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野国筑波一带
有雷兽栖于山中
每有雨云兴涌
即以猛不可当之势狂奔天际
平时温驯如猫
但不时破坏稻作
故人见其踪必猎之
乡民谓之为猎雷
二荒山近边
亦曾有人目击其出没
白石子曾于随笔详载此事
一
只听见那教人厌烦的声音愈来愈近,还没看见脸,就闻到一阵白粉味。又市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哎呀,阿睦小姐,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在对面的削挂贩子林藏无精打采地招呼道。
阿睦先是朝又市瞅了一眼,过了半晌才露出笑容对林藏说:“哎呀,原来林大爷也在。阿又,瞧瞧这个吧,你说可笑不可笑?”
给我来壶酒,阿睦在又市身旁就坐后,高声喊道。
“给我滚远点。你这些无稽之谈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就是鼬放个屁还是獾倒立之类。”
“和鼬呀獾呀没关系。你瞧,听说立木藩派驻江户的留守居役朝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呢。”
“哦?”又市朝林藏一望,林藏也回望又市一眼。
“喂,该不会是切腹吧?”
“没错,正是切腹。你们这是什么脸色?该不会是认识这名叫土田左门的武士吧?”
哪可能认识?又市回答:“我这人天生就看武士不顺眼。打一出娘胎直到今时今日,我从没同那些腰挂双刀的家伙说过一句话,至死也不想同他们打交道。这卖削挂的也是一样。姓林的,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凡是做得成生意的,我谁都不嫌弃。只要能让我赚到银两,不管是武士还是和尚,打打交道又何妨?不过,这人倘若切了腹,”林藏低声说道,“可就和我的生意无关了。”毕竟,林藏可是靠贩卖讨吉祥的货物营生的。
说得也是,阿睦朝又市瞟了一眼,说道:“唉,像你们俩这种吊儿郎当的家伙,当然不可能认得这些上了瓦版的大人物。话说这武士是个江户留守居役,算得上是个大官吧?”
“当然是个大官。官位多大我不太清楚,想必只比藩主殿下小两级吧。”
“我就说嘛。”话毕,阿睦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阿睦小姐,有个武士大官切了腹,有什么可笑的?”
“理由可笑呀。”
“理由?”这下又市更是想把耳朵给捂住。
林藏则是一脸好奇。
瞧瞧吧,阿睦说道,将瓦版朝酒桌上一摆。
“哦?难不成这瓦版,连理由都载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阿又,看来你是个睁眼聋啊。”
“睁眼聋?该说睁眼瞎才是吧?你这蠢娘儿们。”
“先不管你是聋还是瞎,好了好了,就先看看这幅滑稽的画吧。”阿睦指着瓦版说道。又市对讽刺画什么的可没半点兴趣。“据说这留守居役,还曾趁夜色潜入隔壁的大名宅邸同女佣幽会。原来不可一世的武士,也会干这种勾当呢。”
狗都能发情,武士干这种事有什么好稀罕的?林藏嘲讽道。
“说得也是。若卸下腰上那大小双刀,武士和庄稼汉也没什么两样,同样可能是好色之徒,想必不时也会来个白昼调情或深夜幽会什么的。总之,这留守居役还没来得及翻云覆雨,就赤身裸体地睡着了。你们说滑不滑稽?一个一丝不挂的汉子睡在女佣闺房里,教人给撞见,当然要引发一阵骚动,人们立刻将这可疑的家伙给逮了起来。仔细一瞧,竟然是……”
“竟然是隔壁的留守居役?”
没错,阿睦笑道:“这种事难道不教人痛快?你们瞧,这浑身赤裸、被一群武士给团团围住的窝囊家伙,就是这留守居役大人,谁看见了能不笑个痛快?两手朝胯下这么一掩,即便报上名号、摆出官威,也没人当真。争论一番后,只得半信半疑地自隔壁唤来一人,证明果然是本人无误。这下立木藩只能致歉赔罪,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前所未闻的家老幽会窘局,只得将之召回国内,仍在百般斟酌推敲时,此人便切腹了断了。”
“喂,”又市打岔道,“上头真载有这些细节?”
“这些细节——阿又,你在说什么呀?瓦版不就是这么回事?一个板着脸孔的老爷子在哪里命令几个人切腹,可是一点也不滑稽。此人因幽会失败而切腹,才滑稽吧?不载上这些细节,瓦版还有谁想读?”
“武士真可能为这种事寻死?”
“寻死?”
“切腹不就是寻死?”
“当然是寻死,否则哪儿滑稽?”
“滑稽?看到武士出糗的确教人畅快,但这我可一点也不感觉滑稽。见人丧命却觉得滑稽,根本是卑劣至极。”
别把这当真,林藏插嘴道:“这些瓦版上登载的,净是些唬人的假消息。”
“假消息?”阿睦两眼圆睁地惊叹道。
“那还用说?阿睦小姐还真是个善良人哪。这些写文章的,就是靠在虚虚实实中胡编混饭吃,否则哪可能天天发生这些趣闻?正因是杜撰,才能写得如此引人入胜,若是事实,可就教人笑不出声了。若真发生这种事还胆敢据实陈述,说不定脑袋都要不保呢。”
的确有理,阿睦细细端详着瓦版说道:“不过,即使是杜撰,写这种东西也不大妥当吧?”
“是不妥当。若是在京都,这种东西满天都是,愚弄武士不至于酿成什么大祸,但在江户,可就没这么好办了。出版商不是得戴上手锁,就是得将生意规模减半,说不定还要被判罪呢。”
唉,真是杜撰?阿睦噘嘴说道:“如此说来,仔细一读,还真觉得不像真会发生的事。”
杜撰就是杜撰,林藏回道:“世间一切本就是虚多过实。喂,阿又,你说是不是?”
又市仅仅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这小伙子心情怎这么差?我说阿睦小姐,千万不要被这爱闹脾气的双六贩子给迷上了。总之,别因是杜撰的就认为这没趣味。正因是杜撰,读来才有趣不是?像你这等美若天仙的姑娘,不该为这些现世阻碍所束缚,香艳如花、俏丽如蝶者就该自由飞舞,方能彰显美艳。一脸笑颜,方是绝世美女。”林藏语气轻佻地说道。
“林大爷,你可真会说话。”话毕,阿睦朝又市瞅了一眼,“干小股潜这行的个个嘴巴硬。但嘴再硬,也成不了半件事。”
少啰唆,又市回嘴道:“我可不会把唇舌浪费在一个子儿也挣不到的差事上。说一番肉麻的奉承话把你捧上天,能得到什么好处?何苦为此把嘴给说歪了?”
“你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
好了好了,林藏为两人斟酒说道:“阿睦小姐,在眉间气出皱纹,可就要辜负你这张脸蛋儿了。阿又,你也别待人家如此冷淡,瞧你说的那叫什么话?我说阿睦小姐,你就别把这臭双六贩子说的话当真。看来这小伙子今儿个心情欠佳,这回招待你喝碗饴糖汤,就请你别放心上。”
林大爷可真是体贴,阿睦娇嗲地说道。
“那还用说?有幸同小姐这般美人共处,可谓是美梦成真。噢,这下时候不早了,可否明儿个再邀小姐共度?”
哎呀,我可是会当真哟,阿睦再次瞅了一眼又市后,继续说道:“林大爷说的的确有理,看见这张无精打采的脸,只会教人扫兴。”
“那么,就给我滚。”又市刻薄地回嘴道。
好好,我走我走,阿睦站起身将酒壶递给林藏,说了一句“林大爷,代我喝了它”,便朝又市吐了个舌头,匆匆忙忙地步出店门。
林藏抬头望向又市。“这娘儿们还真是唠叨。”
“你哪来的资格说?姓林的,我在一旁听得直作呕,什么美如天仙、香艳如花、俏丽如蝶,你这张嘴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呀。”
女人不捧怎么成?林藏说道,接着便举起阿睦给的酒壶斟酒。什么嘛,就只剩这么一丁点了?抱怨一句后,才继续把话说下去:“方才我不也说了?这世间本就是虚实难分。谎撒得够大就能成真——这不是你的口头禅吗?”
“只怕是噩梦成真吧。阿睦从前可是个窃贼呢。”
“当过窃贼又怎么了?和撒谎成真有什么关系?”
“关系是没有。”
哈哈,林藏笑道:“倒是阿又呀,那贪得无厌的家伙这下切了腹,果真是恶有恶报,着实大快人心哪。”林藏直接举起酒壶,将壶中粗酒灌进嘴里。“这下,领民的损失也都给填平了。”
“没这回事吧。”
“谁说没这回事?”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设下圈套逮住立木藩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与林藏。当然,这也是桩根岸町损料商阎魔屋暗地里承接的差事。
阎魔屋是家租赁被褥等物品的损料屋,但其生意涵盖的范畴,并不止于出租这类物品。只要收下与委托人所蒙受之损失相应的银两,便能代其完满弥补损失——私底下,阎魔屋也从事这类生意。这回的委托人,据说是立木藩内的一家大农户。
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性好女色,屡以子虚乌有的理由刻意刁难,强迫领民交出妻女,供其亵玩。已知遇害者已不下三十名,内有六名已自尽,生者亦无法回归原本生活,有的沦为盛饭女任人蹂躏,有的则是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这回须填补的,就是这种损失。
话虽如此,逝者不能复生,姑娘们所受的心伤亦难以痊愈,久久无法自已土崩瓦解的人生中恢复正常。因此,唯有迫使左门停止渔猎女色,并施以相应报复,方为解决之道。
起初,两人仅打算自左门手中强取些许银两,平分给姑娘们的家人,但又感觉仅是如此并无法弥补众人的损失。不幸毕竟无法以金钱换算,要如何衡量某人蒙受的损失价值五两还是千两?此外,仅是赔个几分银两,想必也无法改变左门的行止。
两人也曾考虑使其失势,但结果想必也是徒然。只消看看世间不乏已不能交合、但好色之心尚存的老头儿,便不难明白。看来,左门位居藩之要职,有权有势得以恣意妄为——方为问题之所在。
这下,光是使其失势还不够。看来必先将其好色行止公之于世,再摘下留守居役的乌纱帽,方为良策。听说左门蒙羞后又被剥夺要职,不仅能告慰尚在人世的姑娘们以及妻女曾遭左门凌辱的家人,往后亦无须担忧妻女蒙受要挟。如此一来,众人之损失方能算完全补平。
为此,又市一伙人设了个局。
由于目标身份显赫,一伙人行事格外谨慎。耗时足足两个月,才诱使土田左门入瓮。
局本身倒十分简单,不过是下药使其昏睡,再褪其衣物,将之裸身置于邻家女佣房内。
虽仅不过如此,但再怎么说,此人毕竟官拜立木藩之留守居役,舞台亦非一般商家农家,而是门第高贵的武家宅邸,这绝非一桩容易差事。光是潜入府内,便得冒人头不保的风险。因此一伙人不仅得事先散播左门的不雅流言,还得四处制造一些骚动,无所不用其极地兴风作浪,只为将这场局布得更加缜密。一个月前,左门终于踏入陷阱。
至此为止,这损失便算是填平了吧?又市说道。
“眼见左门蒙羞,被召回藩国软禁,角助那家伙说,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苦主见了,想必都要喜极而泣呢。”这个角助,乃是阎魔屋的小掌柜。“在妻女自缢身亡者眼里,那臭老头儿切腹自尽,也算得上是个划算的报应。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若是非得取其性命,打一开始便将之诛杀不就得了?这等野蛮差事,根本不必耗上两个月,只消委托那鸟见大爷,那臭老头儿不出三日便魂归西天了。”此事绝非将人杀了便可解决,至少又市是如此认为。
“咱们可没杀人。”林藏蹙眉说道,“又不是咱们下的手。方才那瓦版上不也写得清清楚楚?那混账老头儿是在等候裁示期间自我了断的。”
“结果不都是一样?”
“有哪儿一样了?咱们做的不过是教他蒙羞罢了。倘若换成个百姓,一丝不挂地潜入邻家女人闺房中,只须一笑置之,便可带过。”
“但那家伙哪可能如此轻松?”
“对武士当然是不可能。不过要生要死,也是武士自己的选择。想必对那老头儿来说,必是个无从苟活的耻辱。”
“但……真有必要求死?”
“这质疑的确有理。不过,阿又,若依这道理,咱们不也得质疑遭那老头儿蹂躏的姑娘们为何非得寻死不可?这也是姑娘们自己的选择。即便遭人摧残,只要不张扬出去,日子还是过得了。即便如此,对这些姑娘而言,她们遇上的屈辱,也是非得自缢了断方能平息。如今那老头儿也尝到同样的苦果,想必这下终能了解他的恶行对姑娘们造成了何等伤害吧。”
“我还是不明白。”
明不明白是你自己的选择,林藏说道:“这不过是你自己的看法,我的看法可不同。你也知道,世间看咱们这等贱民都是一个样,但咱们同是贱民,看法却是南辕北辙。委托咱们的农家,看法想必也是不同。咱们连遭凌辱的姑娘们是什么看法都无从知道,更别说土田左门这个武士。武士的看法,哪里是个双六贩子弄得明白的?”
“你难道认为,对一个武士来说,这结果是理所当然?”老实说,又市压根儿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这……藩主殿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裁决,我是参不透。但即使暂时不做任何惩处,我看迟早也得判他切腹。”
怎么可能?又市回道:“方才你不也说过,这种事一笑置之,便可带过?我也知道武家不同于百姓,但区区这么个错误,真可能换来这等惩处?”
“武士可得讲究体面,再者,藩与藩之间也有高低之分。立木藩不过是个小藩,隔壁宅邸的石高,可是他们五倍之多,倘若遭其刁难,根本无计可施。若是教幕府知道了,只怕还要被勒令撤藩呢。”
“为这么件小事,便可能被迫撤藩?”
“我只说不无可能。又市,世间道理可不似咱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投小石入海,亦可能酿成巨浪。有时只须放个屁,就能毁灭全村呢。”
这不过是个笑话吧?又市驳斥道。
未必是笑话,林藏立刻回道:“有些时候,区区一只老鼠便能引起大山鸣动,反之亦然。不是有句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已察知有巨浪将至,事前思策以防患未然,也是人之常情。”
“那臭老头儿切腹自尽,哪是防范巨浪之策?”
“我只说有可能是。你想想,商人以银两弥补错误,乃因对其而言,至关重要的是银两。对武家而言,至关重要的则是体面,因此只得以性命弥补。”
“另一藩根本未遭受任何损失。”
“你这傻子。试想,自己出了差错,教客人损失了十两。若是个懂得世故的商人,可能要赔偿二十两以表歉意,人情就是这么做来的。武家也是如此。令人蒙羞,便得赔上这耻辱的双倍代价。切腹的确是最后手段,但都做到了这地步,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反之,藩主若是包庇这臭老头儿的错误,可就不再仅是这老头儿自己的责任,而得由藩主甚至全藩上下来承担。左门可是位高权重哪。”林藏继续说道,“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大概算不上问题。偏偏那家伙是个上头仅有笔头家老与藩主殿下的高官,光靠闭门蛰居,想必不足以弥补这错误。没株连九族,已属万幸。”
株连九族?想必左门也有妻小吧。
还是不服气?林藏振振有词地继续说道:“总之,管他什么藩国体面、武士声誉的,把这些大话放下不就得了?姑且不论那臭老头儿,有些武士光是在人前放个屁,就要切腹自尽了。武家不就是这么回事?而咱们做的,正是刻意让一个武士背负上莫大的耻辱,原本就该知道即使逼得他切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而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家伙,想必也都知道这道理。那些庄稼汉或许没想到那臭老头儿会如此自我了断,但想必也不会为这过了头的结果内疚分毫。”
“难道要和方才的你一样大喊快哉?”
有这个可能,林藏断言道:“即便填平了损失,可憎之人依然可憎。报复这种事,做得过头了反而更好。不是吗?”
“咱们可不是代人报复的寻仇人。”
有什么两样?林藏说道:“填平损失和报复本就没什么区别。不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可不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即便是报复,这回咱们也做过头了。”
我倒认为还不够本呢,林藏回道。
“都让那臭老头儿蒙羞、自尽,还让他家人颜面无光了,难道还不够本?”
“你当自己是个活菩萨?咱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匡正世风的义举,凡事顾此便要失彼,咱们这回此彼兼顾、完满弥补,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运气了。”
这……又市当然也清楚。但他可不是在扮活菩萨,不过是质疑这回的局布置得是否妥当,纳闷是否有更好的法子可办好这桩差事。倘若事后再多做点安排,想必便不至换来这么个结局。
报复哪能解决什么?仅靠这一来一往的打击报复,愤恨与苦痛注定依旧。即便要怪先闹事的一方起头,到头来双方仍是什么也没解决,不过是愤恨与苦痛的你来我往罢了。反正我就是想不通,又市喃喃自语道。
二
翌日,又市前往下谷,造访本草学者久濑棠庵。
棠庵是位品行端正的儒者,同时还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之士,却不时助阎魔屋暗地里的差事一臂之力,可见其实是个教人难以揣度、难以交往的老头儿。
不论何时造访,总见棠庵蜷着身子读书。由一身打扮看来,不似在经商,教人难以猜测究竟是靠什么糊口,活像个饮朝露、食晚霞的仙人。
总而言之,棠庵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但说他是个遁世离群的隐士,似乎也不对,其实棠庵生性豁达,又带几分孩子气。又市欣赏的,正是他这股性子。
老头儿,我又来打扰了,又市招呼一声,拉开肮脏长屋那扇做工粗糙的拉门,果然又见棠庵窝在书堆中翻查书卷。
“噢,又市先生,留神点。”棠庵罕见地高声招呼道。
仿佛为了阻挡来人入内似的,土间放着一只怪笼子。这只看似倒在地上的竹笼,上头还插有两根便于肩挑的粗竹竿。虽然比押解囚犯用的小了些,但网格甚细,扎得也十分结实。
“这是什么东西?”又市凑近端详,笼子微微晃动起来,笼内也窸窣作响。“里、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不是嘱咐你留神了吗?若是鼻头给咬一口,我可不赔偿。”
“咬一口?原来是捕了头猎物来。瞧老头儿你这身残躯瘦骨,何苦逞强扮捕猎者?”
不是我捕来的,棠庵冷冷回道。
“我当然知道。一个吹嘘着为避免饥饿而尽可能维持不动的老头儿,哪可能出外狩猎?不过,关在这笼里的究竟是獾、是兔,还是鸟?”又市谨慎地朝笼内窥探,只见笼内有只看似小狗的动物微微一动。“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只水獭?要说是耗子,似乎又大了点。”
是雷,棠庵回答道。
“雷?喂,别跟我开玩笑。”
“六十年来,老夫似乎没开过任何玩笑。”
“少糊弄我。喂,雷不是个生得像鬼似的东西?一张大津绘上的鬼脸,手捧大鼓,腰披虎皮,哪是这模样?”
“那是降雷的神,笼内的是神降的雷。”
“噢……”这番解释还是教人听不明白。
算了,你就进来吧,老人说道。
又市绕过笼子走进土间,再伸手隔着笼子拉上门。“好了,这神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都说是雷了?”
“雷?难不成是来偷咱们肚脐的?”又市将研钵与生药袋一把推开,在榻榻米上一屁股坐下。
有谁的肚脐被偷了?棠庵说道:“若真有人被偷了肚脐,不就成了蛙肚子?或许是老夫孤陋寡闻,至今没见过任何人少了肚脐。倘若雷神真会盗人肚脐,老天爷打这么多雷,身边至少也该有一两个没了肚脐的人才是。”
“别白费力气讲道理了,我也不信这偷肚脐的鬼话。瞧我天生穷得这副德行,一辈子连蚊帐都没得挂。若雷真能偷人肚脐,早把我肚子上这只给偷去了。”
坂东多落雷,老人说道:“上州一带有雷电神社、火雷神社,祭祀雷神的地方不少,可见雷落得也不少。”
“落雷是不少,但哪可能真落下什么东西?雷这东西……噢,似乎也不该说是个东西。”
棠庵抬头望向又市,接着便以女人般的嗓音笑了起来。
“笑什么?”
“呵呵,瞧你这么有趣,当然引人发笑。没错,实际上是没落下什么东西,但还是有些什么轰隆轰隆地从天而降。此外,雷发出轰然巨响,这声响是神明才发得出的。因此,雷才叫作神鸣。”
“神明才发得出的声响?”
“声响传自人不可及之天际,咚隆咚隆像敲大鼓似的。这就是你方才所提及的雷神手捧的大鼓。”
“因此才捧着大鼓?又是为何要取人肚脐呢?”
雷可不会取人肚脐,棠庵再次笑道:“此外,还会放出雷光。光也非人所能造出。”
要造出雷光,的确是难过登天。
“雷这东西,不是写作“稻妻”吗?原因是雷多现于水稻开花时期。”
那么,为何又有个“妻”字?又市问道。乃因水稻与雷电关系如胶似漆、有如夫妻,棠庵回答。
“如胶似漆?听得我更是不解了。”
“意思是说多雷之年乃丰收之年。若是冷夏,雷落得就少。见雷电宛如一道线联结天地,古人或许以为上天以落雷向稻田降神力。此外,雷电形状还像条蛇。”
“但也有些分岔。”
“总之,中央确有看似一道线的主干。故古来多视雷神为蛇形。与其说蛇,不如说龙更为恰当。算了,就说是蛇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雷神是个鬼呀。”又市语带揶揄地说道。虽然这没什么好争的,但跟这老头儿,聊这些琐碎杂事才有趣。聊着聊着,老头儿就会吐出些古怪的话来。
“老夫不都说了,那是敲大鼓的?头长角、貌似鬼的,不过是个敲鼓的鼓手。倒是——容老夫岔个题,远在神代时期,传说唐土有种名曰夔的兽类。”
“夔——可是那异兽的名字?”
“没错。传说这夔外形如牛,仅有一足,且吼声如雷。”
嘁,又市不屑地说道:“仅有一条腿的牛?开什么玩笑,根本无法想象这个鬼东西是什么模样。又不是稻草人,一条腿哪站得起来?”
“此外形的确极难平衡。在任何文献书卷中常见到的,不分古今东西,兽类不是四足便是双足,既无五足,亦无三足者,仅有一足者更是基本不可能存在。”
“也就是说这东西是杜撰的?”
未必如此,棠庵回答:“世间存在之物——若传说存在,便实际存在。就算如何极力主张不存在,仍旧存在。今日我与你均存在于此处,即便宣称不存在,存在亦是不争事实。”
“都存在了,还能说什么?”
“没错。但反之,不存在之物,便真的不存在。”
“这不是废话吗?”
“绝无可能存在之物,即违反天地法则之物,大抵均不存在。不,毋宁说是绝不存在。诸如能收覆水、冰冷烈焰一类,注定绝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又市搭腔道。这老头儿果然开始说些怪话了。
“不过,又市先生,人希冀其存在之物或认为其存在之物,则是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
“哦?”
无须讶异,棠庵手抚下巴说道:“且以儒者称之为鬼的幽魂为例,依理,幽魂绝不可能存在。虽不存在,仍须视其为存在。”
“这是何故?”
“乃因视其为存在较有益处。儒学有言,待鬼神,敬而远之。亦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均没有否定鬼神之存在,仅是教诲不宜议论其存在与否。”
“不存在的,议论又有何用?”世间无神亦无佛,又市对此早就深信不疑。
的确不存在,棠庵说道:“但仍可视其为存在。例如儒者应孝亲,对亲之亲更应尽孝。应视亲之亲为己亲,待亲之亲之亲则更应——”
“老早都死光了。我甚至连爹娘都没有。”
“没错,确已不在人世。然孝亲之心,就是敬祖之心。祖先早已不在人世,也就是已不存在。不存在者,不易供人孝敬。不过敬祖之道,简单说来,即为立国成家之基,造福社稷之本。此乃依据忠孝礼仪等不具实形之道理而言。”话及至此,老人停住不断抚摸下巴的手,“此即为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唉,或许是因老夫曾为儒生,对此,儒者当缄默不语。否则不存在却实际存在者,不就等同于杜撰之物?反之,若肯定其存在,断定世间真有幽魂、鬼神,则本身便是……”
“本身便是个谎言?”
“没错。因幽魂鬼神并不存在,如此论断便形同杜撰。故此,不论断其有无,方为正道。毕竟若其真不存在,亦将造成困扰。”
“将造成困扰?”
“当然。佛家亦是如此。佛家祭祀佛像,佛像实为木像或铜像。木铜并无任何法力,但将之形塑成佛,便可供人祭之。神社亦是如此。御神体虽不示人,但可用鸟居或屋宇形塑其神圣气氛,教人感觉社内虽空无一物,祭拜起来亦可蒙神明庇荫,倘若笃信不疑,信仰即可能成真。故御神体之所以不示人,正是为此。”
“噢。”世间无神佛。然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这么说难道不是撒谎吗?”
棠庵颔首回道:“鬼怪亦是如此。”
“鬼怪?”
没错,棠庵回答。
“那么,那仅有一条腿的异兽也是如此?”
“当然。不过,夔可就略复杂些。老夫亦钻研本草学。”
“这我知道。”
“草木、禽兽、昆虫,本草学涵括之内容可谓森罗万象,穷毕生也学不完。假定世间有种红花,亦有种形状完全相同的蓝花。如此一来,似能假定亦有花色介于两者之间的花存在。”
紫花?又市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错。借有红有蓝,假定出亦有绿有黄,似乎毫无根据。但紫乃介于红、蓝之间的色彩,此推论便较合乎道理。倘若真发现有紫红花,更得以推论紫蓝亦极有可能存在。”
“噢。的确有理。”
“实际上并不存在,但依理可能存在或应该存在——这类东西,即便不存在,人亦常以存在视之。”
“原来如此。但一如老头儿你适才所言,三条腿或两条腿的牛绝无可能存在,比这少一条腿的单足牛,岂不更是无稽?”
“没错。”
棠庵面带笑容地说道:“这叫作夔的兽类,出自《山海经》古籍。远昔之想象,与今日甚有出入。今人懂得依实际测量绘制地图,但古时的地图,乃依推论绘制。”
“何谓推论?”
“为解明阴阳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罗织出种种推论,再依这些推论,界定世间万物。一如稍早推论紫蓝花极可能存在的方式,东方有些什么,西方又是如何,再远处则应是如此,该处有什么栖息,这东西必为某性质之某物——古人习惯以此法逐一界定。对古人而言,此即学问。”
“这难道不是凭空臆测?”
“没错。描述夔的《山海经》中,尚载有胸前穿孔达背之人栖息之国,以及无首而颜面生于腹之部族等荒诞无稽的记述。这些东西,实际上绝不可能存在。”
“那么,这些推论都是错的?”
“是的,但或许算不上错。若要说得易懂些,当时,此类推论背后,尚有信其存在的信仰支持。”
“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就是这道理?”
“正是如此。以希冀其存在或须视其为存在者为中心,推论出一套道理,并依此道理罗织其存在,或形塑其形体。不过,这些东西毕竟原本并不存在,故实难为其定形体。形体之描述,可能依时光流逝一点点产生变化。至于细节,更可能出现极大出入。这看似煞有介事的单足异兽之描述,其实绝非凭空杜撰。”棠庵说道。
“也就是说,这是根据‘某种这东西非得仅有一条腿不可’的道理而做的想象?”
“没错。老夫认为,原本应是个龙神,不,或许是蛇。”棠庵说道,“蛇挺立而起时,不是看似仅有单足?”
“那哪是单足?是尾巴。”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单足形容之。至于为何是蛇,乃因雷电呈蛇形之故。常云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体,便非得融入雷之属性不可。”
“喂,这道理未免太牵强了吧?”
“的确牵强。总之,这名曰夔的异兽,为黄帝所擒获。”
“这黄帝又是什么人?”
乃唐土远古时期的将军大人,老人回答:“与其说将军,或许以大王形容较为恰当。总之,毕竟是神代时期的传说,或许将其想象成近乎神祇般的人物较为妥当。擒获夔后,黄帝杀之,取其皮以造鼓,声闻五百里,是个惊人的大鼓。”
嘁,又市揶揄道:“这么吵的东西能做什么?姑且不论远在五百里外的会如何,站旁边的耳朵保准要给震破,敲鼓的保准要被鼓声给震死。”
若真有这鼓,的确如此,棠庵笑道。
“言下之意,是其实没这鼓?是纯属杜撰,或仅是个比喻?”
“由此可见,这仅是神明尚留驻世间时的故事。我国亦不乏同例,诸如天岩户之神隐或伊奘诺下黄泉一类故事。但不应仅将其视为杜撰故事。至于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实是远古时期的乐师。以金属制成的大鼓,或许指铜锣之类的乐器。夔,实为造此乐器的人。”
“什么?原来指的是人?”
没错,老人合上书卷,又自药柜中取出几粒东西,在钵中研磨起来。“造乐器者虽是人,但所造出的乐器,不,应说是那铜锣之音,则非人。”
“哦?”
“铜锣之音甚是惊人。初次听到,或有可能大受惊吓。”
“的确不无可能。”
“至少绝非曾于天地自然听过,亦非常人所能发出之鸣声——听者想必要如此认为。也就是说,似乎不是人而是神明所发出的鸣声,故以神鸣谓之。”棠庵说道。
这也难怪,毕竟音量惊人。原来雷的真面目不过如此,又市说道。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失望。
“没错。亦可认为锣声宛如雷声。”
“因巨响贯耳,如同雷鸣?”
“是的。总而言之,或许尚有其他不同要素。比喻原指乐师之夔,后来又衍生出多种传说。自远古传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传成了非人。”
“非人?”
“没错。不管怎样,雷鸣毕竟非人所能为之,故具雷之属性者,必是非人。乐师虽为人,但随传说而改变,到头来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献将夔载为山神,于《国语》中,夔则成了魑魅魍魉、木石妖怪。作此说者,乃儒学之祖孔子是也。”
“就是那成天说些子曰什么的家伙?”
“是的,正是此人。”
“那人可真是,凡事都要唠叨一顿才罢休。但称其为魍魉,岂不就视之为妖怪?”
“没错。乐师、山神与妖怪绝非同物,描述之所以有差异,不过是因叙述者或自纵或自横观看,然所看到的实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举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单足亦为山神之特征,只是不知其被赋予雷神和山神属性,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喂。”又市望向竹笼问道,“那么,笼内的该不会就是这名曰夔还是什么的东西吧?”
正是夔之后裔,棠庵漫不经心地说道。
“后裔?该不会也是只有一条腿吧?”
“老夫不也说了,世上绝无单足的野兽?笼内的不过是只鼬。”
“鼬?”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笼。笼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鼬怎会成了这夔还是什么的后裔?不都说那东西像头牛还是什么的?鼬一点也不稀罕,怎么能叫雷?”
“鼬确为雷。寻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视之。笼中关的虽是只鼬,但人视其为雷兽。”
雷兽?怎么又冒出个没听过的字眼?雷兽又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
“雷兽也叫作驱雷、雷牝,信州一带则以千年鼬称之。据传乃随落雷降下凡间的野兽。”
“随落雷降下凡间?”
“据传,此兽平时栖于山中,若见天倏然转阴、雷云密布,便飞升天际,纵横驰骋于雨中,再随落雷降返凡间。”
“这等无稽之谈,有人相信?”
“此说确属杜撰。”棠庵说道。
“真是杜撰?”
“虽为杜撰,亦为实情。”
“哦?”
原来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落雷与兽,看似毫无关联。随落雷降下者,若为火球或铁块一类,似乎较为合理。论及飞升,则应属飞禽一类。但鼬确为兽类。称其为夔之后裔,正是因此缘故。”
“鼬可从天而降?谁会相信这种事?”
“先生或许不信,然此说毕竟曾广为人所相信。”棠庵说着又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抽出一册,开始翻阅起来。只嗅到一股扑鼻的尘埃味。“亦留有不少记载。据载,安永年间,松代某武家宅邸曾遭落雷所击,见一兽随落雷而降。该武家捕之,略事饲养。此兽大小如猫,一身油亮灰毛,于阳光照耀下观之则转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为二股。瞧为文者观察何其详尽。此外,此兽遇晴则眠,遇雨则喜。”
“这根本是胡编乱造吧?”
“先别妄下定论。骏府近藤枝宿处有花泽村。村山中亦有雷兽栖息,同是见暴风雨便兴奋莫名,乘风升天驰骋天际,却误随落雷降返人间。文中称此兽为落雷,乃鼬的一种,浑身生有红黑乱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为黄。尾甚长,前足生四指,后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体。”
这也是雷兽?又市问道。
这不过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或许躯体较寻常的鼬大些。总而言之,雷兽平日温驯如猫,唯有时兽性突发,遇人捕捉,则施毒气驱之。在常陆筑波村一带,有猎捕此兽之风俗。”
“猎捕此兽?”
“没错。当地居民称此为猎雷。之所以有此举,乃因其经常毁坏作物,教人束手无策。据传其常下山入村,破坏田圃。”
“喂。”又市坐直身子问道,“那东西不是从天而降吗?怎么逮得到?”
“雷鸣并非年年都有。”棠庵回答,“一如风霜雨雪,雷也是随天候变幻而生的自然现象。诚如先生稍早所言,雷神窃取肚脐之说,实际上根本无人相信。人无法干预天候,即便祈雨或祈求船只免于海难之举,依然无法确保风调雨顺。而人对雷亦是如此。”
“这……的确有的年份雨降得少些,也有的年份雷落得少些。但不论怎么说,这雷兽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寻常的鼬不是?”
“的确不存在。”
“那么,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就是闹干旱时,鼬在山中觅不着食,才会被迫入村破坏田圃罢了。”
“顶多如此。”
“那么,猎鼬的用意何在?”
“只为将之驱离村里,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雷兽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只要雷鸣复起,田圃便能丰收。”
听来不大对劲呢,又市抱怨道。
“哪儿不对劲?”
“应是相反才对不是?”
“相反是指?”
“多雷必丰收,丰年必多雷——不论尘世如何流转,都是不变的道理。因此,并非雷兽升天唤暴雨,而是遇暴雨雷兽才升天。方才的说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没错,确有本末倒置之嫌。”
“倒置得太离谱了。”
“不过,又市先生,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武藏野一带居民,见雷落田圃,便在落雷处竖以青竹,以注连绳围住。对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许也曾见过此风俗。”
的确见过。
“那可不是普通的饰品,据传此举的目的,乃助雷兽归返天际。不论是何处的农家,均期望雷兽能尽快归返。升天后,他日再临。筑波之猎雷风习,目的看似驱除肆虐田圃之害兽,但依老夫所见,实为将之追赶至无路可逃,逼迫其跃向天际。雷兽栖息世间,只会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论并非出于鼬常盗食作物,而是出于对不适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惧。”
“这听来像……”
“像祈雨。对自由驾驭常人无法操控的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须视雷兽为实际存在。这与祈神之举略有不同,既无需法力,亦无需信仰,但本质上是相通的。将无法驾驭之事物以可驾驭之事物取代,试图将其驾驭自如。”
“天候当然无法驾驭。”
“但若能聘得一位修有无边法力、可自由驾驭天候的高僧,或许便有所不同。人虽无法与天候沟通,但可与高僧言谈。不,若可直接同驾驭天候的神明商谈,更能迅速收效。虽无从与天候沟通,但若换作神明,或许便可——”
“但神明也……”
“当然不可能有所沟通。老夫亦知世间无神。不过……”
“仍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世间无神佛,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没错。天候无人格,但神明有。有人格,即代表可与其言谈。当然,虽可言谈,但神明是否顺人之意,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听来根本不灵验?又市说道:“顺不顺人意不都一样?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么的,从头到尾不过是自己唱独角戏罢了。”
“没错。到头来即使真能如愿,也不过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话来说,祭拜神明确为本末倒置之举,的确是唱独角戏。即便要唱,区区一介农户,与神明也对不上戏。”
“的确,神明哪会搭理这些无名小卒?”
“没错。神明并不会将庄稼汉放在眼里。但若将神明换作兽类,可就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为兽。”
“原来如此。”
“诚如先生所言,无论如何,人都无法自由驾驭天候。不论以何种手段,都只能任天候雪雨阴晴、任庄稼丰收歉收。即便知道这道理,凡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即便注定毫无帮助。”棠庵说道。
这道理,又市比谁都清楚。饥馑之惨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还真希望能让他们瞧瞧。饥饿之苦,绝非信仰所能抚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无效,毕竟灵不灵验,几率均为五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试试祈神、猎雷,多少略求心安。先生说是不是?”棠庵正眼直视又市问道。“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预知。诚如先生所言,世间或无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会有光明,或许难以安度今日。先生说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答道。
“这鼬,不,这雷兽,乃筑波的农户捕获。其实,今年似有歉收的可能。先生瞧,日照既不强烈,又偏逢干梅雨。”
如此说来,的确是没降多少雨。虽少雨,天却总是阴多过晴。时近夏季,大多日子却仍觉阴凉。
“难不成——今年也要闹饥荒?”
“应有歉收的可能。至今已持续数年,存粮行将告罄,农户当然寄望今年能是个丰年。因此,方有猎雷之举。”
“这……且慢。若真猎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头儿你稍早所言,还得将这家伙给送上天不是?”又市望向竹笼问道,“但这家伙哪飞得了?”
“是的,鼬的确是飞不了。但猎雷的农户可不这么想,个个当自己捕来关在笼中的是雷兽。”
“但打开笼子一瞧,不就要穿帮了?”
“没错。故切不可说,切不可见。虽欲当雷兽存在,但实际上却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径直运到老夫这儿来了。”
“为何运到这儿来?”
“只为询问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还纳闷他们自何处打探到老夫的消息,一问方知,原来是万三大爷的亲戚。”
万三是个冈引。虽是个持十手的捕快,倒也不难相处。此人性子耿直,好看热闹,自从在一场骚动中与棠庵结识后,似乎就和这古怪老头儿甚为投缘,不时前来探访。
“据传,至今未有任何人于猎雷中捕获雷兽,不过是一近似驱虫的仪式。诚如先生所言,若真猎到了雷,也无法处置。也不知究竟该将之分食、纵放还是宰杀。”
“那么,该如何处置?”
“因此,他们这才找上老夫,询问可有何法能助其升天。”
“老头儿你这回谎撒得可大了。上回不是还吹嘘什么行骗并非你所擅长?那这又是怎么回事?鼬又没长翅膀,哪飞得上天?”
“的确飞不上天。”棠庵苦笑道。
“而你竟还敢厚着脸皮答应?这不是行骗是什么?还敢装糊涂代人想法子。谁想得出什么法子让鼬飞上天?”
“正因如此,老夫仅回应尚不知是否真能办成,绝未行骗。”
“嘁。干脆让我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将它给放了。”又市再度望向竹笼说道,“总不能教我一路将它给带回筑波吧?”
此鼬体力已经耗尽,老人说道:“毕竟已自常陆长途跋涉至此地。”
“常陆?打那么大老远来的,还真是了不起。”且慢。“喂,老头儿。”又市撩起衣摆,坐直身子问道,“立木藩不就在常陆?”
“距筑波的确不远,但应位于下野。”
如此说来,土田左门的母藩,今年也有歉收的可能。说不定前来委托阎魔屋的农户们,今年也猎了雷。
“老头儿,你怎么看寻仇这件事?”
“此言何意?”
“我们上回为一个嗜色如命的蠢武士设了个局。”
“可是损料屋的差事?”
“没错。那家伙接连凌辱领民妻女,好几名不堪受辱的姑娘被逼得自缢或投河。为了填补这损失——”
“你们如何处理?”
“让他出了个洋相,被免除职位接受惩处。这武士位高权重,平日仗着自己的权位作威作福,逼得领民个个苦不堪言。因此,我们便摘去了他的乌纱帽。”
果真善策,老人说道:“比野蛮差事高明许多。”
哪儿好了?又市说道:“孰料那家伙竟然切腹,魂归西天了。”
“哦?”闻言,棠庵不由得皱起眉头。
“到头来,和野蛮差事不都一个样?早知还不如请鸟见大爷一刀解决,要来得痛快得多。”
武家的确难以应付,老人说道:“动辄轻己命如鸿毛,重外事如泰山。”
“没错。我们当初就是没将这点纳入考虑。林藏那家伙还说他们既没心肝又没脑袋,我看可没这么简单。”
“但这结果理应不难预见。”
果真不难预见?
没料到这结果的,或许只有我一人吧。又市分开双腿,坐着说道:“总而言之,遭那家伙蹂躏的姑娘们境遇着实凄惨。她们的丈夫和爹娘想必也咽不下这口气。即便将这视为损失——取了使自己蒙受损失的家伙的小命,难道就是桩划算的损料差事?干得岂不是太过火了?”
人心无法计量,老人说道:“即便置于磅秤上,想必也无法觅得重量相当的砝码,亦无法以量器度量。论人心,有仅遭针刺便痛不欲生者,亦不乏遭一刀对劈仍泰然处之者。故此事是否划算,他人实难论断。毕竟老夫对与此相关之事,甚不擅长。”老人手抚着平坦的胸脯说道。
“吃了亏,便找对方出气,倘若干过了头,会是如何?如此一来,理亏的可就不再是先动手的那方了。讨回的部分绝不可超过原本的损失,这是损料屋的行规。讨过了头,便有违商道。因为讨回的部分多过自己损失,这下就轮到对方吃亏。如此你来我往,根本永无止境。”
棠庵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低声说道:“故此,世人方需神佛。”
“此言何意?”
“人裁定人,以一己之基准度量他人,必然产生不公。人心非人所能计量,乃因每人基准不同使然。因此,人创了国法与规矩。但国法与规矩,毕竟还是常人所创。然若是神明下达的裁定,即便依然不公,人人也将信服。这……与天候是同样道理。”老人说道。
又市听着,定睛凝视关有雷兽的竹笼。
三
一个雨云密布天际的午后,缦面形巳之八前来长屋拜访又市。
巳之八是角助的徒弟,也在阎魔屋当差。他比又市更年轻,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鬼头。干的活儿也和角助不甚相同,巳之八既不是小厮,也不是掌柜。表面上,此人通常于店内帮佣打杂,实际上是个帮忙打理不可张扬的差事的小伙计。由于既无武才,又无技艺,似乎从没挑过什么大梁,但因办事快、口风紧,故常被当作斥候或通报人差遣。由于阎魔屋的手下中就属又市最年轻,故两人近日常结伴厮混。
看来今儿个不是来找乐子的,只见巳之八神情紧绷地伫立门外。任又市再怎么探询,这小伙子也只是要求尽快去阎魔屋一趟。
虽揣测想必又是桩无趣的差事,但眼见巳之八神态如此坚决,又市也只得乖乖同行。途中,出于巳之八的恳求,两人又找上了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