉到那里的。但是最早的滑落一定是发生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