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马长者宅邸出现怪象,乃是在五月中旬。
据说当时是个晴朗的傍晚时分。
这天适逢撒饼施舍之日,从宅邸庭院到门前,里里外外挤满百余名不知来自何方的各色人等,争先恐后吃着饼,喝着汤。
不只是这座宅邸,全村子都热闹非凡。
当夕阳西下、视线逐渐朦胧之际,“嘶——嘶——”,空中突然传来未曾听过的声音。
据说在宅邸门前,有许多人抬头仰望天空。有人说看到一条麻绳从天际垂降而下;也有人说,天空瞬间一片闪光;更有人说,有一只天狗边笑边飞越天际。
当然,这些都是百姓后来口耳相传的说法,当时似乎只有几个人仰望天际。而这时候竟有东西从空中落下,只有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则无人知晓。总之就是有个东西掉了下来,引起一片大骚动。这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一无所有的空中竟然会有东西掉下来。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个姑娘。
听到外头一片吵吵闹闹,正在指挥手下煮杂烩粥的掌柜平助走出门外查看。他一看,顿时哑口无言。没想到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十二年前分明已在自己眼前丧命的老板女儿——坠崖的千金小姐。不,应该说这姑娘的模样看似已长大成人的小姐。看她的五官样貌,真的很像小姐。她似乎只有身体长大,一张小脸蛋还停留在十二年前那稚气未脱的模样。
平助赶紧呼喊家人,把昏倒的姑娘抱进屋里。
当然,她很可能只是个与小姐长相相似的外人。但这件事发生在以慈悲闻名的饲马长者宅邸前,目睹者又颇众,布施的日子里见人倒在路旁,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人嘴原本就爱以讹传讹。“一个姑娘从天而降,好像是长者的女儿”,转眼间,这类斩钉截铁的传言就传了开来。毕竟当时有不少人目睹异象。
平助暂时在客房铺了被,让这姑娘休息。她虽然双眼紧闭,但显然还活着;身体是有点肮脏,但看样子并没有什么外伤。平助叫来几个曾照顾过小姐的老用人,要他们帮忙辨识,结果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表示眼前这姑娘确实是小姐。平助自己虽然也这么认为,但哪怕长得再相似,也没有十足把握。这位姑娘身上并没有任何可供判明身份的东西。
过了整整一天,这姑娘也没有苏醒的迹象,叫人完全无法确认真相。
此事让平助困扰不已。这件事该如何向老板长次郎禀报?不,就连该不该禀报,也是问题。
按理说,这种事原本没什么好困扰的。门前出现不可思议的异象,来了一个年龄、五官与身材都与小姐很相似的姑娘,我怀疑她会不会就是小姐——他只须如此据实以报即可,个中真伪他就没资格判断了。
但平助却犹豫不决,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首先,即便这姑娘长得不像小姐,光是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已经是个问题了。再者,她是否是小姐攸关重大,该如何禀报当然不得马虎。看来还是谨慎为要,但犹豫又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平助无计可施,实在是困惑极了。所幸老板并没有出来查看。因此他便先下令负责内院的仆佣三缄其口,不可把这件事告诉老板。
一般而言,长次郎不会和仆佣直接交谈,而且此时——虽然没对外宣布——老板长次郎正卧病在床。
其实他的病也没严重到爬不起来的程度,但最近每天腹部都会剧痛几次,吃东西时也老是无法下咽,一吞下去就吐出来,更糟的是,还会严重腹泻。对食量不小的长次郎而言,这简直是天大的折磨。发病至今的十日里,长次郎一天比一天消瘦。而且除了频繁地出去如厕之外,他几乎无法离开房间。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先隐瞒一下,等弄清楚真相再禀报上去吧。)
但是,若是先隐瞒真相,不管这姑娘是否真是小姐,长次郎都会暴怒。
长次郎很难伺候,不,应该说是难以理解。他虽然处事慎重,但其实也很急躁;虽然勇敢大胆,看似很有度量,私下却又非常吝啬。他那双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手,却也常毫无理由地责打平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平助如此认为。
这一切都是因为十二年前那不祥的事件。
平助很清楚,打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长次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也没办法,正因为如此, 这十二年来平助都只是默默忍受。不论长次郎说什么,他都是默默听从。平助告诉自己,不管怎样,他对长次郎都得绝对服从。
平助认为,任何人遭到这种灾难都会变。就连平助本人,至今还会梦到当时的景象。
他还记得当时老爷在马背上被歹徒砍得浑身喷血后倒下,从马上跌落的老板夫人也是浑身血肉模糊,还有,一边哭号一面被人连同行李拉下马匹的年幼的小姐。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长次郎大声哀号。
凌空朝平助劈下的刀。
就在那时,长次郎不顾性命救了平助。
当然,或许只是由于长次郎对杀害妻子与岳父的歹徒恨之入骨,但当时他之所以冲向那满脸胡须的山贼的真正原因,是当时山贼手上的刀正朝平助砍去。所以,长次郎是为了救平助才和歹徒发生缠斗的。
为了救平助,长次郎来不及救自己的女儿。
当时长次郎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从马上跌落而号啕大哭,便笔直地冲过去,同时却又看到平助就要被歹徒砍死,为了阻挡凶刀,长次郎最后和山贼一起摔落悬崖。
至于平助,顾不及救小姐,便径自逃命了。
至少当时小姐还活着,如果要带着小姐一起逃走,应该也能成功。不,他本应该这么做。在当时的情况下,就做人的道理而言,即使赔上这条老板冒死救回来的命,平助也该全力搭救小姐。只是,这是自己逃过一劫后才有的想法,当时他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平助给了自己这么一个理由。
虽然那群盗匪也因为顿失头目而陷入混乱,但手持武器的凶恶暴徒毕竟还有十人左右。若留下来和他们拼命,也只会与小姐共赴黄泉。
但毕竟老板舍命救了自己,自己却溜之大吉,见老板的女儿有难却见死不救。平助觉得,如此窝囊的行为别说是报恩,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平助活了下来,但内心毫不舒坦,因此便开始四处寻找小姐,寻找长次郎。
后来知道长次郎得救,平助内心感受之复杂,可说是终生难忘。不,何止难忘,他根本就在每天咬牙痛恨自己的窝囊。
一接到长次郎获救的消息,平助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致意。长次郎得救,平助发自内心地高兴,很想好好向他道谢,当然更要向他赔罪。平助内心充满罪恶感和自卑感。只是,小姐终究没被寻获。
你这个不知报恩的家伙,我拼命救了你,你却丢下我女儿自个儿开溜?!一想到长次郎可能如此斥责自己,平助便退缩了,不敢和长次郎见面。
此时他甚至产生背叛长次郎,与其撕破脸的想法。即使事情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这种感觉还隐约在平助心底存在。
长次郎活着回来后,见到平助,什么话都没说。
长次郎很有度量,并不是那种会向人讨人情债,或者会记恨的人。这点平助很了解,但长次郎不和他说半句话,还是让平助十分难受。
事情发生后整整一年,长次郎才再度与平助交谈。平助心想,可能是因为那桩惨事带给他太大的刺激,他才会无法说话。这虽然可以作为解释,但在这整整一年里,平助度日如年。
而且事情发生后,长次郎整个人都变了。
他做生意原本就很机灵,这下变得更狡猾、更市侩。他会毫不留情地攻击竞争对手,也不遵守对客户的约定,甚至会表现得十分跋扈,只要是无利可图的客户,立刻切断关系,反之,只要有钱赚,就什么事都干。生意上若遭挫败便暴跳如雷,而被骂得最凶的一定是平助。也不知是何故,除了平助之外,长次郎完全不和任何人交谈。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长次郎跟平助的谈话内容也极其简单,且只局限于生意方面。平助认为这一切都情有可原。
而只要一有差错,平助就得遭长次郎斥责乃至痛殴。但平助还是忍了下来。虽然觉得长次郎的经商手段极为龌龊、残酷非常,他还是甘于为长次郎卖命。每逢需要有人扮黑脸,悉数由平助出面。甚至即便遵照长次郎的指示后招致失败,平助仍会觉得犯错的是自己,甘心受罚。
对这些事,他早已了然于心。
渐渐地,平助对手下愈来愈蛮横严厉,除了借此保护自己,他似乎也想借此告诉大家,真正差劲的不是大爷,而是自己,强迫自己继续把黑脸演下去。
平助把委屈自己当成一种赎罪的方式。
虽然如此,平助仍觉得长次郎其实心地善良。撒饼布施等善举,全都是长次郎自己想出来的。如此慈悲的人之所以变得这么古怪,都是那桩惨事所致。平助认为,当时自己若能把小姐救回来,长次郎大概也不至于变成这副模样。
因此平助下定决心,为了帮助长次郎,无论自己招惹世间多少嫌恶,都得承担下来。
却不料,让平助下了如此决心的关键人物,也就是小姐,突然活着回来了。
这个十二年来让平助懊悔、痛苦的根源,竟然从天而降回来了。
平助抱着头,非常困惑。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本人,长次郎一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可以因此恢复正常,但如果不是,事情恐怕就不妙了。
长次郎若听说女儿活着回来了,想必会很高兴,但如果最后证明那女孩不是他女儿,他一定会更加悲伤。若是如此,平助的内心必然更不好过。
除非有确定结果,这件事还是不该先向老板禀报。只不过,全村子的人都已在议论纷纷,这件事还瞒得住吗?
此时,平助凝视着仍在昏睡的姑娘的脸庞,难以平静。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这件事只能说是个奇迹。被盗贼袭击之际,大家都以为她失踪了。没想到事隔十二年,她反而从异界返回人世。难道真会有这种事?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吗?应该不可能吧。平助开始思索了起来。不管这姑娘是不是小姐,都是天赐的礼物,以回报长次郎长年来的乐善好施。即便不是小姐,看她们长得如此相像,可能也是小姐投胎转世,或是老天爷刻意赐给他一个长相神似的姑娘。
(不,这是不可能的。)
恐怕连长次郎本人也不会相信这种事。
那女人保证是专程来骗财产的,快把她赶走!老板八成会这么说。除非有充分证据,否则老板就会这么说。
(不,如果这姑娘真是他女儿,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吧?只要长次郎一看到她,应该就可判定真伪。若是如此——)
平助实在无法下判断。
可是,还真是愈看愈像。
当然,也有可能是希望小姐复活的欲望过于强烈,才会在不知不觉间产生她就是小姐的错觉。一定是这样。若是如此,这姑娘就是别人了。就说她不是小姐,赶走她吧。平助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啪哒。
(怎么回事?)
只听到咚咚咚的声响。平助紧张地抬起头来。
纸门外的走廊上似乎有个非常巨大的东西跑过。
“什么东西!”
他大吼一声,打开了纸门。
走廊上却是一片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可是刚刚不是有什么跑过吗?
“马——有匹马冲到里头去了——”
“什么?!”
“不好啦,不好啦!”
女佣、男仆纷纷惊慌大喊,跑了过来。
“你们在吵什么?这儿睡着个病人呢。”
平助大喝道。
“可是,大掌柜,刚刚有匹马从这儿跑过去——”
“马?胡说八道。马怎么会跑进家里?”
虽然斥责用人胡说八道,但确实是有个巨大的东西从走廊跑过。用人们个个你看我、我看你。
“可是——那真的是匹马吧?”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前头就是老板的房间,你们不能进去,若是把他吵醒——”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野兽呼号般的声音。
“老板!”
平助拔腿冲进走廊,朝深处的房间跑去。
打开纸门,只见长次郎四脚朝天躺在棉被上。
“老、老爷,长次郎老爷……”
平助跨进门槛,伸出了手,但马上被挥了开来。
长次郎手脚拼命挣扎,身体半裸,一直抓着自己的腹部,而且全身冒汗,眼睛变成血红色,脸则黑漆漆的。
“马,马来了。”
“马?在哪里?”
真的有马跑进来?平助环视了一圈房间。
这儿哪里可能有马。房间里如果有这么大的东西,一进来就会看到了,更何况刚刚进来的时候纸门是关着的。马总不可能打开纸门,进来后又把门关上吧。
“啊、啊、啊!”长次郎不断高声吼叫着。过去他从没如此剧烈地发作。
“来人啊,拿药来,快拿药来。”
平助大喊道。
但服了药也没什么起色。特地悄悄从城里找来名医为长次郎把脉,花了不少银两熬药给他吃,但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只有助眠药还算有效,病情严重时只好让他服用些助眠药睡个觉。
平助把四五个男仆叫进来,要大家帮忙抓住老板,强迫喂药。但吃下了药,长次郎还是挣扎了两刻钟才睡着。
长次郎睡着后,又传来马匹在厨房出现的消息。为了了解真相,平助召集了所有马夫,结果发现,今儿一整天所有马匹都很焦躁。只不过,马都关在马厩中,绝不可能闯进主屋。
平助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客房时,那姑娘还在睡觉。
看着小姑娘的睡姿,平助突然打起了瞌睡,当场在这姑娘身旁的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睡着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弹什么东西。
翌日也发生同样的情况。长次郎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是随着马匹的骚动愈来愈严重。小姐还是没醒过来,不过她面色颇为红润,看不出半点虚弱的迹象。
第三天依然如此。
于是马夫们纷纷传说,会不会是上个月宰杀的老马亡灵作祟。平助严厉告诫所有马夫,切勿散播这种不实谣言。
到了第四天午后,那名男子出现了。
应门的女佣说来访者是名彬彬有礼的男子,自称有要事求见大掌柜。虽然老板重病缠身,目前难以与任何人谈生意,平助还是接见了这名访客。
他看来不像是这一带的人,不是武士,但打扮相当得体。男子称自己名叫山冈百介,来自江户。
“是这样的——”百介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在下出身江户京桥,是个专门写通俗小说的作家,同时巡回诸藩,搜集各类奇闻异事,对新奇事物可谓兴味盎然。此次千里迢迢来到加贺,乃是为了听听某种怪鱼的奇闻。刚才打这栋豪宅门前经过。噢,其实昨天我住在大圣寺,想到既然已至此处,不妨顺便造访这栋名闻遐迩的饲马长者豪宅。正当在下来到门口时,与一位行者擦身而过。”
“行者?”
“是的,就是山伏盲僧一类的人物。”百介说道,“他眼神锐利,穿一身白服。在下听到那行者说了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那句话直教在下困惑不已,因此特地前来禀报。”
“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是的。”百介歪着脑袋回道,“如果在下的问题会带来不便,您大可不回答。在下想请教的是,长者此刻是否身体微恙?”
“您说什么?”
长次郎患病的消息并未对外宣布,即便泄露出去,顶多也只有村民知晓,绝无可能传进初到此地的旅行者耳中。
“若长者身体无恙,那位行者倘若不是胡说八道,便是在造谣生事。不过,长者是否……腹痛不止?”
“那位行者到底说了些什么?”
平助突然大喊了起来,将百介吓得两眼圆睁,接着又再度询问长者是否真的病了。
“您的意思是,那位行者提到我家老爷生病这件事?”
“是的,而且,还表示来日无多——噢,真是抱歉,在下怎么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倒是能否请您告诉我,那位行者说了些什么?”
百介面带怪异的表情回道:
“好的。那人先是环视整座宅邸,接着便面露凶光地直喊不妙、不妙。”
“不妙?”
“是的。那人说此处有镇压不住的马魂作祟。这儿的马匹死亡之后,老板非但没祭拜马头观音,还大啖马肉,最后甚至连活马都宰杀。真是——”
上个月,长次郎确实曾命令平助宰杀一头已经无法干活儿的老马。
不知何故,打从十二年前经历那桩惨案后,长次郎就不再疼爱马匹。甚至可说,他对马匹变得憎恨不已。或许是由于当时长者全家人就是在马背上遇袭身亡的缘故——平助如此解释。
但原因似乎不只如此。劫后余生后,长次郎就变得好食死马肉,一有马匹死亡,便立即以盐或味噌腌制保存,以供每晚食用。
但最近马肉颇难觅得。由于下等驮马或病马均已鱼目混珠地售出,因此已鲜少有马匹死在马厩里。
长次郎的马匹死在路上的比例也大幅增加。原因平助很清楚。马夫们都很疼爱自己照料的马,不忍心让它们被吃掉。因此只要发现哪匹马气数将尽,马夫们就会将其牵到远处,让它在路上临终,理所当然地就地埋葬,让马匹得善终。
上个月,家里储存的盐渍马肉终于吃光,于是长次郎命令平助宰杀一匹活马。平助并非马夫出身,不曾杀过马,若要求马夫帮忙,想必也没有人愿意,最后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趁半夜选了一匹最瘦弱的老马,把它杀了。
“难道是马的亡灵在作祟?”
这件事应该没有外人知道。难道那位行者有非凡眼力,能洞察他人所不知?
“据说马魂会附身人体。”
百介身体往前倾,悄声说道。
接着,他翻开挂在腰际的记事本,继续说道:
“在下沿途听了不少故事,远江、三河、尾张、武藏、京都等地,都有类似传说,大都是误杀了马或虐待马的结果。特别是喜欢以烙铁折磨马或者在残忍折磨后将马杀害的人,就会被马魂附体。其中许多被附身者突然学起马的动作,甚至啃泥墙,喝泥水,之后便发狂了。因此那位行者的话还真是耐人寻味呀。”
“耐人寻味?”
“是啊,当时他眯着眼睛说,有匹马跑过去了,接下来说的更古怪呢,说那匹马会从您家老爷的嘴钻进肚子里,恣意践踏其五脏六腑。”
“马——从嘴钻进肚子里?”
“他是这么说的。还说这么下去人大概活不了几天了,往后也没机会再干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