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昔大和志贵曾有一鼠
其毛有赤黑白三色
常捕猫而食
华夷考中亦载有一猫王
可啮鼠数十只
果然不分猫鼠
凡成精皆可畏也
一
御行!御行!
远方传来阵阵孩童的呼喊。秋季分明已告尾声,却见一男子快步而行,一身单薄白色单衣随风飘逸。五六孩童不住呐喊,紧随其后。随着阵阵响亮铃声,男子渐渐远离。
那家伙看来可真快活,又市说道:“那家伙是什么人?穿得如此单薄,难道不怕冷?”
那人是个御行,久濑棠庵答道。
“御行?这字眼听起来可真荒唐。且那些小鬼头为何直嚷嚷?难不成那家伙是个卖糖的?”
“是个卖纸札的。”
“卖纸札的?可是赌场的札?”
“不不,御行所贩卖的不是歌留多,而是护符,靠挨家挨户兜售辟邪纸符维生,亦可说是祈愿和尚。”
还真是个吵人的和尚呀,又市说道。虽没仔细打量,但听棠庵这么一说,这才想起似乎没瞧见他结有发髻,或许是脑门用什么给裹住了吧。
“不过,怎么有一伙小鬼头追在这卖辟邪纸札的家伙后头?难道他戏弄了这些小鬼头还是什么的?”
棠庵以女人般尖锐的嗓音大笑道:“御行本应任由孩童追赶,给追急了,就朝孩童们抛纸札,故总能引来想讨纸札的孩童紧随其后。”
“小鬼头哪稀罕什么纸札?纸札上头印的不是权现、荒神,就是防祝融、消灾厄什么的,看了就教人心烦,哪会有人想讨?”
不不,棠庵再度挥手否定道:“孩童想讨的,乃印有图画的纸札。其上所绘大抵是些天神、妖怪与滑稽画一类。”
“妖怪?”
“没错,妖怪。诸如见越入道、辘轳首、一目小僧等等。”
“噢。”双六也是印有妖怪的最受欢迎。不论流行与否,凡属此类,大抵都不愁碰不着买家。不过又市也没怎么认真经商,这感触其实有点模糊。“难道是强逼小鬼头们买这些妖怪纸札?这不就等于骗孩子的钱?”
小孩子哪有什么钱?年迈的本草学者笑着回道:“那是为了招徕客人。一听见孩子们大呼小叫,人人便知今年御行又再度造访,可上前换张新札什么的。区区几个子儿,便可购得一纸色彩鲜艳的辟邪护符,御行便是靠此法营生。售出护符时,还会唱一句文言咒语——”棠庵以右手结了个印,凑向鼻头继续说道,“——御行奉为。因此,人方以御行称之。”
这生意做得可真是拖泥带水呀,又市在长凳上坐正身子说道:“还不如强逼人买下干脆。与其哄骗小鬼头,自己边走边喊护符、护符的,不就得了?况且穿得如此单薄,走在路上难道不怕冷?”
话说得有理,这御行似乎来早了,棠庵蹭了蹭没有一根毛发的光滑下巴说道:“天候未寒,距年末尚有一段时日。眼下仍是秋天呢。”
“当然仍是秋天。霜月才刚到,师走还早着呢。”
“通常得等到天将入冬,御行才会现身。”
“天将入冬还穿得如此单薄?干这行的都是傻子吗?”
“如今,御行已十分少见,或许也不再讲究这习俗。噢——将军。”
棠庵说着,将指头伸向棋子。且慢且慢,又市制止道:“不是轮到我了?”
“不,轮到老夫。先生方才以步取金,腾出了角道。”
“噢。”对御行的好奇,教又市分了心。
“因此老夫得以将先生一军。要不要让个一手?”
“算了,我认输就是,反正也不稀罕那么点钱。可还真是不甘心哪,教那御行和尚给害得一盘也没赢。唉,只怪自己棋艺不精。”又市已连输了五盘棋,“老头儿,我和姓林的交手时可厉害着呢,但为何总是赢不了你?”
“乃因先生生性虎头蛇尾。虽懂得洞察先机,亦懂得运筹帷幄,但一到最后关头,总是少了胆识。”
我?少了胆识?又市将棋子抛回盒里说道:“我哪可能少了胆识?”
“或许是老夫这形容欠妥。不该说少了胆识,而是少了气势。先生没打算赢,没打算用尽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赢,抑或不过是好逞强。先生的心,老夫猜不透。倘若方才向老夫解释都是那御行害先生分心、下错了棋,老夫也可退个一步,不将先生的军。若先生改将旁边的步朝前一移,老夫可就要无计可施了。”
原本又市的确有如此盘算。
“棋局掌握得既快且深,收尾却轻忽草率,小心这性子哪天可能教先生性命不保。”棠庵说道。
嘁,又市不屑地应了一声。
今日打一大清早下棋至今,昨日也是如此。丝毫提不起精神干任何活儿。虽然损料差事的酬劳得以供自己好一阵子衣食无虞,但也不是因衣食无虞而懒得干活儿,纯粹是提不起精神。虽什么活儿也没干,一抹不安却总在又市心中挥之不去。
春天里那场山地乳的局赚了百两。过了夏天,又赚得五十两。然手头虽宽裕却找不到地方花,挣得的银两就都原封不动地存了下来。打从在阎魔屋当帮手算起,至今已存了近二百两。区区一介双六贩子,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又市已相当于挣到了好几辈子的份。
挣得这么多,又有何用?又市喃喃自语道。
瞧先生说得可真豁达,老人神情古怪地望向又市说道。
“老头儿,你挣的不也和我一样多?瞧你一副老骨头干瘪瘪的,钱能花哪儿去?”
“用来搜购书卷。此外,药材亦是价格不菲,若无银两,便无法调制良药。”
“原来老头儿的钱是这么花的。”
棠庵名义上是个本草学者,亦深谙医术药理,不仅常为人诊治,对调药之术更是精通。据说棠庵所调的药,要比大夫开的药更有疗效。不过,这老头儿绝非借行医敛财的密医,看诊其实形同施舍。受其诊治者皆为请不起大夫的贫民,棠庵几乎分文不收。
开具处方,调制良药,再无偿地施予贫民。托本年收入甚丰之福,棠庵说道:“老夫方得以治愈几名罹患疑难杂症的病人。毕竟南蛮和兰陀之药材,即便能入手,亦属不法。无盘商经手之药材,价格亦属不菲。然话虽如此,我们得以累积如此巨额的酬劳,实则意味凶灾厄事十分频繁。”
没错。这些酬劳,皆是代人解决灾厄的损料。
又市心中的不安,即源于此。“去年生意的确没这么好。”
“长年来都没这么好。往昔的酬劳,都不过几个子儿。即便是代阿甲夫人行事,酬劳也多为一分二分、五文十文,若有个一两,便堪称可观。再者,老夫所从事的,”棠庵朝额头上戳了两下说道,“多为动脑的差事。既无须如仲藏先生四处奔走,亦不似山崎先生得出生入死。仅贡献一己所知,实不值多少银两。故老夫对如此微薄收入,亦是甘之如饴。然而……”
“今年却多了点?”
又市总感觉社会并不安宁。的确没出什么大事。地震、歉收、灾厄虽源源不绝,然天下尚堪称太平。不过,犯罪的确是与日俱增。入屋行窃、当街抢夺、绑架勒索、拦路斩杀日益频繁,就连自身番也被迫雇用临时的夜回,以为自保。
蒙受损失者,亦是为数甚多。
而在这些损失的背后,又市都瞥见了一个人的影子——稻荷坂祇右卫门,一个被唤作妖怪的魔头。
自从在初春的黑绘马事件中知悉此人的存在后,又市不仅在许多场合听到这名号,也亲眼见识到许多弱者对这魔头是何其畏惧。切勿与其有任何瓜葛——已是众人一致的见解。即使被迫与其交手,阎魔屋一伙人面对祇右卫门时也是极其慎重,不仅得极力避免露脸,甚至露出一丁点狐狸尾巴也不成。
长此以往可不行,又市总认为仅能如此应对,实在过于简单。
偷天换日、美人色诱、设局蒙骗、顺手牵羊、乔装行窃,乃至醉汉互殴——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又市眼中皆似有蹊跷。在又市看来,一切恶事背后,似乎均可窥见祇右卫门隐身其中。
同伴林藏总是嘲讽又市过度多疑。林藏认为,一个连奉行所、火盗改都无法擒拿的大魔头,岂可能在意这等蝇头微利,这看法的确不无道理。事实上,南北两町奉行所及火付盗贼改方——虽说是一点一滴地——对祇右卫门的传言已有所听闻,似乎自今夏过后便已开始着手查办。又市曾听说,官府已将祇右卫门这藐视国法的万恶之首视为盗贼头目,视为密谋叛乱、颠覆幕府的谋反凶徒。
又市深知实情并非如此。
祇右卫门并无分毫颠覆天下之意,反而是改朝换代更教他困扰。这家伙最擅长的,便是利用现今天下的缺陷赚取甜头。对祇右卫门而言,现今国法反而最适合藏身。正因如此,祇右卫门的踪迹才会如此难以掌握。
之所以无法擒拿,既非因其位高权重,亦非因其党羽众多,实因其踪至难掌握。因此,才教又市认为就连醉汉相争,似乎也与其有所关联。
日前,在谷中冈场所,一家大吴服商的继任者酒后泥醉,与一无宿人起了争执而遭殴打,因碰巧伤及要害当场不治。事发后,凶手当场被捕,并旋遭斩处。不过,继任者一死,一家便开始为家业争夺不休。不巧的是,吴服屋的店东此时又病在旦夕。一场纠纷过后,终于决定由店东之弟继承家业,继任者的后妻与其子,则在遭受莫须有的诽谤后,被逐出家门。
这回的差事,便是代其弥补损失。虽无意争夺家产,然而一分钱也没得到又惨遭放逐,凄恻可怜至极。此后妻之子乃继任者所亲生,依理,本该由这孩子继承家业才是。
眼见如此,林藏便设局自店家盗取五百两,交与此后妻。有了这笔巨款,母子俩应可生活无忧。损料为全额之一成共五十两。由于多少帮了点忙,又市也分得了二两。
众人认为这桩差事与祇右卫门毫不相关,看来也的确如此。然而真的毫无关系?难道不是为夺取家业而精心策划的戏码?继任者死亡时机如此凑巧,又市猜测这应非偶然,而且继任者死于一无宿人之手。
凶手于事发后当场被捕,毫未抗辩便唯唯诺诺遭正法斩处。既已有了交代,众人对此也不以为意。
然此无宿人仍有一妻。又市前去探访时,其所寄宿之长屋竟已空无一人。常人想必以为,其夫既犯下杀人大罪,此妻应是难耐众人指点而乘夜遁逃。
又市原本也如此推论。不过,这对无宿人夫妻似乎在谷中一事发生前,便已自长屋迁出。而且,隔邻之妻亦表示,无宿人之妻将于近日迁离江户。
岂可能轻易迁离?若是如又市、林藏般的不法之徒,或许另当别论,但区区一介无宿人,又带着孩子,哪可能随心所欲地跨越朱引?若是仍潜身江户某处,尚不难理解,但绝无可能轻易迁至外地谋生。
除非是——身怀相当多的盘缠,又有人引领。
然而这种人,何来盘缠?据传这家子积欠房租已达数年,过的想必是难能饱餐的日子。死了的无宿人不仅无业,身体也不好,岂有可能豪饮至泥醉?何况也不可能有上冈场所的闲钱,哪可能与大商户的少东起争执?
该不会是——以保证妻小生活无虞为代价,出卖了自己这条命吧?
据传,这凶手伏法时甚是顺从。围观者纷纷议论,或许是争执时虽曾起勃然怒火,然毕竟犯下杀人重罪,吓得他无胆造次。听到这些后,又市却不这么想,怎么看都像是早已有此觉悟。
少东实乃遭人设计谋害——又市如此判断。
但继承家业的店东之弟与凶手之间,却找不出任何关联。不仅如此,凶手与少东之间,亦不见任何关联。依常理,即便有人以犯后伏法为前提,也不至于傻到杀害素昧平生的人。这回的凶手与吴服屋毫无关系,且犯后立刻被官府治罪。由这两点看来,谷中一案与争夺家业应是无关。
不过,若有祇右卫门介入,情况可就不同了。这凶手,会不会是受祇右卫门指使,被迫犯下杀人重罪?祇右卫门这魔头最擅长的把戏,就是利用没有身份、不受社稷庇护的人犯案,且用完即弃之。以赤贫的无宿人充当棋子谋财害命,对其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饭。稻荷坂祇右卫门视无宿人、野非人如道具,命其杀害他人并顺从偿命,应非难事。
若是如此,阎魔屋这回又要与祇右卫门狭路相逢了。不,即便是其他差事,其实也不乏疑点。不分大事小事,只要有任何黑幕,祇右卫门便可能悄然蛰伏其间。
总之,其踪至难察觉。也正是因此,又市才会在这不平静的世间,无时无刻不怀疑有这么个妖怪藏身其中,令他十分不安。
“先生可是厌烦了?”棠庵问道。
“厌烦?为何事厌烦?”
“难道不感觉损料差事变得日益沉重?”
“老头儿你为何这么说?我不过是……”
“从先生的处事之道便不难看出,先生不是个棋子,而是个棋手。”
“棋手?”
没错,老人将棋盘自长凳挪开,继续说道:“莫认为老夫是王婆卖瓜,但老夫的确头脑明晰。然虽头脑明晰,仍不过是个棋子。仲藏先生、山崎先生亦是如此。仲藏先生乃一手艺精湛的工匠,山崎先生则不仅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客,还度量宽宏,处世圆融。然此二人,亦不擅长指挥调度。至于先生,虽一无所长,却是个善于指挥调度的棋手。”
“一无所长?这话说得可真难听。”
“难道不是一无所长?手无缚鸡之力,脑无八斗之才,手既不灵巧,身也不敏捷,跑起来还没有巳之八先生快。”
话是没错,又市回答。这的确是事实。
“然而,先生虽无才学,却有智慧。又市先生,世间最聪慧者,便是懂得辨识什么是最聪慧的;最高强者,便是懂得辨识什么是最高强的。熟知如何不战而胜者必能不败,既不以战论胜败,又如何能败?”
“那么,老头儿,你自己又是如何?”
“老夫已经老朽如枯木。”棠庵回道。
“老朽如枯木是看得出来。但你不也是不以战论胜败?”
“老夫的确懂得避而不战,但仅救得了自己。”
“仅救得了自己?”
“老夫不与人起争执,但已无余力消弭他人之争。阿甲夫人之所以邀来先生参与,正是为此。”话毕,棠庵面露一抹微笑。
“夫人还嫌我天真呢。”
“若非天真,哪照顾得了人?总之,先生的负担,比仅能充任棋子的我们沉重多了。”
“难怪老头儿你要说沉重……”又市抬起了头,仰望辽阔天际。
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只见棠庵“哎哟哎哟”地喊着,以罕见的敏捷动作站起身来。这自称尽可能避免行动,以避免消耗体力导致饥饿的老人,平时的动作总是十分缓慢。
少爷,这不是少爷吗?棠庵扯着嗓门不住喊道。
这放声大喊,也是同样罕见。
又市随棠庵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年约十七八、相貌古怪的小伙子有气无力地朝这头跑来。从那怪异的姿态看来,平日应是不习惯快跑。只见这小伙子在大街上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似乎没听出喊声从哪儿传来。
少爷怎么了?也不习于步行的棠庵再次喊道,以同样古怪的姿势朝他走去。这下小伙子方才发现是谁叫住了自己,看来的确是个迟钝的慢家伙。
“哦?原来是棠庵先生。”小伙子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他一张脸上稚气未脱,原本以为约有十七八岁,这下看来或许更为年少。他身披黑色窄袖便服,下穿裙裤,头上结着总发。
“第一次看见少爷快步奔驰,亟欲一探究竟,不禁叫住了少爷。若少爷有要事在身,老夫在此致歉。”棠庵滔滔不绝地说着,只见这小伙子跑到他身旁,询问是否曾见一御行从此处走过。
“确有一御行走过。”
“往哪儿走了?”
看来这小伙子正在找那刚刚路过的御行。只见棠庵问了他些什么,小伙子急促地回了一句,接着便朝棠庵所指的方向跑去。一脸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后,这老朽如枯木的老头儿才以一如往常的缓慢脚步走回长凳。
“这小伙子是什么人?”
“是京桥一个蜡烛盘商的第三代少东。”
“是个商人?可瞧那身打扮,活像个大夫或卜卦师,不像什么正经人。”
的确不是个正经人,棠庵开怀笑道:“是个古怪的小伙子。那蜡烛盘商之前的店东,乃一带点书卷气的好学之士,藏书可谓汗牛充栋。家中建有一小屋,屋内满是和书汉籍。老夫与之前的店东颇为熟稔,不时为借阅书卷造访其邸。”
比你藏得还多?又市问道。
多个好几倍,棠庵回答。
“听上去可真惊人。”
棠庵的居处,都已被藏书给淹没了。
“而这第三代少东,对经商毫无兴趣,只爱阅览其祖父之藏书。每回前去造访,店东皆委托老夫代为训斥,但老夫自己都是这副德行,何来资格说服这小伙子?”
“的确没资格。你们俩根本是一丘之貉。”又市说道。
确是一丘之貉,棠庵回道:“故老夫之规劝,自然注定无效。唉,这小伙子生性青涩,不嗜吃喝嫖赌,说正直的确是正直,但若任其继承家业,生驹屋势将关门大吉。”
“果然是富不过三代。听起来,这家伙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败家子。”
“确是个败家子。再怎么看,也绝非经商的料,且还像个不解人情的孩子,竟想向方才路过的御行讨纸札。”
是护符吗?又市问道。
就是妖怪纸札,棠庵回答。
“妖怪纸札?可是孩子们喜欢的那种?”
“没错。正是那些印有妖怪图样的纸札。唉,这小伙子,的确如妖怪般不解人情。据说纸札上头印有罕见的画,似是连黄表纸也难见着的妖怪。少东表示已搜得五枚,亟欲搜尽所有种类。”
“什么?”又市惊叹道,“竟想讨这种东西?又不是五六岁的孩子。”
“的确令人惊讶。少东表示,自己已搜得的纸札计有,噢,茄子婆、六道踊、霭船、一文字狸、无动寺谷之妖……”
“什么?”这些岂不是……
比叡山七大不可思议,是不是?棠庵说道:“老夫亦告知少东,这些乃比叡山七大不可思议。少东闻言,表示依此看来尚有其他二枚,便于告辞后飞也似的跑了去。”
话说,棠庵两眼直视着又市问道:“曾于京都照顾过先生的恩人,似乎也叫一文字狸?”
“没错。我的老大正是一文字狸。同伙中既有茄子婆,也有六道踊,而林藏的名号便是霭船。上回来江户的玉泉坊,便是以无动寺谷之妖取的名。那化身成妖的和尚,就叫玉泉坊。”
原来先生在京都一带的同党,尽是叡山妖物呀,棠庵赞叹道。
一文字屋仁藏,是统领京都一带不法之徒的大头目。既不知是有意为之,也不知是刻意召集,还是大伙儿自己凑到一起的,如此说来,的确个个是叡山妖物。
“总之,若那御行所持纸札真印有比叡山七大不可思议,那么未搜得的,就只剩东塔敲钟的一眼一脚法师及洒水净身的女亡者了。噢,不不,”棠庵蹭着下巴继续说道,“还少了横川之龙。无动寺谷之妖,并不在比叡山七大不可思议之列。”
“是吗?”
“至少老夫是如此认为。无动寺谷之妖并非怪谈,而是往昔传说,叙述的乃是远古时,当地曾有妖物出没。噢,如此说来,横川之龙亦属昔日传说,其余的方为至今依然出没的妖物,因此,才以不可思议称之。”
如此说来,那些纸札上印的并不是这七大不可思议。难不成……
“那御行……”又市起身说道,“老头儿,你方才说,那御行来得太早了?”
“没错。至少早了半个月。依规矩,御行应于入冬过后现身。不过,可有哪里可疑?”
倘若纸札上印的并不是这七大不可思议,那么纸札所指,不就是一文字狸党徒这一伙了?
若是如此,在江户并无几人知晓这谜底,除了又市与林藏,几可说已无他人。那御行难道是个信使?
难不成是个大坂差来的信使?一个一文字屋仁藏为了向又市一伙告知些什么,而遣来的使者?倘若真是如此,此事似乎不宜直接同阎魔屋商谈。难道又是一桩与祇右卫门有关的差事?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自春天里那桩差事至今,一文字狸想必依然在思索击败祇右卫门的对策。仁藏心思谨慎缜密,即便差遣手下在隐秘处监视祇右卫门的一举一动,亦不足为奇。若是如此……
或许已掌握到了什么。至于会是什么,想必也与阎魔屋一伙有关。但欲通报,又基于某个理由,而无法接近阎魔屋。
“先生在思索什么?”
“噢,这……”
应是祇右卫门的事情吧?棠庵低声说道。
又市并未回答,仅是默默不语。
棠庵再度坐回长凳,远眺大街,接着唐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相传,世间有一猫王。”
“那是什么东西?”
“即猫中之王。噢,先生只消当个故事听听便可。据传,此猫王栖息于肥后阿苏一带一名曰根子岳的山中。其样貌众说纷纭,有说其躯硕大如鹿,亦有人说其尾长达八尺。”
“猫哪能长得如此巨大?”
“反正,这只是个传说。该地之猫——噢,亦有一说称该国之猫,总之,为讨此猫王欢心而登此山的猫,可谓络绎不绝。猫之所以登此山,乃因达一定年龄,便须上山侍奉猫王,亦有人说乃为上山修行,以期修成猫精。还有人说,不仅是猫,鼠亦在朝拜者之列。”
“鼠?难道不怕被吃了?”
“正是为被吃而去的。”
“自愿去送死?”
“没错。据传,每日均有大批鼠群前赴并死于此猫王栖息之处。曾有书卷记载,群鼠自愿赴死,尸骸堆积如山。听起来,群鼠甚是愚蠢。即便是天敌之王,亦无须自愿赴死,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道。
“若是为此猫王所袭而放弃求生,尚且不难理解。眼见对手为天敌之王,敌我之力如此悬殊,当然仅存认命受死一途——这点江户人应是不难体会。然而自愿赴死,便难以理解了。”
“当然难以理解。但我就连你脑袋里想些什么也难以理解。这究竟是个什么比喻?”
“老夫一听到祇右卫门的事,便想起这猫王之说。”棠庵说道,“虽不知这祇右卫门究竟是如何神通广大,但总感觉弱者就像朝贡一般,自愿前去受死。”
“哪是自愿的?他们可是被迫供他差遣的。”
真是如此?棠庵面带不安地质疑道。
“难道不是?”
“威胁、暴力尚不足以缚人。若不赏点甜头,人心终将背离。依老夫所见,供祇右卫门差遣的弱者,似有某方面希冀祇右卫门帮助。若非如此,应不可能心甘情愿任其摆布到这地步。别忘了,有些时候,祇右卫门甚至强逼这些人去送死。”
“真是如此?不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罢了?别忘了这些人……”
尽是弱者,棠庵把又市的话给接下去说道:“没错,尽是既无立场,亦无身份,更身无分文的弱者。猫强,鼠弱。但俗话有云,穷鼠亦可噬猫。若是被逼上绝路,鼠也可能反噬。即便是猫,被这么一咬也得负伤。先生说是不是?”
“听不出有哪儿不对。”
“然而,即使被逼上了绝路,这些人却无一反噬。再怎么看,祇右卫门这只猫,对鼠辈反噬似乎早有防范。至于众鼠辈,似乎也出于某种理由无法反噬。”
“什么样的理由?”
“这……可就不得而知了。”棠庵蹭了蹭下巴答道。
鼠增长极快,沉默了半晌,棠庵才又开口说道:“即便每日均有为数甚众的群鼠上山,自愿献身供猫王吞食,尚有众多同类于野地村庄间繁衍生息,其数不至于减少。不过,倘若猫王一声令下,命全国猫群大举前往野地村庄猎捕鼠辈,结果会是如何?”
“会是如何?”
“鼠辈或许因此灭亡。因此,老夫方才所提的故事,或许是个为保护全体鼠辈之安泰,须有部分同类牺牲的寓言。若不如此解释,道理便说不通。因有鼠自愿牺牲,野地村庄间的同类方能永保存命——或许对登山赴死的群鼠而言是个损失,但对鼠辈全体而言……”
“可就是个赚头了?”
棠庵点了点头。“想必就是如此。”
“自愿献身的鼠……仅有遭噬一途。这哪是什么赚头?”又市说道,“或许正如老头儿你所言,世间确有此类须有部分牺牲,方能得失两平的事。然以一丁蝇头小利便要取人性命,可就超出限度了。为讨好输诚而奉上贡品尚能理解,但送上性命可得不到任何好处。即便丢的是他人的命,只要有人送命,便是损失。”此外,又市直视着棠庵说道,“猫的确强过鼠,但这并不表示猫优于鼠。”
没错,棠庵朝长凳一拍,说道:“猫强过鼠却不优于鼠,此乃真理。先生的过人之处,便是懂得发掘此类道理。”
“此言何意?”
“既有猫王,亦有鼠王。”老人一脸严肃地说道,“年久成精之鼠,亦能噬猫。既有危害人间之妖鼠,亦有袭猫噬食之鼠精。”
“看来鼠并不输于猫?”
“亦非如此。不过是,虽为鼠,亦无须虔敬待猫。此既非世间铁则,何须从之?然鼠辈却忘了这个道理。若群鼠须向猫王输诚,群猫亦应向鼠王输诚。鼠辈一旦想通双方应对等相待,便无须唯唯诺诺赴死。”
“也就是说,既然自己人被吃了,就该吃回去?”
没错,棠庵再度颔首说道:“诚如先生所言,抛弃性命,本就是一无所得。持续供猫王噬食,自是永无止境的损失。但遭噬便要反噬,便沦为两相残杀,对双方更是有害无利。”
的确有理。
不过,又市先生,棠庵一脸严肃地说道:“这旧鼠并不只是捕猫食之的强大鼠辈,有时,也哺育幼猫。”
“鼠会哺育幼猫?”
“以乳育五猫——相传芭蕉之弟子曾良曾于出羽听闻此事。据传芭蕉闻言后,又以亦有猫哺育鼠辈之事回之。年久成精不仅力增,亦能长智。故有时也会相互哺育天敌之裔。由此可见,并非总是强者噬弱。”
“就是说,噬或被噬,均有因可循,是不是?”
“没错。无宿人、野非人之所以不反噬,必有其因。或许说明祇右卫门已对此类反噬备有计策因应。只须揭穿其计,解消此因——鼠亦有可能噬猫。不,该说必将反噬。但至于这是否为解决之策,老夫认为,即便猫王与旧鼠相噬,亦无济于事。不,甚至可能导致不仅是猫,鼠亦将尽数灭绝。最使老夫忧虑的,即此境况。故此,被讥为天真的先生,或许能……”
少抬举我,又市说道。
也是,棠庵笑道:“总而言之,猫鼠的关系无从改变。无论如何,猫仍将捕鼠为食。不过,这并不表示猫尊鼠卑,两者不过是以此尊卑之序共存。倘若将猫灭绝,亦无济于事。猫虽捕鼠,行之过当仍将遭反噬,如此更能平衡两者之关系。诚如先生所言,得失均衡,确有达成之可能。只可惜目前之均衡,或许有失公允。”棠庵继续说道,“猫王坐镇山中,目光炯炯,故即便穷鼠亦无胆噬猫。不仅如此,还为讨猫王欢心而群集上山,接连丧命。不过……”棠庵先是左右环视一番,接着才继续说道,“老夫并不认为,猫王真的存在。”
“并不存在?”
不都说此事当个故事听听无妨?老人说道:“又市先生,我国既无山猫,亦无猛虎,并无堪称大猫之兽类栖息。猫即便是年久成精,亦不可能有多巨大。不论是阿苏还是出羽,均无巨猫存在。”
“的确如此,但……”这老头儿究竟想说些什么?
“不过,鼠辈完全无法确认其是否存在。然虽未查证,既听闻其存在之说,便心生畏惧,方自愿上山赴死。诚如先生所言,这的确是白白牺牲,但似乎有着某些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故也无法杜绝。只是不论此说是虚是实,世间应无猫王,即便存在,亦不过是只猫而已。若能将这点告知群鼠,至少便无须再有同类白白牺牲。先生说是不是?”
“话是没错……”
“而且,亦应告知鼠亦可能噬猫。即便不常发生,双方本就有如此均衡。此话可对?”
一点也没错。“然而,这该怎么做?该如何才能……”
鼠辈心生畏惧,乃因无法窥得猫王真貌使然,棠庵说道:“只须循线查出鼠辈无法反噬之因,或许便能使猫王原形毕露。”
让祇右卫门原形毕露……
“老夫认为,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计制之。”
“真面目……”
“先生平日常言——凡事均可能不牺牲人命,便得解决。天真反而是好事。唯有天真之人,方能不计强弱、尊卑,亦知身份、立场、血缘什么的,尽是狗屁。”棠庵罕见地口吐粗言总结道。
“有道理。”
老夫竟说了粗话,老人说道:“真是有失士大夫身份。惭愧呀,惭愧。”
我先告辞了,又市望向低头的棠庵,唐突地说道。
“先生上哪儿去?”
“我也想向那御行讨几张妖怪纸札。”
噢,棠庵惊讶地抬起头来,一张皱纹满布的脸十分扭曲。
“老头儿,林藏若是来了,可否代我转告那御行的妖怪纸札一事?此外,若去那阎魔屋,务必警告大总管留心自身安危。”
“老夫会代为转达。”棠庵回道。
这是又市听到久濑棠庵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
原来你在这儿呀,又市。自桥桁探出头来的削挂贩子林藏说道。
你又上哪儿去了?又市反问道。林藏敏捷地跨过栏杆,手抓桥缘跃至桥下,迅速走向又市藏身的破舟。
“不过是四处走走。”
“四处走走?瞧你这是在卖什么关子?可去找过棠庵那老头儿?”
“找过。还不是为了找你。不过,他人不在。”
“什么?那老头儿不在?”
“没错。见他门也没关,窗也没合,我便进屋内等候了半刻,但见他迟迟不归,我也就待不住了。”
难道老头儿他……去过阎魔屋?又市问道。
没去,林藏旋即回答:“应该说,去不得。”
“去不得?”
又市,林藏低声说道:“看来果然教你给料中了。”
“料中了什么?”
林藏别开了头,手扶布满青苔的石墙回道:“就是上回吴服屋那件事。看来那果然不是普通的争执。总感觉我似乎被人跟踪了。”
“什么?你这混账东西!”
别担心,已被我给甩开了,林藏抬起头,改以急促的口吻说道:“但千万别靠近阎魔屋。看来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你这家伙,叫人别接近,自己却去了?”
“我只是躲在远处窥探。那儿表面上的生意颇为繁盛,今儿个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你不觉得不对劲?”
的确不对劲。
辰五郎与阿岛也都不见人影,林藏继续说道:“看得我直觉苗头不对,所以即使到了浅草,也没去拜访长耳那老家伙,鸟见大爷也联系不上,这下只得试着找你。你又是如何?该不会也是嗅到苗头不对,而边躲边逃吧?”
“我在找一个御行。”
那是什么东西?林藏惊讶地回过头来问道。看来他也没听说过这个职业。
可说是一种四处游荡的乞食和尚吧,又市答道。
“原来是乞丐。你找这种人做什么?”
“虽无证据,但这御行似乎是大坂那只老狐狸派来找咱们的。”
老狐狸?林藏瞠目惊呼:“仁藏老大找咱们做什么?”
我哪知道?又市粗鲁地回答道:“但那御行怎么也找不着,也不知究竟游荡到哪儿去了。原本还纳闷那老狐狸直接找咱们不就得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但看如今这情况,想必也是逼不得已吧。”
由此可见,形势的确不妙。
看来是和祇右卫门有关,林藏喃喃说道。
“这还无从判明。”
“否则那只老狐狸哪会有所行动?正因如此……”话及至此,林藏又闭上了嘴。
“我曾叫棠庵那老头儿去阎魔屋一趟,或许是到那儿去了……不对。若是门也没关,窗也没合,想必他已……”看来辰五郎与阿岛已惨遭不测,又市说道。
“惨遭不测……难、难道是被人给杀了?”
“不无可能。”
“喂,阿又。”林藏突然朝又市肩头猛然一抓。
“你这是做什么?”
“真的吗?真的被人给杀了?喂,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把大伙儿都给杀了?”
我哪知道!又市怒吼道,使劲甩开了林藏的手。“你慌什么?早就该知道这对手有多不好惹。是谁老在嘲笑我想太多、胆子太小、又蠢又笨来着?喂,姓林的,上回那桩差事可是你筹划的,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无须忧心的又是谁来着?不就是你自己?同伙是不是遭到了什么不测,我还想向你打听呢。”
好好,我知错了,林藏怒喊道:“正因知错了,现在才着急呀。”
“着急?如今后悔也是于事无补,该想想如何因应才成。”
这我当然知道,林藏气得再次别过身去。
破舟在水上晃了一晃。
“我说阿又呀。”
“又怎么了?你不大对劲啊,林藏。”
“阿睦她……阿睦她也不见踪影了。”林藏喃喃说道。
“阿睦也不见踪影?”又市惊呼道,“喂,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给我儿女情长的?难不成是你们小两口吵架了?”
哪有什么架好吵?林藏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那是怎么了?或许那丑八怪大概又喝醉了,大白天就睡得不省人事。反正太阳就要下山了,想必她也差不多要出来露个脸了。”
“绝不可能。在长屋也没找着她,所有她可能现身的地方,我都找过了。”
“那么,或许是躲哪儿逍遥去了。说不定是色诱了哪个大爷员外,或是捡到了大笔银两……”
不对,林藏低声打断了又市的胡言乱语。
“傻子,是哪儿不对了?你这家伙,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头了?阿睦和咱们的差事八竿子打不着,和阎魔屋也毫无关系,就连阎魔屋的布帘都没钻进去过呢。”
不对,林藏再次否定道:“我曾邀阿睦参与过——吴服屋那回的局。”
“邀她参与过?”
“当、当然没告知她原因。那姑娘对咱们的目的浑然不知,就连损料屋的事也没让她知道。她当然也不知自己扮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因此我才……”
你这傻子!又市厉声怒斥道:“可知道你干了什么傻事?”
“我不过是怕自己只身进入吴服屋过于突兀,以为找个女人做伴较不引人侧目,才邀她一同进了店里。”
“阿睦就这么露了脸?”
没错,话毕,林藏丧气地垂下头,蹲了下去。
破舟再次晃动。又市望向船头,只见黝黯的水面也随之晃动。
“阿睦她……或许也同样惨遭不测。”林藏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道。
不都说还不知道呢吗!又市益发耐不住性子地怒斥道。
“又市啊,我又犯了同样的错。对不对?”
“给我闭嘴。少给我唠唠叨叨的。”
对不对,又市?林藏高声喊道:“我是不是又害死了一个自己钟情的姑娘?是不是呀,又市?”
“别再嚷嚷了好不好?”又市将腐朽的缆绳一把抛入河中。抛得虽十分用力,却没在水上溅起多大声响。只见缆绳迅速没入水中。
“我可是真心的。”林藏开始喃喃自语,“唉,起初没多认真,也没什么打算。但阿又呀,或许钝得像颗石头的你从未察觉,其实阿睦她——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哪。”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唉。虽然你张嘴闭嘴骂人家丑八怪、母夜叉,阿睦她可是个痴情的姑娘。不过是傻了点罢了。阿又,她对你真是一片痴心哪。”
河面泛起一阵粼粼波光。
明月自暗云间露了出来,但旋即又为乌云所吞噬。
“至于我,说实在是没多认真。不过那姑娘眼里仅容得下你一个。之所以愿意和我做伴,也只是看在你我是朋友的分上。这我一直很清楚,不过,原本也没多在意。孰料不知不觉间,竟开始不服气了起来。唉,说老实话……我是喜欢上她了,真心喜欢上她了。”林藏再次说道,“又一个自己真心喜欢上的姑娘——就这么,就这么被我给害死了。我这个混账,竟然又重蹈覆辙……”
“林藏。”又市取下包在头上的包巾说道,“你就别再穷嚷嚷了。阿睦对我是什么感觉,其实我自己也清楚。”
“什么?”林藏从后面狠狠瞪着又市。
“我一直都很清楚。你都和我合伙干几年了?岂可能不知道我是靠度量他人心境耍嘴皮子糊口的?哪可能傻到看不出一个姑娘对自己动情?”
“明、明知如此,你却……你这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林藏咬牙切齿地骂道。
“林藏,男欢女爱这种事,你哪来资格教训我?”又市朝进水的底板使劲一踩,直瞪着林藏说道,“给我听好。虽不知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在江湖上厮混,但总该想想咱们是什么。咱们是无宿人,既无保人,亦无户口,更何况你我还是臭名昭著的不法之徒。稍有闪失,脑袋就得在落地后被搁个三尺高。咱们不就是这等货色?而现在,瞧你这副德行,难不成还打算娶个妻、生个子,扮成正经百姓讨生活?”
“无宿人、非人又如何?有些不也有妻小?”
“当然有。若你也找个无宿人共结连理,我可没打算干涉。但——”又市朝林藏缓缓转过身,“你可知道阿睦是什么出身?”
“出、出身?”
“虽然她逃离老家,吊儿郎当地在江户靠偷拐抢骗混日子,但她原本可是川越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呢。不,别说原本,她现在仍是个大千金,可不是个下三烂的无宿人。她有保人,名字也载于户籍簿上。只要愿意返乡,随时都能过起衣食无缺的好日子。只消嫁为人妇,耕点田再生个孩子,轻轻松松便可安稳度日。”这下你清楚了没有?又市先是狠狠逼问,接着又继续说道,“林藏,不管你是色迷心窍了还是怎么了,可别以为你有资格高攀人家。迷恋人家,成天巴着人家不放,你让她如何是好?难道以为如此就能和人家长相厮守?难不成以为自己有办法让人家过上好日子?”
林藏手掩额头回道:“没办法。我哪有这能耐?瞧我现在这副惨相——窝在桥下的破舟上,接下来是生是死都难料。当初若能料到会落到这等下场……但,这又如何?阿又,你可真是窝囊!”林藏怒斥道。
“这些难道还不算理由?”
你这好逞强、好充胖子的混账东西!林藏咒骂道:“你这胖子未免也充得太过头了。这不是窝囊是什么?迷恋一个人哪还需要什么理由?不论你怎么说,阿睦对你这个双六贩子……完全是一片痴心哪。正如同我对她。”话毕,林藏垂下了视线。唉,对不住。先是低声道了个歉,接着又面带失落地鼓着面颊笑了起来:“瞧我都给忘了。跟你厮混了好些年,竟然忘了你生性就好逞强。”
“我哪儿逞强了?”
“也罢。或许阿睦她一直清楚你是如何想的。而瞧瞧我,根本是个滑稽的丑角,任谁见了,只怕都要笑掉大牙。别顾忌,嘲笑我吧。”林藏说道,然已几乎要泣不成声,“这回,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我可没赏你什么人情。”
“还得算上在京都时欠了你的。”
“我没打算讨旧债。”
“这回,我又出了个大岔子。我竟然将阿睦给害死了……”林藏说道。
“还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别净说些丧气话成不成?”
“不,想必阿睦她已经……”
给我闭嘴!又市怒斥道:“为一个尚未确认的臆测哭天喊地的,丢不丢人?若她没事,就无须在这儿干着急。若真遭不测,就更没必要穷嚷嚷了。任你再怎么急,也不能让死人复生。”
“这、这我自己也清楚。但……这毕竟是我犯的错。”话毕,林藏垂下了头。
“没错,林藏,是你犯的错。你是个傻子,全天下最傻的傻子。若是套用你常骂人的话,该骂你蠢得像头猪。”
闻言,林藏一声也没吭。
“喂,林藏,尽快离开江户。”
“你、你说什么?阿睦她还……”
“阿睦的事就交给我。”
又市一把揪起林藏的衣襟说道:“她若还活着,我就救她。若是死了,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总之,无论她是生是死,都给我死了这条心,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江户,回京都去。”
“你、你这是在说什么?又市,这未免……”
“别再嚷嚷,快给我走。就你说的听来,阎魔屋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估计就连长耳和鸟见大爷都生死未卜,能肯定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咱们俩了。”
“没、没错。正是因此,你一个人在此哪使得上什么力?更何况阿、阿睦她……”
都叫你给我死心了,话毕,又市将林藏一把抛开。
破舟剧烈摇晃,溅了林藏一脸水花。
“不都说过她若还活着我就救她?救着了自然会助她脱身。不过,倘若阿睦真的死了,你的确难辞其咎。但林藏,你也别再口口声声坚持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如今已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了。给我听好,倘若阿睦真的死了,就给我好好后悔一番。若你对她的确钟情,就给我后悔一辈子。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就连我……就连我,又何尝不难过?”
霎时间,一阵微微的脂粉味自又市鼻头掠过。当然,这不过是个错觉。桥下只有阵阵湿冷的河风吹拂而过。
知道了,林藏先是蹙眉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说道:“但、但是,又市,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当然是对付祇右卫门。这可不是报复,也不是损料差事,我对私人恩怨可没半点兴趣。这是我自己的差事,是我这小股潜——”小股潜——第一个如此称呼又市的,就是阿睦。“是我小股潜又市的第一桩差事。”又市说道。
“但,又市,难道你已有什么盘算?”
“这你无须过问。给我听好,无论如何,你都给我好好活下去。若将小命给丢了,我可不饶你,就算你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要追去跟你算账。平安抵达京都后,告诉一文字屋仁藏,稻荷坂祇右卫门就交给我又市来收拾。老大从前已支付过我太多酬劳,我这小股潜这回就不收分毫。倒是……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往后就有劳老大收拾了。记住了没有?”
“三长两短?又市,你……”
“当然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条烂命我还想好好留着。去吧,快给我上路。”还不快滚?又市朝底板使劲一踏。
半浮半沉地倚在岩石边的小舟剧烈晃动,将又市溅得浑身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