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之长司 六(2 / 2)

巷说百物语 京极夏彦 6828 字 2024-02-18

“马、马留在肚子里?”

平助打起寒战。

难道每晚从走廊跑过的马,是要钻进长次郎肚子里作乱?难道痛苦不堪的长次郎腹部膨胀,是因为钻进了一匹马的缘故?

的确,长次郎只要一睡着,那匹马就会出现。难道那就是从老爷肚子里钻出来的马?

“那、那位行者还说了些什么?”

“在下只觉得他说的事实在太古怪,想必只是个靠胡诌来诈取财物的诈术师,但那位行者一脸悲伤,随后便飘然而去。唉,在下也知道这毕竟是您家的家务事,还是别插手比较妥当,但又总觉得于心不安。”

百介一脸歉意,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但对平助来说,这件事可没这么简单。那位行者显然是,不,铁定是个高人。所以,他得感谢百介及早通报。

“不,请别客气,您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呢。倒是,那位行者往哪个方向去了?”

该追上去吗?当然该追上去。

“他往西边去了。”

百介回答。

“什么时辰走的?”

“约在半个时辰前。”

“哎呀,该好好谢谢您。虽然我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还请您今天在我们这儿住一宿。”

说完,平助唤来下人,吩咐他们好好款待百介,之后便冲出门去。

(这下终于能报恩了。)

平助自忖道。他得把老爷这条命救回来。小姐也回来了,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这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机会,平助一面跑一面想,这下终于能弥补罪过,把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笔勾销。这绝对是老天爷为了帮平助达成这心愿,而赐给他的最后机会。

他拼命跑了老远,却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农夫,平助便问他是否看到如此这般的一个人。

对方回答确实有这么个人路过。

(看来这件事是真的。)

平助便卷起裤管,脱掉上衣,继续追下去。

这时的平助已经不是个大掌柜,只是个男仆,一个为了救主而拼命疾驰的用人。

他越过山冈,穿过森林,尽最大力量不断奔跑。这条往西的路和那天走的正好是反方向。十二年前,平助也是拼命奔跑,由西往东冲回宅邸。

这时他跑上了一条山路。前方已是一轮巨大的夕阳。

越过一座小山头后,他又跑上一道陡坡,此时视野豁然开朗。

(就是那里!)

那儿就是发生那桩惨剧、同时也证明平助人格卑劣的伤心地。

从悬崖边缘往道路中心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是个人。悬崖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修行者的白衣,胸前挂着偈箱,手持摇铃与锡杖。

此时那个人移动起脚步。

“且慢——”

丁零——

只听铃声响起。

“行、行者,请您等等。”平助绕到男子面前,跪在地上说道,“在、在下乃饲马长者长次郎的佣仆,名曰平助。想必您就是那位神通广大的行者吧?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请您务必帮个忙——”

丁零——

“您这样说可让我困扰了。我既非法力无边的高僧,亦非能操阴阳之术的法师,不过是一介撒符纸的御行。快请起。”

男子客气地说道,接着便绕过平助往前走去。但平助立刻抱住他的腿。

“且慢——请您等等。无、无论如何都请您帮在下一个忙,救救我们老爷的命。这已经是在下最后的——”

“最后的——报恩机会?”

“是的。”

男子转身面向平助,俯视着他说道:

“您的老板,就是第二代长次郎吧?”

“是的。”

“十几年前,这地方曾流过很多血,是吧?所以,今天发生的事,其实是有缘由的——”男子走向崖边,说道,“马——死了。”

“什么?”

男子蹲下身来,从草丛中捡起一个巨大的骷髅,那是马的头盖骨。

“这——就是您老板的马。”

“在、在下老板的——马?”

“是的,不过——这件事——”

行者注视着头骨,说道:

“或许已经太迟了。”

平助闻言,惶恐不已,再度向男子磕头恳求,请男子随他回宅邸去。

男子名曰御行又市。

又市在庭院中到处巡视,接着又仔细察看屋中每个角落。最后这位御行来到客房,看看仍在昏睡的小姐。此时平助不由得慌张起来。

“这,这位姑娘是……”

“就是这家人的千金吧?”

御行毫不犹豫地说道。

“您一眼就能看出?”

御行点了点头,接着又抬头望望卧床的姑娘正上方的天花板。

“这姑娘受马的亡灵保护,无须担心,待凶事解决自然会清醒。”

话毕,又市走出客房。此时百介正站在走廊上,又市向他点头致意,接着也没让人带路,便径直走向长者的卧房。

平助赶紧跟过去。

一打开纸门,御行便紧盯着沉睡中的长次郎。

“这——”

“请问情况如何?”

“恐怕还是——有点迟了。”

又市说道。

“可是,您是否能——”

“好,我明白——”

说完,又市从偈箱中掏出符纸,贴在柱子上。

“眼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当那匹马——”

“请说?”

“当那匹马钻进这位施主腹中时,他须为过去所有罪业忏悔,如此方能得救。若能认真忏悔,马就会离开其腹。若不忏悔,这匹马便会一再回来作乱,直到他死亡为止。”

“直到死亡为止?”

“待那匹马出现时,您必须召集家人与仆役悉数到庭院念佛,好让人听到他的忏悔。最好也把刚才那位姑娘移到隔壁房间。”

“把——把小姐移过去?”

“是的。只要那匹马原谅了您的老板,或是这位施主过世,这场马的灾厄也随之结束,那位姑娘应该就会清醒。”

又市作了这番说明。

翌日天亮之后,平助召集所有家人仆役说明全事经纬。

众人闻言都非常惊讶,也有近半数人不愿相信。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马会钻入人的腹中这种事,是天地颠倒也不可能发生的。尤其那些终日与马为伍的马夫,更是斥此事为无稽之谈。

又市终日待在长次郎床边,观察其病况。

最后,那匹马出来闹事的时刻即将来临。

女佣、伙计、马夫以及伙夫等共有五十个人聚集到庭院。百介亦要求参与。这些年来百介持续巡回诸藩,收集各种奇谈,今天碰到如此奇事,当然不可错过。所以,他请求加入,平助没有拒绝。毕竟如果没结识百介,今天也不会有这个拯救老板的机会。

平助一直陪侍在长次郎枕边。关键时刻即将来临时,又市指示他前往庭院,他便走了出去,在伙计们的最前头跪了下来。

面对庭院的纸门也被打了开来,只见已经憔悴到不成人形的老板长次郎就躺在屏风前。

小姐则在隔壁房间里沉睡。

平助吞了一口口水。

虽然大家都传说有匹马在闹事,却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但目前已是如此阵势,那匹马不管从哪儿冒出来,大家都将看得一清二楚。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平助心里十分不安。

所有伙计似乎都半信半疑,看来心不在焉。想必长次郎与平助两人平常都没什么人望。姑且不论外人对他们俩如何评价,看得出伙计们对他们是没什么好感。

此时——

咚、咚。

咚、咚、咚。

马蹄声在走廊上响起,果真——一匹巨大的青马现身了。

所有人都惊惧不已。这超乎想象的异象令人人哑口无言。

手持烛台的又市悄悄地站起身来。

马再度鸣鼻作响,并短促地嘶鸣了一声,接着,只听到啪的一声,烛台的火突然熄灭。

长次郎蓦地站了起来。

平助目不转睛地看着,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那匹马,那匹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面团或琼脂般变了个形,钻进了长次郎的嘴巴里头。

“呃,呃,呜呜呜——”

“老、老爷——”

“别动!”

又市警告庭院中的众人不可骚动。

“好,念佛吧!但别太大声。”

只听到有些人开始轻声唱诵起南无阿弥陀佛,但平助还是出不了声,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他亲眼目睹一匹马就这么钻进了人的肚子里。

“啊!”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只见长次郎开始打转,看来非常痛苦。痛苦教他发狂,跌跌撞撞时发出了巨大声响,屏风等房内物品都被他撞倒了。

又市举起摇铃。

丁零——

“长次郎大爷,在您腹中作乱的,就是您所荼害的生灵。若您愿意当场忏悔过去的罪业,彻底告白一切,这匹马便会马上离开。请吧!”

“呜、呜、呜……”

“请吧!”

“我、我骗了人。”

“这种事就算了。”

“我、我吃了死、死马肉。”

“还有呢?”

“啊,我、我杀了马。”

“仅止于此?”

“我、我杀了马,而且吃了马肉。”

“为什么?为何要为食马肉而杀马?!”

“这、这是因为……痛、好痛呀!快救救我!”

“你是在……那个洞穴里吃马肉的吧?”

“呃……”

“是吧?”

“吃了。那味道,当时吃起来的味道很——”

“是吗?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我是,呜、呜,好痛苦、好痛苦。”

“你十二年前在那条山路上干了什么事?再不说你可要没命了!”

“我、我、我斩杀了那坐在马上的老头。然后,把、把那个女人也杀了……”

“老爷,您说什么!”

“安静!!”

又市大喝道。

“然后,在那洞穴里……”

“剥下了长次郎的脸皮,剃掉自己的胡须,佯装自己就是长次郎,对吧?”

“什、什么?这怎、怎么可能?!”

“平助大爷,看样子这家伙并不是您的恩人,反而是杀害您恩人的仇人。是吧?三岛夜行帮的百鬼丸?”

“他是百鬼丸?!”

平助失声喊道。长次郎,不,那装成长次郎的男人,一脸痛苦的表情,仿佛脏腑要被挖出来似的,拼命按着肚子呻吟。

“御行——奉为——”

丁零——

长次郎——不,百鬼丸发出一声临终前的哀号,接着便口吐白沫,断了气。那哀号听起来活像马嘶声。

噗。

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只见一团又黑又浓的东西从气绝身亡的百鬼丸口中流出,渐渐化为马的形状。那青马微微嘶鸣一声,便朝走廊对面跑去,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聚集在庭院里的五十个人都吓得瘫坐在地上。

“又、又市大爷,这、这是……”

“您都听到了。看来您也该相信在下所言了吧。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人乃罪大恶极的盗匪。不过,平助大爷,世间也并非只有邪恶。”

说完,又市以手中烛台照亮了走廊。

只见阿蝶正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