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口女(1 / 2)

前巷说百物语 京极夏彦 20150 字 2024-02-19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昔有继母挟怨

拒喂继子以食

致其饥饿而死

此继母自身产子后

后颈竟生一口

进食时盘发成蛇

夹食入此口

数日无喂食

则痛苦难当

可见善嫉之继母

足不可取

还真是桩难应付的差事呀,角助说道。

角助是根岸町的损料商阎魔屋的小掌柜。损料屋从事的是出租物品并依物品减损程度收取损料的生意,论性质或许与租赁铺相当,但阎魔屋可有些不同。私底下,阎魔屋还干些与同行不同的生意,就连客人的损失也代为承担。况且,阎魔屋代遭受损失的客人担下的还不是普通的损失,而是以金钱无法弥补的损失。当然,也会从中收取相应的费用。担下后,客人的损失,就成了阎魔屋的损失。为此,阎魔屋要尽职尽责地为客人填补损失。遭受损失者仅须向阎魔屋支付损料,便得以弥补这金钱无法弥补的损失。

承担的损失可谓形形色色,其中亦不乏不宜为人所知——有违法理的。当然,此类损失须支付的损料并不便宜。

又是桩野蛮差事?又市问道。

此处是一家位于根津权现前的茶馆。

若是如此,可就轻松多了,角助将本欲吃下的团子串放回盘中说道。

“轻松多了?”

当然轻松多了,角助重申道。野蛮差事指的,就是用暴力——有时甚至不惜取人性命——以填补损失的差事。“野蛮差事无须动什么脑筋。倘若需要高人,咱们店里也养了几个,况且还有长耳这名大将呢。”

没错,阎魔屋旗下的确不乏高人。例如过年时曾一同共事的山崎,就是个不用任何武器就能取人性命的高手。长耳则是一名叫仲藏的玩具贩子,有着一身善于打造道具行头的高超本领。须堂堂正正决胜负时或许派不上用场,但碰上得耍点手段的差事时,可就不可或缺了。

“总而言之……”又市啜饮了一口茶,这天冷得直教人难受,“该不会是要杀了哪个地痞流氓,或是要整一整哪个作威作福的旗本吧?”

“当然不是。”角助再次将团子送向嘴前,“若是这类差事,目标如此明显,可就容易多了。无论是寻仇泄愤,还是欺诈窃取,都还算容易。凡是看得出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的,大抵都不难办。只消去除多余的,补上不足的便成。若有什么损失,也不难填补。不过……”

“不过什么?角助,你这人怎么老爱把话说得不干不脆的?我虽是武州出身,性子却比江户人还要急。若是招待我喝几杯酒也就罢了,现下咱们可是在这风吹日晒的摊子上吃团子。若是没什么损料差事要交代,我可要回去了。不戴上头巾做点生意,我可要饿肚皮了……”

又市以贩卖双六营生,他才一起身,角助便一把攫住他撩起的衣摆。“急什么?瞧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你以为你长我几岁?不过是生得一脸老气横秋罢了。那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有人在盯着咱们呢,角助悄声说道。

又市以余光往旁一瞄,果然看到茶馆的老太婆正一脸狐疑地望向这头。

“别担心,这老太婆耳朵不灵光,即便落雷打在身旁,照样能呼呼大睡。好吧,阿角,这回来找我商量,想问的究竟是差事该如何办,还是该承接与否?至少先把这点给说清楚。”

“这,也是个问题。”

“喂,凡是受托的差事我一定照办,至于是否该承接,可就没我的事了,是你们那头的责任不是?是否承接全由我决定,一旦承接,就竭尽全力把事情办妥,你们不过是为我们卖命的小棋子,对任何差事均不得有分毫抱怨——你们那吓人的大总管不是常这么说?”

差事已经接下了,角助说道:“正是因已经接下了,才会如此困扰。”

“接下了?那么硬着头皮办妥不就得了?大总管是怎么吩咐的?”

“就是大总管差我来找你商量的。”

“找我商量?商量什么?”

这我比你还想知道,角助皱着眉头回答。“大总管只表示——这回的差事既非害命强夺,亦非哄骗巧取,如此麻烦的差事,就数又市最拿手。”

“喂,未免太高估我了吧。不,也不是高估,这分明是推卸责任。我不过是个受雇的手下,哪做得了什么主?”又市一脸不悦,再度在红毡毯上盘腿坐下。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老是嫌不该有人丧命,得多动点脑筋做事的,不正是你?与其不动脑筋糊涂蛮干,不如交给我这能言善道、办起事来有一套的小股潜,保证能圆满收拾——不知道老爱如此自夸的是谁?”

“还用说?不正是我?”

没错。

不论是什么缘故,又市对取人性命都极端厌恶。不管其中有任何理由、任何大义名分、任何爱憎——只要布的局里必须有人送命,又市干起活儿来就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但这既不是为了什么节操矜持,也不是出于善心,不过是感觉这种做法未免流于简易粗糙。

当然,有时真是别无选择。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再怎么讲节操,对于自己做的事情原本就见不得光,他也是心知肚明。

即便如此,害命终究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天真——大总管阿甲与山崎都如此形容过自己。又市自己也知道,或许这天真的矜持,不过是对自己从事这或许为世间最低贱的行业的垂死挣扎。

你们不都说我天真?又市说道:“每回见到我都是满口天真、天真的,活像把我当成小鸡了。”

“瞧你这小伙子,还真爱闹别扭。好吧,你若是无意,我就去找那卖吉祥货的商量吧。先告辞了。”

“且慢。”这下轮到又市求角助留步了,“你真打算找那京都来的混账东西?保准教他大敲竹杠。”

“哎呀,你这话说得可真狠。阿又,那卖削挂的林藏不是你的搭档,不,你的兄弟吗?”

谁是他兄弟了?又市狠狠地诅咒道。

又市与吉祥货贩子林藏结识于大坂。两人结伙在京都招摇撞骗了一段时日,由于出了点纰漏,只得双双沦落到江户。算来两人的确是搭档,但又市自认两人不过是一丘之貉,从没将林藏当作兄弟。

在京都时,林藏曾有霭船林藏这诨名。霭船是为亡者操驾的幽冥船舟,相传此船自大津的琵琶湖出发,一路攀上比叡山。这诨名似乎就是借用这典故,比喻自己花言巧语的功夫了得,吹嘘起来犹如陆上行舟。

林藏是个以阿谀逢迎度日糊口的不法之徒,至于又市,有的则是小股潜这不雅的诨名。总之两人是物以类聚,但这点更是教又市不服。

他哪成得了事?又市说道:“找上那混账东西,保准成个烫手山芋。不出两句话就满口钱呀财的,实在烦人。那家伙老是得意扬扬地自称霭船,但有谁这么称呼他了?叫他破船林藏还差不多。同样是出自大坂,大黑伞要比他可靠多了。”

教你形容得可真是不堪哪,本欲起身离去,这下角助又坐了下来。“不过,阿又,若你不愿谈,除了找林藏商量,我也别无他法。别忘了,这桩差事咱们已经接下了。”

“你这对耳朵可真不灵光呀,角助。我哪说过不愿谈?不过是嫌你话说得不得要领罢了。”

只怪此事难说分明,角助拉起衣襟说道:“我都试着将如此难说分明的事解释清楚了,你也少打点岔用心聆听。虽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背后原委还颇教人心疼。”

“那又如何?”

况且,其中也无损失——角助说道。

“若无损失,此事与损料屋何干?这种差事打一开始就不该接下,回绝了吧。”

“不,应说损失确实是有,只是无从填补。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大妥,其实咱们不出头,损失也能填补。不,似乎也不能这么说……”

“少这么磨磨叽叽的成不成?”

“菊坂町那条大街——”角助指着那个方向说道,“那条大街斜对面住有一个旗本,名曰西川俊政。此人石高不甚出众,算不上什么大官,但家出名门,为人严谨正直,行事亦是一丝不苟,从未有任何恶名。这回的委托人,即为其妻阿缝夫人。”

“是他老婆委托的?”

“没错。阿缝夫人乃其后室,原配阿静夫人已于五年前秋天病逝。”

“病逝?”

“似乎是产后体衰,产下婴孩后便卧病在床,不出一年便告辞世。”

“有产下孩子?”

“是的。产有一子,名叫正太郎。丧母后,那孩子暂由俊政大人的严母阿清夫人代为照料。不过……”

“此人又娶了个后室?”

没错没错,角助颔首说道:“旁人极力劝说孩子亟须母亲照料。想必不论出身武家、商家抑或农家,凡是孩子都该有个母亲。俊政大人虽本无此意,但仍为众人说服,在阿静夫人辞世两年半后的前年春天,迎娶了阿缝夫人。梅开二度,时间上还真是凑巧呀。”角助突然来了一句岔题的闲话。

“这和梅开不开有何关系?快把话给说下去。”又市催促道。

“至此为止,此事尚未有任何损失。但据传这俊政大人,对这桩亲事似乎颇为犹豫,其中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又市对近似欺诈的媒妁亦颇为擅长。不时以粲花般的口舌将还未出嫁的老姑娘给嫁出去,或竭尽手段为娶不到妻的家伙娶个老婆进门。此类欺诈媒妁中,不少是觊觎财产地位而干的投机勾当,但又市玩弄的伎俩略有不同。又市最擅长的,就是助人抹消不宜张扬的隐情。他懂得如何为人遮掩悲伤过往或不堪内幕,以顺利牵成红线。

“是有哪儿不讨人喜欢?那个名叫阿缝的后室。”

若是为此,又市那套伎俩便派得上用场了。

没这回事,角助挥手否定道:“唉,想必俊政大人应是对前妻心怀愧疚吧。也不知是愧疚,还是难忘旧情。据说两人曾是一对鹣鲽情深的鸳鸯夫妻。但娶阿缝夫人进门后,发现这阿缝夫人竟是性情良善、勤勉持家,还生得一副出众容姿。娘家虽不过是个不显眼的小普请组,但阿缝夫人毫不违逆、安分守己,并勤而不怠,简直是个无可挑剔的天赐良妻。”

“这不是好事一桩?”

“看似是好事一桩。”至此为止,的确是好事,角助略事停顿,啜饮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婆媳相处亦甚为融洽。如此一来,当然又要为家门添丁了。进门一年后,阿缝夫人便产下一子,去年春天她产下次子正次郎,即正太郎的异母兄弟。”

“喂,该不会是为了争家产吧?若是这位夫人试图将原配所生之子踩在下头,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这种差事我可不碰。”

“并非如此,家产归谁,已没什么好争的了。”

“已没什么好争的?”

“长子正太郎,已于去年夏日辞世。”据说死时年仅五岁,角助含糊其词地说道。

“这样啊……”又市霎时哑口无言。总不能回角助一句节哀顺变吧。“是因病,还是意外?”

“表面上……是因病。”

“什么叫表面上?难不成是被人给杀了?”

这就无从得知了,角助别开脸说道。

“无从得知?这点可是非得查个分明不可呀。”

“的确得查个分明。不过,怎么查也没个头绪。着实教人难以置信。”

“怎么说?”

“这……”角助似是欲言又止,就此闭上了嘴。

“把话说清楚呀。你要我用心聆听,我不都照做了?听到这头,的确听不出个中有任何损失。就连委托这桩差事的夫人,似乎也未遭婆婆欺凌,夫婿亦未有亏待。这下唯一让人生疑的,不就剩那原配之子的死因了?”

“无一处让人生疑,表面上看是无人有任何嫌疑。话虽如此,问题就出在其实有人有嫌疑。”

“什么人?”

“不就是委托人阿缝夫人?”

“这不就奇了?连委托人自己都这么说,那么就是确有嫌疑。难不成你认为委托人的自白教人质疑?”

角助转头面向又市回道:“没错。”

“那就更不该接下这桩差事了。就连委托人都撒谎,这差事还有什么好办的?难道你们连代人圆谎都要承接?难道只要有银两可收就放弃原则?唉,我也没啥资格装体面,也知道当然是利益至上,欺瞒世人也是咱们的差事之一。但倘若是委托人自己撒的谎,不就等于连你们也受骗了?”

少安毋躁,角助蹙眉说道:“依阿缝夫人的说法,正太郎这孩子是饿死的。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饿死,是被人给折磨死的。”

“被人给折磨死的?”

“没错。阿缝夫人表示是她自己将那孩子给折磨死的。”

“也就是说,被她给杀害的?”这番话听得又市惊讶不已,“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是坦承自己杀害了继子?”

“若依她所言,正是如此。”

“而你认为她这供述是谎言?”

“我想说的,是这番供述不能全盘相信。不论是横看还是竖看,阿缝夫人都不像是会杀害孩子的凶手。”

“这、这是你自己的判断吧?人不可貌相。即便如此,喂,角助。”又市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怎么了?”

“倘若这女人说的是真的,究竟是什么用意?这种事为何要找上损料屋?难不成是要咱们帮她把证据给抹除?”

“有什么好抹除的?根本没人察觉。不过是坦承自己的罪状罢了。”角助说道。

“若要偿罪,理应恭恭敬敬地上衙门自首才是,找你们这古怪的店家忏悔有什么用?既然将一切都给供出来了,表示她既后悔,也有了觉悟。即便是武家之妻,杀害孩子也得定罪吧?”

“若是蓄意将孩子折磨死,应该也是得偿罪的。”

“那么……”

“因此,阿缝夫人才会备感困扰。首先,不仅是夫婿,婆婆与其他家人均不知情。实情至今无任何人察觉。”

“怎可能无人察觉?”丧命的是住在自己家中的孩子,饿死前必经一段衰弱时期,家人岂可能看不出?

“他人的家务事,总是难为外人所察觉,武家尤是如此。”

“即便如此……应也偶有非家人者出入才是。”至少婆婆应常在家中。

“总而言之,倘若孩子遭折磨致死确是事实,的确至今无人察觉。若东窗事发,早就万事休矣。正因无人知情,阿缝夫人方能平安度日至今——”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那就该上官府自首才是。”

“向官府坦承自己杀了继子,你认为后果将会如何?”

“还会如何?当然是被论罪。”

“若被论罪,虽不知武家可能遭处何种刑罚,或许是死罪,抑或是流刑,总之必然被论罪。但如此一来,对夫人百般信任的夫婿、善待夫人如己出的婆婆以及对夫人景仰顺服的仆人们可会高兴?是会夸她真是个正直的妇人,还是将她视为杀子仇人?阿缝夫人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子,虽说两个孩子非同母所生,但知道实情后,这家人可会善待杀了自己儿子的妇人产下的孩子?”

“这罪应该不会波及孩子。”

“孩子当然无罪,这点道理武士也应知晓。只不过,待这孩子长大成人,哪天问起自己生母的下落,家人该作何解释?向他明说你母亲杀了你哥哥,已遭国法惩处?”

“这……”

“这实情,只怕再想隐瞒也隐瞒不了。家人或许能避而不谈,但外人的口风守得了多紧?想打听绝对探得出真相。即便无意究明真相,一家人真能毫无隔阂地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或许真是如此。

“况且,或许阿缝夫人的愧疚可借偿罪弥补,但对一个大家庭来说就可没这么简单。出了个罪人,对家门清誉不可能毫无损伤。”

“何必在乎面子之类?”

“阿又,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咱们蒙羞大可一笑置之,但武士可是靠体面吃饭的。武家一旦蒙羞,不仅可能偿命,甚至可能要灭门或切腹呢。”

“这……”这下又市也无话可说了。看来即便忍得无比辛苦,或许终生隐瞒下去方为上策。但角助也说了,长此以往,对阿缝夫人将是一辈子的折磨。

“看来这是个心境的问题。”

“不愿隐瞒便无法解决。若欲解决,便得如你所说,去官府认罪伏法。但如此解决,可就有损失了。”

“难道现况无任何损失?”

“当然没有任何损失。不,即便有损失,只要继续隐瞒,也能自动弥补。但真该继续将此事隐瞒下去?”角助抱头深思道。

有人杀了继子?长耳露出一嘴大牙说道:“看来又是一桩麻烦差事。爹娘儿女什么的,我对这类差事可不擅长。”

“瞧你生得这副模样,当然注定与爹娘儿女无缘。若是生下同你一样长相的子女,想必世世代代都要对你怨恨不已。不不,生下你这家伙,想必对你爹娘便已是一桩灾难了。别说是爹娘生下你时给吓得魂飞魄散,只怕就连产婆瞧见你这张脸孔,都给吓得魂归西天了吧。”

给我闭嘴,这下长耳的一副大牙露得更是狰狞:“我出生时,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呢。据说生得一脸洁净无瑕,就连产婆见了都不住膜拜。幼少时常被人误认为女孩子,夸我将来不是成个男戏子,就是成个男扮女装的戏子。唉,后来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长大后就成了这副德行。不过,毕竟是渐渐变丑的,想必也没让爹娘多吃惊。”以演戏般的夸张口吻说完后,仲藏便高声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臭秃子,给我认真听好。”

“还不都得怪你爱揶揄人?总而言之,有个稚嫩幼子辞世,着实教人心疼。而且这位委托人,看来似是已无退路。”

“你认为她已无退路?”

“没错。唉,这位阿缝夫人,似乎这辈子就只有继续隐瞒,不让夫婿儿子察知,至死也将杀害继子的真相带进墓中一途。唉,担罪而活,或许比伏法受罚更为煎熬,但这也是因果报应,自食苦果。若对遇害的继子心怀愧疚,也就只能拿这充当惩罚了。”

真得如此?又市双手抱胸地应道。

“难不成有其他法子?”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长耳的,我不懂亲情是什么。我娘在我还小时,就随情夫不知去向。我爹则是个成天喝得烂醉又不肯干活儿的窝囊废。我一次也没感激过他们俩将我生到这世上,恨倒是不知恨过多少次。即便如此,我也没诅咒过我爹早点上西天。”

这是理所当然,长耳说道:“毕竟是同一血脉的父子。”

“我想问的,正是这与血脉究竟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长耳一脸纳闷地问道。

“每想到自己和那臭老头儿也算血脉相连我就作呕,至于我娘,别说长相,就连生得是圆的还是方的也不知道。”

“即便如此,你也没诅咒过他们早点上西天不是?”

“是没有。不过这可不是由于血脉相连什么的。因为每当我想到爹娘,既没半点怀念,也没半点思念。我爹死时我虽没诅咒过他活该什么的,但也没感到丝毫悲痛或寂寞。想来我还真是没血没泪呀。”

“这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你生父?”

“不是这么回事。若他是个外人,或许我还较容易感激他的养育之恩。若无血缘关系,也就无从恨起。总而言之,我之所以没打心底怨恨那糟老头儿,并不是因为什么血脉相连,不过是看在和他毕竟有点缘分。”

“缘分?”

“至少他也同我过了几年日子,让我知道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窝囊废。这家伙哪懂得怎么把小鬼头拉扯大?连他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同情他都来不及,哪来的力气恨他?”

缘分?仲藏耸了耸肩,蜷起硕大的身躯说道:“难道说有缘分就无法生恨了?”

“那还用说。对一个人是好是恶,都得有缘分。相憎或相恋,都得先相识。之所以从没把我娘当一回事,反而是因为和她没缘分。从没认识过,想怨她也怨不成。”

“原来如此。那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想说的……”又市朝地板上一躺,此处是仲藏位于浅草外的住处,“不过是憎恨究竟是什么。人与人相处,不是藐视便是景仰。但遭藐视便要动怒的,唯有藐视他人者。瞧不起人的一旦被人瞧不起,便要动气。景仰他人者一旦被别人景仰,反而要害怕。想示好却突然挨顿揍,当然教人生气;但若先有可能会挨揍的觉悟,却见对方示好,可就没什么好动怒的了。”

小股潜,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仲藏叼起烟杆问道。

“虐待继子这种事时有所闻,但一个不懂事的小鬼头,真有人能恨到将他给杀了?”

“当然可能。没人爱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即便将孩子抱起来摸摸脑袋疼惜,被孩子的小脚给踢一记,也要火冒三丈吧。”

这只能怪你自己生得丑,又市揶揄道:“但真会恨到痛下毒手?”

“没人会杀害自己的孩子,或许得将孩子视为己出才做得到。”

“我倒认为视为己出,反而更下不了手。”

“这似乎也有理。”

“是吧?血脉是否相连,根本没什么关系。”

有道理。长耳拉长语音说道,双手朝胸口一抱:“如此看来,血缘什么的或许没多少关系。爱之愈深,恨之愈烈,骨肉相残,本就不是什么罕见之事,何况世间亦不乏杀害亲生子女的父母。反之,也不乏对养子养女疼爱有加的父母。总之,看来情况是因人而异。”

“并非因人而异……或许是鬼迷心窍吧。”又市回道。

“我……是如此认为。这与血缘应该没有什么关系。真要杀人时,哪还分什么亲生子女还是他人子女。怀胎十月之苦、样貌相似之情,遇上这种时候,悉数要给抛得一干二净。”

“意思是,这阿缝夫人也遇上了这种时候?”

“正好相反。”

又市依然质疑:“怎么看都是鬼迷心窍。”

“难道你是说咱们该相信角助那家伙的直觉?”

我可不相信什么直觉,又市回答:“不过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信服。孩子大家都宠爱,但桀骜不驯的孩子谁都不宠。我儿时便是如此。不过,做母亲的真可能不宠孩子?”

“这……”长耳蹭了蹭耳朵,点燃一管烟说道,“我和母亲没什么缘分。但也不记得母亲对我有哪里不宠。”话毕,长耳将火使劲抛入烟盆中,接着又开口说道,“也不知武家会是什么情形。也算不上继母,但代我母亲照顾我的人可就没那么宠我了。不过,过继给人家时,我已有十二岁了。”

“瞧你这副庞然巨躯,十二岁时大概就长得像头熊了吧?但魂归西天的正太郎年仅五岁呢。不管是五岁还是四岁,疼惜孩子毕竟是人之常情。虽说或许他恰巧是个桀骜不驯的孩子,也或许阿缝夫人对他没多疼惜。即便如此……”

“怎么?”

别忘了阿缝夫人刚生了个孩子,又市起身说道:“有了自己生的孩子,身旁又有个别人生的五岁孩子——不,即便是别人生的,毕竟两个都是自己的孩子,真可能凭血脉有无相连,就判哪个生,哪个死?”

我也弄不懂,被又市这么一问,长耳感叹地说道:“两相比较,认为自己生的孩子更可爱,想必是人之常情吧。”

“她自己生的孩子可还没长到可比较的年纪。”

“哦?”

“长耳的,那孩子可是刚出生,看起来还像条虫呢。待多长个几岁,有个人形了,或许还能比较比较。比出差距了,可能会独宠其中一个,疏远另外一个。如此一来,便难保不鬼迷心窍,甚至可能变为痛下毒手的厉鬼。人,不就是这么回事?不过……照料刚出世的婴孩,可是很累人的。不同于长屋那些生许多孩子的人家,这家人贵为旗本,宅邸内或许聘有女仆、奶妈、保姆什么的,并将孩子委由这些仆佣看顾。若是如此,岂可能将自己生下的孩子交由奶妈照顾,自己则照料原配的孩子?”

“这理应不可能。”

“你说是不是?秃子,你想想,这委托人可是宣称自己虐待了正太郎,将他给活活饿死。若就此判断,不就表示正太郎那孩子的照料与饮食,都是委托人自己打理的?”

“的确如此。”

“那不就表示——孩子一生下,立刻又开始干活儿?委托人没说活儿是委由他人代办。应该是自己来的。”

杀害继子这种事,想必无法委他人之手。即便是女用人,听到须杀害将继承主公衣钵的长子这种命令,想必也难以服从。总之,女用人谋害少主这种事,应是绝无可能,更遑论婆婆忍心下此毒手。如此看来,必是阿缝本人所为无误。

“农家妇女一产下婴孩,当天就得下田干活儿。难道武家之妻也是一生下孩子,就得立刻下厨?”

“这种规矩想必没有。”

“是不是?倘若咱们这委托人是个受虐待的媳妇,或许还说得通。但她既受婆婆疼爱,又为下人所景仰,这么讨人喜欢的媳妇,为何刚生下孩子便得看顾原配之子?西川家原先的媳妇,不就是因产后体衰才辞世的?这回哪可能不细心呵护?”

的确有理,长耳端正了坐姿说道:“如此听来,其中必有蹊跷。”

“蹊跷——那还用说?肯定有蹊跷,我可是完全无法信服。自己生了孩子,便看继子碍眼,将他给凌虐杀害——这种事的确时有听闻。但我认为咱们极可能是被这种稀松平常的情节蛊惑,因此看漏了些什么。”

“看漏了些什么,那不就代表大总管也看漏了些什么?”长耳喃喃自语地说道。

“大总管也?”

阎魔屋的阿甲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损料屋女店东。

她可不是只普通的母狐狸,长耳说道:“我生得这副块头、这副长相,平时没什么好怕的,但就是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婆娘。阿甲大场面见得可多了,可不是会看漏了什么的天真姑娘。”

“这我当然知道。”

“就是因此,那婆娘才将问题抛到我这儿来的吧。”

“抛到你这儿来……”

没错,抛到我这儿来。想必是要我用这对天真的眼睛仔细瞧瞧吧。

哼,长耳先是一声嗤鼻,接着便朝矮桌伸手,拾起一块小东西。原本还以为是个小玩具,但仔细一看竟是团松松软软、有如洋菜般软绵绵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是个伤口,长耳简短地回答。

“伤口?这是哪门子的伤口?这次的虽然没什么臭味,看来还是同上次的东西一样古怪。”

里头掺了许多材料,仲藏说道,并将这团怪东西朝额头上一贴。“先像这样贴上去,再打上一层白粉。如此一来,不仔细瞧,便看不出额头上贴了东西。”

“都打了一层粉,当然看不出贴有什么东西。反正戏子都得上妆不是?登台时,每个妆都上得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样子。为了让远处的观众也能瞧清楚,他们都得勾脸谱、描眼线什么的。就连原本生得一脸扁平的,也能给扮得漂亮抢眼,是不是?”

“是没错,但像我这种天生独特的脸面,可是上什么妆也没用了。”

看来你倒还挺了解自己的嘛,又市揶揄道。

那还用说?只见长耳这大汉精神抖擞地回答:“难道不知我带着这张脸活了多少年?唉,这就先不谈了。这块我仲藏大人特制的伤口,就像这样——”仲藏拿指头朝贴上额头的东西一按。这团怪东西便从正中央裂了开来,裂缝中一片鲜红。“如何?看着像不像额头被敲破了?其实这东西里头藏有一只小袋,伸指一压,便能将袋内的血糊挤出来。”

“你这死秃子,怎么又做了这么个恶心东西?难道是扮亡魂时用的?”

瞧你在胡说些什么,仲藏自额头上取下这假伤口说道:“扮亡魂哪需要这种东西。”

“不需要?”

“当然不需要。亡魂都已经死了,哪可能还鲜血直流?妖魔鬼怪并非人世间的东西,不可能有血可流。”

“亡魂不会流血?总觉得曾看过这样的画还是什么的,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想必是记错了,仲藏一对小眼紧盯着又市说道:“看来你是与无残绘什么的混淆了吧。那是另外一种东西,用来满足嗜血的偏好,但亡魂可就不同了。世间根本没有亡魂这种东西,如果说看见畜生成精是一种错觉,那么人化成鬼也是谎言。倒是看见死人化成鬼这类传闻,近日仍不时听说。”

“的确常听说,听得我都要一肚子火了。那已不单是疑心生暗鬼可以解释了,错觉也该有个限度。”

没错,亡魂的传闻,悉数是出于错觉,仲藏说道:“既然纯属错觉,目击者认为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就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境了。”

“或许正是如此。”

“因此……”长耳蹭了蹭耳朵说道,“戏子扮亡魂,基本上是什么妆也不上的。既然扮的是不在人世的亡者,世间法则便无法通用。如此一来,既没有喜怒哀乐,也无法以言语思绪与人相通。不过是魔由心生者将一己心境反映于眼中所见,错以为自己看见亡者生前面影罢了。”

“取决于目击者自己的心境?”

“没错。因此亡魂非得扮得怎么形容都成、却又怎么也无法形容不可。若见扮的亡魂乃含恨或含冤而死,就演得哭哭啼啼,不仅代表这戏子仅有三流功力,也代表撰写这脚本的戏班作家实在窝囊。扮亡魂求的,并非投观众所好。粉施得一脸苍白、身子某处烂了塌了、扎起衣摆如漏斗状,这些手段并非为了迎合观众,不过是为了表示此人非人。从前的戏子,可是连这些手段也不耍呢。总之,亡魂身份该凭演技诠释,用不上这种血糊假伤——”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这东西该用在什么地方?”

“用在武打戏上。阿又,活人挨刀可就该溅血了,但在戏台上总不能真砍下去。戏台上的武打戏,总是不见半滴血。”

“有哪出戏真溅血了?”

“所以才该张罗不是?比方说,有人被一刀劈死。倘若被砍在右侧,死前总会转个身让观众看个仔细。试想,此时额头若淌下一道血,会是什么模样?白粉脸上一道红,看起来可是分外抢眼,想必观众都要乐不可支了。”

“观客只会作呕吧。”

“会吗?”

恐怕要把人给吓得纷纷离席呢,又市说道:“用不着流血,大家也老早知道演的是什么情节。看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改用这种不雅的方式演戏,只怕要把观众们气得火冒三丈,说不定有些还真以为闹人命了,吓得连滚带爬逃出去呢。再说了,倘若你这血淋淋的玩意儿真受到瞩目,难道不怕奉行所以蛊惑人心之名前来取缔?”

“你认为不行?”没想到长耳这回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原本以为可能要激起一场激烈争辩,又市这下完全扑了个空。

你今儿个怎么这么平心静气?又市问道。因为我也这么想,长耳回答。

“你也这么想?那还造出这种东西做什么?”

“唉,上回用的那蛤蟆,充其量不过是传统行头的改良品,虽壮观好用,但对情节或演戏的方法根本毫无影响。但这东西可就不同了,凭它保准能完全改变演戏的方式。如此一来,戏子斗剑也非得斗得更逼真不可。不过,正如你说的,这东西实在不雅。看来真是不行。”长耳自言自语似的感叹道,“或许是阎魔屋的差事干太多了。”

“损料差事也算不雅?”

“当然不雅。常得装腔作势,况且老得投观众所好。”

“的确没错。”

“话说回来,阿又,那阿缝夫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欲认罪悔改,却又无法偿罪,岂不是根本无路可走?角助所言不假,至今为止,任何人都没损失,反而是将真相公之于世,损失方会显露。原本以为儿子是病死的,这下发现竟然是受虐致死,夫君哪平得了心、静得了气?婆婆就更不必说了,大家想必都要恨死这个鬼媳妇。不过,话虽如此,家中还有个次子,还得顾及武家的体面。这还真是左右为难。”

“的确是左右为难。”

“通常,打这儿开始才算是损料差事。夫君的爱子、婆婆的爱孙遇害而死,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损失呢。”

说得一点也没错,又市应和道:“所以,委托人若是婆婆或夫君,还容易理解。代他们报杀子之仇——这才是常情。若是如此,咱们也不愁找不到法子。”

“且慢且慢。即使如此,咱们还是无计可施,情况根本没半点不同。次子仍在,家门体面也仍须顾及,有哪儿不同了?”

“不,当然不同。”

“是吗?好吧,孩子的仇是不难报。只要除掉这媳妇,体面便得以保全。不过,这可不像你会考虑的点子。”

“你可真了解我,这等下流手段的确不投我所好。倘若委托人是夫君,不就代表这媳妇在装傻了?”

“想必是如此。”

“那么,仅仅让媳妇好好认罪、虔心悔改,或许便可使大家心服,根本无须布公定罪,便能在家中解决。虽然难保事后一家能毫无芥蒂和善相处,但只要这媳妇打从心底悔改,仍可能有大好前景,抑或双方可达成谅解和平离异,总之还有几条路可走。只是……如今这情况……先是媳妇有心悔改,但悔改后,又不得不担心夫君与婆婆的心境。这,可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所以我才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主意?长耳以急促的口吻问道。他这焦虑,实不难理解。

“这委托人,是来委托阿甲代为办些什么?”

“帮忙想个法子。”

“想个法子?”

“每每思及自己施虐致死的孩子,便彻夜难眠。不仅无颜面对家人,欲伏法偿罪,亦不知该如何做。希望能真心悔过,虔心凭吊孩子的在天之灵,但又不知该如何向夫君与婆婆坦承此罪。长此以往,根本无计可施。故望阿甲能代为想个法子。”

“哪有什么法子?”

闻言,仲藏高声大吼:“如此委托,根本是无理取闹。阿又,完全不值得为此事绞尽脑汁。我看就由你亲自登门劝说,以小股潜的舌灿莲花为此事做个了断吧。”

“这要如何做个了断?”

“就劝这媳妇继续忍耐下去,并告知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以偿罪。不,该说除了为一己之罪所苦、终生饱受折磨,别无他法可告慰那可怜孩子的在天之灵。还说什么彻夜难眠?她连无辜孩童的性命都敢残害,这点折磨哪够偿罪?”

“正是因此……我才得在事前……稍事调查。”

哼,少用这话来搪塞,长耳说道,接着沉默半晌,才又开口说道:“看来,你心中仍有质疑。但阿又,倘若这阿缝夫人果真未说实话,会是什么缘故?为何非得撒这种谎不可?而且为何得找损料屋来行骗?这我可是怎么也想不通。真相根本还未被人察觉,总不至于要包庇什么人吧?”

“所以,我才吩咐那卖吉祥货的先就此稍事调查。”

“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哪查得了什么?”

“你说谁吊儿郎当了?”门还没开,便传来这么一句。

简陋的门喀喀作响地被推了开来,只见林藏站在门外。“这是在搞什么鬼?天寒地冻的,我忙着在外四处奔走,你们俩竟然窝在屋内烤火取暖、说人闲话。你们究竟还有没有良心?”

“提起你这从头到脚没一处可夸的家伙,除了闲话,还能说些什么?”

“你哪来资格说这种话?”

“别站在那儿唠唠叨叨的,快给我进屋。难不成想将我们俩给冻死?”长耳说道。

这温度的确能冻死人。这屋子不仅结构简陋,屋内还没什么可生火的东西,一旦冷下来便难再回暖。光靠一只小火钵,根本于事无补。

快被冻死的是我!好歹也该为我温点酒吧,卖削挂的林藏发着牢骚关上门,刚在房间正中央坐下,便一把将长耳抱在怀里的火钵抢了过来。

“这儿别说是酒,连醋或开水也端不出来。除了与其他民宅有段距离,也宽敞些外,根本是一无可取。或许适合商量奸计,若想取暖,根本连门儿都没有。话说回来,情况如何了?托你探听的那件事,可探着了什么眉目?”

“阿又,你这是在急什么?难不成是对我的能力有所质疑?唉,年老早就过完了,我那些讨吉祥的行头还真是卖不出去。总之,消息是探着了。”好吧,林藏搓搓手,耸了耸肩说道,“首先,那委托人阿缝夫人——可是个大好人呢。”

“喂。”又市挺直了原本慵懒的身子问道,“这关咱们什么事?”

“怎会不相关?这可是则重要的大消息呢。这阿缝夫人是个穷御家人的千金,父亲是个石高只称得上聊胜于无的小普请。嫁过去的西川家虽不是什么显要,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也是个二百石的旗本。或许咱们看不出这两家有何不同,但对武士而言可是门不当户不对,依常理绝不可能结为姻亲。这桩亲事之所以能成,也是看在大家对阿缝夫人赞誉有加的分上。”

“难道是不逊于小町的国色天香?”

不不,林藏猛摇手回答。

“难道不是?”

“并非如此。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虽不是什么丑八怪,但长相也绝对称不上标致。大家夸的,多半是她的好性情,诸如勤勉持家、毫无怨言、孝顺公婆、为人正直什么的。”

又市原本将她想象成一个趾高气扬的武家妻女,看来实情并非如此。

“如何?不都说这是则重大消息了?阿缝夫人并不是个会撒谎的奸人,倘若真有意图欺骗咱们,想必——”

“想必是有什么理由,而且还是个说来话长的理由?”长耳把话接下去说道。

切勿草率定论,林藏回答。

“草率定论?”

“是要你别急着论断。瞧你们这些江户人,性子急得像什么似的。闭上嘴仔细听我解释。总之,只要记得阿缝夫人是个正直勤勉的大好人,这桩亲事方能成就得了。此外……”林藏竖起指头,压低嗓音说道,“那名叫正太郎的孩子,也的确是遭施虐致死的。”

“你怎么知道?”

“同大夫探听来的。”

“大夫?”又市探出了身子问道。

“没错。为西川家把脉的,是个名为西田尾扇的庸医。这家伙,其实是个贪婪无度的臭老头儿。”

“你直接问他的?”

“当然不是。我哪会傻得留下什么线索?若他是此事的主谋,我岂可能全身而退?”的确有理。有些大夫甚至不惜下毒害命。“总之,虽然是个小大夫,但西田这家伙竟然存了不少银两,住的也是硕大华宅,手下还有成群弟子男仆。我就是从那伙人中打听来的。据说,那孩子甚是可怜,死时浑身是伤,死因则是身体衰弱,几乎是活活饿死的。”

的确可怜,仲藏喃喃说道:“记得不是才五岁还是几岁来着?”

“有个男仆说看了直教人同情,他连泪都流下来了。总之,阿又,这阿缝夫人的说辞可是真的,大抵都不是谎言。”

“且慢,姓林的。”又市伸手阻止道,“也就是说,西川家中的人知道孩子是遭虐致死的?”

“并不知道。”

“为何不知道?”

“西田似受嘱咐不得声张。”

“受谁嘱咐?”

“应该是婆婆吧。”

“婆婆?为何是婆婆?”

还不是为了保全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

并非如此,林藏旋即否定道。

“并非如此?”

“这……要说完全不是为了这个,或许也多少有些。但这并非主要原因。这婆婆命西田缄口,并非为了保全家门体面,而是为了包庇儿媳。”

“为了保护儿媳?倘若真如你所说,这儿媳可是犯了杀害婆婆爱孙、夫君承家长子的不共戴天之仇呢。”

“是如此没错。”

“当然没错。我问的是这婆婆为何要包庇仇人?”

“阿又,你还真是个傻子。”林藏缩了缩鼻子,两眼紧盯又市。

“为、为何说我是傻子?”

“人情这东西哪有这么简单?你想想,这婆婆可是对儿媳甚是中意。明知门不当户不对,还是硬将这儿媳娶过门的,其实是这婆婆。噢,或许夫君自己也有意,但没有婆婆的许可,亲事也绝无可能谈得成。别说是谈,媒妁连想提这门亲事,也是门儿都没有。此外,这俊政也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孝子。老母亲若是不答应,绝对是恭敬从命。正是因婆婆看得合眼,才得以娶阿缝夫人过门。”

“但——”

“别忘了,这儿媳不仅令婆婆疼爱有加,令夫君甚是合意,连女仆小厮也对其至为景仰。况且,还生了个儿子。”

“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瞧你说什么傻话?这当然是大有关系。这阿缝夫人,除了这唯一一次过错,可是个无懈可击的儿媳呀。”

“即便仅犯了一回,也是个无可弥补的过错不是?”

杀人之罪可是非同小可。

“是没错。孩子都已经死了。不过,阿又,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便揪出阿缝夫人罪愆,将其休掉、量刑,难道就能换回死去的孩子?难道还能再觅得一个更好的儿媳?难道有办法抚养嗷嗷待哺的婴孩?”

这……的确不无道理。就这点而言,报仇的确是愚蠢之举,这道理又市并不是不懂。虽懂,又市也知道仇恨常无法泯灭。人毕竟愚蠢,有时就是会被不理智的执念所缚,无法理性判断损益。再说——“这道理,其实也说得通。”

道理?林藏一脸纳闷地说道:“喂,阿又,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字眼。你这家伙哪懂得讲什么道理?”

说什么废话?又市回答:“我可不是在说我自己讲道理,而是指那老太婆的决定。”

“喂,你仔细想想。家门的清誉、武家的体面——一听见这些大道理,咱们这种人便要斥为无稽,但即便是商人或庄稼汉,不也都得讲究这些?倘若店家毁了商誉,把客官都给吓跑,哪还做得了生意?同理,庄稼汉坏了村内规矩,被邻里断绝往来,日子哪还过得下去?武家也是同样道理。并不是在抬举武家,但这些家伙可是天天活在罢免官位或废除家门的威胁下。更糟的是,武士可受不了这种打击。即便尚有婴孩嗷嗷待哺,一家人也可能就此沦落街头。即便道理说得通,还是有损无利。”

林藏说得有理,长耳说道:“世间人情冷如冰。从上到下,都视他人不幸为乐子。武士本就是靠体面吃饭的,绝非凭一己之好恶挑险路走。倘若真能放下对已逝孩子的思念,或许依这道理行事方为妥当。”

“为了还活着的孙子,放下死了的孙子?这种事哪可能这么容易办到?”又市面壁嘀咕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此,”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林藏将手指贴在薄薄的嘴唇上说道,“这儿媳的为人,才最该考虑不是?倘若她平日是个行为不端、性情古怪、人见人怕的鬼媳妇,想必无人能轻易放下。这个混账东西,万万不可饶恕——想必大家都会如此认为。不仅如此,还可能闹到媳妇娘家,甚至开诚布公向官府提诉。但这样一来,反而让自己颜面扫地,故绝不该逞一时之快,草率为之。因此,正如你所说,为求说得通这道理,也只能让这一步。”

唉,毕竟阿缝夫人已被视为重要的家人,林藏感叹一句,继续说道:“自家子女犯了过错,力图包庇也是情有可原。你们想想,这下要面对的并非什么仇人,而是爱子的媳妇、爱孙的母亲,何况一家人对阿缝夫人还视为己出,甚是疼爱。两相权衡,一家人该选择哪一头,根本是不辩自明。”

“就是说,咱们这委托人将孩子折磨致死一事,只有那婆婆知道实情?”

“没错,其他家人俱是浑然不察。且已为婆婆所知悉一事,阿缝夫人本人亦不知情。”林藏如此总结道。

怎么又是桩麻烦差事?个头矮小的老人不住地蹭着自己的下巴说道。倘若下颚蓄须,这会是个自然的动作,但老人的下巴却光溜溜的。

又市造访的,是久濑棠庵位于下谷的草庵——虽然不过是一户长屋。

久濑棠庵自称是个曾为儒学者的本草学者,真正身份却无人知晓。虽然此人博学多闻,看来的确有学者之姿,但总教人无法参透他究竟是靠什么样的差事维生。总之,此人虽身世成谜,但也和又市及长耳一样为阎魔屋效力。

“好吧。两位要老夫帮些什么忙?”

“你不是个学者?角助曾说只要不是正经事,你什么都清楚。因此想向你借点知识。”

呵呵呵,棠庵以女人般尖利的嗓音笑道:“向老夫借知识?”

“否则还有什么好借的?瞧你这地方,看起来和我们一样一贫如洗,还生得这副寒酸样。既没有高超武艺,也没有万贯家财,看得我们反而都想借你点东西了。”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说得没错?”

“老夫是靠这个糊口的。”老人伸出食指,朝太阳穴上敲了敲。

“靠脑袋?”

“没错。诚如你所言,老夫从未举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几乎要连两腿该如何跑都给忘了,饭菜也吃不了多少,平时尽可能保持不动。”

“听来活像条鱼干似的。”

“的确像条鱼干。动得多了,消耗也多。消耗多了,就得多补些什么。少了就得补足,若不补足,迟早将消耗殆尽。此乃世间常理。人不都是饿了就得吃饭?”

“因此,你尽可能维持肚子不饿?你这家伙未免也太滑稽了吧。”又市高声大笑道。

“总而言之,天地万物大抵皆循此道理而成立。例如水往低处流,黑夜无日照。万物皆是用了会减损,存了便增多。正因用了要减损,方有损料产生。”

“这不是废话?”

“不过,有两种东西是违背这道理的。”话毕,棠庵睁大双眼,接着又朝太阳穴上敲了敲,“就是此处。”接着又指向胸口,“以及此处。”

“你指什么?”

“知与情。”

“情?”

“没错。容老夫打个比方:存货入仓,只要有进无出,终将被填满,无法容纳更多货物,不管仓库再怎么大,都是同理。但知识再如何蓄积,也不至于填满;再怎么学习,脑袋也不会膨胀。累积新知,能够永无限制。此外,亦是再如何使用,也不会减少。倘若使用过度将使知识减少,贤者的脑袋岂不是马上要空无一物?”

“你们这些学者还真是麻烦。”

“的确麻烦。至于此处,”棠庵再次指向胸口说道,“欲望、执念一类东西,同样毫无际限。此外,情爱亦是如此。亲子之情、夫妻之情、物欲、财欲、名欲,反之则有恨、怨、嫉、妒,可谓永无止境。既可能无限膨胀,亦可能无故消弭。”

“人岂能以道理论断?”

“的确不能。硬是以理论断,必将有所扭曲,总会有哪儿不对头。而人,要么对此佯装不知,要么适当压抑,方能安稳度日。对此类情况,老夫极不拿手。”

“极不拿手?”

“老夫避免碰触人情、脾气、心境之类,仅以此处面对。”棠庵指向额头,继续说,“因此,今见又市先生登门造访,谈起西川家之事,老夫亦是倍感迷惘。倘若先生欲询问的,是那阿缝夫人或名为阿清夫人的婆婆之心境,老夫自是无从回答。为何有如此行动、如何使众人心服——此类问题,要如何回答都成。然而,欲得出看似有理的解释,虽轻而易举,却无一可妥善证明。凡是心境问题,往往连当事人自己亦无法论断。就连自己也无从理解,解释可能时时生变。故此,先生您……即便是红的,也能轻而易举将之说成白的。”老人说道。

“是没错。”又市最擅长的伎俩,便是以舌灿莲花说服他人。

“被人欺骗,指的不正是不知分辨所闻虚实,便对其深信不疑?”

“若被看出虚实,哪还骗得了人?”

“人心本就暧昧难清。自己是何想法、有何感觉、执着于自我、深信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这类话人人都说,实不过是自我欺骗,全都是错觉。不过是丝毫不察自己所言非实,故未察觉自己受骗而已。这次,想必两位也是代委托人行骗。总之,两位这次行骗,必是有所目的。”

想必的确如此。

“行骗并非老夫所擅长。”棠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