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乳 (1 / 2)

前巷说百物语 京极夏彦 19817 字 2024-02-19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此怪吸食眠者鼾息

其后并捶打其胸

使其人殒命

然若为他人所窥见

其人反将延年益寿

相传此怪多见于奥州

喂,听说了吗?长耳仲藏问道。

又市喝下一口粗劣的冷酒,突然感觉口中似有异物,将之吐入掌中,原来是一片枯萎的樱花瓣。“听说什么?若是说你那些废话,不是正在听?你这嗓音活像个老不死的相扑力士,让人真想捂起耳朵呢。”

“瞧你这张利嘴,一年到头都是这么欠。人家问你听说了没有,只须问句听说什么就得了,否则教人家如何把话接下去?要挖苦人也得分时候。”仲藏抚弄着自己那因过长而下垂的耳朵说道。

在仲藏的古怪面孔后头,是一片开了七分的樱花林。但两人可没什么闲情逸致赏花。

还不就是道玄坂上缘切堂那黑绘马的传言?长耳说道。

“噢。”这传言又市亦有所闻,只是知道得并不详细。“可是那谁的名字被写上绘马就会丧命的传言?不过是瞎唬人的吧?”

可不是瞎唬人的,长耳回答。

“嘁,堂堂长耳仲藏,怎么也开始犯起糊涂来了?光写个名字就能取人性命,这种令人捧腹的无稽之谈,你还真相信?”

但还真有人丧命呢,话毕,仲藏塞了一块番薯入口。

“你竟拿蒸番薯下酒,看得我都快吐了。你这长相已经够让人恶心了,就别再吓人了成不成?”

“老子拿什么下酒,与你何干?倒是阿又,不久前花川户的乌金不是死了吗?就是那一毛不拔的检校。”

“的确是死了。”

“据说他的名字也被写了上去。”

“这只是谣传吧?那检校十分恶毒。惹人嫌到这等地步,恨不得取他命的家伙想必多如繁星,说不定就是其中哪个下的毒手呢。无聊!”又市揶揄道。

精彩的还在后头,长耳眨了眨细小的双眼说道:“糊纸拉门的善吉说——自己曾将他的名字写在绘马上。”

“可是他本人说的?”

“没错。善吉的母亲卧病在床好一阵子了,花了不少药钱。糊纸拉门这等差事,哪挣得了多少银两?为此,起初他先向检校借了一两。”

“一两滚成二两,二两滚成十两,是不是?这家伙真是糊涂,竟然找上了高利贷。”

的确糊涂,仲藏点头应和道:“既然挣不了这么多,就不该借这笔银两。但这家伙若懂得计算,就不至于踏入这陷阱了。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还债那天。唉,借贷毕竟是有借有还,不管是高利还是暴利,只要在借据上画了押,债就由不得你不还。不过,即便借款者如期归还,那检校也假称人不在家而拒绝收受,待逾期了,再逼借款者连本带利偿还。真是个混账东西。”

“这我知道。”

这几乎算得上是欺诈了,手法还十分幼稚。

“唉,若是向大商户诈取,或许还不难理解。但何必压榨这种穷光蛋?善吉压根儿就不该借这笔钱。瞧他,别说是糊口行头、锅碗瓢盆,连妻女也给卖了,最后就连他母亲都魂归西天。”

听起来甚是可怜,但又能如何?

“由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就写了。”

“把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

“对,把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接着,那人就死了。”仲藏回答道。

“据说事情就发生在写完后的第三天。善吉那家伙没什么胆子,被吓得不知所措,到头来便找上了我。上这儿来时,浑身还不住打战呢。”

“不过是巧合吧。”

“你认为是巧合?”

“那还用说?世间哪可能有这种事?求神拜佛不过是图个心安,压根儿不会有任何效果,神佛当然不是有求必应,否则世间何来如此多的不幸?”

说到不幸,仲藏又吃了一口番薯,说道:“正因有如此多的不幸,这种无聊把戏才会流行。这些绘马可真是抢手,前后都被人给涂得乌漆墨黑的。”

“涂得乌漆墨黑的?”

看来你这小子还真没听说,长耳露出一口巨齿笑道:“缘切堂的黑绘马,前面是黑的,但后面是白木。想杀了谁,就将这仇人的名字写在白木那面。若被写上名字那人丧命之后,再将白木也给涂黑。由后面是黑是白,便可看出每一枚绘马是否灵验。”

“哼。”又市依然提不起半点兴趣,“也就是说,如此一来,待仇人丧命,就没人看得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字,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写的?”

“没错。”

“这种东西,官府理应强加取缔才是,怎还能端出来售卖?”

谁说是售卖的?仲藏回答:“若将这种东西端出来卖,保准立刻被官府拘捕。若仇人真因此丧命,哪怕真是神佛所为,也得治罪。即便纯属虚构,也等同于散播流言蜚语蛊惑人心。这些绘马不是拿来卖的,而是原本就成串悬挂在那里的,据说共有八十八枚呢。”

“八十八枚?倘若一枚能杀一人,不就能杀八十八人了?”

“看来正是如此。因此,近日道玄坂那头每逢日落,便有人群聚集。”

“那种地方只见得着狸猫,人们上那儿做什么?”

“绘马非得在夜里写不可,尤以丑时为佳,似乎不能让他人见到。只要书写得体,仇人三日内便会丧命。”

“哼,挤成这副德行,岂不是想写也写不了?”

“似乎是如此。”

“还真写不了?”又市只是信口胡说,没想到真是如此。真有这么多人想取他人性命?

“不过,人群中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也不乏一些管这叫替天行道什么的傻子,还有些愣头青说若这真能取人性命,何不把将军大人的名字写上去试试。”

“这倒是个好主意。”嘴上虽这么说,但又市不仅不知道现任将军的名该如何写,连叫什么都不清楚。

似乎是看穿了又市的心虚,长耳大笑道:“总之都是些煽动人心的不当言论。唉,世间本就有太多该死的恶棍,也有太多添麻烦的混账。正如你所说,还有太多欲哭无泪或生不如死的家伙。如此看来,若有任何不须花钱也不须耗工夫就能取人性命的把戏,当然要蔚为流行。”

倘若如此轻松便能成事,咱们生意可要做不成了。仲藏抬头仰天感叹道:“我虽不像你老爱说些天真的傻话,但也认为取人性命就算成事,的确太简单了些。没错,有些情况的确非得分个你死我活才能收拾,但咱们就是凭找出其他解决办法混饭吃的。是不是?”

你不是靠造玩具混饭吃的?又市说道:“而我是靠卖双六混饭吃的。阎魔屋则是靠租赁碗盘被褥混饭吃的。鸟见大爷的底细虽不易摸清,但表面上应该还是有个正当差事。咱们仅是偶尔承接损料差事,绝非靠此糊口,鸟见大爷不也这么说过?”

“总之,我是不想和干见不得人勾当的家伙有任何牵连。不过,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长耳一张丑脸凑向又市说道,“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其中当然有隐情。”

哪可能没有?有人丧命,说明一定是遭了毒手。神佛救不了人,当然也杀不了人。

不对。人可向神佛祈求救赎。同理,亦可向妖魔鬼怪祈求降祸。不,为了尽快将祸害送至彼岸以消灾解祸,人得相信神力庇护,祈求佛祖慈悲。将吉事视为不可知者庇护之恩,乃是为了将凶事解释成不可知者降祸。

因此,有人捏造吉事,以神佛庇荫解释之;有人辟凶消灾,亦以神佛庇护解释之。

但,取人性命,却将之解释成神佛所为。

“真教人不舒服。”

“的确不舒服。”

长耳已将番薯一扫而空,接着又豪饮了一大口酒。“总之,的确有人丧命。”

“就直说吧,根本是被杀的。”

若有人丧命,当然是被杀害的。

好,就当是被杀的,仲藏改口说道:“你认为,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

“写上名字的借此杀了仇人,或许是得到了好处。但阿又,倘若真如你所说,是有人下的毒手,那么凶手就不是神佛或妖魔鬼怪,而是人了。”

当然是人。

“那么,这家伙为何要下此毒手?不管是替天行道还是什么的,杀人就是违法犯纪,而且是滔天大罪呢。干这种事,哪可能不求任何回报?难不成真是为了匡正世风、锄强扶弱?”

“若被写上名字就得死,想必是没考虑这么多。”

况且,似乎也没听说若被写上名字的是个善人,便可免除一死。反正,判断善恶的标准本就模糊。

前提条件似乎是——被写了名字就得死,长耳说道:“因此大家才说它灵验。倘若其中有些写了名字却无效,便不可能如此受人瞩目。总之,想必没人想借这手段除掉哪个善人——”话及至此,这巨汉耸了个肩,先是沉默半晌,接着才又开口说道,“但仇人就是个恶棍,死不足惜,人人视此为大义名分。说简单些,不过是看谁碍事,就杀了谁。倘若这道理说得通,世间众生可就要冤冤相报、彼此相害了。但死不足惜这标准,又是谁定的?”

“哪有这种标准?”

“当然没有。标准虽没有,但有些情况就是非得对手死了,才能解决。碰上这种情况却又无计可施,便只能求神拜佛了。你不也曾说过,这是最后的办法?”

没错,因此,世人才需要神佛。但是……

“看来情况是有所不同。”仲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要做了请托,就能由神佛取人性命。不管对方是善人还是孩童,只要名字被写在绘马上了,便得要魂归西天。决定死者该不该杀的不是神佛,而是委托人,也就是普通的人。到头来,欲除去商场或情场敌手的、看某人不顺眼的乃至纯粹想找乐子的,不都要上这儿来了?”

不都已经上这儿来了?又市说道:“你方才不也说,那些黑绘马都已经被涂得乌漆墨黑了?”

“据说已被涂了一半。”

“这就代表已经死了四十几人?”

“若此传言属实,应是如此。”

“你方才都亲口说过此事属实了。”

但我可无法将人数点清楚,长耳说道:“也不知叫这些名字的是否已悉数丧命。不,即便全都死了,其中或有几人在不同的绘马上写下同一名字,枚数与人数未必吻合。既然都被涂黑了,这下也无法确认。但……”

“你认为幕后必有真凶?”

“若无人真正丧命,这就不过是个无稽传言。即使被写上名字的并未全都丧命,但正因为真有人死了,此说才会广受注目。毕竟有善吉这种人,话很快就传了出去。不过……”

“即使善吉祈愿成真,也没得到任何好处?”

“正是。为助这种一穷二白的穷光蛋祈愿成真,甚至不惜违法犯纪,究竟有什么好处?即便真是神佛所为,善吉可是连个供品或半点香油钱都没供奉过。”

有理。这其中必有蹊跷。但这又与咱们有何关系?又市问道。

“的确无关。我并没有恨到非杀不可的仇人。不,仇人不是没有,但可没打算杀了他。杀了人可没半点好处。”

说不定有人恨你恨到巴不得杀了你呢,又市挖苦道。

“或许有人把我当傻子,有谁恨我了?或许有人怕我,有谁喜欢我了?我既不讨人喜,也不惹人嫌。巴不得杀了我的疯子,世间肯定一个也没有。”

那就随它去吧,又市说道:“既然你不写别人的名字,别人不写你的名字,人家想做什么又与你何关?”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长此以往,保准有人又要遭蒙损失,是不是?”

“损失?”

或许真是如此。

“唉,我都开始觉得自己吃亏了。”话毕,仲藏起身将酒钱摆在毛毯上,接着又说,“走,陪我遛遛去。”

“我可不想去道玄坂。”

“谁说要去那儿了?我不过是得上吴服町买些布,要你陪我走到那头的大街上罢了。”

长耳仲藏以经营玩具铺为业,平日里靠造儿童玩具糊口,但为戏班子打造大小道具、机关布景的本领也十分了得。这下要买布,一定是又要做些古怪东西了。

反正也没兴致独自赏花,无事可干,又市心想同他四处遛遛也好。

只见长耳缓缓挪动那副硕大的身躯,径自走到大街对面的樱树下,看起来似乎忧心忡忡。

怎么了怎么了?跟在后头的又市朝他喊道:“喂,造玩具的,你方才那番话的确有理。这场黑绘马风波,背后必有隐情。倘若真是个取人性命的陷阱,当然有人吃亏、有人伤悲,或许受害的已经有好几人了。不过,正如我常说的,咱们和这半点关系也没有。”

我也巴不得半点关系也没有,长耳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巴不得?”

“倘若事情找上咱们了,该怎么办?”

“找上咱们?”

“你脑袋怎这么钝?这可不是赌具磨损一类的损失,而是攸关人命的损失。吃了亏的人能上哪儿求助?光是租赁锅碗被褥的损料屋可帮不上忙,唯一能找的只有阎魔屋。吃亏的家伙委托阎魔屋代其讨个公道,大总管又接下这桩差事,事情不就落到你我头上了?”

这话的确没错。

我可是害怕极了,长耳踱着步说道:“阿又,你应不至于忘了吧?十个月前立木藩那件事。”

哪可能忘了?当时不仅是又市自己,整个阎魔屋的人都差点性命不保。

“我虽生得这副样貌,但也想图个全寿,可实在不想再同高人过招。”

“高人……”

“倘若这场黑绘马风波背后真有隐情,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什么样的企图,必有擅长取人性命的高人参与其中。若非如此,绝不可能将不分对象的杀人差事干得如此娴熟。若真是如此,”长耳转过头来问道,“那些家伙有多骇人,你比谁都清楚不是?”

“噢,当然清楚。那些家伙远比咱们懂得分际。”

该如何下手,该改变些什么,该帮助些什么人,该如何纾解遗恨——这些家伙丝毫不理会。以杀人为业者,绝不在乎任何理由,只要将人杀了便成。若要勉强找个理由,想必就是酬劳了。碰上这种人,任谁都要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求饶保命。当然,再怎么苦苦哀求,他们也绝不理会。

还真是麻烦。只能祈求这回的情况不至于太麻烦。

“若真碰上了,不参与不就成了?”接不接这桩差事,毕竟是自己的自由。

“由得了咱们吗?上回那桩寻仇的差事,你不就被迫接下了?”

“哼,我可不是那只母狐狸的孩子或下人,和她既不是什么主从关系,也没欠她人情,压根儿没义务听她的吩咐办事。我都说过好几回了,咱们也有权选择差事,不想干就不接,不就得了?”

“的确有理。但你真拒绝得了?”

“若真要强逼,我干脆离开江户,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又市边走边说道。

“我可无法这么潇洒。”走在后面的仲藏说。

“怎么了?难不成你欠了大总管什么?”

“是不欠她什么。但我可有个家。”

“那栋破屋子和你的小命,哪个重要?”

“我可不像你,我过不了漂泊不定的日子。”

“瞧你生得如此强悍,胆子却细小如鼠,哪来的资格嘲笑善吉?首先,咱们都还没——”

才刚在小巷里转了个弯,又市便闭上了嘴。

在绵延的板墙前方,竟然站着一名光头巨汉。此人身长六尺有余,身穿褴褛僧服,粗得像根木桩的手上握有一支又大又长的锡杖。虽然剃了发,但满脸胡茬,又生得一脸凶相,怎么看都不像个真正的僧人。整副模样,看来活像滑稽画中的见越入道。只见他伫立窄道中间,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跟着又市拐进小巷中的长耳,也被吓得屏住了气息。

长耳个头已经不小,但这光头巨汉更加高大。

“久违了,阿又。”光头巨汉以低沉的嗓音说道,“找你找得可辛苦了。”

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自光头巨汉背后探出头来。

时值樱花初开、天候微寒时节,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领着冈引万三与数名小厮,造访了涩谷道玄坂旁的缘切堂。

宫益坂上尚算小店林立,但一登上道玄坂,人迹便不复见。放眼望去,尽是山林田圃。虽然沿途并无任何显眼标记,但抵达目的地前,志方倒并未怎么迷路。

眼前是一片不大的杂木林,一旁有块荒芜空地,后面便是一座倾颓的堂宇。

大人,那儿就是了,万三说道:“那儿就是缘切堂。大人可看见堂宇旁的绘马了?”

此时仍是艳阳高照,但堂宇周遭却颇为昏暗,教人难看清楚。

“不过,大人。这究竟是座寺庙,还是神社?唉,看来咱们应是无权插手此事。依理,此处应属寺社奉行管辖才是。”

“本官还真巴不得是如此。”

事实上,志方已向笔头同心打听过好几回。寺社领门前町的确属寺社奉行管辖,町方理应无权插手。不过……

“万三,此处并非寺社奉行的领地。那块空地上的确曾有座寺院,但从五十多年前便荒废至今。如今,这块土地并不为任何人所有。”

“不为任何人所有?大人,话虽如此,但那块地上面可是有座堂宇呢。”

“这也的确不假。”看来果真棘手。“详情本官并不清楚,但原本坐落此处的寺院,据传香客多为非人乞胸之流,看来亦非一般寺院。本山那头亦极力撇清,坚称不谙详情。”

“那么,是否能找非人头的车老大打听?”

“本官当然透过上级打探了。”

同非人头车善七、长吏头浅草弹左卫门均照会过,两方均宣称与此处毫无关系。

“个个都宣称不知情。看来这块空地既不为任何人所有,这座堂宇亦不受任何人管辖,像颗路边的石子,压根儿无人问闻。”

路边的石子?万三以十手搔了搔额头。“倘若是路边的石子,便该由咱们町方探查?”

“话是如此。”但同心部屋中竟没人愿意出此勤务。“未料竟个个胆小如鼠。诸同侪平日以血气方刚驰名,听闻有凶贼暴徒作乱,哪怕扔下吃到一半的早饭也要赶赴现场,这回却个个意兴阑珊。”

难不成是被吓着了?万三说道:“毕竟这回的对手,可是有求必应的黑绘马呢。”

“有求必应?此等荼毒人命的不祥之物,岂可用有求必应形容?神佛可不会毫无缘由便取人性命。”

“不、不过,大人……”

“本官都知道。”

声称在这些黑绘马上写上名字,而且被写了名字的人真的魂归西天——光是这样写信自首的,含两封匿名的在内,便已多达八件。而且所有的受害人皆已确实亡故。

担忧被官府问罪而主动投案者,有三名;前来询问是否将为此被治罪者,有两名;还有挨不过罪恶感煎熬而自戕者,一名。

情势逼得志方再也按捺不住。

“这座堂宇——据传俗称缘切堂,但本官并未探得任何在此祈愿便可断缘之说,亦不见任何称此处为缘切堂的文献。唯一查到的记载,是境内有一专门祭祀山神的小祠。”

“山神?何谓山神?”

“不就是山之神?”

山?万三作势环视周遭说道:“咱们江户哪来的山?地势虽有高低,此处也的确位于坡道之上,但也称不上山吧?要说江户有什么山,大概仅有那寒酸的富士讲所膜拜的富士山吧。哪可能有什么山神?”

“但文献上的确如此记载,本官又能奈何?”话毕,志方迈步踏进了荒地。总不能老站在原地干瞪眼。

走到一半回过头去,看见万三与众小厮竟还呆立路旁。志方狠狠瞪着胆小如鼠的手下斥道:“还站在那儿做什么?”

“噢,这……”

“没什么好解释的。”志方怒斥道。

此等不法行径,岂可放任不管?倘若遇上什么束手无策的不幸,将之推托为鬼神作祟,也未尝不可。世间的确不乏此类非得如此看待方得以排解的无奈。

但假借神佛法力取人性命,可就不容宽恕了。即便这真是祈祷应验的结果,应允此类祈求者必是恶鬼邪神,祭祀此等神鬼者必为淫祠邪教。况且,于社会上蔚为流行,百姓趋之若骛,更是法理难容。毕竟真有人丧命。姑且不论此神佛灵验之说究竟是虚是实,出了人命毕竟是事实。若知此法可置人于死地而用之,即便不是亲自下手,亦与亲手杀人无异。至少,志方是如此认为。

不论是信其有而写,抑或不信其有仍信笔涂鸦,只要在绘马上写了人名,便是犯了忤逆政道之恶行、违背人伦之凶行。不过,吸引百姓犯下此恶行的,想必是无须亲自下手、便可取人性命的简便。既未亲下毒手,欲以在绘马上写名为由将人治罪,恐怕也难以做到。

一有人写,便真有人丧命——若是出于惊惧而出面自首,或未自首但心生悔意,便还说得过去。但想必或多或少,亦有人见仇人丧命而暗自窃喜。

此等不法之徒,岂可任其胡作非为?这座堂宇,绝不可放任不管。

事实上,如今世间并不平静。据传,北国有名曰三岛夜行之山贼横行,西国则有名曰蝙蝠之海盗肆虐。值此乱世,轻视人命的确可能大行其道。如此一想,或许人人都将怪罪到官府头上。若是如此,此事更得严加查办。

还不快过来!志方再度怒斥道。

万三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弯着腰屁股抬得老高地踏上荒地,像个窃贼般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根据坊间传言,此处在子时最是热闹,而此时可仍是日正当中。百姓都不怕,当差的有什么好怕的?”

“大人,小的并没有怕。”

“没怕?瞧你都给吓成这副德行了。当差的岂能轻易听信坊间流言?即便传言属实,也不代表此处是个生人勿近之地。传说仅提及名字被写上绘马者必死,可没说走近便将遭不测。”

这小的也知道,万三说着,再度停下脚步,环视周遭。“不过,大人。”

“怎么了?”

志方无奈地转过身,万三快步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小的是担心,咱们可能被人监视。”

“被人——监视?”

“唉,大人,说老实话,小的压根儿不信鬼神之说。但再怎么不信,这回可是真有人遇害,而且无一幸免。”

“正因此事极不寻常,我们才前来查探。”

“是。不过,倘若取人性命者不是神明,又会是何方神圣?看来,遇害者应是死于凡人之手。”万三继续说道,“小的怕的并非神明。不,倘若真是神佛所为,当然更是可怖。但神佛均是慈悲心肠,理应不忍将小的这尚有子女嗷嗷待哺的大善人送上西天才是。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

“若真是凡人又如何?”

小的乃官府授予十手之身,万三说道。这本官比谁都清楚,志方回答:“因此更不该听信蛊惑人心之流言。”

噢,大人这道理,小的也清楚,万三打断志方的话说道:“但对凶贼而言,官府差人前来此地,自是不妙。即便没将咱们的名字给写上去,也可能将咱们给……”

一派胡言!志方怒喝道:“当差者不可贪生怕死。难道你将十手视为无用饰物?倘若此地真有凶贼潜伏,将之正法便是我们的使命。你说是不是?”

“的、的确如此,但这回的对手可是……”万三望向志方身后说道,“唉,若是宵小醉汉,小的当然要挺身而出,将其绳之以法,但这回的对手,可是神出鬼没的杀人凶手呢。”

的确有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万三的恐惧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尚未有人详细调查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人遇害,奉行所亦无法掌握,而目前已知的八人——死因依然不明。

志方仅得以亲手检验其中两名,但两具尸身上均无明显伤痕。

其中一名看似遭人绞杀,但死状甚是怪异。另一名则像是窒息而死。两人的死因并无共通之处,唯一能确认的,是两人都不是自然死亡,也不是自杀而死。

至于其他六名死者,流言传出时均已被埋葬。其中有三名因被判定有他杀嫌疑,而曾由北町同心验尸,但就取来的调查书看,尸身上似无任何刀伤,推论应是死于坠楼或溺水,然并未详载细节,也不乏死后才被推下的可能,情况甚是模糊不清。

倘若真是被人杀害,倘若均是同一人所为——手法还真是巧妙。

“当差的岂有惧怕凶徒之理?你若是心怀畏惧,便代表政道不伸。总之有本官在,没什么好怕。”志方自顾自地说完,便径直走到了堂宇前。透过倾颓的门窗向内窥探,只见里面积满尘埃,屋子中间摆着一个看似石头的东西,想必就是所谓的御神体。周遭则满是腐朽的绳索与纸屑,应该就是破损的注连绳吧。石头前面还散落着几枚六文钱,大概是前来看热闹的人,或是前来为害死仇家祈愿的人,抑或事成后前来还愿的人——投进去的香火钱。

是颗石头呀?万三说道:“难道山神和赛神是一个样?”

“并非如此。详情本官也不清楚,但石头应仅是个象征,也能换作镜子、玉石,什么都可以,反正神明本无形姿。只不过,看得出此处并不是礼佛的佛堂。若是佛堂,理应有佛像、佛画,也该有座本尊才是。”

这样啊。万三回道,并伸长脖子朝堂宇内端详:“似乎不曾有人入内。即便有人进去了,也无处藏身。看来已有十年人迹未踏了吧。”

“倘若记录值得相信,已有五十年不见人迹。既然寺庙已不复存在,也不再需要什么守堂人了。”

原本的寺庙,如今仅残存地基。倒是……

“问题出在绘马上,是不是?”

“是的。”

志方先是从正前方端详整座堂宇,接着又绕向右侧。在堂宇的右侧,找到了成串挂在木框上的绘马。分四列二段悬挂的绘马,每一枚都被涂得一片漆黑。

万三先是眉头一皱,接着便弯下腰数了起来。“每列有十一枚,总数为八十八枚,传言果然不假。”

“八十八枚?”志方走上前去,自腰际掏出十手,将其中一枚翻了过来,“后面也被涂成了黑色。”

“据传祈愿若是成真,便将后面涂成黑色,看来这枚是害死过人了。”

“切勿胡言乱语。”

有几枚被涂黑,便代表死了几人。

志方凑身向前,直接伸手抓起一枚绘马,定睛仔细端详。前后都被涂得一片漆黑,完全无法辨识上面写着什么。“用的并非普通的墨汁,这层黑涂抹得这么厚,或许是掺了胶还是什么的。”

“毕竟写的东西可能成为治罪的证据。”

如此一来,除非写了名字的人主动申告,否则就看不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字了。

“这绘马本身看来平凡无奇。”

“没错,只要有块木头,谁都造得出来,不过是块木板罢了。”从志方背后窥探的万三说道。

“这木板切得十分平整,看起来应是木匠所造。只不过,和每座寺社悬挂的绘马并无任何不同。”

可有专门贩卖绘马的商家?志方问道。小的也不清楚,万三立刻回答:“倒是悬挂这些绘马的木框有些蹊跷。看起来并不陈旧,似乎才造不久。”

“嗯。”

万三所言不假,木框看来的确是新的。倘若经历过一年以上的风雪,理应不至于如此干净。木质虽算不上白,但看不出曾在烈日下曝晒过的痕迹。

“若非熟练木匠,应该造不出这木框吧?”

“不,这东西不需要什么细致的功夫,无须委托熟练木匠,只要略谙木工技巧便造得成。上头似乎没用钉子,只要是精通木工的工匠——比如桶匠什么的,想必都能造好。”

不论怎么看,这木框都像是刚造好的。

“下引龟吉曾言,这黑绘马的传言开始流布,乃是去年酉市那阵子,算来约是四个月前。”

原来还不满半年。

这小的就想不通了,万三说道:“传言开始流布,表示当时已有人身亡,而此处挂上这些黑绘马,最晚也是去年霜月那阵子的事——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些。”

“有道理。看来在那之前,还没有这些东西——”至少昔日的记录上没有。

依小的看,就委托在这一带出没的人多打听些吧,万三说道:“小的事前也曾差下引略事打听,但怎么也查不出绘马是何时挂上去的。常人根本不会上这儿来,即便是去宫益町买东西的庄稼汉也不会路过,毕竟此地位处大山街道之外。看来小的该将范围扩大到原宿村,再多打听打听。”

“想必这种地方无人经常巡视,或许只有挂上这些的人才知真相。如此看来,”志方两手朝胸前一抱说道,“在涩谷这一带,不,在全江户,原本应没有这不祥绘马的传言。毕竟此处本无这些绘马,哪可能产生什么传说?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

“是。”

“那么,第一个在绘马上写上名字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写的是谁的名字?是出于什么理由?难不成是某人凑巧路过此地,凑巧瞧见了绘马,又凑巧在绘马上写了仇人的姓名,后来又发现被写了名字的果真死了,这传言便传了出去?”

应该不是这样,万三眯起双眼回答:“凑巧未免也太多了。”

“没错。由此看来,传言应是有人刻意散布出去的,是不是?”

想必是如此。的确有理,万三两手一拍说道:“第一个祈愿的,其实是伪装的?”除此之外,别无解释。“也就是说,第一个祈愿的是刻意挑个人写,自己再将人给杀了……”

“不,应没这个必要。最初怎么做都行。事实上,根本什么都不做也行。只要碰上哪个人死了,挑个适当时机将一枚绘马涂黑,再四处宣传这果真灵验便成。只要有几个听到传言的上这儿瞧瞧……”

“噢,的确有些傻子会相信。只要有两三人便成,流言传得可快了。到头来不仅是口耳相传,甚至会有人动笔昭告呢。”话及至此,万三突然一脸忧心,继续说道,“接下来,只须把被写了名字的杀了便成,对吗?”

此事若以犯罪视之,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没错。任何传言都有源头,只要追溯出这源头……”

“不,这保证追不出。你们说是不是?”万三转而寻求小厮们的支持,“这得问遍全江户才成呢。再多人手只怕都嫌不够,况且其中势必有谣言掺杂,要一一确认,只怕耗上好几年,还是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即便找到了散播谣言的真凶,这家伙八成也要谎称是从别处听来的。如此一来,第一个散播流言的家伙,根本等同于不存在。”

有道理。若是认真追溯,或许能找得到方向,但是否真能触及核心,的确堪虞。况且,即便真找到什么方向,想必也太迟了。

依绘马被涂黑的速度,不出三个月,保准每一枚都要涂得一片漆黑。也就是说,死者将多达八十八人。

志方命小厮统计还有多少枚绘马没被写上名字。小厮们比万三更害怕,竟连绘马都不敢碰,但志方呵斥碰了也不会丧命,强逼他们数清楚。若是志方自己数,只怕要落得威严尽失。

前后均已被涂黑的绘马有三十八枚,后面仍为白木的则有五十枚。

志方心想,即便仅找出一枚写有名字的,也能成为重大线索,遗憾的是,写上名字的似乎都心想事成了。

“大人,要不要把这些撤除?”

当初的确是如此打算,不过……“不,就留着吧。”

“这是何故?”

“本官原以为,撤下带回详加检视,或许能找出什么线索,但看了才发现根本无从找起。即便将颜料刮除,下面的名字也无法判读。”

“嗯,那就留着吧。”

“留着似乎也有欠妥当,总不能放任不管。不过,倘若我们奉行所撤除了这些绘马,不就等同于奉行所,甚至所有官府都认同此说灵验?”

哦?这番分析,听得万三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这流言注定要传下去,即便杜绝源头也是于事无补。若教人以为奉行所出于畏惧而将之撤除,可就真百口莫辩了。人言本可畏,难保没有好事者刻意散播奉行、与力惧怕暗杀一类毫无根据的流言。如此一来,甚至可能出现当差的个个畏惧黑绘马,显见其自觉心术不正、罪孽深重一类的无稽联想。忤逆公权的刻意煽动,在此类流言中总能见到。但这类流言也有如瘟疫,可能在转瞬间便销声匿迹。散播得快,遗忘得也快。

只不过,这回已经出了人命。已有至少八人,最多三十八人遇害。这数目绝不寻常。志方担忧,若是稍有闪失,只怕连政局都将失衡。

那么,该如何处置?万三问道。

“嗯……总而言之,不得让人继续在绘马上写名字。不论是神佛还是凶贼,既然真有人遇害,便不得让人再写。”

“可是要留人在此取缔?”

“派小厮留驻此处似乎不妥。只能委托地回在日落后于道玄坂上下取缔之。”

“不过,大人,若是如此,依然等同于官府相信此说灵验不是?”

“不,既然来者颇多,只须表明是单纯执法便可。入夜后结党游荡者,本就是执法对象。此外,见有官差巡视,看热闹的人也会逃散。至于欲前来写名害人者,本就心怀不轨,遇上官差,想必也无胆造次。”

倘若有人眼见如此情形还胆敢前来,显然是亟欲害死某人的不法之徒,只须当场拘捕便成。至于前来检视有哪些名字被写上的,想必就是夺命凶手了。

不对。真能以真凶视之?

此事幕后想必另有凶手。只要夺人性命者非妖魔灵威,就真得有人下手才杀得了人。

不过,这杀戮的用意何在?

下手者的居心实难度量,令志方完全无法揣度。即便其中真有奸计谋略,也无法一窥真相,逼得志方只得放弃思索。针对此案,仅能认定背后真有凡人下手。下手杀人者,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丧命者乃是姓名被写上绘马者,这些死者与真凶理应毫无关联。若是如此,代表杀意仅存于在绘马上写名字的人。

那么,是否表示该治罪的乃写名字的人?绘马以及依绘马指示杀人的凶徒,其实仅是一件凶器。

且慢。写名字的人果真心怀杀意?

当然,写名字的用意,的确是为祈求对方丧命。不论理由为何,既然欲借绘马取对方性命,想必个个都心怀迫切动机。若是依此判断,这些人的确是蓄意害命。

不过,难道他们真相信写上名字就能夺走他人性命?

写上名字就能置人于死地之说,理应无人傻到毫不质疑便囫囵相信。即便毫无才学或不谙明辨是非者,想必也要视为无稽之谈。不论传言如何生动、有何证据佐证,顶多也只会半信半疑。或许其中亦不乏半开玩笑写上姓名的轻率之徒。怀此心态者,并无迫切动机,但即便如此,倘若是个开不得的玩笑,如此轻举妄动,亦属不宜。

不过,若是写名字时,心怀向神佛祈愿之意,是否就能将之治罪?

不,问题并非能或不能,而是该罚还是不该罚。恨得锥心刺骨,巴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这种心态,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但仅是心怀此念,并无法将其治罪。即便是良善之人,也可能心怀恶念。

就志方所见,主动投案的三人均为良善、胆怯的普通百姓。倘若这三人实为恶徒,岂不是代表志方识人无方?三人不仅惊恐难定,眼见宿敌丧命,还对自己的深重罪孽悔恨不已。

记得有人甚至因此轻生。此人为在绘马上写名之罪行苦恼难当,因此自缢。如此以往,势必是没完没了。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应该禁止在绘马上写名,并逮捕下毒手的真凶,将之治罪。治人之罪者并非人,乃是王法,要不便是神佛,且必得是真正的神佛,非理法权天——

不,这绝无可能。

“总之,须禁止任何人来到此地。另一方面,亦须缉捕杀人真凶,并绳之以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大人。”万三以十手搔着脖子说道,“这已涂黑的三十八枚绘马上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咱们仅知其中八人,其余三十人根本无从查起。连有谁丧命都无法得知,要何找出真凶,岂不是……”

“不,万三,此事不应如此看待。不应说仅有八人——而是多达八人。有多达八人在我们的辖区遇害,岂非大事?难不成你认为八人并非大数目,毫无必要捉拿真凶?”

小的不敢,万三惶恐地回答:“即便仅有一人遇害,小的也会竭力缉查。只要是町内的案件,即便仅是偷蔬菜的毛贼,小的也要将之缉捕归案;即便仅是只猫,也不容纵放。大人所言有理,小的不该作如是想。真是愧对大人。”万三低头致歉道,但头还没抬起,万三又开口说了起来,“小的也认为,不应让更多人在绘马上写名。但一旦奉行所下此禁令,真凶也就不会再来此地。不,甚至可能隐遁他处另起炉灶。对此,小的最是担忧。”

“有理。那么……”志方迅速地环视四方,见不到任何人。虽然看得已够清楚,志方还是差小厮入林确认。“看来并无人监视。万三,这绘马,可是在入夜后写上才有效?”

“据说是如此。”

“不过,依然无法查出名字是何时写上的。”话毕,志方自怀中掏出笔墨盒,拿起一枚绘马,并在上头写下——南町奉行所同心志方兵吾。

打开木门,小掌柜角助走进了阎魔屋的密室。

角助在立木藩一案中负了危及性命的重伤,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左脚跛了,原本矫健的身手也迟缓了些。

有请大总管,角助坐下后开口说道。

霎时,损料屋的大总管阿甲也步入密室内。

阿甲先是朝又市一瞥,接着又转头朝坐在又市背后的两名男子瞄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接着便静静走到上座正中央,迅速坐下。阿甲再度望向又市。

又市也没起身,只是身躯一转,不发一语地朝坐在自己背后的两人一指。

“我是阎魔屋大总管阿甲。”话毕,这位大总管三指撑地,微微鞠了个躬。

久仰大名,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说道:“小的俗名祭文语文作。生于四国,但并无户口身份,属无宿人。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四海为家,不过是一介山民。”

祭文语文作是又市的昔日伙伴,年约四十有余,但长得老气横秋,加上那宛如吟诗般的独特语调,更是教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穿略带污渍的巡礼装束,上披一件犹如忘了染色的白法衣。

“虽为山民,平日独来独往,漂泊不定,却也不同于江湖郎中。不具鉴札一类,故亦不属非人乞胸之流。不过,寄居大坂时曾受恩于一文字屋,打那时起,便于其门下跑腿办事。”

仁藏先生可无恙?阿甲问道。

一文字狸,即一文字屋仁藏,表面上是个在大坂经营戏作版权的出版商,其实是个统领京都一带非法之徒的神秘角色。收留了漂泊至京都时仍衣食不继的又市,将之培养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骗徒的,正是这一文字狸。详情虽不明,但阿甲与仁藏似乎也是旧识。

还请大总管多多指教,文作致意道。“小的听说阿又与林藏那小鬼头双双投靠大总管门下。狸老大为此颇为担忧,生怕这两人为大总管添了麻烦……”文作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嘁!”又市旋即别过头去。

“明知两人为仁藏先生的爱徒,却未经照会便揽入一己门下。倘若哪天传入先生耳里,可能引起先生不快,令我甚是担心。”

“岂可能不快?老大高兴都来不及。师徒关系已是昨日云烟,又市与林藏既然出了纰漏,已无法于京都一带藏身。不过是抛出去的麻烦,有人捡来物尽其用,当然高兴都来不及。反而是我们这头该为没有别上礼签致意或馈赠银两酬谢致歉才是。”话毕,文作放声大笑起来。

“总而言之,小的与阿又、林藏乃是旧识。至于这个庞然巨躯的家伙——”文作指着身旁被迫于斗室内缩身而坐的光头巨汉说道,“这家伙不善言语,就由小的来介绍吧。此人乃无动坂之玉泉坊,诚如大总管所见,乃一介荒法师。虽说是荒法师,然时下世间已无僧兵,想必大总管亦不难察觉,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身行头的假和尚。总而言之,一身蛮力乃此人唯一所长,故仅能在一文字老大门下干些用得上力气的差事。由于小的专做和阿又没什么两样的坑蒙拐骗勾当,便找来这玉泉坊充当沿途的保镖。”

找来玉泉坊充当保镖——代表这趟路走来并不平安。

文作的确一如自己所宣称的,无需证明文件之类也能四处游走。虽无人知其平日身居何处,但也不知怎么回事,要联系上他并不困难。虽然没什么一技之长,但就平时神出鬼没却不难找到这点而言,算得上是个易于差遣的小兵。

如今,狸老大却差了这么个傀儡和尚——这形容绝对是褒多于贬——护送文作前来,看来应是桩非同小可的差事。玉泉坊武艺甚是高强,徒手便能打败数名持刀武士,其蛮力足以劈裂一株大树,身上挨个一两刀也无动于衷,是个名符其实的好汉。

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惹人注目。一个不易藏身的擎天巨躯,无论是拖着走还是拉着走,都不适合。

真不知仁藏这只老狐狸……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自从在上野遇上这两人至今,又市依然不知他们前来江户的用意。

“原本可直接前来面见大总管,但又怕这么做要惹阿又不高兴,小的便打算先找到又市或林藏,再委托两人代为引见。”话毕,文作端正了坐姿,“阿甲夫人。”

阿甲默默地回望文作。

“经过这番解释,不知夫人是否信得过我们俩?小的毕竟不是武士,不能随身携带书状或鉴札什么的,但这类书状任谁也伪造得出。想来能助我们求得大总管信任的,就只有……”

文作又一次望向又市,又市也再一次别过头去。

“原来是为了这才找上我的。喂,你这个臭老头儿给我听好,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阿甲夫人,压根儿就没信任过我。”

想必她什么人也不信任。

是吗?看来小的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文作自嘲道。

这下,阿甲回以一个微笑。“好吧。我姑且信你这回。”

“谢谢大总管。这下我们终于能言归正传了。大总管,恕小的冒昧,若是信得过我们俩,可否将藏身门外的帮手请进来?否则小的老感觉浑身不自在,十分别扭。”

话才说完,木门便被推开了。藏身门外的,原来是山崎寅之助。现为浪人的山崎,原在官府任鸟见役,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

又市压根儿没察觉有人藏身门外,文作却嗅出了这股气息。这家伙还真够谨慎哪,又市感叹道。

“静静藏身窥伺,竟仍为你所察。不知这该归咎于在下武艺有欠琢磨,还是该夸你技高一等。”

“不不,小的不过是碰巧猜个正着。阿甲夫人如此高深莫测,接见小的这种人,绝不可能毫无戒备。”

“看来是我被试探了。”阿甲开怀笑道,“说来惭愧。打从上回一桩差事出了点纰漏,我就变得甚是小心。此人亦是帮助我们做损料差事的得力助手。”

报上姓名后,山崎便在阿甲身旁跪坐下来。平日分明都坐在又市这端,看来山崎依然没放下戒心。文作也再度报上名号,磕头致意。

“好吧,客套话就到此为止。小的这回千里迢迢自京都赶来贵地,目的无他,不过是想委托阎魔屋承接一桩损料差事。”

“损料差事?”

“没错。阎魔屋不正是损料屋?”

“的确是损料屋。不过,敢问这差事的损失,是大是小?”

“极大,大到一文字狸都吞不下。”

“大到连大坂首屈一指的老狐狸都吞不下的损失,我们这小地方岂有能力经手?”

请大总管务必接手,话毕,文作打开摆在身旁的竹笼,从中取出一个袱纱包,当着众人的面解开。紧接着,又取出一个,再取出一个。看得又市瞠目结舌。

“这是承接这桩差事的酬劳,共三百两。”

只听见角助咽下一口唾沫的声响。

“这仅是事前酬劳。小的不谙此地礼数,只得依京都的规矩行事。办妥这桩差事后,将再行支付事后谢礼三百两——”文作两眼直视阿甲说道,“合计六百两。不知大总管意下如何?”

“看来,这损失果然极大。”阿甲平静地说道,说完又抬头回望文作。

“噢,大总管,小的毕竟是深山出身,不习惯被妇人家如此凝望,更何况阿甲夫人还生得如此国色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