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前言</b>
几个月前,我在南海和其他地区经过一系列的历险之后——关于历险的故事我将在下面讲述——回到美国,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偶遇了几位先生,他们对我在周游之地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不断地敦促我把这段叙述公之于众。然而,我出于几条理由,拒绝这样做,其中有一些完全是隐私,与他人完全无关,还有一些就不是这样了。我不愿发表这些叙述的考虑之一是,我在外出的大部分时间都因为心不在焉而没有记日记,因此担心仅凭记忆无法写得连贯详细,无法使它显出本应具有的真实性,不免具有夸张的笔调,而当我们在详细陈述那些能强有力地激发我们的想象力的事件时,有些夸张是自然而难免的。另一个原因是,要叙述的事件十分令人惊诧,而我的叙述又缺乏必要的事实佐证(除了一个目击证人,而他有一半的印第安血统),除了家庭成员和几位根据生活经验有理由相信我在讲真话的朋友之外,我无法指望其他人能对此信以为真。公众完全可能认为我所说的不过是厚颜无耻和编排精巧的虚构。然而,让我始终未能听从那几位先生提议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写出好的东西。
对我的陈述表示出极大兴趣——特别是关于在南极洋的那部分经历——的几位弗吉尼亚朋友中间,有一位名叫坡的先生。他是《南方文学信使》的前任编辑,那是一份月刊,由在里士满市的托马斯·W·怀特先生出版。坡先生极力劝说我立刻把我的所见所历完整地写下来,让公众凭精明和常识自己去做判断。他言之凿凿地坚持说,无论仅就作者来说,我的书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粗鲁批评,但作品的粗糙——如果有什么粗糙之处的话——恰好更能使其内容赢得读者的信任。
尽管有他这一席话,我还是没拿定主意照他的意思办。后来他(发现我不愿意再提此事)建议说,我何不让他来执笔,用他的文字来叙述我的前半部分探险经历,根据我本人口述的事实,在《南方文学信使》上以虚构小说的名义发表。对此,我想不出什么反对意见,便表示同意,只提了一个条件,即在故事中隐瞒我的真名。结果,这部托伪的虚构小说在一月和二月号(1837年)的《信使》上刊载了两部分,同时,为使它的确看上去像是小说,杂志目录页上该作品之后印着坡先生的名字。
这一计谋在读者中产生的影响,最终诱使我定期将冒险经历写出来发表,因为我发现,尽管登在《信使》上的那部分叙述被坡先生十分聪明地裹在了虚构小说的形式中(但其中的事实一点都没有改动),公众仍然不愿意把它当小说来接受,有几个人甚至写信给坡先生,明确表示了正好相反的断言。于是我相信,我讲述的那些情况也许具有真实可靠的特点,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再担心公众会对此持怀疑态度了。
这样一番开场白说过之后,各位立刻能明白下面的叙述中有多少是我自己写的了。还要声明的是,坡先生写的开头几页中所陈述的事实完全正确。即使是没有读过《信使》的读者,我似乎也不必指出坡先生写到哪里为止,我又是从哪里开始接着写的。写作风格的不同一眼就知。
A·G·皮姆
1838年7月于纽约
<b>第一章</b>
我叫亚瑟·戈登·皮姆。父亲是南塔克特一位受人尊敬的做海产贸易的商人,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我的外祖父是位颇为成功的代理人。他干什么都运气极好,在以前被称为埃德加顿新银行的股票投机上大大地赚了一笔。靠买卖股票和其他一些途径,他积聚了很大的一笔钱。我觉得,这世界上他最喜欢的就是我,我也期望在他死后能继承他的大部分遗产。我六岁时,他就把我送到利克兹老先生的学校去。那位老先生只有一条胳膊,脾气还特别的古怪——凡是来过新贝德福德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我在他的学校里一直呆到十六岁,然后去了山坡上E·罗纳尔德先生的学院。在那里,我结识了巴纳德船长的儿子。船长通常受雇于劳埃德和布兰登堡公司开船出海,他在新贝德福德也很有名气,我肯定他在新埃德加顿一定有许多关系。他的儿子叫奥古斯特,差不多比我大两岁。他曾随父亲上了约翰·唐纳逊号船去捕鲸,还经常对我说起自己在南太平洋的种种历险。我经常和他一起回家,整天和他一起呆着,有时候还整夜在一起。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他总是给我讲提尼安岛上土著人的故事,以及他旅行中在其他地方的见闻,让我整夜睡不着觉,直到天微微发亮。最后,我实在无法克制对他所讲的故事的兴趣,一点一点地,我产生了要出海的强烈愿望。我有一条帆船,名叫“爱利尔”,大约值75美元。帆船上有半个舱面,或者说有一间小舱,用单桅帆船的方式操纵——我忘了它的承重量是多少,不过船上装十个人也还不嫌拥挤。我们经常划着这条船去干一些疯狂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居然还活着,可真是莫大的奇迹。
我要讲述其中的一个冒险故事,作为后面更长也更壮观的冒险故事的引子。一天,巴纳德船长家里有个晚会,将近结束时,奥古斯特和我都有点醉醺醺了。像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我就躺在他床上,不回家了。我觉得他很安静地就睡着了(晚会是约摸一点才结束的),往日他喜欢的话题一句也没说起。差不多是我们上床后半个小时,我正要打盹睡过去,他突然猛坐起来,赌咒发誓说,西南方向有这么美妙的和风吹来,就算有基督世界的亚瑟·皮姆在,他也不愿睡觉了。我生平从未这么吃惊过,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喝的那些酒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了。他接着十分清醒地说下去,说他知道我以为他喝醉了,其实这会儿他可清醒着呐。他还说,他不过是觉得,夜晚这么美妙,在床上像狗似地躺着都躺烦了,他决定起床穿好衣服,驾船出去耍耍。我说不上到底中了什么邪,反正他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浑身一阵激动和快乐的惊颤,觉得他那疯狂的主意是世界上最合理最令人愉快的念头。这时正刮着大风,天气很冷——已经是十月末了。我还是晕乎乎地跳下床,对他说我的勇气可决不亚于他,也同样厌烦了像狗似地躺在床上,同样愿意像南塔克特的奥古斯特·巴纳德那样出去找乐子耍耍。
我们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船边。船停在潘凯公司原木仓库旁一处陈旧破败的码头边,由于不停地撞在原木上,船帮都有点破损了,舱里装着半舱的水。奥古斯特跳进船去,将水舀干。忙完之后,我们满满地扯起船艏三角帆和主帆,一头向大海驶去。
正如我刚才说的,强劲的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夜色清朗,十分寒冷。奥古斯特掌舵,我站在舱面的桅杆边。船飞快地前进着——自码头边解缆启航以来,我俩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时,我问伙伴他打算走哪条道,还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吹了阵口哨,好大一会后才生硬地说道:“我要出海——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朝他看看,立刻发现他的若无其事是假装的,背后藏着巨大的激动。借着月光,我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色比大理石还要苍白,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舵柄。我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立刻警觉起来。那时候,我还不会驾船,完全得依靠朋友的航海技术。随着我们飞快地驶离陆地,海风也突然增强了——不过我还是怯于流露出胆战的样子,便坚定地一言不发。然而半小时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奥古斯特说我们应该回去。像上次一样,他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回答我,或者说才注意到我的建议。“这就回去,”他终于开口说道——“时间够了——这就回家。”我期待的正是这种回答,可他说这些话时的语调里,有一些让我感到十分恐惧的东西。我再次仔细看看说话的人。他嘴唇青紫,膝盖抖动得厉害,几乎使他站不稳了。“上帝啊,亚瑟,”这时我真的害怕了,喊了起来,“你害什么病啦?——发生了什么事情啦?——你要干什么啊?”“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说着他抓着舵柄的手一松,人就倒在了舱底——“事情——咳——哪有什么——事情——回家——你——你——你不懂吗?”突然间我明白了事实真相。我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站不稳,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他双眼像玻璃球那样浑浊无光。绝望之中我一松手,他便倒在我刚才抱他起来的积着水的舱底。很明显,晚会上他喝的酒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他在床上的举动是高度酒精中毒的症状——那症状就像疯癫,经常能使受害人模仿神志完全正常的人的举止。然而,夜晚的寒风产生了惯常的效果——开始影响人的理智——而他当时的意识无疑十分混乱,认识不到自己所处境况有多么危险,这也进一步造成了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而且几小时内这情况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很难想象我这时候的恐惧心理。不久前酒精燃起的勇气之火已经完全消散,我现在是心惊胆战,犹豫不决。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摆弄船只,而劲风大潮正把我们推向毁灭。看得出,我们的身后正聚集着一场风暴,而我们既没有罗盘也没有补给。而且,如果我们按目前的航向走下去,显然在天亮之前就看不见陆地了。这样的想法和其他一些同样可怕的念头,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涌上我心头,一时间使我全身麻木,竟无法做出任何举动。船正以可怕的速度在水中行驶着——被风吹了个满帆——无论是艏帆还是主帆都收不起来——船头一上一下地在奔涌的海浪泡沫间前行。船没有突然横转简直是天大的奇迹——奥古斯特早就松开了舵柄,这我已经说过了,而我在慌乱之中也没想到去把它抓起来。然而幸运的是,船依然保持平稳,我的神志也渐渐恢复了一些。风力还在可怕的呼啸中增强,每当船头向下前冲后又高高抬起,后面的海水就横扫船尾,把我们泡得浑身透湿。我的四肢都麻木了,几乎完全失去了感觉。最后,我绝望中鼓起全部的力气,冲向主帆,迅速把它松开。不出所料,它飞掠过船,被海水浸得透湿,连桅杆一起擦着船帮掉进海里去了。这一意外事件倒使我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这时,只剩下前帆依然被风吹得鼓鼓的,拖着帆船继续前进,间或来一阵大浪漫过甲板,但是不会立刻送命了,我多少放了点心。我抓起舵把,想到我们还有最后逃生的可能,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奥古斯特依然毫无知觉地躺在舱底,由于他随时有被淹死的危险(他倒下的地方水将近有一英尺深),我奋力扶起他的身体,让他保持坐姿,用一根绳子拴住他的腰部,一头绑在小船舱甲板的螺栓上。我不顾浑身冰凉心烦意乱,还是尽量把一切安排妥当,然后就把自己交给了上帝,决心用自己的全部毅力来承受无论会发生的什么情况。
我刚下定这样的决心,突然间,传来一阵长长的、像是从千百个魔鬼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呼喊或尖叫声,传遍了整条船的上下四周。我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这时候感受到的极度恐惧,我毛骨悚然,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在凝固,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我没顾得上抬眼看看让我胆战心惊的声音到底来自何方,便一头跌在我那位倒在船舱里的同伴旁,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开往南塔克特的大捕鲸船(企鹅号)的一个船舱里。我身边站着好几个人,奥古斯特脸色惨白,正忙着给我搓手。他见我睁开眼睛,高兴得大喊起来,感恩和快乐溢于言表,惹得在场的粗汉们又哭又笑。很快,我们能活下来的谜底就揭开了。我们是被这条捕鲸船撞上的,当时它正向迎风面,张着所有的帆,全速朝南塔克特驶去,结果其航道正好与我们的航向成直角。是有几个人在前部望,但都没有看见我们的船,等发现时,已不可能避免碰撞了——而他们发现我们时的高声警告,就是让我惊恐不已的那阵声音。我得知,大船瞬间就压了上来,就像大车碾过羽毛那样毫不费力,航行没遇上任何阻挡。而受害者的甲板上也没有传出任何惊叫——听到的只有混杂在狂风巨浪的呼啸之中一声轻轻的摩擦,那是被其毁灭者吞噬的这叶小舟一时擦到了大船的龙骨。但只此一声而已。船长(纽伦敦的E·T·V·布洛克船长)认为我们的船(必须记住它已经折断了桅杆)不过是被撞碎后漂在海上的几块垃圾,便把此事往脑后一丢,准备继续航行。幸运的是,有两个参加望的船员坚定地宣称看见我们的船舵旁有人站着,说还有可能把他救过来。众人议论纷纷,布洛克很是生气,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才犯不上一直这样去看那些碎蛋壳呢,还说船绝不能为这样的胡说八道停下来,即使真有人给压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错误——还不如淹死他,让他见×去吧,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语言。亨德森大副和其他船员一样,对这番卑鄙无耻毫无良知的话十分气愤,他见自己有其他船员的支持,便接过话头,对船长说,他认为他就是最该上绞刑架的人,还告诉他,哪怕自己一上岸就会被吊死也不会执行他的命令。说完他一把把布洛克船长(此刻他脸色煞白,没有回答)推到一边,大步走到船尾,操起舵把,用坚定的声音发出命令,背风航行!水手们迅速回到各自的岗位,船顺利地掉了头。这一切耗去了将近五分钟时间,一般认为要救人已经不大可能了。可是,正如各位读者所见,奥古斯特和我两人都获救了,我俩的获救似乎得归因于两次最最无法想象的运气,而聪明者和虔诚者则把此归于上帝的保佑。
当捕鲸船还在掉头时,大副就放下船上的小艇,和两个刚才说看见我掌舵的水手一起跳了上去。他们刚离开大船(月色依然皎洁),大船就开始沉重而缓慢地朝迎风面倾斜,与此同时,亨德森大副从座椅上跳起来,朝水手喊着倒舵。他什么别的都不说,只是急切地重复着,倒舵!倒舵!水手们尽全力把船往后倒去,但是这时候,尽管船上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放下船帆,船头已经掉转,船正在全速前进。一见能够得着主锚链了,大副便不顾危险伸手把它紧紧抓住。船又一阵倾斜,右舷几乎完全露出水面,这时候,他的焦虑也显露无遗。他看见有一个人以十分奇特的方式贴在小船平滑光亮的船底(那是包着铜皮、用铜线紧固起来的),随着船的每一次起伏,重重撞击着船底。他们趁大船一次次倾斜进行了好几次努力,最后冒着小艇被倾覆的危险,终于把我从危急的境况中解救出去,抬上了大船——那身体真是我的。原来,船上的一根木栓撞破了铜裹的船帮,挡住了正在下跌的我,把我以极不寻常的姿势紧紧抵在船底。木栓的尖头刺透我身上的绿色厚呢夹克衣领,刺进我的后脖颈,在两块肌腱之间、右耳下方一点点的地方穿了出来。人们立刻把我抬上床——尽管生命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船上没有医生。但是船长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我想是当着船员的面,为他先前那种恶劣态度做点弥补吧。
与此同时,亨德森大副不顾已经刮起的台风,又一次离开大船。他没划多久,就遇上了我们那条小船的一些碎片,之后不久,和他同去的一个水手就说,他透过暴风雨听见有人在断断续续喊救命。这使得那些勇敢的水手不顾布洛克船长反复命令他们回船,也不顾在海上乘着那么单薄的小艇,每分钟都会遇上致命的危险,坚持又搜索了半个小时。真的,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乘坐的小艇怎么能经得起大浪哪怕是一次的打击。它是用于捕鲸的,而且我有理由相信,是用气箱装备起来的,就像威尔士海边的救生艇。
在毫无结果地搜索了上述一段时间后,他们决定回大船了。他们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艇边急速漂过,从那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他们追了上去,很快赶上了。原来是爱利尔号整个小舱的甲板。奥古斯特就在近旁挣扎,显然是在痛苦地做着最后的努力。等人们把他拽住,才发现他是被一根绳索拴在了这块漂浮的木板上的。各位别忘了,这绳索就是我拴在他腰间,另一头绑在一处木栓上,当时是让他保持坐姿的。看来,我这么做竟然保住了他的性命。爱利尔造得不太结实,下沉时自然就散成碎片,小舱的甲板便不出所料地被冲涌进来的水流掀开,整个地脱离了船体,(毫无疑问,和其他碎片一起)漂到了水面——奥古斯特也和它一起浮了上来,由此逃过了可怕的死神。
他被抬上企鹅号,过了一个多钟头才能开口讲讲自己的情况,才能听明白我们的小船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意外。最终,他完全清醒了,讲述了自己落水后的种种感受。他刚开始恢复了一点知觉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沉在水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着转着,一根绳索在他脖子上紧紧绕了三四圈。随后,他立刻感到自己正迅速上浮,脑袋猛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又一次失去了知觉。再次苏醒后,神志比先前更清醒——可还是搞不清周围的情况。这时他明白,出事了,自己落水了,尽管嘴巴还露在水面上,还能够呼吸。这时候甲板很可能是顺着风急速漂动,把仰面浮在水上的他拽向后面。当然,他只要保持这样的姿势,就根本不会淹死。突然间一个大浪打来,把他横着冲上那块甲板,他便拼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趁此机会呼喊救命。就在他被亨德森大副发现的一刹那,他因精疲力竭,一松手掉进大海,听天由命了。在整个挣扎过程中,他一点都没想到过爱利尔,也没想过导致他这场灾难的原因。全部感知笼罩在虚弱的恐惧和绝望之中。最后被人救起来时,他已经浑然失去了知觉,如前所说,他被抬上企鹅号后,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地。至于我——我是——根据奥古斯特的建议——用在滚烫的油里浸泡过的绒布猛搓全身,才从死亡边缘被救活过来的(之前的三个半小时里,什么别的方法都试过了)。我颈部的伤口虽然难看,倒没造成任何后果,我很快就完全康复了。
企鹅号在经历了南塔克特外海一场少见的风暴后,大约在上午九点驶进港口。奥古斯特和我设法赶上了巴纳德先生家的早餐——很幸运的是,由于前夜的晚会,早餐迟开了一点。我看,在座的人们自己都满脸倦容,根本没注意到我俩精疲力竭的神情——当然啦,仔细一看就穿帮的。不过,小孩子蒙混过关的本事很大,我完全相信,听完那些水手的可怕故事,说他们在海上如何撞沉了一条小船,淹死了三四十个倒霉鬼,我们在南塔克特的朋友绝不会想到那和爱利尔,和我的同伴,和我,会有什么关系。此后,我俩经常谈起那次经历——但是每一次都会后怕得浑身发抖。在一次交谈中,奥古斯特坦率地承认,当他在小船上发现自己醉得那么严重并感觉自己正因此而不省人事时,他体验到了生平最为痛苦的惊惧感觉。
<b>第二章</b>
当我们怀有偏见——无论是倾向还是反对——的时候,所做出的推论都不具有完全的肯定性,哪怕是根据最简单的资料做出的推论。人们可能推测,我刚才所叙述的那场灾难一定会有效地平息我初起的对大海的热忱。可恰恰相反,我们神奇获救之后的一周内,我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执着的欲望,要体验海员所经历的充满疯狂冒险的生活。一周时间虽短,却足以消弭我记忆中的阴影,还使那次险象环生的意外事件处处显得令人激动,格外壮观。我和奥古斯特的交谈日见频繁和有意思。他讲关于海洋的故事(现在我怀疑其中有半数完全是他编造的),总能讲得对我的热情和虽然强烈却有点沮丧的想象力产生影响。奇怪的是,每当他讲起可怕的苦难和绝望,我反而更强烈地向往起海员生活来。对其美好的一面,我的兴趣倒很有限。我所憧憬的是沉船,断粮,死亡或被部落野蛮人俘虏,是在无人知晓无法到达的大海上,在某处灰暗荒凉的小岛上,在悲伤和泪水中了此残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确信,这样的念头或欲望——它们真的已达到了欲望的程度——在有忧郁症的人群中十分常见,而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只是把它们看作自己肯定要在一定程度上去经历的命运的一线预示。奥古斯特完全理解我的这种心理状态。真的,我们之间的亲密交流很可能使我俩的性格互换了一半。
爱利尔灾难发生后约一年半,劳埃德和布兰登堡(我觉得那家族与利物浦的安德比家族有某种关系)公司为又一次捕鲸开始修理和装备格兰帕斯双桅帆船。那是条老旧而笨重的家伙,即使对它尽了全力,也无法适合航海的要求。我弄不明白,船主有那么多的好船,为什么偏挑它不可——但偏就挑了它。巴纳德先生被任命为船长,奥古斯特和他同行。双桅帆船正整装待发,奥古斯特不时对我说,我想旅行的愿望,现在可有了绝好的机会去实现了。他发现我很乐意听他的话——不过事情没那么容易决定。我父亲虽没有直接表示反对,但我母亲一听我们提这件事就大发脾气。更糟糕的是,我原以为祖父会帮我说话,谁知他竟说,如果我再跟他提这件事情,他就要剥夺我的继承权。但尽管这些困难在阻止我实现愿望,对愿望本身却无异于火上浇油,我决计不顾艰险也要出海。我把自己的意愿告诉了奥古斯特之后,我俩便着手合计着怎么才能办成。与此同时,我对亲戚朋友绝口不提出海的事;我表面上仍然埋头日常学业,做出已经放弃了出海计划的样子。自那时起,我经常检讨自己在此事上的所作所为,感到既不愉快又颇为吃惊。我为推进自己的计划而利用一切机会口是心非——在如此长的时间里让一言一行都如此虚伪——这一切,唯有想到将要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旅行梦想时,才觉得可以忍受。
为进行欺骗,我不得不让奥古斯特负责大部分的事情,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格兰帕斯号上,在船舱和货舱里完成他父亲的指令。不过到了晚上,我俩准定会碰在一起,谈论着我们的希望。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两人谁也没想出个能成功的好办法,他终于说该做的决定他都做好了。我在新贝德福德有一位叫罗斯先生的亲戚,我通常会不时地在他那里住上两三个星期。双桅帆船定于大约六月中旬(1827年6月)启航,我们决定,帆船启航前一两天,要让我父亲收到一封罗斯先生写来的短信,让我去和罗伯特和艾迈特(他的两个儿子)住上两个星期。奥古斯特会负责写信并让人把它送去。等我假装按计划动身去新贝德福德时,我实际上是去往我同伴那里,他会为我在格兰帕斯上找个藏身之处。他向我保证,那藏身的地方一定会改装得可以舒舒服服在里面呆上好几天,在那段时间里我不能露面。等双桅帆船走了很远的路,不可能再掉头回去了,我就能正式回到舒适的船舱里;至于他父亲,他明白了这个玩笑后只会哈哈一笑。路上会遇到很多过往的船只,可以让他们捎封信给我父母,向他们解释清楚。
终于,六月中旬到了,一切准备就绪。那封短信也写好送到,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便假装上路往新贝德福德去了。然而,我却径直往奥古斯特家走去,他正在一个街角上等我。我们的原计划是我得找地方躲到天黑,然后再悄悄溜上船去,但是这时正好起了大雾,对我们十分有利,我们便决定抓紧时间立刻上船藏起来。奥古斯特带路到了码头,我在他稍后一点跟着,身上裹着他带给我的一件厚厚的水手斗篷,以免让人一眼就认了出来。当我们转过第二个街角,经过埃德蒙先生的那口井后,谁曾想迎面走来了祖父彼德森先生!他站在我面前,盯看着我的脸。“天呐,保佑我灵魂,戈登,”他愣了好大一会才说道,“怎么啦?怎么啦?——你身上披着谁的脏斗篷啊?”“先生!”遇上这样的突发事件,我只好尽力装出吃惊和不快的样子,说话的语调也尽可能地粗哑怪异。我说道:“先生!你大错特错啦——首先,我的名字呢,根本就不叫什么高丁,我也不许你这流氓平白无故说我的新大衣是什么脏斗篷。”那老人听我这样反驳他,一脸的惊诧表情,让我实在忍不住要大笑起来。他往后退了两三步,脸色先是刷白,然后又涨得通红,他举起眼镜,又往下一放,抡起他那把雨伞向我猛冲过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停下,一转身,顺街一拐一拐地走开了,他十分生气,浑身不住地颤抖,咬牙喃喃道:“没用——什么新眼镜——还以为是戈登呢——浸过海水的大炮不顶用。”
自逃脱这次惊险后,我们更加小心翼翼,安全到达了目的地。船上只有一两个水手,正在船头干活。我们知道,巴纳德船长正在劳埃德和布兰登堡公司忙着,要到很晚才回来,所以我们不用担心被他发现。奥古斯特先爬上船舷,稍后我也跟着爬了上去,干活的水手谁也没注意到我们。我们立刻进入船舱,里面没人。船舱装备得极为舒适——这在捕鲸船上相当罕见。我还注意到,船上还有四个漂亮的卧舱,均装有宽敞舒适的铺位。我还注意到舱内有一个大火炉,而且主舱和卧舱的地板上都铺着一种价格昂贵的厚厚的地毯。天花板有足足七英尺高,简而言之,其宽敞舒适大大超出我的预料。不过,奥古斯特不让我从容观察,催促我赶快藏起来。他把我带进右舷上与防水隔舱相邻的他自己的卧舱。一进舱他就关上门,插上门栓。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么漂亮的小房间。舱室大约有十英尺长,只有一张卧铺,我刚才说了,那床铺很宽,很舒适。小房间靠近阁舱的地方有一处四英尺见方的空间,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旁边还有一排装满书的吊架,上面多是关于航海和旅行的书籍。房间里还有许多其他的小设备,其中我不该忘记提一下有个类似保险柜或冰箱的,奥古斯特让我看了里面摆放着的一大堆好吃好喝的东西。
这时,他用指关节在刚才所说那处空间的地毯的一角上按了一下,指给我看,有一处大约十六英寸见方的地板被整齐地切割过,又密实地放在原处。他一按,这一部分便一端抬起,正好能让他伸进一个手指去。就这样,他拉起了暗室的盖板(而地毯还是给平头针钉在盖板上的),我发现那是通向后舱的。接着,他用火柴点起一支小蜡烛,把它放进一盏遮暗的提灯,并举着它从暗室口下到舱里,并示意我也跟他下去。我跟着就下去了,然后他捏着一根钉在底部的螺丝,拉回盖板——那卧舱地板上的地毯便恢复了原样,把暗洞的痕迹严严实实地掩藏了起来。
烛光十分微弱,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在乱七八糟一堆堆的原木里摸索着走路。不过,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抓着我朋友外套的下摆,走起来不那么困难了。在无数的狭窄过道里爬着绕着,最后,他把我领到一只箍铁的箱子前,就像那种用来装精美陶器的箱子。那箱子足足四英尺高,整整六英尺长,不过十分狭窄。箱顶上放着两只空油桶,油桶上还堆着大量草垫,一直堆到船舱的天花板。箱子的四周都紧紧地乱塞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甚至堆到了天花板,另外还乱七八糟地堆着柳条箱、大篮子、木桶、布捆等等,我们能穿过这些东西走到那箱子跟前,简直就是个奇迹。后来我明白,这是奥古斯特特意如此堆放的,为的是给我提供一处完全隐秘的处所,干这活他只叫了一个帮手,那人不随船出海。
这时,我的同伴向我演示说,箱子的一头可以随意拆开。说着他拉开板子,露出了箱子的内部,我一看乐了。从船舱的一个睡铺上搬来的床垫占据了整个地面,小小的空间里放满了尽可能多的物品,足以让人感到舒适,同时还给我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起居睡觉,无论坐着还是平躺下。其中有几本书,水笔,墨水,纸,三条毯子,满满一大罐水,一罐航海饼干,三四根粗大的红肠,一块巨大的火腿,一只烤羊腿,五六瓶甜酒和烧酒。我立刻走进我那个小房间,那份心满意足的感觉,肯定不亚于任何君王走进新宫殿时的心情。这时,奥古斯特指点我如何关紧活动箱盖的办法,然后,他拿起提灯凑近甲板,指给我看贴在板壁上一根暗色的绳子。他告诉我,这条绳子从我藏身之处开始,绕过杂物间所有不可避免的弯弯拐拐,一直连到船舱甲板下的一只钉子上,就在通往他的卧舱的暗门下面。万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需要找出口的话,沿着这根绳子走,我就可以无需他的帮助,毫不费力地找到出口。说完他便留下提灯和我,还留下足够的蜡烛和火柴,告辞了,还答应只要没人注意,他会经常来看我。这是六月十七号的事情。
我在藏身处躲了三天三夜(这是我努力估摸的数字)没出去一次,除了两次在出入口对面两个柳条箱之间站了一会,伸展一下四肢。整个过程中我没见过奥古斯特,不过这并没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双桅帆船随时都可能启航,他肯定忙得很,很难找到时间下来看我。终于,我听见暗门开关的声音,很快就听到他压低了声音在喊我,问我好不好,还需要些什么。“什么都不需要,”我回答道,“我舒服得很呢。帆船什么时候启航?”“过不到半小时就要启航了,”他回答说,“我就是来告诉你的,怕你见不到我有点不安。我会有一段时间没法下来看你——也许还得三四天吧。船上一切正常。我上去关上暗门后,你就顺着绳子爬到钉着钉子的地方。我的手表就在那里——也许对你有点用处,因为你见不到亮光,没法计算时间。我想你说不出自己被埋在这里有多久了吧——才三天——今天是二十号。我本该把表带给你的,但是怕离开太久被人发现。”说完,他上去了。
他走后约莫一小时,我清楚地感到船在动了,想到航行终于开始,心里暗暗高兴。满意之中,我决定让心情好好放松一下,等着能让我从这箱子换到更为宽敞、尽管一点也不更舒服的船舱去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去拿表。我没熄灯,顺着那根绳子东转西转绕了无数次,爬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其中有几次,我发现自己反倒比先前的位置靠后了一两英尺。最后我爬到终点,拿到了我此行的目的物,安全地爬了回去。这时,我翻看了一下他很细心地为我放在那里的几本书,挑了一本刘易斯和克拉克到哥伦比亚河口探险的书。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觉得有点困了,便小心翼翼地熄了灯,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觉得脑子很奇怪地一团混乱,好大一会都没法回想起自己所处的各种境况。不过,我一点一点的全想起来了。我擦了根火柴想看看时间,可表停了,所以无法确定我到底睡了多长时间。我觉得四肢僵硬,不得不站到那两只柳条箱之间去伸展一下。突然间我觉得很想大吃一顿,便想到了那只烤羊腿,睡着前我吃过一点,觉得味道好极了。可一看,它竟然发霉腐烂了,这可让我大吃一惊!这一情况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安,再联系到我刚才醒来时脑袋里一片混乱的情况,我觉得一定睡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可能与舱底空气不流通有关,而这最终很可能产生很严重的后果。我头痛得厉害,觉得自己的每次呼吸都十分困难,简言之,我心头充满了各种沮丧感觉。但我还是不敢贸然推开暗门或做出其他举动,便上紧了表的发条,尽可能使自己安下心来。
其后整整二十四小时极度无聊的时间里,没有人来看我,我忍不住要骂奥古斯特竟如此不关心朋友。最让我感到担心的是,水罐里的水只剩大约半品脱了,而我则因为羊腿不能吃而饱餐了一顿红肠正口渴得要命。我忐忑不安,再也看不进书了。同时,阵阵睡意袭来,难以抵挡,可是一想到真要睡过去了就浑身发抖,生怕密闭后舱里的空气会造成什么危险的后果,如干柴起火什么的。与此同时,帆船的颠簸告诉我,现在我们已经在大海上走得很远了,听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嗡嗡声,我确信海上并没有起大风。我实在想不出奥古斯特为什么不来。船肯定已经走得很远,我也完全可以上去了。或许他碰上了什么意外——但我还是想不出任何可以使他让我那么长久地处于禁闭状态的理由,除非他突然死了或掉到海里去了。这念头一起,我再也耐不住了。完全有可能是我们撞上了迎头风,船仍然在南塔克特附近。但我不得不抛开这一想法,因为果真如此,帆船一定会转个不停,而从它一直微微左倾的情况看,我完全放心,它一直被稳定的右舷风推着前进。另外,如果我们真的还在岛的附近,为什么奥古斯特不来把情况告诉我?我这样反复思考着自己孤单无趣的困境,决定再等二十四小时,如果再没人来,我就摸到暗门去,贸然和我的朋友说几句话,至少也能在出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从卧舱里弄点水来。想着想着,尽管我竭力抵抗着睡意,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或者说昏睡了过去。睡梦里全是可怕的景象。灾难和可怕的事情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身上。在发生的惨景中,有一次我被狰狞可怖的魔鬼用巨大的枕头闷死了。无数条大蛇把我紧紧缠住,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光,死死盯住我看。接着,眼前出现一片了无际涯的沙漠,荒无人烟,令人畏惧。忽然,一眼望去,一棵棵巨大灰暗的树干站在那里,没有枝叶,望不到尽头。树根掩埋在一片无涯的沼泥之下,沼泽地的水漆黑而凝滞,像地狱之水那样令人生畏。这些怪异的树木似乎像人一样有生命,挥舞着骷髅般的臂膀,对着沉寂的水面呼喊怜悯,尖厉的声音充满痛苦和绝望。场景变化了;我赤身裸体孤独地站在灼热的撒哈拉大沙漠上,脚边蹲着一头凶猛的非洲狮。突然间,它睁开大眼盯着我看。它猛地一跃而起,张嘴露出了可怕的牙齿,从它血盆大口里发出苍天惊雷般的一声怒吼,我猛地倒在地上。突然的惊恐使我全身一阵僵硬,我发现自己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原来,我的梦并非全是梦。现在,我至少已经恢复了知觉。真有一个巨大的魔鬼,它的爪子重重压在我胸口——热烘烘的气息吹在我耳朵里——昏暗中,一嘴惨白的利齿在我面前闪烁。
这时,哪怕手脚上悬着一千条命让它们动弹,嘴边挂着一万条命让它说出一个字,我也没法动弹或哼一声。那野兽——不管是什么——没动,没有立刻要伤害我的样子,而我则完全无助地躺在它下面,觉得自己正在死去,感到身心的力量正在迅速消失——一句话,我正在死去,因极度害怕而死去。我脑子昏昏沉沉的——我病入膏肓了——我眼睛看不清了——连我眼前盯看着我的那对闪烁的眼睛也暗淡下去了。我鼓起最后的力气,微弱地呼唤了一声上帝,便任凭死神的处理了。我发出的声音似乎激起了那动物一直藏而未露的愤怒,它猛地跳过来把全身压在我身上。可让我惊异的是,它发出长长的呜咽,热切地舔起我的脸和手来,一副洋溢着感情和快乐的样子!我完全惊呆了,不知所措——但是我忘不了我那条名叫老虎的纽芬兰狗的呜咽声,还有我十分熟悉的那种它特有的抚摩方式。就是它。我突然感到血液直涌到了太阳穴——获救和复活使我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晕眩。我赶紧从一直躺着的床垫上爬起来,一把抱住我忠实的追随者和朋友的脖子,一股热泪把胸中郁积了很久的压抑全冲光了。
像前一次一样,从床垫上起来后,我的知觉极为混乱。很长一段时间,我很难把思绪理出头绪来。但是,慢慢地,我恢复了思考能力,再次回想起自己所处境况的一些细节。老虎怎么来的,我实在不明白,左思右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只好开心地满足于这样的说法,即它就是来和我分担这沉闷的孤独,用抚摩让我觉得舒坦的。大多数人都喜欢狗,但是对老虎,我的感情要强烈得多,而且没有任何生灵比它更配得到我这样的感情。七年来,它一直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并且好多次表现出我们在动物身上所能看到的高尚品质。它还是小狗的时候,我把它从南塔克特的一个小坏蛋手里救了出来,当时那坏家伙正用绳子拴着它的脖子,把它往水里拖。大约三年之后,长大了的小狗回报了我,把我从一个当街强盗的棍棒下救了出来。
这时我拿过手表凑到耳边,表又停了。但是对此我倒一点不奇怪了,因为从我的特别情况来看,我一定和上次一样睡了很长的时间。当然,我也说不准到底有多长。我浑身发烫,口渴得难以忍受。我没了亮光,因为提灯里的那支小蜡烛早已燃尽,而火柴一时又不在手边,只好摸索着寻找那小小的水罐。可是,摸到水罐后,我发现是空的——毫无疑问,是老虎经不住诱惑把它喝空的,它还吃完了那段羊腿,啃得精光的骨头就丢在箱口边。那块变质的羊肉给吃了我倒不可惜,但一想到水,我的心就沉下去了。我身体十分虚弱——弱得我稍微一用力就浑身颤抖,像患了疟疾一样。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帆船正剧烈地一摇一撞,我那箱顶上放着的油桶随时都有掉下来挡住我进出的唯一通道的危险。同时,我还感到晕船晕得厉害。这些考虑使我下决心,趁着还有可能,无论如何要立刻爬到暗门处争取获救。决心既定,我再次摸索着寻找火柴和蜡烛。前者我摸索了一阵后找到了,可是没能够很快找到蜡烛(我清楚地记得把它们放在哪里的),便暂时不再寻找,让老虎安静地躺下,自己立刻动身朝暗门处爬去。
在这样的行动中,我更加感觉自己体力虚弱。我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够向前爬动,而且手脚经常受不了身体的重量,瘫软下来,俯着倒在地上,总有几分钟时间觉得像是失去了感觉。不过我还是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每时每刻都担心自己会在杂物堆里狭窄弯曲的通道上昏过去,那我可就必死无疑了。最后,我鼓起全部力气往前一扑,额头重重撞在一个用薄铁皮捆起来的柳条箱角上。这一意外只让我懵了一小会,但我伤心地发现,由于帆船的剧烈晃动,柳条箱完全滚到了我的通道上,把路完全堵死了。箱子卡在周围的箱子和设备中,无论我怎么用力也无法把它推动哪怕一英寸。因此,无论体力如何虚弱,我必须要么完全放弃那根绳索,另觅出路,要么从挡路的柳条箱上翻过去,然后再沿着那根绳索走。前一个办法困难重重,危险很多,想想就让人胆战。照我目前这样虚弱的身心状况来看,如果我真那么做,肯定会迷路,在后船舱凄凉恶心的迷宫里悲惨地死去。因此我毫不犹豫地继续努力聚起所剩的体力和意志,尽全力从柳条箱上翻过去。
目标已定,我站起身子,却发现这么做比我刚才担心地想到的还要困难。这条狭窄的通道两边高高地堆着两垛各式各样的重物,我稍一出差错,就会使它们倒下来砸在我头上;即使这样的事情不发生,那倒下来的大量杂物也会把我的退路完全堵死,就像刚才柳条箱堵住了我前进的通道一样。柳条箱本身长而笨重,在箱顶上无法立脚。我尽力尝试了各种办法,手却怎么也够不到箱顶,无法把自己拉上去。其实就是我够到了,我的体力也完全不够让我翻过去,所以我够不着倒还是一件好事。最后,我绝望地再次想把这箱子推开,就觉得身边有一阵强烈的颤动。我急忙伸手扶住木板的边缘,发现有一块很大的木板是松动的。幸好我身边带着一把小刀,费了好大的力,终于把它完全扳了下来,钻进去一看,惊喜地发现对面并没有木板挡着——也就是说,箱子没有盖子,而我挤进身去的是箱底。现在,我可以毫无困难地顺着那根线绳摸索着前进,直到找到了那颗螺丝。我的心怦怦直跳,轻轻地推了推暗门的盖子。它并没有如我指望的那样马上就抬起来,我稍稍更用了点力再推一次,心里还在担心,不知道在卧舱里的会不会不是奥古斯特而是别的什么人。然而让我惊讶的是,暗门还是纹丝不动,这下我有点不安了,因为我知道,此前只要稍一用力、甚至不用什么力气,暗门就会被推开的。我更用力地推了推——还是推不开;我又气又急又绝望,用上全部的力气——还是紧紧关着,任凭我怎么推也毫不让步。从暗门纹丝不动的情况来看,很明显,不是这后舱被人发现、暗门被钉死,就是上面压着很重的物体,根本不可能把它移开。
我感到极度沮丧和恐惧,怎么也想不出我被这样埋在舱下的原因。我理不出思绪,瘫坐在地上,满脑子转着阴郁的想象,觉得自己不是渴死,饿死,闷死,就得活活埋葬。最后,理智稍微恢复了一点。我站起来,用手指摸索着暗门四周的缝隙,凑上去细看它们是否能透过一丝卧舱里的亮光,但什么亮光都看不见。接着,我把小刀插进缝去划动着,刀刃碰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我上下拉了几下刀刃,发现那是一条厚实的铁块,从刀刃在其上摩擦时产生的特殊的颤波感,我觉得那是条铁链。现在我的唯一出路就是回到藏身的箱子去,在那里要么听天由命,要么尽量使脑子安静下来,另想个逃生的办法。我立刻行动起来,克服了无数困难之后回到了那里。我精疲力竭地一屁股瘫在床垫上,老虎跳过来俯卧在我身边,蹭着我,好像在安慰我,让我别为这些麻烦焦虑,要我意志坚定地对付困难。
它举止有点古怪,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舔着我的脸和手,舔一会儿,就会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我每次向它伸出手去,它都仰面躺着,四只爪子高高举起。这一举动反复了好几次,让我觉得十分奇怪,怎么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狗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立刻想到它一定是受了伤,便拉起它的爪子,一只只检查起来,但是哪一只都没有受伤的痕迹。我又想它是不是饿了,给了它一大块火腿,它贪婪地几口就吞了下去——可一吃完,又做出了刚才的古怪举动。这次,我认为它像我一样口渴得难受,正以为这肯定就是真正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我才检查了它的爪子,它身体的其他部分或者头部也可能受伤的呀。我细细地摸遍它的头部,没有伤口,可是当我的手正摸过它背部,我发现横贯着背部,有一道毛微微竖起。用手指一探,发现一条绳子,顺着摸去,它竟围着身体绕了一圈。再仔细摸索,发现绳子上绑着一张好像是信纸的纸条,绳子穿过纸条,使它紧贴在狗的左肩下面。
<b>第三章</b>
我立刻意识到,那纸条是奥古斯特写给我的,一定发生了什么无法说明的意外,使他无法让我从这窟穴中出去,便用这样的办法让我了解真相。我急得有些颤抖,再次寻找起火柴和蜡烛来。我模糊地记得自己睡着之前小心地把它们放在了某个地方,而且我刚才往暗门爬去之前还想起来存放的准确地方。可是现在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了。我心绪茫然毫无结果地忙乎了整整一小时,寻找着失落的物件。那份撩人的焦虑和悬念,真是从来没有过。摸索中,我的头凑近了压舱沙袋,靠近柳条箱开口的地方,我发现从前舱方向闪烁着一线十分微弱的亮光。我十分惊奇,由于那光线看起来就在几英尺开外,我便设法朝它走去。可是我刚一动身子,立刻就完全看不见那线亮光了。我只好顺着箱子摸索着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才又看见了它。这次,我谨慎地左右移动视线,发现我得慢慢地、小心地沿着我刚才移动的相反方向移动,才能慢慢接近那处亮光而不会再次失去它。我(挤过无数狭窄的弯道后)很快来到它面前,发现那光是我的火柴碎片发出的,那些火柴落在一只底朝天的空桶里。我正纳闷火柴怎么会掉在那里,手却不经意间碰到了两三块蜡烛碎渣,它们显然被狗嚼过了。我立刻明白,狗一定把我所有的蜡烛都嚼了个遍,这下就根本别想能看清楚奥古斯特写给我的字条了。残余的碎片和桶里的垃圾混在一起,根本就派不了什么用场,我感到十分绝望,放弃了把它们拣出来的念头。至于那几片碎磷片,我尽量把它们拾了起来,又费了不少力带回到箱子,这段时间里,老虎一直呆在那里。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船舱里一片漆黑,不管我把手怎么往自己脸前凑都看不见。那张白色的纸条几乎无法辨认,就是直举在眼前都看不清。我发现,眼睛稍微偏转一点——就是说,稍微斜着看过去,便能稍微看到一点。我的监房暗到什么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而我朋友的那张字条——如果真是他写来的字条的话——似乎只把我抛进了更深的麻烦,让我本来已经虚弱焦虑的心情更加不安起来。为了获得亮光,我脑子里转着无数荒唐奇想,结果什么都不行——这样的奇想,和吸过鸦片后睡着的人为达到同样目的,在不安稳的梦境里做到的完全一样。奇想一个接一个在睡梦者头脑里出现,每一个都随着理智和想象交替地主宰着思维,时而显得合情合理,时而又显得荒诞不经。最后,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这主意好像十分合理,以至于我纳闷刚才怎么就没想到。我把那张纸条平摊在一本书上,把我从桶里拾来的火柴磷片一起放在纸上。然后,用手掌很快地、很平稳地摩擦起来。整张纸面立刻泛起明显的亮光,我肯定,如果纸条上写着字,我准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可是,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让人心凉,令人于心不甘。几秒钟后,亮光消失,我的心也随之消沉。
我不止一次说过,在此之前,我的心智曾到过十分接近于白痴的状态。当然啦,也有过完全清醒的时候,偶尔甚至还十分活跃。但是这样的情况是少数。别忘了,我一直在这条捕鲸船的后下舱里呼吸着浑浊不堪的空气,肯定有好几天了,而且在这段时间的大部分里没喝上什么水。近十四五个小时内我根本就没喝过水——也没睡过觉。最令人口干舌燥的腌肉制品一直是我的主要食品,而且自从我丢了羊腿之后就成了我唯一的食品,除了一些航海饼干,而且,航海饼干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它们又干又硬,我嗓子红肿上火,根本咽不下去。我现在正发着高烧,浑身难受。这也解释了这样一个事实:磷光实验失败后,我竟然过了很久才想起其实我只检查了纸条的一面。我不想描写当我意识到自己竟如此粗心时我的恼怒情绪了(我相信我这时候真的非常气愤)。那过失本身本来倒也没什么,可我自己的愚蠢和冲动却使它变得性命攸关了——字条上一个字没看到,失望之余,我孩子气地把它撕成了碎片扔了,而且也说不出扔在了哪里。
聪明的老虎把我从最糟糕的困境里解救了出来。我摸索了很久,摸到了一小片纸。我把它举到狗的鼻子面前,让它明白要他把其余部分给我找来。让我惊奇的是(因为我从来没把它这一族十分擅长的本事教给它过),它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到处寻找不多一会,便找到了另一块较大的碎片。它把纸片带来给我,在我身边磨蹭了片刻,鼻子在我手上直擦,好像在等我对它的功劳表示赞扬。我拍拍他的头,它立刻又跑开了。这一次它过了一会才跑回来——不过这次回来时它衔着更大的纸片,这块碎片证明整张纸条已经凑齐——看来,字条只给撕成三片。幸运的是,我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剩下的几块黄磷碎片——顺着还在闪烁的一两点微光就行。我经历了那么多的困难,学会了必须谨慎从事,于是我停下来想想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我想,字条上我没检查的那一面上很可能写着一些话——但是哪一面呢?把碎片拼起来也无法得出结论,尽管我相信所有的文字(如果有文字的话)肯定都完整连贯地写在同一面上。把这一点肯定下来十分重要,因为我将要进行的这次尝试如果再失败的话,剩下的黄磷就不够进行第三次尝试了。我像上次那样把纸条放在书上,坐了几分钟,脑子里反复思考着该怎么办。最后我想到,写着字的那面也许可能有些许微微的不平整,敏感的触觉能使我觉察出来。我决定这样试一试,便用手指非常仔细地抚过先朝上的一面。没有感觉到什么。于是我把纸片翻过来,在书上拼好,再次用手指在上面抚过,这时,我感觉上面有一些极其微弱但依然可以辨认出的光亮。我明白,这一定是我前次摩擦在纸面上的黄磷粉末所剩下的些微残余。那么,另一面,就是朝下的那面,就是写着文字的一面——如果字条上真写着文字的话。我把纸条再次翻过来,按先前的方法再次尝试起来。和上次一样,黄磷揉开后,纸面泛起荧光——但这一次能明显看出几行字迹,字体很大,而且显然是用红墨水写的。这一阵闪光尽管亮度足够,可持续时间很短。要不是我过度兴奋,本来是有可能把三行字迹全看仔细的——因为我看见有三行字迹。可是,我太急着想把三行字一口气全看下来,却只看清了最后的七个字,写的是——“血——躲好才能保命。”