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国深山内
有一成精蛤蟆
常捕蛇而食之
一
你就是阎魔屋派来的人?浪人一脸爽朗地问道。
虽说是浪人,但此人却没有浪人风貌。知道他是浪人,是由于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份。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绝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个武士。
此人一身简洁装束。身着色彩鲜艳的小袖,上披无袖羽织,下面未穿和服裙裤。虽没剃月代,但头发也并不散乱,而是束成一头整齐的总发。这身古怪打扮,看来虽不像个武士,也不像个百姓。
“我听说过你。记得你叫又八——不,又吉?”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没错没错,对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开怀大笑地说道,“好吧。这回要找我干的,又是什么样的野蛮勾当?”
“野蛮勾当?”
又市不过是听从吩咐将此人带走,根本不知是为了何事。但刚一见面就表明自己不晓事由,只怕让人听了笑话,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么话也没多说。
山崎客气地说了声“麻烦稍候”,便钻回长屋中。勉强称之为长屋,不过是因为与邻家尚有接壤。其实不过是栋简陋的小屋,破旧得连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怀疑。
此处是位于本所之外的一处无名聚落。
这里就是连奉行所、非人头或长吏头的目光都无法触及的化外之地。里头住的,净是些不只身份,就连姓名、出身、行业都不可考的家伙。
对不住对不住,让你久等了,步出长屋时,山崎以帮闲般的口吻说道。进屋原来不过是为了披上一件外衣。
又市不禁望向他的腰际。
看见又市这动作,山崎高声笑道:“噢,那东西?没有没有。”
“没有……”
的确没有。山崎的腰上没有该有的行头。他并未佩刀。这还真是古怪。
“忘了带?”又市问道。
“并非忘了带,而是根本不带。老早就把那东西给卖了。佩带那么沉重的家伙不过是个负担,肚皮填不饱,刀也不能拿来吃。你说是不是?”
“噢。”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回话。难道他已放弃了武士的身份?
身份哪值得计较,山崎说道:“如今这时局,有谁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被官府逮捕了。既然连挥两下也不成,这东西不是个饰物,又是什么?”
“饰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将饰物吹嘘成魂魄或生命什么的,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吧。”山崎开怀笑道,“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于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个卖双六的,也等同于你头上的头巾,相当于身份的证明。但浪人哪需要这种东西?我无俸,无主,亦无根,压根儿没任何身份证明。无身份证明却要证明身份,岂不等同于欺诈?为争面子、争声誉而饿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桩。”
说的是,又市说道。
“听懂了?噢,你还真是通达事理。”山崎语气悠然地说道。沉甸甸的东西,就让其他人去扛吧,话毕,又抬头仰望天际,继续开怀地说道:“气力这东西,又市先生,就数用在哪里最为重要。若是用错地方,便注定要事倍功半。为了确保用对地方,便得先保存气力。不须使的气力,就不该使。成天依着性子找人决胜负,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这道理,又市当然懂。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这也是又市秉持的信条。只是万万料不到,竟然会从一个武士嘴里听到这番道理。
你认为,这不像武士该说的话?山崎问道。
心思竟教他给看穿了。“噢,这……武士不该是……”
“武家重体面,武士重尊严,武士们只要一开口,不出一两句就满嘴这些道理,但大多数人其实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偶尔,有些会拿道呀还是诚呀什么的吹嘘一番,正面迎敌、坚持到底根本没什么好讲的,全都是狗屁。我连肚子都填不饱了,根本连个屁也放不成。”
“当真放不成?”
“没错,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该动武。若视剑道为人伦之道,便丝毫无须以刀剑与人搏命。伤人、杀人,只会教刀剑蒙尘罢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也没错。”
“刀剑的用途,乃斩对手之肉、断对手之骨,要不就是对其施以恫吓。而这恫吓之所以有效,乃刀剑实为凶器使然。不过,打一开始就滥用气力施以胁迫,并不一定好。哎呀,跟你说这些,根本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吧。”山崎说道。
“没有的事。”
“跟我就别谦虚了。据说,你可是个靠哄骗糊口的高人呢。”
“可惜小的手无缚鸡之力。”
手无缚鸡之力?是吗?山崎开怀笑道:“这不是最好?气力这东西,本就是愈小愈好。锻炼体魄根本没半点用处。照顾身体没别的诀窍,只要别伤到就成。而锻炼这件事所能做到的,就是损伤身体。钢炼过头必成废铁,仰仗气力终将伤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倘若对气力过度拘泥,有时就连对手比自己强还是弱,都无法辨识。不过,只要一开始就不把对方当对手,就不至于挨揍或送命了。总之,该逃时尽管逃。你说是不是?”山崎拍拍又市的肩头说道。
的确有理。“小的无意冒犯,不过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对武家而言难道不是卑怯之举?”
哪里卑怯了?山崎回答:“确保退路可是兵法之基本呢。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不是什么卑怯之举,不过是慧眼明判,回避冲突,实为上策。将棋中,就数毫不耍花招的布阵最强,愈耍花招,就愈是破绽百出。”
“对敌方而言,不也是如此?”
“哦?难以相信你竟如此正直呀。”
“小的——正直?”
“难道不正直?敌我这种字眼,可是愚昧的武士才会挂嘴上的。或许你要嫌唠叨,在下还是得重申,搏斗绝对是蠢勾当。同敌斗,同己斗,同世间斗,都不过是无谓之举。总而言之,欲以胜败论断,就得像个傻子般,将世间一切简单看待才成。你说是不是?”
一点也没错。世间一切,岂是非黑即白?
“总之,世间一切可不似赌局,可以掷骰子决定。硬是要以胜败论断一切,岂不愚蠢?只有傻子才会以胜败判优劣,是不是?”
“是这样。”又市对此毫无异议,“但,为何说我正直?”
“以胜败论断一切的傻子,是干不了你们这行的。若是如此,哪还需要分什么敌我?既然是做生意,该分的是盈亏才是。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然而,你却用了敌方这称呼,这不是正直是什么?”
原来如此。此言的确有理。
损料屋没有敌人,仅有客人。损料屋做的是租赁生意。
既然是租赁而非贩卖,东西用完当然要请客人返还。返还时,器物可能会有些许损耗或脏污。即使看起来完好,多少还是会带点损伤。造成损伤的客人,便得支付相应的费用。损料屋干的,就是这样的生意。收取的并非租金,而是损料。
损料屋通常从事的主要是租赁被褥的生意。但阎魔屋不仅租赁被褥,日常杂货、汤碗、餐盘、木工工具乃至婴孩的襁褓,都可在这里借到。不,出租的不仅是器物,阎魔屋就连人、主意、帮手都能租借。而且,就连不便张扬的东西也能租赁。
损失大小有别,或可定悲欢,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于世间之各种损失,均能以相应的费用代为承担——这是阎魔屋不为人知的一面。伤害愈多,损失便愈大,此乃世间铁则。收取与伤害相应的费用,代客人弥补损失,便是阎魔屋暗地里从事的交易。
客人支付与自己损失相应的费用,阎魔屋再依收受金额代为扛下损失,即为此类交易之铁则。实际执行这些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又市是一个离乡背井、曾横行京都一带从事不法勾当的小股潜,是用接近诈术的舌灿莲花之技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伙出了纰漏而被迫远离关西,最终于去年落脚江户。
初秋一场骚动,成为又市受雇于阎魔屋的契机,至今已约三月。
其间,又市办了四桩差事。他整垮了一家贪得无厌的当铺;自一名以诈赌大发横财的武士奴仆手中赚回了五十两;以美人计将一色欲熏心的花和尚送进了大牢,顺道自其庙中取出主佛,融成生铁变卖;最后,还助遭骗卖身的娼妓逃离火坑。
每桩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烂之舌所行的诈骗勾当,亦均有又市于京都结识、靠贩卖吉祥货维生的林藏相助。桩桩均用上了明显取巧的骗术,扯谎、恐吓乃至诈财,可谓招招派上用场。
不过,又市的原则是绝不触法。虽为完成目的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但他既不偷取,亦不害命,甚至未曾动过粗。
那当铺的店东与诈赌奴仆,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连这也无法泄愤——的可憎恶棍,又市却没伤他们一根汗毛。
若是出了手,设的局便形同失败。由此看来,又市似是认为,唯有耐着性子巧妙布局,以让这些恶棍尝到较殴打沉重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打击,方为上策。
事实上,或许山崎所言不假,这不过是因又市手无缚鸡之力,而不得不如此行事。
话毕,山崎以一对碌碌转的眼睛望向又市,接着说:“说你正直,正是为此。”
“抱歉,小的依然无法理解大爷口中的正直是什么意思。毕竟小的有生以来,从未干过任何值得夸奖的事。”
不不,山崎摇着手说道:“骨子里,你其实满心怒气。对受害者甚是同情,视加害者为十恶不赦,并为此愤恨难平。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你瞧。你对自己的行为分明有充分理解,却仍试着以善恶论断一切。虽然违背社稷人伦,却仍试图循正道度日。这若不是正直,又是什么?”
“以善恶论断一切?”
“没错。”
“小的可没这么正经。”
“不不,人无论如何都需要大义名分。世间可憎的混账的确多不胜数,但既不能据此斥其为恶,亦不该因人受难遇害而视其为善。是善是恶,常随立场而易。因此于法不可以善恶定罪,反正为人定罪的终究是官府。有些义理须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于世故人情。即便是义贼,也耍不了什么威风,毕竟终究是罪人。正义这东西,不过是须为一己立场辩护时所使用的一时权宜。”
“哦?”
你还真是个善人哪,山崎说道。
“小的是个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这人把情义看重得像什么似的。不过你们那女店东,噢不,大总管常感叹需要一个像你这么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吧。切记,别太为委托人着想。”山崎说道。
“这是为何?”
“损料屋可不是助人报仇的打手。若是将责任揽过了头,保准造成亏损。承接的只是差事,若是连怨恨还有不甘愿之类都给揽下,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
“真是如此?”
“当然如此。总之,上你们那儿求助的,多半是走投无路的家伙,听了这些客官的遭遇,难免会同情。不过,别忘了同情不过是个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许真是如此。”
说不定真如山崎所言。或许又市不过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让自己干的不法勾当显得正当些。虽未犯法,不,或许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罪大恶极。又市所做的事情,没有一桩是值得褒奖的。
想来,这态度还真是自以为是。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哪来的资格界定孰善孰恶、孰可怜孰可憎?
况且,或许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认定己善彼恶,自己才用得出敌这个字眼。敌若是恶,那么己便是善了。但自己的行径,岂可能是善?
大爷所言的确有理,又市回答道。
别这么客气,山崎说道:“枉顾人情者非人。然而须了解同情亦是一种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产生的人情。”
“大爷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将凡事视为事不关己?”
“当然事不关己。因此更应极力避免将之视为一己之事,对委托人产生同情。随委托人又哭又怒,只会令自己失去立场。别忘了这不过是门生意。”山崎比出拨弄金币的手势说道,“这你千万得牢记,又市先生。绝不能将击倒对手视为逞一己之快。该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们的差事,不过是收下银两代其承担损失。损料的目的是填补损失的缺口,在咱们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开,再由咱们干的活儿将之填平,但不可填过了头,填出一座土馒头。”
如此一来,可就没赚头了,山崎笑道:“万万不可仗着铲凶除恶的心态吃这行饭。损料屋有时的确受处境堪怜者之托,向可憎仇敌报一箭之仇,但这不过是个结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
“奉为客官?”
那狠心老头儿、混账郎中、淫荡和尚以及吝啬的青楼老板——的确都是客官。拜这些家伙干了恶毒勾当之赐,损料屋才有差事可干。
两人的对谈就此打住。只听见风筝迎风飘荡的声响。举头望天,却不见半只风筝,只看见一羽飞鹤翱翔天际。
没见过飞鹤的又市,出神凝望了好一会儿。
那些人在浅草田圃内撒饵,山崎说道。
“撒饵喂鹤?”
“没错。好供高官放鹰猎鹤。这些鹤真是可怜。”
“放鹰猎鹤?”
“猎鹤并非为食其肉。放鹰猎鹤不过是个余兴。为杀而饲,好不滑稽。你说是不是?”
这羽鹤终将命丧鹰爪?
眼下还看得见鹤,也依旧听得见风筝的迎风声响。
“江户的新年可真是安静呀。”
两人只须闭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鸦雀无声。
大坂绝不可能如此静谧。大坂这地方,说好听些是热闹,说难听些是嘈杂,哪可能听到目光不可及的远方的风筝声响。江户的新春,远比大坂质朴、素净。
人口虽多,武士却有不少,或许这正是原因。
静过了头,可就教人难挨了,山崎回道。
“大爷受不了安静?”
“没错,这种安静反而更令人心浮气躁。若是深山幽谷,安静是理所当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如此安静,难道不教人觉得不寻常?元旦时自家的蟋蟀鸣叫,就连隔壁三轩两邻都听得到。真是教人难挨。”就新年发过一阵牢骚后,山崎方又说道,“唉,这就是在下的缺点了。”
“缺点?”
“不是说过在下讨厌安静?”
“大爷可是喜欢嘈杂?”
“噢,嘈杂是没什么好,但该怎么说呢,瞧瞧在下——一张嘴永远闭不上。想必你早已发现,在下老是这般唠叨个不停。在下的缺点就是话太多,总之就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人说沉默是金,或许在下就是被这张嘴给害了,老是与财无缘。若不是穷怕了,在下哪可能给逼得大过年的还来干这野蛮勾当?”山崎自嘲道。
野蛮勾当……
这回需要干一桩野蛮勾当,去将山崎先生请来——大总管是这么说的。至于这野蛮勾当究竟是什么,又市就不得而知了。
就字面上推敲,应该是需要气力或打斗的差事。但山崎怎么看都不像是干这种事的。虽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看不出有几两身手。怎么看都是个绝不佩刀的古怪武士,哪适合干什么野蛮的差事?
不出多久,一个绘有阎罗王的招牌映入两人眼帘。两人终于抵达位于根岸町的损料屋——阎魔屋。
二
镇坐于上座的,是阎魔屋店主阿甲。
又市总是猜不透这女人的年纪。想必早已超过三十,甚至可能超过四十。但就一身威严看来,或许还要更年长也说不定。只不过,她的眼神颇为年轻,有时甚至像个小姑娘般熠熠生辉。即便如此,若是被她那锐利眼神一瞪,论谁都得退缩三分。
女人真是难解。尤其在昏暗的房中,更是教人难解。
这里是阎魔屋内厅后的一处不为外人所知的密室。室内几无日照,是个密谈的绝佳场所。
约十叠大的木造地板上,坐着山崎以及一个剃发长耳的巨汉——经营玩具铺的仲藏。又市与搭档林藏则屈居于下座。
一丝微弱阳光自暗门的缝隙射入,在阿甲的脖子与衣襟上映出一道细细的光影。
说吧,这回要取什么人的命?山崎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么个骇人的问题。“都将在下给唤来了,想必有哪儿又能多卖一具棺材。虽是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忌讳,就把话给说清楚吧。”
“先生何须心急?”阿甲语带一丝困扰,但并未否定山崎的推测。
这回得取人性命?又市不由得双肩紧绷,偷偷朝林藏瞄了一眼。
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两人在京都一带干过的差事里,也取过几条人命。虽从未亲自下手,但有几回也算得上是害命帮凶。
“这回是山崎先生最擅长的复仇差事。”阿甲说道。
“复仇差事……”山崎手摸着下巴说道。
长耳察觉又市正出神凝望山崎,便开口说道:“阿又,这位大爷可是个复仇家哪。”
“复仇家?”代当事人复仇的行业?
“在下绝不代人复仇。”
“有时不也干这种勾当?”长耳回道。
“极少。且那绝不似你所想。”
“那么,可是助人打群架?”
“阿又,打群架的是另一行。咱们是损料屋,图的不是增,而是减。”
“减……此言何意?”
“我说阿又呀,为弱方助阵是打群架的差事,咱们损料屋求的正好相反,乃是以减损为基准衡量双方实力差距。因此,谋的是减少强方实力。这位先生不打群架,而是在仇人或仇家实力过强时,或某方请来多名帮手时,在隐秘里动些手脚,以使双方实力相当。这位大爷可厉害了,”长耳继续说道,“犹记一年前,他曾助十二名毫无帮手的孩子,与一师承新阴流剑法的仇人公平决胜,靠的是在前一夜断此仇人手脚之筋,废了其右手右足。”
总之,就是布置得双方实力相当,林藏说道。
“让双方公平决胜不就行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若有足以使强敌瘫痪的实力,代客官杀了仇人不就得了?”
如此一来,便失去复仇的意义。山崎说道:“事前委托他人暗杀仇人,只会使复仇者颜面尽失。复仇的目的,绝非单纯为一逞心中之快而挟怨报复。不少是武家为保体面,而被迫行之——”总之,不就是个愚昧野蛮的风习?山崎语带不屑地说道。“那么,这回要封的,是复仇者之手,还是仇人之手?”
“都不是。”阿甲回答道。
“都不是?”
“没错。或许算得上助仇人一臂之力,但委托人实为复仇者。”
“不懂。”山崎纳闷道,“既然是助仇人一臂之力,委托人理应是这仇人才是。难道是复仇者委托咱们助其自戕?这未免离奇。”山崎将双手揣入怀中,继续问道,“难不成你们这损料屋,就连自戕的忙也帮?”
绝无此事,阿甲回答:“我们除了代人承接损失,什么忙也不帮。虽无权干涉他人自戕,但助人成全此行,并非损料差事。丢失性命终究是损,若是让客官有所损失,我们这招牌必得卸下。”
这道理在下也懂,山崎说道:“看来大总管是打算阻止这客官自戕,是不是?”
大过年的,大爷为何满口怪话?长耳说道。
满口怪话的,是你们大总管吧?山崎回嘴道:“复仇者欲委他人助仇人一臂之力——若要推论,无非是此人认为自己实力过强,仇人实力太弱。这回难道是因仇人实力太弱,复仇者主动要求封自己五分功力?听来是个公平的考虑,但复仇哪有人计较公平与否?这岂不是主动削减自己成功复仇的几率?眼见自己占上风,便委人助对手一臂之力,有哪个傻子是这么算减法的?如此一来,不就等同于请人来打群架了?这……是哪门子的减损?”山崎说道。
仍是减损,阿甲回答。
那么,还请大总管明说,这下山崎提高嗓门问道:“在下不懂为何得与这些布置机关的共事。难道这回的差事得设什么暗局?”
言下之意,是不屑与我共事?长耳问道。他的长相的确怪异,鼻子平塌,嘴却奇大。
这长耳仲藏平日以制造孩童玩具为主业,副业则是以一双妙手代人制造戏台的布景道具。仗其不凡手艺,亦不时承接损料差事所需之大小行头。
并非如此,山崎略显疑惑地说道:“只不过,你干的尽是些障眼的活儿,而我干的尽是些野蛮勾当,性质大相径庭。”
“没错,”阿甲眉头微皱地回答,“就连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连大总管也不解?这还真是罕见。”长耳朝前探出了身子。他的巨大身躯让这密室显得更是狭小,想必他本人也为置身斗室感到不舒服。
阿甲正欲开口,突然有人拉开暗门。映照其脖颈与衣襟的细细光影突然扩大,连嘴唇都在光中现形。她的一双红唇先是闪现刹那,旋即又为黑影所包覆。
来者是小掌柜角助。
这身形瘦弱的小掌柜悄声步向阿甲,对其略事耳语,阿甲便微微颔首说道:“咱们就会客吧。”
还有谁要进来吗?长耳问道。
“是委托人。”
“委托人?”山崎再度提高嗓门惊呼,“大总管,此话当真?虽说这回就连大总管也不解,但今后还有其他差事得干呀。这回承接的真是野蛮勾当?”
确是如此——阿甲回答。
“当然是如此,否则何须找来在下?那么,大总管,要在下同委托人会面这点,着实教人难以置信。如此一来,可就大事不妙了。让人见着在下的后果将是如何,大总管要比谁都清楚吧?”
不论理由为何,伤人毕竟是大罪。山崎有时就连取人性命的差事也承接——说老实话,干这行和杀人凶手根本没什么两样。
“我当然清楚。”阿甲以惯有的威严语气回道。
“那又何必——”
“今日就姑且相信我一回吧。”话毕,阿甲朝角助使了个眼色。
是,角助短促回答,迅速步出房外。这家伙平日分明是个马屁精,这种时候行动起来却格外机敏。
不出多久,一名脸色惨白、比角助更为瘦弱的武士,在角助的引领下步入房内。
一眼便可看出他不是浪人。只见他手持斗笠与大刀,一身简洁的旅行装束。但凹陷的两眼不仅有着浓重的黑眼窝,还一片通红。
这武士有气无力地向众人低头致意,接着便眼神飘忽地拖着虚弱的身子步向阿甲,在她身旁跪坐下来。
阿甲转头望向武士。
或许是感觉有人正紧盯着自己,武士先是紧张得浑身打战,旋即再度低下了头。“在下为川津藩士,名曰岩见平七。”武士低声说道。
“川津?那不是周防一带的一个小藩——噢,失礼,一个藩吗?”
是的,角助佯装殷勤地代武士解释:“这位客官蒙受极大损失。不,若是置之不理,往后还可能损失得更为惨重,绝非其只身所能承担。因此,方才委托咱们代其扛下这损失。”
说来听听,山崎说道。
但岩见依然沉默。
山崎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静默。果不其然,这饶舌的浪人不出多久,便像是跪坐得不舒服似的,不住改变坐姿。
深吸两口气后,武士终于勉为其难地张嘴说道:“在下来到江户是为了寻弑兄仇人。”
果然是桩复仇差事,山崎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是的。家、家兄岩见左门,生前官拜勘定吟味役。前年夏季遭下属谋害,因此丧命。”
“遭下属谋害?”
“是的。家兄查出有下属擅自挪用公款,欲呈报告发,此人为封家兄之口而下毒手,后因真相为人所察,遂脱藩遁逃——表面上的说法是这样。”
“喂喂,什么叫表面上的说法?”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个说法与事实不符,长耳说道:“此事另有真相,是不是?岩见大爷。”
是——岩见有气无力地回答,接着便自怀中掏出两纸书状,递向又市等人。“这就是町奉行所颁发的复仇赦免状。”
“赦免状?”山崎说道,并欲伸手拿取。但指尖才触及书状,便旋即抽回。“不就是几张批准杀戮的破纸头?”
山崎吐了口气,语带感叹地说道:“只要持有这书状,便可公然取人性命。不,即便有千百个不愿,也得开杀戒。总之,实在是愚蠢至极。即便有什么堂皇的大义名分,杀人终究是杀人哪。”
还不是为了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
“没错,正是为了体面。为体面取人性命——”
“绝非正当。”代山崎把话说完的,竟是岩见。
原来是这么回事,山崎先是倒抽一口气,旋即感叹了这么一句,又默默地望向阿甲。
正是这么回事,阿甲回道:“岩见大人须诛杀的仇人——是一名曰疋田伊织的防州浪人,自去年起潜伏此地,隐姓埋名悄然度日,以木工、搬运工之差事糊口。一个月前,川津藩派遣的探子探出了疋田的藏身之处,与本人确认无误后,旋即通报自藩国来江户的岩见大人。藩国即刻呈报本所的与力,亦与町奉行所的账簿进行对照,查明无误后,于昨日向岩见大人下了通令。”
“故已是骑虎难下?”山崎感叹道。
“没错。疋田伊织亦已被本所方拘捕。不过……”疋田大人实乃遭人嫁祸,岩见语带伤悲地说道。
“这话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呀。”坐姿益发懒散的长耳说道。
“因为实情如此。”岩见先是抬起头,旋即又垂头解释道,“家、家兄丧命时,在下与疋田大人均在现场。不论外人如何搪塞,这绝对是实情。”
“看来,必是有谁说了些什么吧?”长耳窥探着山崎说道。
不知何故,山崎只是默默不语。
又市直觉案情绝不简单。“也就是遭人嫁祸了?”
若是遭人嫁祸,只消将真相公之于世不就得了?林藏说道:“就连复仇者自己都这么说了,想必案情就是如此。我说大总管,看来咱们若是任其厮杀,对这位客官及仇人而言都是损失。欲填补这损失,唯有将真相公之于世,是不是?”
“并非如你所想。”山崎回头朝林藏狠狠一瞪说道。
“并非如我所想?那么,该作何解释?”林藏问道。
又市亦有同感。诛杀无辜者不仅有违天理,亦有违人伦政道。明知对方清白却得下手诛之,有谁下得了手?既然复仇者坚称仇人无罪,面对仇人时,当然毫无理由出手。果真是场了无意义的复仇之斗。
“这仇人——并非遭人嫁祸。”山崎说道。
“但这位客官自己都这么说了。”
“即使如此,也并非遭人嫁祸。林藏,即便谋害其兄者另有其人,那姓疋田的也确为清白,但此人的仇人,依然是那姓疋田的。”
“此话怎讲?”
“不是连赦免状都颁了?”山崎以食指在榻榻米上敲了敲,“这东西,并非批准复仇的许可,而是仇得报,仇人也不得存活的状令。时下平民百姓也不时假决斗之名行报复之实,但这不过是模仿武家的行止。武家的决斗不同于百姓的寻仇,绝非为报杀亲之仇而杀生的报复行为。”
“那么,会是什么?”
被又市这么一问,山崎一脸阴郁地回答:“乃是义务。”
“义务?”
“没错。决斗,绝非因至亲被害的愤恨、伤悲而为之。唯有为报亲族长辈遇害之仇的决斗可获赦免,便是明证。欲为晚辈报仇,则绝无可能获准,即便遇害者为一己之子或弟。此外,若败于仇人之手,亦不得再次决斗。若为这些规矩所束缚,这算哪门子复仇?”总之,武家的决斗不同于百姓的寻仇,山崎如此重申,接着又继续说道,“对尊崇忠义武勇的武家而言,决斗乃武士必须履行的义务。即便心无怀恨故意不为,或虽愤恨但选择忍让,也无权拒绝履行。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放仇人乃武士之耻。”
“即便如此,这位客官不是说过,这仇人实为清白?”
“唯有遇害者为一己之亲族晚辈,决斗者方有权裁决对方是否无辜。”
“诛杀仇人,难道不须经任何研议裁决?”
“裁决——想必并非没有,只是已经了结。既然赦免状都颁了,杀害此人之兄的凶手便是那姓疋田的。就连奉行所的记录上都已有明载。也就是说,主君已经如此裁定。”山崎说道。
岂有此理,林藏并不信服,又转身说道:“藩主裁定后便无法翻案?这是哪门子法理?”
“法理?这便是法理。”
“但……”
林藏,阿甲厉声制止道:“就算再不合情理,天下既循此规矩,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岂能坐视不管?”
“瞧你口气狂妄的。即便你在此处厉声抗议,天下也不会因此改变分毫。还是省省力气吧。”
林藏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山崎指向官府颁发的书状说道:“奉行所经账簿比对,亦认定此裁定无误。况且这仇人已经为其所捕。事已至此,已无他法可想。无论如何,这场决斗都得举行,且必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行,来个杀鸡儆猴——”
闻言,岩见紧按双膝。
你,剑术如何?山崎问道。
“这……”岩见一时答不上话来。
“依我看,是完全不行?”
“诚如大爷所言,就连竹刀也使不好。”
“果不其然。其实从大刀的握法便可看出几分。那么,对手可是个高人?”
“疋田大人在众藩士中,是个数一数二的好手。”
“噢,不过,你应知决斗者不得雇帮手的规矩。欲寻帮手助己复仇,须先取得官府许可。这回不同于半路遇见仇人,乃是公开决斗,何况对手又是个囚人,欲事前串通也是无从。若欲护己之身——”
在下已有一死之觉悟,岩见说道。
“原来,你已有死于对手刀下的觉悟?”
“不仅如此,甚至曾有于决斗前自戕的打算。不过,如今已打消这念头。”
是我劝这位客官打消念头的,角助说道。
是你劝的?山崎抬起视线望向角助问道:“此人既已决心一死,又何须劝阻?”
因这死毫无意义,角助回答道。
“毫无意义?”
“岩见大人家中尚有数名年幼亲属。倘若岩见大人为此送命,往后这些亲属……”
“晚辈终将重蹈在下覆辙。唉,如此一来,年幼至亲将被迫落入与在下相同的境遇。”
“所以说是毫无意义?不过,岩见大爷,既已有一死之觉悟,只要在决斗中死于对手刀下,一切不都解决了?”
“在下若出席决斗,想必……不至于死于对手刀下。”话毕,岩见便低下了头。
“此言何意?难不成有自信胜出?”
“接下来的,就由我来解释,”阿甲说道,“川津藩已遣来见证人一名与帮手九名,合计十名,预计将于后天抵达江户。”
“九名?”
“没错,正是九名,均为藩主指派的帮手。”
“遣来帮手倒可理解,但何须动用九名?怎么看都是小题大做,这已称不上是助阵,也不是决斗,而是聚众杀人吧?”
的确是聚众杀人,阿甲说道。
“看来有人要不惜一切代价,欲取疋田大人性命。”
“会是什么人?”
这……会是何许人呢?阿甲来了个四两拨千斤。
这下岩见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此外,为何又需要见证人?这回举行的已是经奉行所批准、本所也将派专人前来监督的决斗,为何需要人见证?”
“我藩……”岩见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道,“虽是个小藩,但敬勇重义之风甚盛,视官学如藩主之训示,人人自幼便须彻底研读朱子学,故视复仇为武士务必履行之本愿,甚是推崇。但实际上,为复仇而进行决斗鲜少发生。”
常发生还得了?山崎说道。
“是的。这次是我藩首度决斗,故在我藩甚受……”
“甚受瞩目?”
“是的。在下离开我藩前,此事已喧腾甚嚣。不难想见,此见证人应是藩主川津盛正大人亲自派遣——”
川津盛行,阿甲说道:“此人姓川津,与藩主可有何关系?”
“他是川津藩的继任藩主。”
“继任藩主……差了见证人来?”
是的,岩见应道,垂头丧气的样子看起来丝毫不像个武士。
“这……这下可就更棘手了。”
“的确棘手。况且这继任者的亲信似乎正是那九名帮手。”
“无稽。”山崎不由得改变了跪坐之姿,“真是无稽至极。”
“管他是为仁义还是忠勇,即便有什么大义名分,杀戮终究是杀戮。而尊崇杀戮的人,全都是些混账东西。”
“的确是混账东西。”
听见阿甲也随自己吐出这句粗话,山崎抬起头来喊道:“大总管!”
“是的,诚如山崎先生所言,这些人全都是混账东西。根据岩见大人的叙述,这位继任藩主,才是谋害其兄的真凶。”阿甲板起脸来说道。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本默不作声的长耳,这下终于开口说道,“打算凭嫁祸他人抵消一己之罪?堂堂武士净爱干这种事。”
“布置机关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山崎皱眉说道。
长耳露出一口大牙说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大爷难不成想说,武士个个清廉正直,绝不干任何卑鄙勾当?保证教人笑掉大牙呀。”
“不,这种话打死我也不会说。武士百姓中均不乏恶人,地位愈高,便愈容易干出龌龊勾当。必要时,这些恶棍哪会客气?不过……”
“不过什么?”
“别忘了对手可是个继任藩主。”
“继任藩主又如何?我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位高权重的混账东西。阿又,你说是不是?”仲藏转头向又市问道。
都说不是这么回事了,山崎说道:“你说的这种位高权重的混账东西,地位愈高就愈是可憎。不过,因高不成低不就而郁郁寡欢的御家人或许如此,继任藩主可就不同了。若欲销罪,只消来句不知情,大可堂堂正正抹消。不,即便不抹消,亦有许多后路可退。不不,即便不退,人身安全也绝不至受到任何威胁,何须大费周章布局,找个替死鬼来搪塞?”
“那么,鸟见大爷,这会是怎么一回事?”仲藏问道。
鸟见?又市暗自思索这指的是什么。
山崎双颊略带抽搐地说道:“唔。看来,似有私人恩怨掺杂其中。这继任藩主,与死去的兄长及那姓疋田的之间,想必有什么纠葛?”
岩见双唇紧抿地回道:“详情……不便透露。”
“不能说来听听?”
“各位务必信任在下,唯详情实不便透露。”咬紧牙关回答后,岩见双手握拳朝榻榻米上一敲。总之,在下实有难言之隐,如此重申后,岩见问道:“难道不说出家兄丧命的理由,各位就无法接受在下委托?”
“此事敝店已经承接。”角助回答,“这几位均是受雇于敝店之人。依本行规矩,大总管阿甲夫人既已代受客官之托接下这桩差事,便准备扛下相关损失。几位雇人,无权有任何异议。”
嘁,长耳咋舌说道:“瞧你神气的。角助,我们的确受雇于阎魔屋,但可不是你们店家的伙计或是弟子,想拒绝还是能随时抽身。不过,想为你们阎魔屋卖命的家伙本就多得吓人,我们若是抽身,想必你们也不愁找不到人差遣。是不是?大总管。”
“不,绝不是这样。”阿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绝不是这样?我说大总管……”
“这回的差事,绝不容任何人抽身。”
“哦?”长耳朝前探出身子问道,“阿甲夫人,为什么我们不能抽身?”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担下这桩差事。”
“难不成是要我们无条件信任大总管?”
“信任我本就是你们的义务,而我对你们则无须信任——这就是规矩。”
长耳一脸惊讶地望向山崎。
就是为此,才要我们与委托人见面?山崎问道,接着又泛起一脸笑意说道:“这下,在下、大总管和这两个年轻小伙子的样貌全被委托人瞧见,注定没了退路。长耳的,大总管这招,让咱们如今已是休戚与共,既无路可退,亦不容失败了。唉,即便没被这么设计,这本就是桩困难差事,想必其中有些什么不得公开的隐情。大总管想必是看透了咱们的牛脾气,料到咱们打算先套出详情,再决定是否参与。这下,咱们还真是碰上了一只老狐狸呀。”山崎说道。
阿甲丝毫不为这番嘲讽所动,仅在红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么,大总管可有任何打算?”
“当然。”阿甲先是看了看岩见,接着又环视又市等人,“那么,咱们就言归正传吧。”
三
还是想不通,又市嘀咕道。
“喂。少在那儿唠唠叨叨的,”长耳怒斥道,“哪有什么办法?阿又,少牢骚了,像个不甘愿的乡巴佬。大过年的,别像个长不大的别扭娃儿似的一脸无精打采。总之目前该想的,是如何设好这回的局才是。”
初次与鸟见大爷合作,情况还真教人弄不清楚,长耳抚摩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接着,又从行囊中抽出一纸地图,在榻榻米上摊开。
图上是仲藏的自宅,位于浅草之外。
反正还不是要设计个什么无聊把戏?又市别开头说道:“话说回来,鸟见指的是什么?那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长耳数落道,两眼依旧端详着地图。
“那姓山崎的大爷,原本是公家的鸟见役。这是门俸禄八十俵五人扶持,还有传马金可领的差,扶持要比定町回还高呢。”
“我问的是鸟见究竟指什么?究竟是门官职,还是指赏鸟这嗜好?”
就是指赏鸟呀,巨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真有这种只须赏鸟的官职?”
“瞧你那傻样。鸟见是负责检视鹰场的官职,职责是确认场内是否有可供猎鹰捕获的猎物。鹰猎时若无一只鸟可捕,猎鹰与鹰匠不都要落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原来真是门专管赏鸟的差事……”竟然真有这种荒唐的官差。
果然是个天真的嫩小子,又市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长耳便如此揶揄道。
“我哪儿天真了?”
“鸟见的确是个专管赏鸟的官差,职务为确认鹰场内是否有雁或鹤可猎,但差事可不是只有这些。加上见习人,鸟见的编制可是多达四十几名呢。赏鸟何须如此劳师动众?这不是无谓浪费俸禄?”
“那么,这些人还得找什么?”
“还得找蛙、雀和鹰。”
“不懂。”
“嗯。你想想,事前先行巡视,确认鹰是否有获物可猎,就连个孩童也办得了。况且,鸟见之下还有为其撒饵、引鸟留驻的百姓。”
这下又市方才忆起,山崎也曾提过此事。
“此外,这巡视还有其他目的。其中一个,便是赶走盗猎者。若是撒了饵,附近有人饿昏了头,将诱来的鸟儿捉了吃了,岂不是前功尽弃?只不过,眼见终日有人轮班巡视,其实没几个傻子敢鬼鬼祟祟潜入鹰场捕鸟。”
“这巡视,其实不过是个名号?”
“可以这么说。实际上,其实是为了调查当地情势。”
“调查当地情势?”
“鹰场多位于江户之外。这些人便以巡视鹰场的名义,调查江户近郊山峦田野的地势风土。传马金便是用来应付这类事情的银两。否则巡视葛西或中野什么的,哪需要如此巨资?这些家伙巡视大小田圃,活像要捕蛙似的。”长耳说道。
“难怪你刚才说,这些人得找蛙。”
“没错。他们得摸清江户周遭的地势。万一江户遭人攻打,还得拿这些村落充当要塞。因此才派出这些家伙四处寻蛙。此外……”
“还得找雀?”
“当然。雀是鹰的上等猎物,且不似数量稀少的鹤,雀的身影随处可见。随处可见这点,正好提供了上乘的借口。如此一来,凡是有雀之处,就能划入鸟见的管辖范围了。”
“为何要划定管辖范围?”
“不论位于何处,凡有雀之地,鸟见随时有权踏足。即便是大名宅邸、佛门寺庙,只消宣称有雀飞入邸内,亦可通行无阻,也算得上是捉拿麻雀的捕快吧。如此一来,便得以一窥宅内形势,倘若看见什么不该张扬的,还能捞些台面下的油水。”
“台面下的油水?”
若是深谙要领,实际收到的酬劳要比同心多呢,长耳头也不抬,比出收受银两的手势说道。
“鹰指的又是什么?这些人连鹰也得监视?”
“鹰指的是鹰匠。表面上,这鸟见役隶属鹰番所,名义上归鹰匠统辖。事实上是个监视鹰匠的职位。”鹰匠可是无法无天哪,长耳这下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不过是个驯鸟儿的,却总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有些老是目无法纪。监视这些家伙,亦是鸟见的差事之一。”
“怎么干的尽是些监视他人的勾当?”
“原本的名义就是监视鸟儿呀。那山崎寅之助,之前就是个鸟见。”长耳说道,“后来不知怎的,却沦落到过着无家无业的日子。个中缘由我是无心探听。不过,阿又,对这家伙可不得不防呀。”
“比你还该提防?”
“我这人最自豪的,就是表里如一。”
“你这家伙只有里,哪来的表?任谁见着,都要觉得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相较之下,那位大爷看起来正常多了。”
正因如此,才得多加提防呀,仲藏一把拉过烟草盆,为烟斗里填入烟草。“别看那家伙一脸斯文,实际上武艺高强,强得吓人呢。从相貌难辨其身手,这是那家伙最教人害怕的地方。”
不懂,又市拉上衣襟,打岔道:“倒是,你这破屋怎么冷得直教人打战?既然有火抽烟,何不生火取暖?”
“不成不成。你难道忘了那张蛤蟆皮?”
“哦?”
长耳指的是他为戏班子以兽肠加工制成的道具,一张以风箱吹胀的巨大蛤蟆皮。
“就是那臭气冲天的东西?”
“没错。若是将屋内烘暖了,皮可是要发臭的。”
“那东西还没做完?”
“上回做的那张太大,一胀起来就撑满整座戏台了。做得虽好,到头来却派不上用场,只得再缝制一张。光是为了准备这张当材料的皮,就耗费了我整整三个月。”
“撑满整座戏台?那东西真有这么大?”
“毕竟是个里头空无一物的皮球呀。不把气打足,便无法胀到想要的形状。谁知打足气后,竟比预想的大了两成。”
只能怪你自己手艺拙,又市骂道。
“卖双六的,瞧你这脾气,像你这种低贱人等嘟嘟囔囔,有谁会搭理?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不过,阿甲这臭婆娘,这回神气个什么?真是个混账东西。”
“我也不服气。”想到自己只能被阿甲那副威严押着打,又市满心不舒坦。
“可是对这桩差事的前后来由不服气?瞧那黄毛小子似的武士,到头来什么也没交代。”
不是为这个,又市撩起后摆说道:“谁在乎缘由什么的?即便缘由有多名正言顺,也与我无关。那武士吃了些亏是千真万确,这也算得上是桩损料差事。既然大总管严词申诫不得抽身,也只能跟她这回了。”
那么,是对哪儿不服气?仲藏叼着烟斗问道。
“不觉得差事的安排过于粗糙?”一点也不审慎,又市心想。
嫌粗糙又能如何?事还是非办不可呀,长耳抛下火种说道:“那武士都求咱们救仇人一命了,咱们也只得制服那一大伙打群架的。”
“这我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