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说道。
他怎么看那老人都是个人。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勘兵卫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份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
“那么你现在相信了吗?”
“相信啊。我甚至认为,这位老先生如果不是狸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
狸猫说道。
“说得也是。”
芝右卫门闻言,笑了起来。
但狸猫并没有跟着笑,反而一脸严肃地说:
“芝右卫门老爷。”
“怎么了?什么事?”
“今天连大人都来了,表示关于在下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淡州,所以,在下该退场了。”
“退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人刚刚说他今日并非因公前来,但这应该不是事实,他想必是来抓在下的吧。”
狸猫说道。
勘兵卫哼了一声。
芝右卫门懊恼得嘴角下弯,说道:
“大人,您这样太没道理了,这只狸猫没干坏事,他十分博学,又如此风雅。”
“这阵子住在老爷这里,快乐得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在场,在下就顺便把一些话说清楚吧。”狸猫坐正了身子,说道,“事实上,在下来到老爷府上,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一只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统治所有狸猫的,乃是阿波日开野的金长。我想老爷应该也知道吧,金长至今仍被称为正一位金长明神,在神社里面受人祭祀。”
“这名字我听过。”
芝右卫门说道。
“在下实乃金长的眷族。金长昔日曾与同为阿波古狸的六右卫门争夺狸猫头目宝座,双方相争良久。据说金长年二百余岁,六右卫门三百二十余岁,两只古狸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长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长在镇守森林的狸猫会战中击败六右卫门,从此成为阿波的狸猫头目。”
“听来可真像战国时代的故事呀。”
芝右卫门佩服地说道。相反,勘兵卫却有点坐立难安。若要相信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猫的确会幻化成人。如果自己听得津津有味,岂不等于承认眼前这老头确实是只狸猫?
“只是,三十年前那场争夺天下的狸猫大战,却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遗恨。”
“悬而未决的遗恨?”
“是的。”狸猫身体前倾,继续说道,“金长与六右卫门之争,对于我国的狸猫而言,绝不只是一场领地之争。阿波乃狸猫大本营,谁成为该地统治者,攸关重大。于是,争斗中的两位大将分别向全国狸猫发出檄令,寻求支援,各地狸猫纷纷被迫选一边投靠。”
“简直就是狸猫界的关原战役嘛。”
“没错。”狸猫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包括佐渡的团三郎、屋岛的秃、伊予的隐神刑部等等,各藩狸猫纷纷赶赴阿波投入战局。双方势均力敌,战况可谓十分惨烈。一场激战后,六右卫门败退,被迫弃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长虽然战胜,但当时受的伤迟迟无法痊愈,终于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岁高龄过世。”
芝右卫门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继续说道:
“当时双方之所以能分出胜负,主要原因是尾张的长二郎叛变。”
“叛变?”
“是的。就是向来以残忍、暴虐著称的尾张的长二郎。狸猫原本是温驯的野兽,虽然会作弄人,但也不会把人抓来吃。长二郎为了长生不老,竟然猎捕人类吸其精气,还生吞活人肝脏,可谓残忍非常。”
说到这里,芝右卫门狸皱起了眉头。不止他,连芝右卫门与勘兵卫也都皱起了眉头。
“金长一向讨厌长二郎,所以没有向它求援。相反,六右卫门认为长二郎的凶狠正好可以补其势力之短,便邀它加入。据说长二郎旋即答应,只是……”
“后来叛逃了,是吗?”
“没错。长二郎可以为了求长寿而生吞活人肝脏,原本就是一只自私自利的狸猫,因此在那场狸猫大战前夕,它决定叛逃保命。”
“原来如此。”
“它这举动让六右卫门怒气冲天,但长二郎却不知是升了天还是遁了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样子它是为了避风头而幻化成人,躲起来了。”
“幻化成人?”
勘兵卫道。到了这种时候,他也要把对方的话当真了。
“没错,它变成了人的模样,而且这三十年来,长二郎都隐藏起狸猫的形体,以人的面貌过活。当然,这是很辛苦的。像在下这样长期以人形示人,已是疲惫不堪,一不留神就可能露出牙齿和尾巴,而且看到狗也会畏惧不已——”
“你很怕狗?”
“在下最怕的就是狗。”狸猫露出仿佛吞下酸梅般的苦涩表情,继续说道,“以前,有一只信仰很虔诚的狸猫,为了帮镰仓建长寺而行脚诸藩化缘。据说那只狸猫是我族类中最擅长变身术的,变成人之后可以好几年不露出真面目。可惜就连如此高手,最后还是被狗咬死了。因此,在下最怕的就是狗。”
狸猫又重复了一次。
“哦,是吗?”
勘兵卫用手蹭着下巴,低声说道。看来那个姓山冈的年轻人所言不虚。勘兵卫紧盯着狸猫瞧。
狸猫则继续说道:
“可能也是害怕六右卫门报复,长二郎只好继续保持人形。但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躲一辈子,在忍了三十年之后,长二郎终于露出本性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开始杀人了。”
“杀人?”
“大概是因为它想吃活人的肝脏。它总是先把人的额头劈开,从中吸取精气。”
“把额头劈开?!”
勘兵卫朝芝右卫门看去。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老人,刹那间变得一脸苍白,不仅瞠目结舌,全身还微微颤抖。
狸猫点点头,继续说道:
“所以,那个在京都大阪地区杀害无辜的拦路杀手就是长二郎。毕竟六右卫门业已衰老,如今过着隐居生活,金长也已过世。因此,长二郎可能打算前往阿波,杀死金长的继承人,夺取狸猫头目的宝座。”
“狸、狸猫大爷,芝右卫门狸大爷,照你这么说,杀害我孙女阿定的是——”
“没错,杀死令孙女的正是长二郎。它虽是只畜生,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也不可原谅。在下谨代表所有狸猫向老爷道歉。虽然再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这个遗憾。”
狸猫说道,并一再向老人磕头致歉。
“如今就连六右卫门也看不过去,决定拖着一身老骨头讨伐长二郎。在下与老爷同名,算来也是自己人,今天才会来向芝右卫门老爷禀报此事。毕竟长二郎与您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在下所奉的命令仅只让老爷知道实情。在下每天都在打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要把事实告诉您。但老爷您待人如此和善,在下也拖拖拉拉地叨扰到今日,真是不改畜生劣性啊。所以,老爷,就请您把在下痛打一顿出口气吧,甚至要杀要剐,在下也不会有怨言。”
“狸、狸猫大爷——”
芝右卫门闻言,一脸狼狈,勘兵卫也一样表情。
“你没做错。快请起身。即使我把你杀掉煮成狸汤,也换不回我孙女。是吧,大人?”
芝右卫门的话让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芝右卫门说得是没错,只是……
狸猫起身后,芝右卫门接连点了好几次头,说:
“狸猫大爷,不,芝右卫门大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反而是我该感谢你。这些日子里,你不知带给我多少慰藉。所以,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现在六右卫门就要去讨伐长二郎了,是吧?”
“是的。五天之后,洲本某偏远地区将上演人偶戏,届时吾人将借该地把一切做个了断。六右卫门是这么说的。”
“五天之后吗?大人——”
“喔——可是——”
(假如罪犯是只狸猫,要我怎么逮人?这要我……这要我如何相信?)
勘兵卫摇摇头提醒自己,这只狸猫的话可能只是吹牛,实难置信。勘兵卫困惑不已之际,芝右卫门似乎也在沉思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芝右卫门毅然说道:
“狸猫大爷,可不可以请你继续住下来?”
狸猫闻言,再度向芝右卫门鞠躬致意,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在下感激无以言表。吾等狸猫一定会赌上宗族的荣誉,竭力讨伐长二郎。只不过,如今既然一切均已据实禀报,在下也必须告辞了。毕竟,杀害老爷孙女的是吾等同类,所以,即便老爷能原谅,令孙的父母对在下想必也无法释怀。这点在下心里早已有数。既然老爷已经知悉真相,在下也已无法如先前般继续在此叨扰。”
狸猫话方至此,庭院那边传来辘辘作响的推车声。转头望去,墙外来了一辆载着一只大笼子的推车。
“怎么回事?”
芝右卫门踮起脚尖望去。
推车旁站着一个年轻人——山冈百介。
“不,不要过来!”
勘兵卫张嘴大喊的同时,笼子的门已经打开。霎时,两只狰狞的红毛狗飞快地从笼子里冲出来,它们跳过矮墙,跃过走廊,笔直地朝芝右卫门狸冲去。
“狗,是狗。”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此时芝右卫门狸惶恐的表情,勘兵卫想必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瞳孔大张,鼻孔膨胀,满脸发自内心的恐惧。
“啊——啊——”
随着凄厉的叫声,芝右卫门狸连滚带爬地跑向庭院。
两只狗毫不留情地追过去,一只咬上他的大腿,一只咬上他的脖子。
“救,救命!”
只听到狸猫不断大喊,但两只猛犬已经连拖带拉地咬着他冲破木制的后门,把他拖到墙外去了。
只听到阵阵狗的喘息声,以及不成人声的哀嚎。
芝右卫门大声叫家人追过去。勘兵卫则手上拿着刀子,站在原地发愣。他原本想拔刀斩杀两只猎犬的,就怕已经太迟了。
勘兵卫懊恼自己动作太慢,鞋也没来得及穿,只穿着袜子就跳进庭院里,朝墙边奔去。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的确,那两只狗冲进来时,完全没看勘兵卫与芝右卫门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直扑芝右卫门狸。这是否代表……
是否代表他果真是一只狸猫?
芝右卫门吓得以手捂嘴呆立。
两只狗正低吼着,并不断来回踱步。
百介则站在载着笼子的推车前,一脸苍白地伫立着。
躺在地上的,是一具大狸猫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